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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色微亮,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已经能看出今天仍将是个阴雨天。虽然已是暮春时节,由于空气中充盈着水分,人们仍然感到寒意十足。

城市不算大,还分着城内城外,一条运河便是界线。当然城门也早没了,空剩个地名:西门。过了运河上的西门桥就是平日里繁荣的定西路,顺着定西路往下是渡江路、镇扬路。眼下街上人迹稀少,间或有环卫工人扫街的身影。

在攀跨京畿岭的镇扬路上,此时却有两个汉子正急匆匆赶路,两人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一路气喘吁吁。终于来到岭上,那一身黄军装的人抹了把汗站下说:“登科,我们歇一歇吧。”

那年轻些的放下行李不满地说:“哥,别老登科、登科地叫,难听死了。”

军人笑起来:“啊,哈哈,对对,是立新,严立新。哥叫顺嘴了,新社会,新气象。爸也有意思,大哥叫‘有德’,我叫‘有敬’,你就叫‘有新’不是蛮好,怎么起个‘立新’来。”

小伙子严立新接过二哥递过来的烟说:“我哪知道啊。”点着烟抽一口看着英姿挺拔的二哥不说话。

严有敬怜爱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少的弟弟:“立新啊,我们兄弟三个现在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而且大哥、二哥是党的人,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爸妈年岁都不小了,只有你在他们身边,今后家里还要你多照顾。另外你现在在单位大小也是个干部,要好好干。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吧?要严格要求自己,要关心国家大事,向党靠拢。你还年轻,今后大有作为啊。”

严立新心里想,我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你啊,参加革命又早,现在是上校军官……这么想着但还是点点头:“这次你回来的时间短,下次把二嫂也带回来看看,爸妈还没见过呢。”

严有敬点点头,两兄弟又说了会儿,这时就见坡底上来一架板车,跑得轻快,是一架空车。车夫却是一个消瘦的中年妇女,看他兄弟俩身前一堆行李便喊:“到车站,五毛钱,走不走?”

严立新连连摇手示意不要,那车夫想也是,都爬上岭了下岭自然不会要车,自顾要走。突然从车上黑影处冒出个孩子站起来喊:“三毛,三毛钱给你们带下去,要不要?”

听着奶声奶气的要价,严立新不觉失笑。严有敬笑说:“这小孩子倒会做生意。”挥挥手表示不要。那小孩看了又说:“解放军,优待解放军,两毛钱,就走了吧。”

那车夫看清是个解放军连忙回身拍打小孩:“琬珍,不许瞎喊……”停下来对严有敬说:“算了,帮你们带下去吧,不要钱。”

严有敬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们就到了,你们忙你们的吧。”

那女车夫看他们执意不肯,停了停便下岭去了。

严有敬看板车走远扔了烟头说:“走吧,下了岭就快到了吧。”两人重又负了行李赶路。

下了岭,过镇扬河大桥再往前走个一公里就是火车站。看看时间还早,严有敬两兄弟便在站前停下,严有敬去询问托运行李的事,让严立新看着行李。

天还没大亮,影影绰绰的左近也有些人影。火车站一年到头总是人流不断,走亲访友,出差外调,纷纷扰扰不一而足。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起了矛盾,边上围了一圈人看热闹,渐渐的矮个子撑不住高个子凶狠出了圈子想走,那高个子不依不饶跟着辱骂。矮个子且战且退,高个子得理不饶人,撸起袖子要动手的样子。矮个子只顾退却,没提防严立新放在地上的行李,行李一绊往后便倒,高个子趁势扑上去两人厮打在一块。围观的人在一旁起哄。

严立新一看两人倒在自己行李上乱打,不由气急,连连嘶喊,上前拉扯两人。正一团糟,只听一声大喊:“都不准动!”转脸看是二哥拨开众人站在当间。周围人一看是个解放军军官便一哄而散,那矮个子高个子也不见了踪影。严立新低头一看,其中一个大行李袋的拉链像张开的大嘴正准备诉说劫难。严有敬蹲下身检查一番笑了笑说:“把吃的全拿走了。”严立新又气又急,转身四处寻找。严有敬站起身拉住他:“别找了,早跑没影了。”严立新仍气哼哼地捏着拳头张望,严有敬笑着拍了拍小弟的肩膀:“这点小亏,吃了就吃了,我们这也算做件好事呢。放心,我那小包里还有些吃的,马马虎虎够到西安了。”

