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从馆舍出来,就去了宓府见宓夫子。她要把这块玉璧交给她,就说是郑伯子仪遗落的,一定要她转呈子仪哥哥。让子仪哥哥知道她对他的友情,这或许对他是种安慰。
宓夫子出嫁的时候,宓伯让太卜占了卦,看让谁送亲比较合适。宓夫子虽然不是公子,但是主公已经宣诏要按公子的规制出嫁。其实,真正体现规制的不在嫁妆,而是在送亲的规格上。郑国真正在意的也不是嫁妆,而是送亲人的身份。
太卜告诉宓伯:懿氏比较合适。懿氏?懿氏送嫁的话,宓伯觉得不太合适。因为懿氏虽然也是世族大夫,但是毕竟官位不高。宓夫子是按女公子规制出嫁的,但毕竟不是女公子,送亲的规格一定要高一些,应该是卿或者上大夫,不然对郑伯子仪无法交代。如果按女公子规格送嫁,只有两个人,就是宓伯和原仲。原仲送嫁显然不太合适,宓伯女子出嫁,原仲送亲,虽有诏书,他心里未必乐意,就是他乐意,宓伯也不放心。从长远考虑,大将军辕涛涂和公子完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辕涛涂是伯爰诸的孙子,官至左司马。公子完是陈厉公的儿子,也已袭爵为大夫。这两个人都是年轻才俊,将来陈国的栋梁。这样,宓氏一族既不显得僭越,又蓄积了新生力量,太子御寇也有了肱骨大臣,一石三鸟。宓伯有了主意,就去请奏陈侯杵臼。陈侯杵臼也在思忖谁去送亲合适,如果是这两人,再合适不过了。
公子完和辕涛涂受命去郑国送亲,郑伯子仪早已在郑国边境迎住。送亲的队伍到了新郑,卿大夫都迎在郊外,然后进入馆舍。郑伯子仪在陈国时,公子完虽然还小,但是他们也都认识,郑伯以为他们年轻,晚上便安排了宫中宴飨,这样气氛更好一些。同时,他着人安排宓夫子进入公宫,宴飨之后就可以入洞房了。
公子完当时就拦住了,他说:“新婚夫妇应该先到宗庙祭拜,才能进入洞房的,这是我们陈国的规矩。”上卿祭足也向郑伯子仪谏道:“礼当如此。”当年因为郑伯忽迎娶陈国女公子时,没有进入宗庙,直接入了洞房,送亲的子鍼大夫预言,不守规制,不得善终。后来,果然应验。
郑伯子仪不得已,便把宓夫子一行,安排在馆舍,等候第二天到宗庙举行祭拜仪式。
公子完从郑国回来,直接到了宓伯府上。禀报了送亲的情况。最后他忧心忡忡地说,“郑伯子仪恐怕将来不会善终。”
宓伯诧异,问道:“为什么啊?”
公子完欲言又止,沉吟半天,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他说:“郑国不注重礼节,吾和辕将军送亲,虽然规格不算太高,但是这是两国联姻,理应在宗庙享宴。郑伯子仪却在宫中宴飨。不但如此,还想送宓夫子直接入宫,被吾拦下。本来他就不是太子,因为内乱才得以继承君位,就更应该遵守礼制,恪守德行。”
宓伯说,“郑伯继位以来,重用祭足,友好邻邦,郑国还算稳定吧。”
公子完说:“吾这次去郑国,还听到一个可怕的传说,说郑国南门中间,有两条蛇,一条在门里,一条在门外,相斗了整整七天七夜,最后门里的那条蛇被咬死了。如果这是预兆的话,那么门里的蛇肯定是应在郑伯子仪身上,而门外的蛇则应在郑公子突身上。郑国现在的局势蕴含着危机,公子突在栎地虎视眈眈地看着新郑,复位的意念一刻也没有停止。如果这一传说应验,怕是对郑伯子仪不利。”
宓伯沉吟,他开始为宓夫子担心。不过,通过这次送亲,他越发看好公子完了。公子完绝不是可以小看的人物,这么年轻,却能把大事看得这么清楚,就连他宓伯都自愧不如,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儿。他要把他收拢过来,作为自己的力量储备。他想到公子完还尚未婚配,应该给他娶一房妻室。
宓伯想起了太卜为宓夫子送亲的占卜,懿氏一族的吉兆应在婚姻上,不然不会占出他送亲最宜。第二天上朝,宓伯便上奏公子完的婚事,陈侯杵臼也认为是该考虑了。只是,不知道谁家的女子合适。宓伯便把懿氏之女大加赞扬了一番,说她婚配公子完,真是天作之合啊。陈侯杵臼点头称是,懿氏一族虽是世族,德行甚好,不争不骄。于是,便遣宓伯前去提亲。
再说懿氏对宓伯提亲一事儿,颇为犹豫。公子完是公族,虽说人品才智双全,但他是陈先君厉公之子,因为当时年龄尚小没有被立为太子,陈侯杵臼继位虽是有盟约在前,终归不符合规制,将来可能会有不测宫斗,历来宫廷都是倾轧之地,他们不想沾惹是非,戕害子女。可是,这宓伯又打着主公的幌子,不知道真假。倘若不应承,落得不遵君命的罪名。如果应承,实在勉强。懿氏之妻说:“不如先占卜一下,看看兆头如何?”
