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翠红一觉睡醒,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习惯性伸手到旁边一捞,却捞了个空。她想都到哪一夜了,这人还没回家?心中慌乱,一翻身坐了起来。坐起后更清醒了些,才觉原本没必要慌乱的,半夜三更不回,在那人原属常事。吴翠红把床头的小日光灯拉亮,斜躺着慢慢等待。祠堂外的巷套里不时传来脚步声,沙沙,啦啦。总以为这就是了,却又不是。巷子里有人走动,时间大约不能算太晚吧。吴翠红寻思,随着又迷迷糊糊起来。后来终于等到丈夫回家,吴翠红缓过一口气,仔细听那熟悉的声音。那人将渔网渔篓挂到檐前的廓柱上。那人掏钥匙开门。那人换鞋,脚板在地面拖动。那人推开中门进房了。
“好冷。”杨竹生站在房中脱身上的外衣,同时打了一个抖颤。吴翠红看见,他的外衣濡湿,头发、胡须、眉毛,一齐湿得厉害。
吴翠红惊讶道:“这是下雨了?”
吴翠红说:“不小心摔到哪里了吗?”
“摔也没摔到哪里,”杨竹生又打过一个抖颤,“让露水打的。这半夜,河边的露水重得很。”
吴翠红心里发急,想说一个人让露水湿成这样,还不快去烧点热水洗个澡?话没喊出,人忽然醒了。才知原是做了个梦。床前,房中,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唯见头顶的日光灯绿荧荧照着。可刚才怎回事,那人,那声音,那透湿的衣透湿的头发,未免过于真切,无论如何不能说仅是个梦吧。
魂。
或者,是鬼?
有一阵冷风,阴风,也可能不是风,是日光灯的荧荧绿光从面前拂过,吴翠红全身的汗毛嗖的一下纷纷倒竖。
下床时吴翠红碰倒了一只木桶,声音很响,外间床上有了动静。吴翠红隐隐约约想,房里这还有人。吴翠红又想,月季吧,小月吧。吴翠红让自己安定了一些。
“月季,月季吗,你爸还没回呢。”
“嗯。”月季含混着答应一声。
“月季。”吴翠红拉亮外间电灯。“这一夜你爸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爸怎么了?”
月季掀开被子要下床,但灯光刺眼,她的动作给人猛击一下似的停在中途。
“你爸吃过晚饭出去网鱼,这一夜还没见回呢。”
月季不再说什么,一边手忙脚乱穿衣,一边推床里的小月。小月却如一段木头,任你如何用力,始终不见纹丝反应。吴翠红说别推了,这瘟猪。月季说让她起来也多个伴。吴翠红说不指望她做伴,我们到车铺找大力,让小月看家。
手电筒久置没用,要亮不亮的,月季用劲拍打。刚带上门出来,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嘶叫:
“妈!”
小月说:“妈,你们去哪?”
“你管我们去哪,”月季恶狠狠道,“你好好待在房里看家!”
“我不看家,我也要跟你们出去!”小月同样恶狠狠。她穿件单衣跑出门了。吴翠红没法,耐心哄了她回头把衣服加上。月季气狠了,却发作不出。
走出祠堂大门,母女三人猛觉到衣服穿得太少,冷风飕飕朝嗓子眼里灌。小月把衣襟搂紧了,发丝蓬乱,猴一般贴向母亲胸前。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爸回来了。”吴翠红说。
要是魂,吴翠红想,魂,应该走路没声音的。可我听到了声音,脚板的声音,挂渔网渔篓的声音,掏钥匙开门的声音。
吴翠红说:“你爸的衣服和头发,一齐湿透了。他说河边露水好重。”
明明没人,怎又能听到声音呢。
记得吃过晚饭,杨竹生肩扛网竿,手提渔篓鱼饵出门时,吴翠红曾极力阻拦过。吴翠红托说有事,让他好歹在家待上一晚。她后来还拉住他的手臂。她想她今夜因为什么,要拦住他不让出门呢。这里大概有一种叫做预感的东西。预感往往不可思议,却又无可勘破,无可遏止。湿是什么意思。全身衣服湿透了,连头发,连胡须,连眉毛,那不正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吗?