被偷走的吃食包里有母亲昨晚烙的几张饼和两三个馒头,还有几个熟鸡蛋、咸菜什么的,想想都心疼,但又没法,被二哥拉着去托运行李时严立新心里还在别扭。

托运完大行李,两人来到候车室坐了等车,不一会儿便有喇叭通知本次列车晚点两小时。等到严立新把二哥严有敬送上车挥手告别,心里还是泛出点酸楚来。

出了车站,站前已是熙熙攘攘人流不断。看看天色阴阴的压得人心里闷,离上班时间尚早,想着刚才假装打架趁机行窃的那一高一矮,两眼便四处乱扫,希望能抓住那两个坏家伙。路过零担房,零担房旁边有个小店铺叫红星小吃店,这家店的锅贴和小馄饨做得特别好吃。严立新停下来,一大早喝的一碗小米粥早已没影,鼻子里充满了香味,肚子更变本加厉地哀号。摸摸口袋里放着的两块多钱,看着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的价格,咽了咽舌下涌出的口水,转身离开。

顺着江边有许多拉货的板车正负重前行,装的货物也是五花八门,前面一溜全是大坛子腌咸菜,后面则是七八辆“伊拉克蜜枣”,班头们随行押车,不时前后照看,生怕从哪冒出几个孩子趁机捞一把。这时从严立新身旁经过一个车队,车上装的四四方方蒲袋包装的东西,严立新看着眼熟。车队尾巴却有一辆板车引起他注意,只见车夫弓身闷头奋力前行,车后跟着个孩子。孩子在车后涨红了小脸使劲推,身体前倾着,小脑袋几乎顶在车上。严立新认出是早上在京畿岭上遇到的那母女俩。

严立新跟在后面慢慢走,心想这孩子看着也就七八岁,倒挺懂事出来帮妈妈做活,不容易啊!正想着却见那板车一阵扭晃竟停了下来。紧走几步过去一看,那女车夫倚着板车把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双眼紧闭,脸上冷汗流淌。严立新蹲下身扶住她用拇指紧按人中不放,那小孩慌了手脚,抓着妈妈的手大哭,一时间引来不少人围观。有人便说许是饿昏了,有碗糖水就好了。有街边人家听了立即回去冲了一碗糖水来,女车夫渐渐醒来,看女儿哭喊妈妈便悠悠地说:“琬珍,妈妈不碍事……”

边上人都松口气说:“醒了,醒了,快端口水来喝。”严立新接过端来的一碗糖水递到女车夫嘴边。女车夫抬手接了碗几口把糖水喝了,这才发现自己倚在板车把上,人坐在地上,回头看车停得还算平稳,又坐了会儿感觉有精神了便要起来。严立新说:“刚才我正好跟在你后面,走到你边上时看你脸色不对就帮你把车稳住,你是虚脱了,最好再休息一下。”旁边围观的人当中就有人咂咂嘴接茬:“肯定是没吃饭,干这体力活哪里行啊,还是个女人,唉……”

见她清醒过来,人都散去。女车夫站起来说:“谢谢你,小兄弟,我现在好多了,没问题了。”又跟端来糖水的人道了谢,憋口气又拉起车往前走。孩子却从车架边抽出纤绳套在自己身上,在前面弓起小身子拉车。车夫走了几步感觉轻松了许多,心想这糖水还真管用,但紧接着就发现那年轻人正在边上帮着推车,连忙说:“小兄弟,不用你帮忙,我就要到了,看把你累得一身汗。”

严立新说:“不要紧,反正我也是顺路。”便不再说话只顾推车。

终于到了渡江路后街新华书店的中转库,班头已等得不耐烦,心里后悔要个婆娘来拉货,女车夫也不搭话,自己下货。那仓库的负责人却过来和那帮着推车进来的严立新打招呼:“哟,严主任今天怎么……做好事啊。”

