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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当年在玉田柴油机厂,厂长胡国才有一个流传甚广,自己也乐于默认的绰号,叫作胡司令。胡国才籍贯河南,据说出身于职业乞丐家庭,自小随父母流落到江南这片山区僻地,偶然的机会让人带进区政府,先在食堂打杂,挑水劈柴、喂猪养鸡。由于人乖巧,随后又当了一名通信员,给领导们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接送文件等。论起资格不说在玉田,在整个歌山县,他都能排得上号的。胡国才长得像一个真正的北方汉子,一脸络腮胡常年刮得铁青,不高却壮,不怒而威。某一年的某个时期,正值生产旺季,胡国才病了,胃大出血之类,给送到县城做手术,住了一段时间医院。返厂后发现已后院起火,那厂长的位置另有人坐着,自己给调回镇政府弄了个闲差。他发脾气,吵架,死活不愿从厂里离开。上面没法,只好在厂里给安排了个副职。

胡国才于是扮演起一个受压抑者,一个愤世嫉俗者的角色。班自然不上了,病后需要休息么,只除了开会。他唯一能持之以恒的便是开会了。例会的日子一到,胡国才必定提前到场,默默坐在属于他的位置,却自始至终埋头抽烟,一言不发,脸色越加僵硬、难看。冬天的早晨或傍晚,工人们三三两两沿公路沿河滩跑步,常看到高高的山坡上,胡国才迎着凛冽的寒风将上衣捋起,又将下面的棉裤褪到腿弯处,只露着一条破旧短裤,和几片光精精的身子,两手伸进股沟兀自摩擦不已,嘴中发出嗬嗬的快乐痛叫。人们知道他是在练一种修身养性的功,但偏偏有人说那并非练功,他其实正拎着自己的东西向天向地咒什么人呢。女人们更远远地羞红脸,恶狠狠咕哝一句“狗日的”,避瘟神一般避了开去。

后来,胡国才不知从哪弄到一大群鸭子养着。大小胖瘦一模一样的鸭子,灰了吧唧大约一两百只。鸭子或许经受过刻板的调教,不由自主都带有几分乖张,几分怪异。比如追一只小小的飞虫吧,假若有一只带了头,用嘴那么一啄,然后嗒嗒嗒奔逐过去,其他的几十只几百只一模一样的鸭子也用嘴一啄,然后嗒嗒嗒,一齐跟着奔逐而去,动作整齐划一。一只鸭子受了惊,伸长脖子神经兮兮东张西望,以为有谁要暗害它,其他的鸭子便一齐跟着受惊,一齐东张西望发神经。一只鸭子头抵地面,屁股翘在高处嘎嘎大叫,满地面的鸭子同时头抵了地面,屁股向天嘎嘎大叫。那都不像了一群鸭子,而是一头毛色斑斓的巨型怪兽。公路边,厂房里,甚至喝叫声、口哨声、球声不断的赛场上,你一个不防备,身边便能潜流般汩汩涌出那股鸭群。也不知是由于惊慌失措,或因为扰乱了别人的秩序而暗中得意,鸭们一律勾紧头,弓着腰,满脸神情暧昧,窃窃含笑,只把一双脚掌,无数双脚掌在地面拍得飞快,浑身麻栗色花纹如水浪一般、阴影一般哗啦啦漫流而过。正当人们惊愕不止时,胡国才肩扛一根长长的竹竿,头戴草帽,将军那样威严地出现在鸭群的尽头。这时的胡司令真正成为鸭司令了。

在调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之前,胡国才曾在工商业联合会搞过一段时间的副主委。副主委不光副,而且闲,每天的工作仅限于一无所事地坐满那八个钟头。尽管如此,有关胡国才上调县城且进政府机关,在玉田柴油机厂仍神神道道传了个云遮雾障。人们说胡国才有人,县里、省里都有人。省里的某某大官就是他幼年走乡串村乞讨时的同乡伙伴,两人一同参加工作,工作后共一个床铺睡觉,共一只瓦钵吃饭,好得浑似一个人。说胡国才办公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是一幢专门的小楼,外表看起来也平常,进去了才知有多么神奇与复杂,有时绕着绕着你会失了方向,出不来了。什么时候玉田柴油机厂有一个谁曾到小楼找过胡国才,又有几个人在县城大街上遇到过他,他眼睛向天,连哼都不给你哼一声。胡国才说这一生再不想见到玉田任何一个人,一见到玉田的人,他那头就痛。于是有人反驳,说大街上遇到胡国才绝不可能,他那种身份的人,怎会无缘无故跑出来逛大街?