吴翠红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怕吓着月季和小月。何况这么个深夜,母女三人在街头哭哭啼啼,人家真不知发生什么了。吴翠红反复同自己说不会的,在此之前,同样的担心已经太多,结果每次都虚惊一场,每次那人都好端端回来。
不过,也许。也许呢?这样的事是什么事,一次半次就够了,一次,完了就完了。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吴翠红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何况他夜夜在外,何况这网鱼还网出个稀奇,非要到那冷僻处,到一般人白天也不敢到的地方。
很多回当丈夫夜晚出门,吴翠红会默默无语跟在后面。吴翠红的意思一为做伴,二则考虑到万一遇上个好歹,旁边总有个呼叫的人。吴翠红帮丈夫扛着渔篓,又将他腰间挂的电筒和蓄电池端在手中,看丈夫在疏淡的光影中撒网,起网。这时刻,杨竹生总有诸多的不满处。
“这边,你照这边!”丈夫的声音在河坎下,在树丛中单调响起。
河面上也不孤寂,时有猎鱼的小船顺流而下,或在滩头湾角萦回,船脑上雪亮的灯盏明明灭灭,划桨声和人语声若有若无。当然更多的日子,偌大一个河谷唯有她,和她丈夫两个人。吴翠红暗暗不安,催杨竹生早点回家。杨竹生冷着脸慢条斯理,撒网,收网,时不时摸出腰间的酒瓶喝一口两口。吴翠红一贯反对丈夫过多过频喝酒的,此刻在深夜的水流旁,她也感觉酒毕竟是好。酒驱湿气,也驱邪气。酒最能激发一个男人身上的阳和刚。吴翠红想象着,也许岸边或水中暗藏的龌龊东西一闻酒气,及酒气所激励而出的旺盛人气,便会胆寒而退吧。
到修车铺见到杨大力,恰好陈青石也在。真是大喜过望。几个人边出门边商量怎么个找法。杨大力主张先回家看看,然后顺祠堂左侧的小巷到河边。那是一条直路,是这位抓鱼人走惯的路。吴翠红和月季点头同意。陈青石说我们急也不用急的,我们急了也白急,或许这边四处找人,那边人早回家了。
吴翠红高兴道:“我也这么想。”
“前面都是谁,半夜三更聚在大街上聊闲天?”随着声音,街道那边的暗影里颤巍巍钻出一个人。仔细分辨,不是杨竹生那畜生是谁,一肩扛渔网,一肩背渔篓,正咧开大嘴朝着这伙人傻笑。
“都在这,一个不少。”杨竹生说。看那意思,他倒有什么不好理解了。
“你个老死尸,赖在河边还舍得回来呀,”吴翠红兴奋之余,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月季说:“爸,你随身带的电筒呢,不声不响钻出来也不怕吓坏了别人?”
下一天晚上,吴翠红说什么也不让丈夫出门,同时她要求杨大力也回家睡觉。杨竹生父子当然没那么容易服人,独今天温顺得很,这边开口一说,两人一齐默默无言,算是答应了。在吴翠红战栗的话语,紧张的神情面前,他们不能不受到感染。
天黑后下起了小雨,吴翠红早早安顿丈夫睡下,自己转身去了趟敬老院,将几位老人的衣服送过去。在家里以为雨小,到巷头就着灯光一看,雨大得很,地面都起花了。夜深时又刮开了风,吴翠红担心向街的窗户会张雨。再一想大约不至于吧,窗外用雨棚撑好了的。不久她听到一种声音,细小,却清晰,突出于其他声音之外。不是风声,应该相当于风吹动什么东西发出的,比如洞穴,比如纸页。仍然不像,是火苗那样的啸叫,呼呼的,呜呜的,捉摸不透。吴翠红侧耳倾听,越听越清醒。声音隐隐从大衣柜顶端传来。大衣柜顶能有点什么?她借口小解,下床查看。
大衣柜上堆了些杂物,瓶、罐、纸壳、棕叶,一摸一手灰尘,并无半点可疑之处。这才想到隔壁的厨房。会不会烧饭时火灰没熄透,经风一吹,引燃了灶门边的柴草?吴翠红推开门,跌跌撞撞冲出去。没有。厨房里暗黑一团,同样什么动静也没有。拉亮灯细细搜寻一遍,真的什么也没有,一切正常。
“厨房漏雨了吗?”杨竹生问。杨竹生让她的出出进进闹醒了。
“没漏,你睡你的。”
吴翠红躺到床上,不敢翻身,静心捕捉声音的具体方位。她准备等丈夫入睡后,再悄悄查看一下。不把事情弄个清亮,她想她无法安心睡那觉的。此刻发觉,其实声音并非来自大衣柜顶。声音来自大衣柜顶的顶上。楼上。
大力在楼上。会不会是他抽烟,引燃了棉被衣物什么?