严立新摆摆手笑了笑说:“早上到车站送我二哥,回来正好路过,看她拉得有些吃力就搭把手,反正也顺路就跟过来了。”却没提车夫晕过去的事。看看仓库里的货又问:“好像今年到的货不多,盐城、扬州货位上都没多少。”

“今年中转量下来不少,哪像去年、前年,跟疯了似的。”仓库负责人说。

严立新听了点点头便要走,仓库负责人便对女车夫说:“关素兰,你还不谢谢我们严主任,这是我们渡江路门市的严主任哦。”

女车夫关素兰赶紧又道谢一番。严立新看孩子正翻看地上散件掉下来的书就问:“这小孩看样子八九岁了,怎么没上学?”

关素兰回说:“还差几个月才满八岁,以为今年刚兴的春季上学会招我们,去了人家说还是得等到秋天。”说着招呼孩子,“琬珍,还不快过来谢谢叔叔。”

小琬珍蹲在地上捧着本连环画头也不抬地喊了声:“谢谢叔叔!”

严立新连说不用谢,夸奖了几句琬珍懂事又爱看书便走了。

严立新从中转库出来转了几个弯来到渡江路上,没走多远便到了自己的门市部。刚才一路帮着推车出了一身汗,感觉肚子更空了,先到自己办公室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打了个嗝,抹抹嘴想今天领货的人该回来了,带上茶杯关上门到前面店堂来。

到店堂一看,货已经领回来了,郑家柱正往各柜组分,各柜组的人也正在上书。今天社科、文艺柜组的两个人一个轮休、一个家里孩子生病临时请假了,分到的新书还没拆包上架,严立新把社科、文艺柜的几件书拎到柜台里,拿过新书清单看了看便开始拆包。拆开第一包书就看见崭新的《列宁选集》第1—4卷,拿了书翻阅了下,一股清新的油墨香扑鼻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直沁肺腑,严立新十分喜欢这种令人有些陶醉的味道。三下两下把几包书都核对完毕,起身看了看货架和柜台,决定先把样本摆放在柜台里。

严立新费力地双手掀起柜台表面的玻璃,然后左手抓牢玻璃腾出右手俯身伸到柜台里,把展示的样本全部拿出来放到旁边柜台上,左手顶扶着玻璃略转身,右手拿了十来本新到的《列宁选集》第1—4卷,依次排开放在了柜台最上面一层的展示架上。斟酌了一下,又抽出几本重复的《列宁选集》样本,将《毛泽东选集》第1—3卷也放在了最上面一层。这样《列宁选集》就和《毛泽东选集》都放在了第一排,其余的重新放回下面的三层展示架上,密度紧了些。轻轻放下玻璃,严立新喘了口气,又把其他几种新到的图书样本陈列到旁边柜台,转过身来把书架上的图书也做了调整,《列宁选集》依然放到第一排,其他书相应往下挪,复本多的抽出几本来放到书架下面的柜子中。他转到柜台外审视了下自己刚才摆放的效果,觉得还行。店堂里一溜二十几张柜台大部分是前些年添置的木框架玻璃柜台,边缘漆成黄色,随着读者长年趴伏也泛着亮光。那边少儿柜后面的墙上还挂着几幅中堂和四条屏,上面落了不少灰,需要清扫了。虽然店堂不大,但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有气势,环顾店堂没几个读者,店面朝北没什么阳光,釆光有些许不足,再加上阴雨天,十多盏灯只开了三五盏,店堂里有些昏暗。

感到有些头晕,离下班还早,肚子早已经空了。严立新曾经试过早晨喝完稀饭后,一上午都坚持着不上厕所,不知是注意力转移了还是心理作用,肚子饿的感觉要好一些。自己的胃口越来越大,定量中的米、面却越来越少,按常理每月二十七斤的定量应该够了,但现在这二十七斤里掺了山芋、玉米等等,再加上荤菜吃得少,肚里缺油水,反倒更加能吃了。严立新在心里算了下,又有两星期没沾荤腥了。