“你以为他像我们,有事没事跑到街头乱窜啊?”这人挖苦道。

传说中神奇的胡国才,大权在握的胡国才,就是眼前这个人了,杨大力坐在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胡国才家的客厅里,小小心心这么想着。陈青石正与胡国才天上地下闲扯着一些什么,声音响亮,恰似吵架一般,听仔细了,你知道那并非吵架,那是话语融洽,神情激动。客厅里的摆设也极其普通,靠墙放一圈布面沙发,另一边散置着一些木凳、木桌,桌下横着竖着丢几只小孩的鞋袜。落地电扇静蹲过道一边,兀自摇头,旋转,不时向陈青石吹一口风,向胡国才吹一口风,也向杨大力吹一口风。

这才几年,一个人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吗,杨大力大惑不解。其实这已经算得上一个老人了,衣服没来得及穿好,带有典型老人式的拖沓,敷衍,前襟过短,裤脚管也过短,整个给人以干巴枯瘦的印象。满脸的络腮胡子照旧刮得光光溜溜,但皮肤开始松弛,不再那么铁青。身子仍矮,却不壮,双腿乃至双臂隐约带着些罗圈,无论走动,无论挥手,都显出曲里拐弯的奇异模样。胡国才恰恰意识不到这些,讲话高兴了,手臂不由得一挥一挥,甚至蹦跳着跑到屋子中央,比比画画表演起什么,动作笨拙,幼稚,且滑稽。

腊狗子。

杨大力灵机一动,暗暗给胡国才取了个绰号。记得很小的时候,在祠堂后厢的哪个地方,曾短暂住过一户人家,那家里有个叫腊狗子的残疾孩子,常常曲腿弯脚,踉踉跄跄在天井四周跑来跑去,神情动作与眼前的胡国才很有几分神似。

这样的人,一个老人,能指望他办成什么事?心里掠过一丝犹疑,虽短暂,却有力。杨大力看看坐在沙发另一头的陈青石,陈青石仍满脸欢笑,与胡国才谈得投机。

他们所谈的是前不久发生在歌山乡下的一件事,杨大力多少也听说过一些的。某处一座公路桥被水冲毁,重建前车辆需绕道一二十里,从上游另外一座桥上通过。当地几个农民花半个多月工夫挑土垒石,修起一座临时性便桥,对经过的车辆收取过桥费。据说后来因收费不合理,县交通局及乡政府出面干涉,不让设卡。但农民们说,我们修桥方便来往车辆,出了钱,花了力,收点费用理所应当。再说这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你说收费不合理,你可以不从这里经过,你照旧从几十里外的地方绕过去么。

在这个问题上,胡国才显然不同于一般的官方人士,他站在修桥者一边。

“我们自己不修,首先已经失职,别人辛辛苦苦修好了,你有什么理由干涉,你还有脸去干涉?”胡国才又冲动地站起,手臂用力向下一劈一劈。

陈青石说:“他们认为这种收费合情、合理,却不合法。”

“不合法你们修啊,你们自己去修啊。”

大约两三年前,陈青石随一个临时工作组下乡驻队,工作组的组长即由胡国才兼任。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星期,但毕竟算同过事,算老相识,有时在大街上遇见,相互都能点头打个招呼。至于杨大力,同他认识的时间则更早,两人都是玉田柴油机厂出身,用胡国才的话说算得上一家,一家人。因此这次见面,双方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也没有必要的过渡,随便拈过一件小事,胡国才便开始侃侃而谈,仿佛大家纯属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仿佛这就是昨天欲谈而未谈完的话题。陈青石当然乐于配合,两人一问一答,有问有答,一句递一句竟谈得不可开交。越到后来,陈青石的神情越加振奋,聊到酣畅处,目光忍不住直往杨大力身上瞄,似乎要让杨大力看清楚他有多么会说话,他的交际能力有多强。同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尤其同胡国才这种身份的人能一谈这么久,谈得如此平等、随意,在陈青石绝对也算平生头一遭了。