“这又有事了?”杨竹生拉亮床头的日光灯。
“我,上楼看看,”吴翠红支吾着,“看房顶漏雨了没有。”
“这个鬼女人,”杨竹生叹息一声,给她扔过一件衣服,“仔细披好,别着凉了又要花钱看病。”
吴翠红捏好电筒,轻手轻脚上楼。实在不好再吵醒谁了,又不能不管那声音。细密的雨点敲击屋瓦,恰似无数蚂蚁在头顶啃啮。吴翠红这里听听,那里照照,同时借手电筒的余光向深处张望,担心杨大力暗中醒来,会偷窥到她的怪异模样。“这也叫睡觉,”吴翠红嘟囔着,体内有什么一下一下抽动。杨大力衣服也没脱,就那么坐着睡过去了。
楼上各处寻遍,仍没寻出个结果,怪异的声音依然怪异,飘飘忽忽,捉摸不定。似乎也不在楼上,倒在屋瓦之外,从祠堂前的巷套传来。如此则可以放心了。她准备将杨大力唤醒,让他脱掉衣服躺下。随着电筒的光照,吴翠红愣住了。她怕自己没看清楚,静立片刻,又用电筒晃来晃去。她想怎么回事,三十不到的年纪,这么一副模样了?
杨大力背靠床头的一只大木柜,脑袋微微仰起,嘴张开,脸部皮肉松弛,一片一片向下垂落,面容苍老得吓人,死尸一般的。吴翠红想这躺在自己面前的哪是自己儿子,明明是街口常见的那种老头么。她忽然有些害怕了。
“大力,你睡好呀。”吴翠红叫。她抓住儿子的手臂摇晃,轻轻地,然后重重地。
这夜剩下的时间,吴翠红失去睡意。脑子很乱,何况还有那声音。声音始终没有固定的方位,忽远忽近,或上或下,每当你略有些迷糊,它能突然之间清晰起来。直等到天亮后,吴翠红再一次从迷糊中醒转,这才发觉声音已经彻底消失。“出鬼呢,”她愤愤想,接着迷糊过去。
“月季,上午有时间吗?”吃早饭时杨竹生吩咐,“有时间陪你妈到医院看看病。”
“给谁看病?给我看病?”吴翠红没有睡好,此时呵欠连天,碗筷当作碗筷摆着,全然懒得一动的样子。吴翠红问:“我有什么病?”
