陈侯杵臼继位两年以来,四邻友好,国盛民昌。大司空原仲来奏,计划今秋开始修建干渠,引颍水北上,直通蔡水,陈国柽邑到都城之野都能灌溉。
大司徒宓伯来奏,说:“齐国[1]使者前来聘问,已经到馆舍候见。齐乃北方之大国,齐侯诸儿乃有称霸之图,不过与陈国少有通使,这次突兀通使来聘,不知何故。”
陈侯杵臼说道:“以寡人看来,齐使者来陈,应是修好之意。自齐侯诸儿就位以来,有称霸之心,无称霸之德,更无称霸之事。不过,还是暂且探明情况,再做打算吧。”
陈侯杵臼继位没有遣使通告齐国,齐国却主动遣使聘问,确实有些可疑。按春秋时期的惯例,凡大臣拥戴即位的国君,一定要参加诸侯国会盟,才算得到各诸侯国承认。陈侯杵臼即位虽然是弟兄有约,也算是大臣拥立的。但自他继位,还未参加过会盟。宓伯离开后,陈侯杵臼思忖:倘若这次齐国遣使真是为了修好,倒不如借机倡议会盟,取得诸侯的认可。
第二天,宓伯禀告陈侯杵臼:“齐国确实有修好之意,同时又有两国相会之意,没有明示,但有这个意思。怕是探明吾国态度吧。”
陈侯杵臼说:“这样甚好。寡人正想联合几国会盟,上次衫地会盟,齐国因僖公薨殁,未能参与,这次他们主动提出,再好不过了。”
宓伯回禀:“如果会盟,都要哪些国君参与?”
陈侯杵臼道:“卫国内政不稳,不便通谕。通谕郑伯子仪、蔡侯献舞、宋公捷[2]、鲁侯同[3],定于季夏的朔日在垂地[4]会盟。”
齐使回到齐国,把会盟的事情告诉了齐侯诸儿。齐侯诸儿大喜,他继位以来,本想称霸诸侯,无奈自己德行不好,各国并不认同。主要原因是他和妹妹鲁桓夫人文姜乱伦,被鲁桓公发现,他指使公子彭生杀人灭口,谎说鲁桓公暴病身亡。鲁桓死后,太子同继位,后称鲁庄公。齐侯诸儿自觉这事儿做得过分,为了遮掩丑行,便刻意展示假仁义假德行,先是车裂了郑公子亹和高渠弥,而后又收留了流亡的卫侯朔(惠公)。这次遣使入陈,他也是思谋已久,一是为了示好,因为现在陈国是中原诸侯国中很有影响力的大国,争取到了陈国,就稳定了中原。二是借助陈国的影响,联合几国归复卫侯朔。卫侯朔流亡齐国,并非因为齐侯诸儿是个可以依靠的君主,而是因为他是齐国嫡亲的外甥。原本,齐侯诸儿的父亲——齐僖公,有两个貌若天仙的女公子。小的叫文姜嫁给了鲁桓公,大的叫宣姜嫁给了卫宣公。那宣姜原本是卫宣公给太子伋娶的妻子,当时太子伋不在,卫宣公见宣姜漂亮,实在不忍放手,便占为己有,并建筑“新台”使之居住。齐僖公原本是小心恭慎的君主,却养了这么几个风流情种的公子。宣姜嫁给卫宣公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寿,一个叫朔。公子朔是卫宣公的小儿子,为了继位,他害死了两个哥哥,气死老爹卫宣公。卫侯朔如此即位,引起国人的不满,卫国人趁他去京都朝王,借机立了公子黔牟,他才被迫流亡齐国。齐侯诸儿虽然许诺卫侯朔复位,由于自己一些烂事儿没有料理清楚,一直没有兑现。卫侯朔蜗居齐国,一心想回国复位,就一催再催齐侯诸儿。齐侯诸儿被催不过,又怕自己兵力不济,才想出联合几国共同伐卫的招数。这次遣使,只是试探陈国的态度。不想陈国却率先提出了会盟,正中下怀。他想作为幕后策划者,让陈国出面组织这次会盟,名誉上是为了陈侯杵臼、郑伯子仪即位,实际上是为了共同归复卫侯朔,这叫借势而为。
会盟时,齐侯诸儿为了让陈国协助伐卫,力推陈侯杵臼为盟主。作为主盟国的国君,陈侯杵臼竭力推让,一是体现了大国的虚怀礼让,二是他确实没有齐侯诸儿的资格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和郑伯子仪,都是第一次以国君的身份参加会盟,是求得诸侯认可的,怎么可以做盟主呢?齐侯诸儿谦让了半天,看陈侯杵臼是真心让他,才就了盟主之位,依次为陈侯杵臼、鲁侯同、郑伯子仪、宋公捷、蔡侯献舞。会盟结束,齐侯诸儿才露出了真面目,提出了归复卫侯朔。各位诸侯刚刚歃血为盟,不好抹了盟主面子,也都觉得不归复卫侯朔,卫国就不能安定,所以才约定来年的春天,联合讨伐卫国,促使卫侯朔复位。