胡国才带有浓重的异地口音,杨大力听着颇显艰难。偏偏胡国才的话语又比较急促,很多内容乌七八糟挤成一团,你只知他在那里不停地说,只知道句子,而无法分辨句子里到底包括了哪些字、哪些词了。胡国才也觉察了自己的缺陷,话说到关键处,不由伸长手臂,用五根指头相互一捏一捏,或者比比画画要把意思在空中写出。杨大力屏声静气,竭尽全力,想今天这事当真糟透了,别人那么热心同你讲话,你竟然来个听不懂,一方面当然没得礼貌,另一方面会不会显着过于愚钝,木头木脑让人厌恶。宽容的人、大度的人能宽容一点、大度一点,检讨到自身的发音不清。不宽容、不大度的人,还以为你有意搞什么名堂,在戏弄人家侮辱人家,在出别人的丑,露别人的乖呢。

“相片,相片么。”胡国才说。

杨大力呆呆直视着胡国才。他简直有点傻了,实在不明白胡国才为什么突然会扯到相片。有一点可以肯定,胡国才说的绝不是什么相片。他一定指的是另外一个意思。杨大力很希望对方能转过话头,扯到其他的什么,自己也好借机蒙混过关。可胡国才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不把话说清是决不轻易放手的,一个劲用手在空中比比画画,伸长的那根指头竟然颤动不已。

“相片?”杨大力不得不惶惑着问,声音同样颤颤抖抖。

陈青石解释:“乡里,乡里面。”

“哦,乡里面!”杨大力恍然大悟,响亮地重复道。

“乡里面。”胡国才手指缓缓向下一垂,点点头,“乡里面。”

“乡里面,知道知道,那知道的!”杨大力仓促答应着。

乡里面,如此简简单单几个字,自己怎么偏就听不懂,偏要听成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相片”呢?杨大力内心懊恼已极,身子坐不安稳,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为了对刚才的失误做点补救,他装出兴味盎然的模样,越加出神地聆听胡国才的话语,不断地笑,点头,或惊讶,或感叹。

看起来,胡国才对陈青石真的颇为欣赏,说了许多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之类勉励的话。他大概以为,陈青石大学毕业,又在行政机关工作,肯定属同道无疑了。

“老弟。”胡国才把一只手臂长长伸出,五根撮拢,在陈青石胸前一点一点,“老弟,要干就好好干,不要像我老朽,要干不干,不干又干,到头来弄得不伦不类,不尴不尬。”

据胡国才所述,几十年前他已经享受正科级待遇。几十年间上上下下,起起落落,颠三倒四,结果依旧守着那么个正科级,所任之职前尚且附了个挥之不去的副字。倒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些后生小子,说才无才,说德无德,轻轻松松一步早跨到你头前,然后恨不得骑在你脖子上拉屎拉尿。

胡国才说现在的正科级算个什么,你到县城大街上看看,什么阿猫阿狗,是人不是人的都可以弄个正科级干干。几十年前可不同,几十年前的正科级那才叫正科级。胡国才一手握成拳,另一手作出敲击的姿势。

“梆梆响。”他示意道。

2

歌山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胡国才并不住政府宿舍,他住在镇第一小学,他爱人的单位。正是放学时分,学校铁栅门外挤满接子女的学生家长。陈青石、杨大力从胡国才家告辞而出,谁也不说一句话,也不抬头看对方一眼,神情有些莫测高深。两人其实都清楚各自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意见要交流。也许正因为话语太多吧,反而不说了,低着头只管疾走,步子越迈越快。

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踏上这操场,这楼梯,简直称得上熟门熟路了。经过那片绿树成荫的水泥坡道,陈青石猛然冒出一句:“行了!”