“自己得了什么病还不知道?神经病!”月季与小月同时大喝一声。
原来,昨夜一家人都让她吵得没有睡好。
2
杨大力的母亲吴翠红几次招呼陈青石,说有话要同他说。陈青石等着她说,偏又没了下文。陈青石并不在意。这时候陈青石随着杨大力来来去去,在祠堂里混得久了,一家上下逐渐熟稔起来。吴翠红按照乡下习惯,让月季和小月称陈青石为小陈哥哥,吴翠红也跟着女儿一道,竟一口一个小陈哥哥叫着,其口气的自然与随意让人甚不自在。月季和小月有时忘了,或说话快了直呼陈青石其名,吴翠红会在一旁挤眉弄眼,恶狠狠瞪她们。月季、小月懂她的意思,却故作不懂,佯嗔道:“神神鬼鬼,什么嘛!”吴翠红措手不及,慌忙道:“没什么,没什么。”两个女儿一贯不满母亲在人情礼节上的过多讲究,看她一副狼狈模样,暗暗都有些幸灾乐祸。
第一次置身祠堂一角,陈青石的惊奇委实无法形容。这个家庭的每一成员都与杨大力一样,身材高挑颀长,皮肤细腻白皙,神情上却又拘谨羞怯,内心脆弱谦卑。杨大力的父亲杨竹生在位于城郊的歌山造纸厂做着一名操作工,早上七点半准时到大桥头乘厂车,进车间后匆匆换上大皮裙、高统靴,半白的头发蓬松着,混杂于一群年轻人之间,在化浆池边走来走去。杨竹生的嗜好有三:喝酒,网鱼,讲风凉话。酒喝不多,每餐两小瓷盅,这是吴翠红给定的量。当然深夜在河边除外。据说杨竹生网鱼的收获与酒也有极大关系,网起网落间,他不时取下腰间的酒壶深吸一口,噗噗喷到昏黄漆黑的水面。小鱼小虾们逐酒香而来,然后在晕晕乎乎中甘愿给一网打尽。这位河路上的英雄卸下渔网,回到家里,便任何事情也拿不了主见,甚至辛苦弄回的鱼们虾们在木盆里变质腐烂了,他宁愿在一旁闭目闲坐,也不懂得上前伸一伸手。你这边逼紧了,让他坐不住了,他可能会扛上渔网再次出门。
操持家务的自然是吴翠红,遭人怨惹人愤的也是吴翠红。平日讲起这位家庭主妇,全家上下一律不屑一顾。杨大力说:“她晓得什么。”杨竹生叹息一声:“这个鬼女人。”月季和小月有点恨铁不成钢:“我们的老娘好懵懂啊。”杨大力出生前几年,偏僻山乡的青年农妇吴翠红整日以泪洗面,茅草房里四壁空空,瓦缸里再无隔夜之米,她的那位二流子丈夫杨竹生却百事不管,成天趿一双半截鞋,在村头村尾蹭来蹭去,惹得人人厌弃。谁知孬人自有孬人的福气,此时政府下达硬性指标,让各村各队选派农民积极分子进城,进新办的工厂,支援国家建设。二流子杨竹生经一致举荐,脱掉半截鞋,成了国营造纸厂的正式职工,连带吴翠红也成了县城人,吃上商品粮。好多年以后,那些举荐的村人这才后悔不迭。不过孬人毕竟算孬人,哪怕进了城,也算城里的孬人,几十年过去,操作工杨竹生仍做造纸厂的普通操作工,即便捕鱼捞虾的技艺,也还是光着屁股自小在山村里练就的。而对吴翠红来说,县城里的日月一直靠着打零工煎熬过来,修路工地砸石头,建筑工地搅石灰,拖了板车去河滩拉沙子,到县医院传染科打扫肝炎、肺结核病人带血带脓的痰迹,什么事没干过,什么事都干过。近几年吴翠红经人介绍,在民政局所属的社会福利院为孤寡老人洗衣做饭,兼带负责院里院外的清洁卫生。
陈青石暗自琢磨,祠堂里这一家人整体性呈现出一副良好的身形体态,除了遗传因素,还应该与杨竹生式的二流子传统惰性有关,也与他们日常的食物结构,与那些小鱼小虾有关。一个人遇事不关痛痒,不做努力,他们没有能耐做什么努力,也就免操了那份心。这样一来,在艰难困窘中反倒制造出一种安静恬适的别样境界,从而导致身体上下的舒张伸展,自由变化。至于食物结构之类说法,陈青石也是从报纸书籍上看来,相信不会全无道理。报上说鱼类对人体富有多种特殊的营养,报上还举例说某些民族从体质到精神之所以非同一般,就因为他们靠近海,具体说他们靠近了鱼。当然这里存在着本质的区别,杨家以鱼为食绝非出于营养学角度的考虑。杨家吃不起肉,甚至连一般的菜蔬也无法吃上。他们一日三餐面对的唯有鱼,唯有那些自己捕捞而来,不花费一分一厘钱的小鱼小虾。