严立新转进柜台拿起鸡毛掸子掸起了书架上的浮灰,虽然天天打扫,但仍有灰尘。

“今天下班还学习不?领货把车弄坏了还没修呢。”在那边少儿文教柜的李夏莲冲他问道。

严立新低头看了看,发现刚才拆解包件时的一段麻绳绕到了腿上,便弯腰捡起,一边绕成团一边回李夏莲说:“上星期《人民日报》的那篇文章还没学完,今天继续。另外,小李你那后面的几幅画要打扫一下了。”

地上摊放着刚才拆解包件时的空蒲包,严立新仔细地将空蒲包抹平对折然后存放到一边。捆包的麻绳也要收好,有时农村发行组和城市供应组也会到门市来要了用,他们有很多网点和单位,整件的书必然要分开重新包装,原先的蒲包是不够用的。

放好蒲包和绳子,再把地上清扫一遍,看看其他柜台新书上架上得也已差不多了,还是觉得饿得慌,端起放在钱箱边的茶杯狠狠地灌了几口水。一年多以来严立新瘦了有二十几斤,原先一百二十来斤现在只有九十来斤,一米七二的个头精瘦精瘦的,脸上也没什么光泽,原先白净的脸孔如今更是苍白,稍微出点力气脸上就会滚下汗珠来。其实对付食品短缺有个渐进的过程,刚开始觉得饿得受不了,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不能想也不能去看街上那些高价的美味,否则估计自己的眼睛都会发绿。喝完水,弯腰在钱箱里搜寻了一番,拿出一些钞票数,有十几块钱。习惯性地摸着鼻子又把全年销售任务盘算了下,看来到六月份销售过半是没指望了。放下营业款,掸了掸旧中山装上的灰,到后门水池边洗了手,回到柜台里刚站定,这时有个小伙子来问有没有《百炼成钢》,严立新回身在书架上略寻了下,从书架上一排书中抽出来递给读者,自己则在柜台边候着。

书店每周三学习的规定是从政府机关那儿来的,机关一般都是下午政治学习,而书店白天要营业所以在晚上学习,白天轮班或轮休的人都要参加。严立新当主任的这个门市总共八个人,下了班,大门关上橱窗上了门板,大家就在店堂里长凳围坐着,也有人拎件整包的书当凳子。严立新说的那篇文章是《人民日报》的《有史以来最污秽的一次电影节——丑态百出的第十三届戛纳电影节在法国举行》。宋经理关照说学习要结合书店实际,要体会到文化工作的重要性。一般来说政治学习主要是传达一些重要文件、学习《人民日报》的重要文章或者和书店有关的文化方面的文章,再就是一些工作布置、工作计划、业务讨论等等。严立新都会把这种学习的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之间,因为到底大家是饿着肚子开会,再加上近来食品供应大打折扣,人们肚子里油水几无,吃起饭来胃口更大但却饿得更快。很多人家还要每月省下口粮支援乡下的亲人,日子更觉难熬。所以最近严立新每当学习时都会尽量缩短时间让大家早点回家,同事们都觉得严立新这人厚道好说话。

解放军渡江那年严立新十四岁,那会儿还不叫“严立新”而叫“严登科”。严登科在文友书局学徒,听人说解放军在红旗口开了书店就跑去看,却发现卖书人都是解放军,腰间还挎着枪,英武而不失文雅。内中却发现还有个姓郑的熟人,只不过没有挎枪,见了他也是十分高兴。那就是宜州市最早的新华书店。后来公私合营严登科进入新华书店成了吃公家饭的,走上了父亲所说“文以载道,肆以载文”的道路。