“行了?”杨大力满脸是笑,却做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陈青石仍紧低着头,不动声色朝前疾走,直到在收发室老头的监视下走出大门,挤出车堆与人堆,离得很远了,这才重复一句:

“行了!”

陈青石说:“你的问题基本解决了。”

“你觉得,有一定的可能性吗?”杨大力压抑住无法压抑的兴奋,仍然用不敢相信的语调,吞吞吐吐问。

“百分之七十的把握。”陈青石说,“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陈青石说:“这姓胡的,胡老头,胡主任,够意思。”

杨大力连连点头:“没想到胡主任为人会这么好。”

路经街口一家冷饮店,杨大力略略迟疑了一下。摊主老太太扁脸,大眼睛,穿一身花布衣服,头戴儿童式宽边遮阳帽,帽檐还绘了一串伸腿蹬脚的变形金刚。那天前往第一小学寻找胡国才之前,陈青石因事暂时离开过一会,杨大力就站在老太太的店门前等他。现在这才过去几天,店面还是那个店面,老太太也还是那位老太太,即便路头上飘动的纸片,也仍是随风来去的模样。杨大力却已经不是几天前的杨大力了。

事情看起来顺利得出人意料,其实也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吧。

“小陈小杨,你们今天找我,估猜着为点什么事吧?有事尽管直说,我们一家人不讲那个二话。”

那天谈话到最后,陈青石有些冒汗了。时间委实拖得太久,该扯的话题也早已扯完,可他还没有打定主意该不该把要说的话说出。亏得胡国才善解人意,主动帮他将来意挑明了。

胡国才神态恳切真诚,绝无半点做作之处。陈青石一手抓紧杨大力衣袖,朝前推过来。

随着陈青石的叙述,胡国才的双眉渐渐皱拢。

“有这种事?”他将吸了大半的香烟捻熄,伸手接过杨大力递来的厚厚一沓材料,戴上眼镜认真翻阅。陈青石和杨大力拢近身子,给他作些简要的解释。

“这事我过问一下。我应该过问一下。”

胡国才掏出随身的记事本,问陈青石带了笔没有。陈青石、杨大力明知自己没带笔,仍上上下下一阵乱摸。胡国才进房把笔找了,一横一竖记了些什么。

胡国才摘下眼镜,用镜架敲敲陈青石膝盖,又敲敲杨大力手臂。

“小陈小杨,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你们的事我一定记在心上,不过呢,我回头还需要各方面问问,了解了解情况,等有了结果再及时通知你们。”

陈青石和杨大力千恩万谢站起身,回来静等消息。今天下午陈青石坐在办公室与几位同事闲聊,其中一位忽然想起什么,看定他说有一件什么事要告诉他,一时一刻却又无法想起。同事将额顶的几绺头发掀来掀去翻弄半天,恍然大悟着说,电话。前两天曾有个电话找你,是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的,后来找到你没有?

提到县政府办公室,陈青石立时紧张了,问什么时候,谁找我?陈青石又问,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一个男的,只问你在不在。我站在走廊叫你几声没叫着,回头电话已挂断了。”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告诉我?陈青石内心窝火,很想同这人理论一番。他到车铺找着杨大力,又到街对面的小店买了一条烟,然后骑车直奔县第一小学。非常凑巧,胡国才正好在家。胡国才刚刚从乡下回来。说到那天的电话,胡国才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的。他偶尔想起玉田柴油机厂的一位老朋友,多年未见,故此拨个电话想问问陈青石。电话拨通,才意识到弄错了,在玉田工作过的不是陈青石,而是杨大力。

这边两人一时有些尴尬。胡国才看出了,恍然大悟道,哦,上次你们说的那事,我已同有关单位,机械局、劳动局的几位领导打过招呼了。领导们很热心,表示假若情况属实,该落实政策的要落实政策,该重新安排的一定要重新安排。