借助一年四季源源不断的鱼虾,及被鱼虾们所渗透的每一个平常而窘困的日子,吴翠红的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这里的生活的确过于博大精深,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比如鱼虾,新鲜时的小鱼小虾一般说来并无多大食用价值,何况数量过多,一家几口根本无法及时吃完。吴翠红习惯制成鱼干虾干,香硬嘣脆,随便撒点盐末、酱末、蒜末、辣椒壳,连骨头带脑袋一齐嚼了,其味无穷。鱼有咸干、淡干、辣干、黄干、白干、片干,虾有虾米、虾酱、虾粉、虾汁,分类极多。鱼虾的作用,或自吃,或摆到街头零卖,或用于人情交际,这些都在吴翠红的精心算计之中。又比如烧火做饭。我们日常所说的木柴,在这里应具体划分为两个迥然不同的层次:一是柴,一是炭。炒菜需明火,用柴,煮饭只要达到一定的热力即可,用炭。吴翠红能把木柴烧到那样的程度,既正常发挥了火力,燃烧后的红炭又不会很快熔化,条是条,颗是颗,装进灶侧的圆颈大坛,封盖,捡出来黑亮晶莹,嘎嘎作铜音。
炭因为其小,其细,这里都以条,以颗,以粒计算。打了多少米,放了多少水,需用多少炭;条炭多少,颗炭多少,粒炭又多少,早经过精确的测试,精确的搭配。炭粒燃烧到何等程度锅里会发响,又到何等程度锅里悄悄沸腾,炭火由明转暗,饭正在焖着。等炭粒烧透,化为灰烬,一锅白灿灿、热腾腾的米饭已花一般开放了。而饭后留在灶膛里的余温,多半还可以烤一锅金黄脆亮的鱼干呢。
也许从小受到耳濡目染,小月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的秉性,深通厨房里的学问,吃的学问。初中毕业后小月即停学回家。上街找点事做嫌年纪小了,甩手甩脚出门溜达,又嫌年纪大了,于是她一头扎进炉灶间,玩那各式各样把戏。别看小月人高马大,亭亭玉立,俨然一位成熟的姑娘,性格上却半点未脱孩子气,几颗花生,一小撮黄豆,半捧面粉,她能油盐酱醋一齐上,煎、炒、煮、烹,弄得热气腾腾,火星四溅。随后用小碟子装了,一个人躲到房深处慢悠悠品尝。应该说小月的入迷之处,陶醉之处不只在吃,更在煎、炒、煮、烹的过程本身。有时候吴翠红忙不过来,让小月帮着洗米洗菜,小月也能洗出无穷乐趣。她惊叹米中的沙粒之多,淘过后舍不得丢掉,一粒一粒晾干收起,日积月累,竟然贮了尖尖一碗。小月视若珍宝,用铁盒装了,埋进木箱深处。楼上楼下,厨房内外,到处藏有小月的诸般秘密,针头线脑,红纸绿布,石头瓦片,应有尽有。假如你在暗黑的墙壁上,在潮湿的过道边发现一处新鲜泥迹,你千万别抠破它,那是小月的圣地,里面封存了一只孤僧老道般神秘的土蜂,或红蜻蜓、黑蚂蚁、粉蝴蝶之类。
月季比小月大两岁,比杨大力却整整小了七八岁,偏黑,偏矮,也偏胖,外貌上与这个家庭多少保持了一段距离。同小月站在一起,不像个姐姐,倒好似一个妹妹了。吴翠红、杨竹生时而拿她开玩笑,说月季不是我们生的,是下乡时从路边捡来的,不然怎会谁也不像,不知像个谁了。月季说我谁也不稀罕,我像我自己!月季勤劳,细心,能体谅人,年纪不大,已随父亲到造纸厂干了两三年的临时工,每月按时把小小一份工资交在吴翠红手中,并指望着哪一天能拿到一个招工指标转正。早晚在家,月季分担了不少家务,洗衣,做饭,搞卫生,休息日随母亲到河滩,到对面山垅山脚挖地种菜,担水挑粪,或到更远的高山上砍柴,从无半点怨言。
月季的怨言来自小月那边。月季体谅家庭,舍不得母亲,不过她的体谅,她的舍不得有一个先决条件,这便是拼定了小月,让小月也要同她一道体谅,一道舍不得。无论大事小事,动手之前月季首先要花上许多工夫,仔仔细细把任务一分为二,一半属自己,一半留给小月。结果证明她的工夫白费了,小月根本不吃这套,随你怎讲怎劝,好话说尽,坏话说尽,不好不坏的话都说尽,小月自始至终一声不吭,躲在锅头灶尾忙她的。月季最看不惯那股浑劲,那吃,那只为了一张嘴。她想这哪能算一个人,这是猪也不如的东西么!当然气归气,面对这样的浑人,你能有一点什么办法?月季把分开的任务重新调整了,一边多的,一边少的,一边重的,一边轻的。月季同小月说:
“你做轻的,我做重的,你做少的,我做多的,这该行得吧?”