懿氏说:“如此甚好。”
于是,懿氏之妻揲蓍而筮,占后大喜。她说:“吉,卦上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与姜(姜姓)。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这是说公子完将在姜姓之国发展壮大,五代开始昌盛,地位及于正卿,到了第八代,就没有人能比得上了。还说是两者将来不可能同样大,陈国衰亡之后,他在那个国家的一族就要昌盛了。后来果然如此,陈妫(封于田地,田姓始祖)在齐国代替了齐姜(公子完的第五世孙陈桓子开始在齐国发展起来做了卿大夫,在楚灭陈的同时,公子完的第八世孙陈成子取得了齐国政权)。
懿氏说:“且不讲他们日后的发达,只要他们现世没有大的祸患就行。”于是,他们决定同意这门亲事。
桃花自被息公子濮从湖中背回宫中之后,惊寒交迫,病了一阵子,后来琥儿又远嫁蔡国。一度,她还想上学,母亲宣宓夫人不想让她去。女子本来就不该上学的,如果女公子能上学,那卿、大夫、民间的女子怎么办?为政乃上行下效,不能因为她乱了朝纲。父亲倒也没有明显反对,觉得一个女孩子上学,也不算坏了纲纪,上与不上都随她心愿。
桃花自己觉得还是不上为好,一则她该学的东西也基本学完了,六艺除了礼乐,她并不太感兴趣。二则,息公子濮已经向父亲求了亲,如果她再上学的话,未免交往过密,恐怕要有失国体。她作为陈国女公子,还是要以国体为重,所以,决定不再上学了。再说了,完哥哥已经毕业封为大夫,马上就要娶妻了,弟弟御寇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他们都不能和她一起上下学了,实在无趣。
桃花听说公子完娶懿氏的消息,就到他的府上祝贺,并为公子完送了一对布偶小新人,公子完十分喜欢。
公子完也十分中意宓伯为他挑选懿氏家的女子。因为懿氏一族十分低调平和,从不参加权斗,所以才没有祸患。他依稀记得母亲在父亲灵柩前惊恐悲寂的目光,他觉得一个女子不应该经受这样惨烈的权斗。母亲临终前嘱咐他,小心谨慎,遇事多思。在大司马府邸,他看到了主公为大司马时的恭慎,现在他看到了宓伯的恭慎。敬畏恭慎,才能保护自己。他想有所作为,但没有野心,他只想辅助叔叔把陈国治理好,不想成为权斗的牺牲品。他不会与太子御寇争夺君位,永远不会,他只会尽力辅助他,这也许是宓伯看重他的原因。他特别喜欢桃花,除了她绝妙的相貌之外,她还是个极其灵透的女子,又识得大体。他和桃花之间,有种更亲切的默契。他清楚记得,母亲的灵堂前,小桃花陪他一起守灵,还有拉他去大司马府邸的情景。每每想起,眼里总是热辣辣的。小小年纪的桃花,让他感到了人世的温暖。她的聪慧透着灵异,让人不可思议。听说息公子濮已经向主公求过亲了,以他对息公子的了解,他是情长智短的人,他确实喜欢桃花,但是哪个男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呢?但愿懿氏的女子,能和桃花一样。
息公子濮、大将军辕涛涂听说公子完要大婚,也都去祝贺。他们在公子完的府里遇上了桃花,桃花听说息公子濮要来,正要回避,他们已经进来了。
息公子濮看到公子桃花,惊喜万分,两眼放出熠熠光芒,让他本来忧郁的眼神,格外生动。息公子濮到她跟前向她问好,桃花并不羞怯,两人相谈甚洽。
公子完和辕涛涂在商议秋季猎训之事,公子濮起身送桃花回宫。路上,桃花询问了公子濮最近的学习,她十分关心他的学业,因为息桓公年迈体衰,他随时可能回国,所以必须抓紧时机,完成课目。
公子濮和桃花一起特别兴奋,他向桃花讲述了最近学习的“射”和“御”两门课。他说,“在‘射’的教学中,老师教了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项技术。白矢就是穿透箭靶,靶后见箭头。参连就是箭头能连续射出去。剡注就是离弦的箭头要水平飞行。襄尺就是拉弦时胳膊肘必须保持平稳,肘上能放一把尺子。井仪就是四箭连射,箭头分布呈井字形的四个角上。”
桃花说:“这确实有难度,公子学得怎么样呢?”