“胡主任同劳动局、机械局已经打过招呼了?”陈青石惊喜,更惊讶。

同劳动局、机械局已打过招呼,这是多大一件事。对陈青石、杨大力来说,是天大的事,可是就胡国才主任看,可能却是小得不能再小,以至于提都不愿提一下,直到两位年轻人赶上门,几个人面抵面,他才偶然记起,随口说出来。

“依我看,小杨你还是回到县城算了。”胡国才在杨大力肩头轻轻拍了拍,“县柴油机总厂的林厂长同我有点老交情,等下次见面,我试着跟他说说。质检员,该算个技术活吧,加上你为人诚实,也许他们四处谋这种人才还无法谋到呢。”

“能来柴油机总厂,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好得不能再好的事。”陈青石心内激动,话语都有些哆嗦,“我们连想也不敢想的。”

“你们暂且不用急,容我慢慢出面协调,”胡国才道,“这么多年不明不白挨过来了,也不在乎一时一刻,是不是?”

陈青石忙点头说不急,“不急不急的。”

陈青石说没有胡主任出面,我们再急也一点用处没有的。

两人告辞出门,胡国才把桌上的烟拿在手上,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动着,做了个滑稽的表情,说小陈小杨,来我家你们还带这个,本来我是该生气的。不过既然带来了,我也就收下来。烟好,不抽白不抽。再说到人家办公室说点什么,也许还真要递上一根烟才好开口呢。

胡国才说完顾自笑了,陈青石、杨大力也笑了。这是真正开心的笑。笑声里有一种责任,有一种承诺,表示说好的东西已不再停留在口头,而找到了踏实的落脚之处。杨大力更借这一条烟,将内心深处怎么表达也无法表达出来的感激之情,真正表达出一点了。这个时候陈青石说百分之七十的把握,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确实毫不奇怪,杨大力也在暗中这样想的。

3

月季和小月手挽着手,肩靠着肩,挤在街头的人流中迎面走来。她们肯定早发现了这边的两人,边嬉笑着窃窃私语,边用目光不住来看。往日与家人在街头相遇,杨大力总会偏过头装出一无所见模样,不理不睬从一旁走过。今天他倒是远远停下脚步,上前吆喝一声:“月季,小月!”

月季拉拉小月,小月看看月季,两人有些不情愿地走近来。

杨大力放低声调,问:“你们这是去哪?”

月季笑笑,说:“不去哪。”

杨大力问:“你们这是去敬老院吗?”

月季不答,把脸红了红,脑袋忽然朝后一仰。小月没站稳,身子给拽了个趄趔。

“鬼东西,你要死吧,”小月急扯白脸高声斥骂。姊妹俩推推搡搡,竟自走远了。

“你们这一家可真有意思,”陈青石笑。“在外面遇上了,怎么跟陌生人一般,相互之间不是你不理我,就是我不理你,从没见和和气气打个招呼。”

杨大力也笑笑:“天天见面,哪有那么多招呼可打。”

看看天色不早,杨大力说你也没必要再回单位,我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饭吧。他前后左右打量,想寻找一家合适的饭馆。

陈青石问:“吃什么饭?”

陈青石感觉奇怪:“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在外面吃饭?”

杨大力知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不由有些狼狈,慌急道:“也不是什么吃饭,好玩吧。反正你回去了也得自己弄饭的,我们不如随便找个小饭馆吃点东西算了。”

“你是说,”陈青石道,“我们今天把事情办出个眉目,应该庆贺一下?”

“也算这意思,”杨大力憋红着脸。“你知道的,今天这日子对我真的不同一般,很重要。我,高兴。你知道的,在生活上我们随便惯了,从不在乎吃饭、喝酒之类。”杨大力结结巴巴。

陈青石当然知道他们从不在乎什么吃饭喝酒,两人相识以来,还从未在外面的饭馆吃过一餐饭,也许正因此,杨大力的提议才显得格外突兀。有一点不容否认,杨大力今天的提议绝不是偶然的心血来潮,绝不如他所说的那样,是随便。杨大力一定经过了长久的谋划。杨大力是想以吃饭这种方式,来好好表达一下对陈青石的满腔谢意。这是一颗屡经伤害,故而承受不起点滴恩惠的心,此刻唯一能给他以安慰,让他平静下来的办法,便是答应他,让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谢意。

陈青石说他十分理解杨大力的心情。庆贺我们一定要庆贺,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而不是今天。你以为事情果真如此简单,凭某个人某句话就可以彻底解决?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下一步等待我们的,必然还有许多麻烦。有许多关节需要打通,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有多大的资本在那里用不掉,非要送到乌七八糟的小饭馆去?”