可是不行,小月仍一味默不作声,不理不睬。她根本不屑于抬头看你一眼么。月季再三忍耐,退让,由哄,到等,又由等,到哄,以至于骂了。
“你到底管不管小月,你不管我可要管了,”月季满怀怨愤跑到吴翠红面前告状。“根本就没有家教。根本就是一头猪!剥无皮,杀无血……”
月季话没说完,已遭到做母亲的迎头痛斥。
“你愿做就做,不愿做别做,不稀罕你做,别啰里吧唆惹我心烦!”吴翠红说,“讲起还算一个姐姐,成天小月长小月短。小月怎么了,小月哪点不如你了?”
好心得不到好报,好心当成驴肝肺,月季喃喃自语,泪流满面了。再不做了,再不管了,再做我是畜生,是猪,是狗,是死爷的死娘的!
月季一遍遍发誓不做,且用毒咒来阻止自己,约束自己。可是一口气咽下,第二天看到母亲独自吃力受累,忍不住又走上前要帮一把了。
3
周玉燕托人带信来县城,让杨大力近几天务必抽点空,到周家铺她父母家帮忙。周家的几亩稻田亟待翻耕,然后点上油菜。周玉燕的哥哥在福建加工藤椅,一时半刻不能按时返回。季节不等人,家里上下都很着急。有事没事到周家铺帮工,在杨大力原属常事,接信后他二话没说,提前吃过中饭,找出几件换洗衣物夹在车后架匆匆上路。一小时后到达玉田,又过十几分钟,杨大力已把自行车撑在周玉燕娘家门前的地场上。
杨大力病了。事后据医生介绍,这种病一般多发在田间劳作的人身上,由人体接触禽畜的粪便而感染,不过杨大力相信,他的发病应该与刚到周家铺时喝下的那几瓢凉水有更直接关系。经过长时间长途奔波,杨大力全身汗透,焦渴难耐。周玉燕的母亲为人一贯很怠慢,面容淡漠地站在阶沿喂一群鸡,看到他宛若没看到一般,低了头边一把一把抛谷撒粒,边清点她的鸡数。大鸡小鸡一个个伸头翘尾,你挤我推,相互穿插,相互啄击,鸡群时聚时散,变幻不定,让老太婆数无可数。杨大力无法等待,径自跑到厨房找水喝。平日装凉水的白瓷罐是空的,几只开水瓶同样都是空的。杨大力揭开墙角的缸盖,舀水仰脖猛灌一气。几瓢凉水喝下,身子激灵灵打过个抖颤。杨大力当即感觉不好,他想他不该喝下这么多,这么快的。极冷和极热的东西猛然交融到一处,说不定就能给你激出一个什么毛病。整整一个下午,那种冰冰凉凉、闷闷胀胀的感觉,一直缠绕体内,似乎喝下的不是水,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接着还有些头晕、乏力,手中的锄柄,肩上的担子,一齐跟着沉重无比。
杨大力意识到自己病了,病得不轻。
“玉燕。”这天早上出门,杨大力手扶厨房门框,迟迟疑疑叫了一声。铺子里仍然很忙,三个徒弟中,叶云琴、周小芬又因事请了假各自回家,留下来的李玉花身子重惯了,这么晚仍赖在住处不见人影。周玉燕在厨房洗衣弄饭,院里院外、灶上灶下地穿梭起伏。杨斯刚从床上爬起,赤脚,光着两腿,双眼迷糊地蹲在后院矮墙边,手拿一块木片死命往墙缝里戳蚂蚁。早晨的阳光晒着敞开的窗扇,街头人迹稀疏。杨大力原准备同妻子说点什么,也顿时失去说的勇气。周家铺那边翻地担粪一片繁忙,特意请你过来帮一把,你怎好意思开口说病,说什么不舒服。
吴翠红到玉田时,杨大力躺在床上已不能起身了。
吴翠红也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赶来玉田。半上午,敬老院的几个卫生员忙完手头杂事,各自揪着汗湿的衣衫站在回廊吹风,同事江师母那在味精厂开车的儿子大毛找进门,将一串钥匙交在母亲手里。大毛临时出车,老婆头天却回娘家了,家里无人,想让母亲夜里住过去照看一下。
大毛交代完跨出院门,母亲又把他喊住:“我这里有一个人到玉田,你帮着带一下。”
江师母话音刚落,旁边一人已转身大叫:“翠红,翠红,快过来!”