国营书店和私人小书局真是有着天壤之别,那种主人翁感曾使严立新无比自豪,并由此产生出巨大的工作热情,再加上初中文化,很快就成为培养对象,先入了团,过几年就当上了渡江路门市的主任。二十五岁的严立新显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人相处诚恳、淡然,亦不嬉笑作态,领导交办的事件件有着落,深得宋经理的信任,这种少年得志自然引来不少关注的目光,其中感觉五味杂陈。但现在让严立新感到窘困的是今年的销售任务怎么看都无法完成。接连的自然灾害加上一些大多数人无法说清楚的原因造成粮食歉收,现在人们都在和饥饿做斗争,想着法地填饱肚子,精神食粮的需求那也是吃饱了饭才能想的事情。所以与销售任务相比更加让严立新为难的是党支部、经理室最近提出的党员、干部要关心解决职工生活问题这一急迫任务。为了能帮助大家找到些粮食,能找的熟人、朋友关系统统找了个遍,但收效都不大。

今天的政治学习还有一项任务就是落实中央关于文化支援农业的号召,等读完了报上的文章,严立新放下报纸端起脚边的茶杯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道:“大家看看什么是资本主义,这就是资本主义的体现,人不人鬼不鬼的,公然把色情、乱伦当成艺术,简直不堪入目。大家结合自己的感受都可以谈谈看法。”

“就是旧社会的窑子嘛,小时候有一年我跟着大人送货到扬州,哎哟妈妈,看到那些个窑姐儿那个脸上的粉扑得跟城墙似的,人家说的有个老头子进去玩,过了身才晓得自己把自己一个远房侄女睡了,后来自己请死。太他妈的不像话!”严立新看着郑家柱指手画脚地发言,发现他的唾沫星能喷出好远。

有人就说:“老郑,你是不是去过那地方,要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郑家柱哈哈笑着回:“后来我还真有机会去,都被拽进门了才发现身无分文,把老鸨气得够呛……”

严立新看他又要胡诌便打断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离题太远,老郑严肃点。”

郑家柱也就三十二三的年纪,安徽人,宜州解放那会儿作为随军书店的挑夫跟着人民解放军到了宜州开办书店,算起来也是个享受供给制的老资格,但就是文化差些,说起话来大声武气的唾沫星子乱飞,在这渡江路门市部他是除严立新之外唯一的男劳力,每周到新书发货库领领货,平时管理门市库房、账务往来,干些杂事,有时还顶顶班。

这时又有三三两两的发言,除了老郑的发言,其余的严立新都仔细记录下来,每月宋经理都会把各部门的会议学习记录拿去仔细审阅。

严立新看大家都逐个发了言,就合起笔记本清了清喉咙说:“今天学习这篇文章是要使大家更加清楚地认识资本主义的腐朽性和没落性,大家看这个什么电影节宣扬的叫什么东西,丑恶的战争、色情、乱伦、伤风败俗,拿这些东西不知廉耻地让他们的人民看,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样的社会不灭亡简直没人信。所以我们坚信一点就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将战胜资本主义!毛主席带领我们会克服一切艰难险阻从胜利走向胜利!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被克服的,而胜利则是永远的。只要我们听毛主席的话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执行党中央的指示,我们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超英赶美指日可待。”

严立新顿了顿,拿起脚边的茶杯又喝了口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大家可能已经感觉到了,我们国家的农业生产出现了一些暂时困难,由于自然灾害造成很多地方粮食减产、歉收。本来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但有的国家趁机向我们国家逼债。大家想想这是什么?这是黄世仁逼债啊!新中国建立才十来年,美帝国主义和敌对势力对我们实行经济封锁。他们企图用这种手段来把新中国勒死在摇篮里。我们伟大的祖国被勒死了吗?没有。恰恰相反,正如毛主席所说的:‘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美帝国主义的封锁,只是激发了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志气。封锁、逼债只能使我们更加坚强!”