公子濮说:“吾最喜欢井仪,吾不但把井仪学得熟稔,还有更绝的呢,是吾私自练习的。”
桃花好奇地问:“怎么个绝法儿呢?”
“吾还能把箭头射成一个‘心’字形。要不要吾射给你看看。”
桃花羞红了脸,不过,她很得体地说:“在战场上射杀敌人,大概不需要把箭射成心形吧。”
公子濮说:“战场上不需要心形的箭头,可是战场之外,吾对公子需要献上心形的箭头啊。”桃花见公子濮终于绕到了他想说的话题,但是,这不是他在她面前应该说的话。所以,便绕开了“射”的话题。说道:“你们‘御’课,都学了些什么?您都亲自驾车了吗?”
公子濮为了讨得桃花的欢心,故意卖弄地说:“‘御’也有五种技术。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鸣和鸾:就是要求在驾车时发出和谐的声音,表示车行平稳。逐水曲:就是涉水时要顺水势而行。过君表:就是遇到障碍时要迅速安全通过。舞交衢:就是过路口或者是街肆时要轻快穿插而过。逐禽左:就是出猎时善于用车辆协调围猎。老师让吾实习了舞交衢,奇怪的是,车子走过那个老者卖埙的地方,那匹马就停了一下,仰头嘶叫。吾一鞭子打下去,那马才轻盈跳过街衢。”
桃花不知道息公子濮说的真假,她确实也很牵挂那位老者,后来也曾使人找过他,却没有再见到他。
息公子的话,挑动了桃花心里那最敏感的情愫。她喜欢那埙,本来她打算送给琥儿姊,可是琥儿姊并不喜欢这种乐器,她只喜欢吹奏箫。她没有送她箫,是因为宓夫子已经送了她一支玉箫。想起琥儿姊,桃花向息公子濮说道:“不知道琥儿姊过得怎么样,献舞哥哥对她好吗?”
息公子濮说:“蔡侯一定会珍惜她的。蔡侯在陈国时就对她非常钟情,曾和吾说过,一定要娶她为妻,和陈国联姻。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怎么能对她不好呢?公子就不要挂心了。”
到了内宫的大门,公子濮想要把公子桃花送进去。公子桃花站在门里说道:“公子请回吧。您还是直接去泮宫,要珍惜在陈的时间,把该学的内容争取都学完。”
公子濮恋恋不舍地望着公子桃花远去背影,她那婀娜的腰肢,像舞动的精灵,粉色的纯衣和浅色的绿裳,就像一朵刚刚含苞的圣莲。他有些恍惚,他真的在陈国吗?他真的向陈侯求过亲吗?这女子真的属于他吗?他有什么德行能配上她呢?
这时,刚好太子御寇从里面出来,说道:“濮哥哥,您怎么不进去啊?”
“不进去了,吾要上学去了。”
“哦,明年吾也要上学了,您要和吾一起吗?”
“好,明年,吾一定陪你,天天陪你。”
“那你不回息国了?”
“不回了,陈国多好啊。”
“陈国不是您的国家,父亲说,您要回去当国君的。吾长大了,自己能上学,就不用您陪了。国君要爱自己的国家。这是父亲告诉吾的。”
“是啊,太子真聪明,吾走了。”公子濮喃喃地说:“国君要爱自己的国家,这还用教吗?”可是,他更爱公子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