吴翠红没有准备,双手在腰裙上直抹,不知该去好还是不去好。
吴翠红说:“大忙的天,又没什么事的。”
“不是口口声声要去玉田看孙女,看儿媳妇吗,”旁边几人热心撺掇。“平日想去还去不了呢,这顺车顺道的,又不去了?”
“江师母让你去你就去!”江师母使劲把她往大门外推,“院里的事别担心,有我们大伙呢。一人伸把手,有多少事做不完的?”
车子顺大街兜过几个圈,七弯八绕在巷口停住。吴翠红这才定下心,小跑着回家换过件衣服,捡上几样吃食,且给小月简要作好交代。
没承想一到玉田,进门就遇上这么件大事,儿子独自躺在缝纫铺里间的竹躺椅上,脸色血红,全身发烫,一手摸过去,好像摸着一只炙热的炭炉。吴翠红往起一蹦。
“这人怎么了?大力你这是病了?”
“头有点痛。”杨大力睁了睁眼睛,随即又慢慢闭上。
“头怎么痛?头很痛吗?”吴翠红问。
“感冒哇!”周玉燕在外间大声答。
周玉燕说:“昨天我找了上街的徐长子来看过,他说是流行性感冒,打一针,吃点药,睡上一觉没事的。”
徐长子本是个兽医,专门走乡串村给人劁猪阉鸡。后来他把手艺传给儿子,自己在上街头开了个中药铺,进药卖药的同时,弄了个听诊器成天挂在胸前,装模作样看起人的病。吴翠红当然信不过这种半吊子医生,她从额角到胸脯,将儿子全身各处摸了一遍,神色凝重地走出来。
“玉燕,你们快帮我把大力扶到医院去,这不像感冒呢!”
周玉燕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也有些惊慌:“不是感冒?可徐长子明明说了的……”
两人一边一个扶杨大力站起。杨大力已经失去站的力气,身子一阵歪扭,竟砰地跌回躺椅,脑袋仰起直喘粗气。吴翠红用带哭的声音大力大力叫着,发疯那般再去扶。周玉燕让她略等一会,转身吩咐李玉花到街头叫几个人来帮忙。
“这还能等?”吴翠红道,“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你以为还能等?”她立稳双脚,躬定身子,想也没想背起儿子就向门外窜。
“玉花,玉花呀。”身后周玉燕大声招呼李玉花回来照顾铺面。
杨大力坚持着要自己下来走,不让母亲背。杨大力个大,身沉,加上一番挣扎,吴翠红愈加踉踉跄跄,眼看两人就要一同栽到地面了,吴翠红不松手,不说话,憋住气埋头往前奔。周玉燕几次想替换她一下,她只是个不理。街头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议论哪里来的妇女,能身负如此牛高马大一个男人疾步如飞。
幸亏抢救及时,否则一个人这就算送掉了。医生说,再晚来个半天一天,甚至晚来两三个小时,这人肯定没得救。这是歌山一带最为流行的病,叫什么钩端螺旋体,开头仅仅头痛脑热,确乎与一般的感冒没多大区别。一两天后体温突然升高,然后开始吐血。等到口腔见血,所有的话你都不用再说。那血不是吐,那是喷,是射了,谁有能力阻止得住?在此之前,像这般患钩端螺旋体病吐血而死的,扳扳指头周边村子上能数出好几个,县里有关部门还专门下发过紧急情况通报,让各地医院密切注意。
杨大力在玉田医院住了三天,吴翠红也一刻不离守护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