陈侯杵臼从垂地会盟回来,桃花喜气洋洋地来见父亲,说濮哥哥又来陈国求学,要在陈国完成泮宫所有科目。
息公子濮之所以又能来陈,是因为楚国出了大事,没有时间和精力四处扩张征伐,息国才得以喘息。所以,他和父亲商议,再次来陈学习。他来陈国除了学习礼乐之外,要把大学的课程补完。他和父亲都清醒地认识到,要想息国安宁,必须使息国强大,要想息国强大,未来的息侯必须修文德习武备。息国所面临的真正危机,还是南边的楚国。楚国自熊通称王以来,便雄视北方中原,肆意征伐,吞灭小国,妄想称霸中原。今年的正月刚过,楚王熊通就引进了一种叫“荆尸”的新阵法,意欲征伐随国。因为楚王熊通让随侯去朝见周庄王,请求提高楚国的爵级。周庄王不但不许,反而谴责楚国久不朝王,肆意滥伐。楚王熊通以为是随侯背叛了他,周庄王才没有答应给楚国升爵提级。楚武王雄兵百万,虎视中原,岂容随侯的背叛,所以才要在正月里讨伐随国。按照楚国的礼制,部队列队出发之前,要举行授戟仪式。在授戟之前,要到宗庙里斋戒祭祀。楚武王在去宗庙之前,心慌得厉害,于是他去了内宫见了夫人邓曼,告诉她说:“吾心里惶惶不安啊!”邓曼长长叹口气说:“王的生命将要结束了吧。盈满就会摇动,这是合乎天道的。楚国的先王大约已经知道了楚国的扩张,所以在您面临战事,将要发出命令的时候,动摇您的心志。再说,现在不是征伐的季节。如果在这个季节征伐的话,仅仅是王薨途中,而部队不受到亏损,已经是楚国的福祉了。”楚王熊通没有听从邓曼的话,举行了授戟仪式,楚国的部队便向随国进发了。果然,邓曼的话灵验了。楚武王在讨伐随国途中暴病而亡。楚令尹斗祁和莫敖屈重秘不发丧,率领大军逼近随国。随国人并不知道楚武王已死,以为他还在军中,非常害怕,要求和解。莫敖屈重以楚武王的名义进入随国国都,与随国定了盟约,并让随侯到随国的边界饮血盟誓,而后才班师而回,待大部队过了汉水才发布讣告。楚国令尹斗祈回国后,即刻觐见武王夫人邓曼,立太子熊赀为王。邓曼夫人告诉熊赀说:“楚国这些年来,频繁征战,人民疲惫,国库空虚,现在需要息兵休养,以待天时。”熊赀刚刚继位,听从了母亲的教诲,也汲取了楚武王的教训,暂时息兵养民。正是由于楚国的国策调整,而楚国周边的国家,才得以安宁。息桓侯年老体衰,怕自己一旦薨殁,儿子不能面对虎视眈眈的楚国。所以,才趁楚国暂时休兵之时,派儿子去陈国学习。
息公子濮在陈侯杵臼回国的第二天,就觐见陈侯禀告了息国的情况。息公子濮自上次借兵回息,已经有了两年多的时间。他们的增援,并没有改变弦国的命运,弦国现在基本上是楚国的附庸国,面临时刻被灭掉的危险。楚国休兵,息国可暂时得以休养,不过时间不会长久,所以他才趁机来陈学习。如若息国能外结同盟,内图强盛,尚望抵御强楚。
晚上,陈侯杵臼在宫中宴飨息公子濮。息公子濮已经长成了高大威武的男子,过于白静的面颊,近乎苍白,跟他的身材有些不太相称。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带有几分忧郁,这让他的相貌平添了几分妩媚。他敏捷的思维,高远的志向,博得了陈侯杵臼的好感。陈侯杵臼想,这个年轻人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息国也一定会强大。他想到了他的两个女儿,息公子濮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已经为女儿开了上学的先例,他爱她们,会尊重她们意愿,希望她们都能有自己心仪的夫君。