“钱没关系的,我就是再穷再紧张,也不在乎吃一餐饭的!”

陈青石话未说完,杨大力已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手忙脚乱,把钱从口袋里快速掏出,以表示他有钱,他不在乎这点钱。

“到时候送礼,哪怕借,哪怕贷,哪怕倾家荡产,礼也是要送的!怎么也不在乎今天这餐饭吧。”

“好了,我们不必再说。”

陈青石不愿过于纠缠,他解释还要到办公室看看,半下午时间溜了不见人影,毕竟有些放心不下。再说上面布置的一张规划表尚未来得及填好,明天一早人家又得催问的。

“我没事,正好可以到办公室给你做个帮手?”杨大力强求不了对方,只得退一步。陈青石笑,说你以为填表,就是我们平日填一张什么表?“不是干这一行的,半点名堂也看不出,你守在旁边只会给我添麻烦。”

“为我的事,弄得你又影响了上班。还不知领导记了你的旷工没有呢。”杨大力说,“青石,今天全亏了你的。假如是别人帮了这么大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的。”

杨大力陪着陈青石,急匆匆往上班的地方走。每次分别,他们习惯了这么你送我,我送你。在离水利局院门不远处,杨大力止住脚步,再一次变得窘迫起来,试试探探道:

“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这事不要再说。”陈青石板起脸,扭身走向院内。杨大力大声道:“那你今天的晚饭怎么解决?”

杨大力站在大院门口,看着陈青石穿过院中那片空地,踏上青石铺就的台阶,然后在树丛中消失。杨大力仍一动不动站着,目光移向正前方那幢办公楼的某一扇窗户。他知道陈青石马上会在窗前出现的。过了一会,窗户中真的出现了一个人。陈青石也看见了他,向这边扬扬手臂。杨大力默默点过头,转过身做出就走的姿势,然后又看看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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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从当代国外共产党对社会主义的基本认识、对社会主义建设之路的探索、对政党建设的反思与发展、对新历史条件作出的政策调整等几个方面入手,系统地考察了当代国外共产党对“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这些根本理论问题的认识和理解,分析了它们如何结合本国实际来坚持、发展、研究、创新社会主义理论,梳理了它们如何从经济、政治、文化、党建等多领域改革与完善社会主义建设之路,探析了它们如何在资本主义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来调整理论政策以发展社会主义、彰显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等理论问题。
  • 夫人,养我吧

    夫人,养我吧

    要问安以北一生最可悲的时候就是逛街的时候看到男朋友出轨……最备受侮辱的时候就是被一个商人威胁说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最可怜的就是十八岁成人礼父母从亲戚家回来的时候出了事故……要说最牛逼的嘛,详看书中分解……
  • 鼓角声去

    鼓角声去

    该书收入作者在国内报刊上发表的思想随笔、文学随笔、图书随笔多篇,有《童子军和廉颇:为了告别的聚会》《文化原创与文化自信》《军旅小说与文本思想》《星辰寥落的文学天空》《草色遥看近却无》等。书中收入的少量书评文字,选题重要,涉猎广泛,不乏清晰洞见和直率批评。
  • 天匠土鳖

    天匠土鳖

    放弃一切非要重生的云北歌有三个目标。第一,离帝君宝座远点,谁爱当谁当去。第二,换个不那么天才的肉身,轻轻松松把仙修了。第三,做个渣男,甩了结发八万年的老婆!(尤其第三条!)结果....老婆也重生了。
  • 故人向北我向南

    故人向北我向南

    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但,人往往是受到挫折之后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