严立新把从报纸上看来的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敌对势力封锁的事实和小道消息听来的逼债传闻糅合在一起向职工们慷慨陈词,只是声音显得有些缺乏气力:

“当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支援好农业生产,服务好农业生产,我们文化战线如何跟农民兄弟站在一个战壕里创造一个更‘大跃进’的一年……”

其实书店有专门的农村发行组,书店的业务组会在新书到货时挑选一些浅显易懂、适合农民阅读的农业科普类、小说和生活类的图书,当然还有公开发行的党的重要文件类图书,分配给农村发行组,然后农村发行组的人会带着图书每周下到自己分管的片区,充实既有网点或流动设摊供应。严立新要说的第一条也就是门市部要抽出人员参加农村发行组的工作,让原本农村发行组每个月跑一次的地方,争取达到每周都能去流动设摊。第二条就是每个人都以实际行动支援农业——贡献粮票,这是市文化处想出的认为最有效的办法,至于农民们拿着粮票到哪里买粮就没法考虑了。

严立新讲完支援农业的前两条措施停了下来,又端起脚边的茶杯,发现没水了便站起身来到柜台边拿水瓶加水,脑子里盘算着最后一个问题。

“差不多了吧。”饥肠辘辘的人开始催促起来,有的人不安地移晃着身子。

严立新不为所动,坐下来又喝了几口水把杯子放到脚边,摸了摸鼻子:“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了更好更直接地支援农业支援农村生产,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减轻城市的供应压力,专署、市人委决定挑选一批政治可靠、能力强的同志到农村去,直接参加农业生产,扎根农村,给农业战线带来显著的变化和新发展,为社会主义农业生产再立新功!”

严立新停了下来,又拿起了水杯。他这时并不渴也没有饥饿感,只不过觉得这时应该停下来。

严立新说完要挑选人员直接参加农业生产、扎根农村的话后,虽然大家都精神不济,但会议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问什么叫直接参加农业生产扎根农村,严立新说:“就是到农村安家落户,毛主席一九五五年就教导我们说:‘到农村去,那里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到农村去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同时,也可以减轻城市的食品供应压力……”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

当严立新拖着沉重无力的脚步最后一个跨出书店大门时,天空又飘起了小雨。环顾四周,刚刚八点多一点的城市一片寂静,路上行人很少。雨夜中路灯也有些昏暗,城市似乎已经睡去,远处长江边传来一两声轮船深沉的汽笛,严立新第一次发现古城宜州如此安静。

宜州这个地方,城虽不大却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西周时就称“宜”,也算是个鱼米之乡。但宜州由于其地理位置重要,兼之山水秀丽,更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历代金戈铁马,文人骚客留下许多动人心魄、脍炙人口的墨迹。诸如三国遗迹、南北朝风云、抗金战场、神话传说、诗词歌赋、史籍典著等等数不胜数,在中国的历史文化篇章中留下了浓墨重彩。闻名天下的泽心寺就坐落在城西郊,南北朝时梁武帝在泽心寺参加了当时佛教最大盛典水陆大法会,这场法会成为后世水陆法会的起源和标准。后来更有峨眉山下来的一条白蛇给泽心寺带来又一重神秘。

但是最让严立新自豪的是革命导师恩格斯在《英人对华新远征》一文中,称赞宜州军民“驻防旗兵虽然不通兵法,可是绝不缺乏勇敢和锐气。这些旗兵,总共只有一千五百人,但却殊死奋战,直到最后一个人。如果这些侵略者到处遭到同样的抵抗,他们绝对到不了南京”。当严立新第一次听到一个俄文教师告诉他恩格斯的这番话时,简直感到不可思议:连恩格斯都知道我们宜州?我们宜州还有这么英勇的事迹?其实严立新有所不知,据清朝法瑞芝《京口偾城录》、朱士云《草间日记》和杨棨《出围城记》记载,那时驻防宜州的清军统领海龄,在大敌当前的危急时刻,仍沉湎于声色,纳妾藏娇。他不组织抵抗反而屠杀无辜人民,纵容手下随意抓捕百姓当作汉奸。据记载,他在城内抓捕“居民百七十余人,于小校场行刑,并及妇人孺子,呼冤之声不绝,郡守唯流泪而已。”海龄称“百姓有违言,即是汉奸,吾兵足以杀之”。罗煚《壬寅夏纪事竹枝词》中题为《海龄》的一首词写道:“都统封侯位独尊,不思报国负君恩。忍抛铁瓮潜逃去,惭对梅花岭上魂。”可见其真实面目。