息公子濮再次来陈,桃花非常高兴,几年不见,公子濮变化很大,他长成了一个英武伟岸的俊朗男子,志向远大,勃勃昂扬,苦心修学,以图强国。她时常想起子仪、献舞他们讨论学习内容,交流体会的情景。现在她上学了,非常渴望能像他们一样,参与息公子濮、公子完的讨论。
息公子濮和琥儿、桃花同堂学习,每次放学都是他陪着她们回宫。回宫路上,他和桃花一起探讨学习的课目。琥儿对他们讨论的科目不感兴趣,并不参与讨论。琥儿完全出落成一个成年的女子模样,依旧是沉静而温婉,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乐”课结束,息公子濮他们在讨论《大韶》。桃花说,她喜欢《有凤来仪》欢快平和,其乐融融的感觉。息公子濮说,《大韶》虽美,他还是喜欢周南民歌《关雎》[5]: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息公子濮看着桃花花蕊般的肌肤,深情脉脉地诵道。他说,此曲真挚热烈,情真意切。
桃花明亮的大眼睛,真诚地望着他,对他的深情不做丝毫的回应。她说:“《关雎》也没什么不好。《南风歌》[6]不是更好吗: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可以看出舜帝之忧民爱民之心。陈国是舜帝后裔,注重德行教育。”
公子濮好像并未在意桃花后面说了什么,只沉浸在《关雎》的意境里,下意识地又说了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桃花看到他的样子,不禁笑道:“濮哥哥怎么不直接说‘窈窕淑女’呢。琥儿姊,你看呢,你更喜欢哪一曲呢?”
琥儿好像从回忆中被惊醒,“哦?你说什么呢?”
“吾说你更喜欢《大韶》里的哪一曲?”
“吾?吾喜欢《湘夫人》。[7]”
桃花心里不禁一动。她知道琥儿姊肯定是心有所属了。她也喜欢《湘夫人》,本曲描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传说尧帝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许配给了他最喜欢的舜帝,自此三人如影相随,恩爱有加。舜帝十分关心国家,经常外出巡视,当他到南方巡视时,不幸驾崩于苍梧,葬在九嶷山。二妃闻此噩耗,在湘江边上哭得死去活来,她们的眼泪不时地挥洒在竹子上,竹子全身便挂上了斑斑点点的眼泪,这就是南方的斑竹的传说。她们泪尽泣血,而后跳入江中殉情而死,化为湘妃女神。
桃花又看了一眼息公子濮,他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忧郁,他的样子让她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他喜欢《关雎》,一定是在给她传递什么信息,但,她是陈国女公子,不能随意传达私情。虽然,她也喜欢他,但这不是一个女公子所应该做的。所以,她不能随意回应他。
息公子濮,虽然钟情陈公子桃花,但见桃花心性笃定,面色平和,不曾流露一丝动容,也只好收起摇荡的心旌。
注释
[1]齐国:(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221年)周朝封诸侯国。公爵。姜姓。始封君姜尚。今山东省偏北的大部及河北省西南部,东靠海,国都在临淄,今山东省临淄区。
[2]宋公捷:宋国国君,宋庄公冯之子,宋闵公。
[3]鲁侯同:鲁国国君,鲁恒公允之子,曾庄公。
[4]垂地:陈国边陲之邑,今安徽境内。
[5]《关雎》:《诗经·国风·周南》里的篇目。
[6]《南风歌》:《大韶》里的乐章。
[7]《湘夫人》:《大韶》里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