严立新瘦条条的身影回到家中时,女儿已经睡着,妻子却拿着本书倚在床头在看。一间民国老式木结构房间容纳了整个家庭所有的一切,一张大床占据了房间的一半,另一半放着饭桌、几张凳子、一个旧大立柜和洗脸架等。烧饭只能在门外过道里了。女儿是两年前大炼钢铁时出生的,结婚当年就有了。当初妻子学校的老师们很是拿妻子取笑了一阵:“杜老师就是肚老师。厉害啊……”

妻子听见他回来,悄没声地轻轻起来,穿上拖鞋到门外开炉门捅开煤炉为他热饭。

“怎么这么迟?人家不饿吗?”声音很轻。

“没办法,精减人员这样的事,虽然上面说光荣,到了下面还是要费不小力气。你们没传达吗?”

“……”

“红红晚上吃的什么?”严立新觉得自己问得很多余。

“昨天齐老师说给我带奶糕,今天带来了。晚上我和着玉米面打成糊给她吃,小东西吃了还要,总共只有二两的样子给她和了……五分之一。”说着拿手比画着给严立新看。

严立新坐在桌前,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医院里装针剂的药盒,从里面拿出一支经济香烟,在桌子上使劲蹾了蹾,然后放在嘴边又四处找火柴。妻子扭过脸看他找火柴就将炉灶边放的火柴扔给他,“还剩三张烟票,我想明天带两张给齐老师,她们家老韩烟瘾厉害。”

严立新接过火柴在身上摸半天,又起身到处寻。

“找什么?”

“昨天换衣服,烟嘴忘口袋里了,你帮我放哪儿了?”

杜文娟过来在衣橱抽屉里找出一个白玉状刻有纹饰的烟嘴递给他。严立新接了反身坐下,把嘴上的香烟一掐两截,一截放进药盒又放回上衣口袋,脱下外衣搭在床头,另一截插上烟嘴划着火柴点着香烟狠抽了一口。

杜文娟又到门外,一会儿传来几声锅铲的声响,接着飘进来食物的香味。

“就吃山芋了,还有两截。”

严立新又抽了最后一口香烟放下烟嘴。

妻子端上碗来,里面盛了两截不大的山芋,又到过道的碗柜里拿来一碟雪里蕻。回过身出去看了看炉子添了一块炭,封好炉门放上水壶关了过道灯关上门坐在严立新对面看时,严立新一截山芋已经下了肚。

“我们下午传达学习完上面文件精神就结束了,叫我们自愿报名,一星期时间,但已经有五六个人被留下谈话了。”杜文娟说。

“你们几个指标?”严立新口齿模糊地问。

“三个,你们门市几个指标?”

“一个。”三口两口碗里空了,严立新盯着空碗看了两眼又把目光转向雪里蕻,拿起筷子夹了雪里蕻在嘴里慢慢嚼。

“全店呢?几个指标?”

“五到六个吧,听说是按百分之十的计划布置下来的。”

“你们谁有可能?六个女的,其中一个军婚,就你和老郑两个男人。这次是全家下去啊,连城镇户口都销了。”

严立新回过身到搭在床头的上衣口袋里摸药盒拿香烟,却看见女儿睡得并不十分踏实,有些泛黄的小脸出了一头汗。严立新指指洗脸架示意妻子拿毛巾给女儿擦汗,感觉是盗汗。倚在床头摸着鼻子看妻子替女儿擦汗又把被子盖好,说:“要不然我们下去?”

杜文娟坐在床边没动,两眼看着严立新:“宋经理有这个意思?”

严立新扭过身伏在桌上,拿着半截香烟在桌上不停地蹾,又拿到鼻子下嗅。妻子知道他在心里盘算着但也受不了他这份稳当,急切地又坐到桌前紧盯着严立新苍白瘦削的脸孔想知道答案。过了一会儿,严立新点燃香烟含着烟嘴深吸一口:“宋经理怎么会明说?只是叫先传达精神,做好思想动员工作,说我们新华书店不能在整个文化系统拖后腿。至于人员考虑,说了‘八个人选一个压力不应该大’,但说八个人这就包括我了。农村组只有六个人也要选一个人呢。”宋经理还有一句话严立新没告诉妻子:要保留业务骨干。

“那怎么办?我们红红还这么小,身体又不好。”杜文娟感到心里一阵发虚。

“要相信党,困难都是暂时的。现在什么情况也说不好,组织会通盘考虑的。”

杜文娟叹了口气,起身开门到过道的炉灶上拎水壶给严立新倒洗脸洗脚水。

几乎一夜之间,大规模下放支援农业生产的最新号召,让整个城市从萎靡不振中醒来而变得惊悚不已,人们的每一个毛孔都紧缩成一团,狐疑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不知道这所谓的“下放”意味着什么。以前也提倡过上山下乡,但那指的是知识青年,跟现在讲的全家下放还是不太一样。

第二天,阴沉了几天的天空难得变得晴空万里,李夏莲起了个大早,先把两个娃儿昨晚换下来没来得及洗的小衣服洗了晾上。部队的家属院宽敞,家家户户都有菜园子、鸡窝,李夏莲手脚麻利地先把菜园子里的黄瓜、茄子、辣椒等浇上水,打开鸡窝门查看一下还是两只——本来有三只下蛋鸡的,上个月被黄鼠狼叼走一只——用些山芋藤和上少许糠秕盛在鸡食盆里,两只鸡立即过来狼吞虎咽。婆婆也起来烧早饭,昨晚听说今天李夏莲要下乡几天,婆婆怕忙不过来连夜回家叫来老伴,现在老伴正陪着两个孩子赖床。时候不长,婆婆早饭做好,把李夏莲需要带的干粮也准备好装进黄挎包。李夏莲喝了两口小米粥便不吃了,和婆婆打个招呼出了门。

七点半到门市时见严立新已经在下橱窗的门板,“主任早,今天天气好起来,生意估计会不错。”说着话也帮着一起下起门板来。

根据昨晚开会时的安排,渡江路门市从今天开始要派出郑家柱和李夏莲两个人参加农村发行组的下乡工作。门市在排班上就有些吃紧,好在郑家柱管库房并不参与门市排班,而少儿柜只有两个人,李夏莲一走就只好让少儿文教柜和社科文艺柜合起来排班,人是够了。但令严立新有些头痛的是,这两个柜组本来是商品各自单独保管核算的,虽然下乡时间短只有一周时间,但牵涉到实物和现金管理制度,还是有些麻烦,只能由自己来顶少儿文教柜的班。看着李夏莲帮自己下完门板便问:“家里都安排好了吧?这次下去一个星期五个点,还是够跑一阵子的。”

“主任放心,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下农村不是新华书店人的基本功吗?我早适应了,两个孩子都让爷爷奶奶先看着,没问题。”说着把一张叠好的纸塞给严立新。

严立新接过看了看接着说:“昨天听你说领货把车子弄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吧,一会儿让老郑看看。”正说着就看郑家柱摇摇晃晃地走来,便对他说:“领货的自行车昨天坏了,你去弄弄好,我问过老吴了,八点半出发,你抓紧点。”

“没问题,我这就去修。”说着郑家柱仍摇晃着往门市后面去了。新华书店的自行车都是公用才能骑的,平时就停在门市后院的房檐下面,渡江路门市也就三辆自行车,用作领货、送书、到单位联系工作等等。

一会儿工夫职工们三三两两都到了,一边议论着下放的问题,一边拖地、抹柜台、扫去陈列架上的浮灰、清点钱箱、准备备用金,开始班前准备。严立新看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召集每天早间的班前会。

郑家柱修好车让李夏莲骑另一辆新一些的,自己把挎包挂在刚修好的这辆车的龙头上,跟正在开会的严立新打了个招呼,就和李夏莲奔农村发行组去了。

这时严立新正好开完班前会,突然想起什么急追出来喊郑家柱,却看郑家柱左右摇摆骑着加重永久自行车和李夏莲小心翼翼地掌控自行车的背影都已远去。严立新站在那儿半天没动,手上纸包里有准备给他二人的四个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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