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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天星期天,门市的读者要比平时多很多,严立新把当天的工作布置完毕,把郑家柱叫到后院自己的小办公室里问检查写好没有。郑家柱吭哧半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严立新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七歪八扭写着:

检查

由于我思想觉悟不高,改造得不彻底,在江心洲大队犯下了偷毛豆的错误,在江心洲受到了社员群众的批判。特别是毛豆还没有完全成熟,我就摘了。我这是在糟蹋粮食、在糟蹋广大社员的劳动成果。请组织上处罚我,还有小苏是我拉他去的,他不知道,他以为要抓阶级敌人。

郑家柱

严立新拿着郑家柱的检查半天没吭声,想着是不是要他重写,但又觉得郑家柱也就是个初小文化,意思写到了就行了,便把检查又还给他,叫他到政工组找张光明听候处理。

虽然是星期天,但今年是争取“更大跃进”的一年,很多单位包括新华书店都放弃了节假日休息。把郑家柱打发走,想着昨天仓库打电话来通知今天加班领新货,本来应该是郑家柱去领货,现在只好自己去了。到院子里推上自行车,出门往仓库去。

摇摇晃晃骑上车,见路上许多人在街边打扫卫生,路边插着彩旗,再往前行不久听见前面锣鼓喧天,好不热闹,细看看原来渡江路门市所处的渡江路街区今天也成立渡江人民公社了!路边的高音喇叭正发出热烈的欢呼:“当我国人民正以欢欣鼓舞的心情庆贺我国城市人民公社运动高潮到来的时候,帝国主义者及其应声虫,又在像对我国农村人民公社一样,对我国城市人民公社进行恶毒的攻击和诬蔑,进行疯狂的叫嚣……让他们悲泣叫嚣去吧,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这一历史车轮前进!……”只见人们兴高采烈,意气风发憧憬着共产主义的美好生活,议论着是不是也办公社食堂,也像前两年农村公社那样敞开肚皮吃饭不要钱,要那样该多好啊。严立新不由也受到感染,有些虚弱的身子居然生出许多力气来,自行车骑得也快了。

到了仓库便问仓库老王今天的货多不多,一般情况下如果新书多的话就要打电话回门市叫人来帮忙,但今天新书不多,其他几个门市的领货人有的都已经领好货走了。拿过领货清单,蹲在属于自己的一堆书前,逐笔核对起来。

严立新不大会儿工夫就把三十几种新书领好了,站起来喘口气找来麻绳和蒲包打好了三个大包。当把三件书挂上自行车准备走时,却见张光明领着个人到仓库来,见严立新正要走便说:“你先回去,一会儿我到你那里去。”

严立新想问郑家柱的事,见他说一会儿来就答应着先骑上车走了。

严立新骑车带书回到门市,把书下下来,几个职工就七手八脚过来拆包分书,一式两份抄好分配清单,一份交柜组,一份交严立新代郑家柱收了,各个柜组把新书领回上架。严立新拿着领货清单和分配清单回办公室坐下刚要核对,政工组组长张光明又领着那个人推门进来。

严立新就问:“哎,我们老郑怎么说的,检查还可以吧?”

张光明说:“这小子,滑头一个,哪叫检查,说你还看过了?我叫他重新认识认识再写,现在估计正在那想心思呢。”

严立新笑了笑说:“这次闹得是不像话,差一点就滑到敌我矛盾上去了,只是他就那水平,检查我看了也不好说什么,知道你老兄会帮助他。”

“倒是你在耍滑头,把人往我那儿一推就没你事了。好了好了,不跟你闲扯了,今天主要是给你带人来的。”说着张光明摆摆手让那人往前站。

严立新疑惑地从张光明脸上移开目光,打量着跟张光明来的人,看着像有五十来岁了,身材矮小,腰板却挺得笔直。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渡江路门市的主任严立新同志。”张光明先把严立新做了介绍,掉过头对严立新说:“这是陈连庚,四十七岁。他从今天起到你门市工作,麻烦你要好好带教他,别小瞧了,是有文化的人,是高中文化吧?”陈连庚连忙点头。张光明又接着说:“高中文化呢,对你门市工作帮助很大哟,好了,你先带他到前面门市叫个柜长先带着。”

突然分来个人,事先一点通知也没有,昨天还和张光明一起到江心洲大队,也没听他说一点消息,严立新不由得佩服到底是政工干部,做什么都滴水不漏。带着陈连庚到前面门市交给了文教少儿柜柜长,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回办公室找张光明问个究竟。

张光明仍坐在办公室等他,严立新进门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冒出个人来?不是要精减人员吗?怎么反而往我这儿添人啦?”

张光明哈哈一笑:“我也是莫名其妙,今天早上宋经理找我说的。昨晚民政局打电话找宋经理的,叫安排个人。今天早上人就来了,档案都还没来,只知道……”张光明压低声音,“听说是七十四师的军官。”

“七十四师?转业干部?”

“什么转业干部,《南征北战》看过没有?”严立新点点头。张光明又说,“那里面敌人有个张军长知道不?”严立新又点点头。“张军长就是国民党的张灵甫,对了,《红日》总归看过吧?中青版的《红日》就是专门写我们怎么打败张灵甫的王牌七十四师的嘛。”大名鼎鼎的《红日》严立新是看过的,并且前两年书刚出版时是通宵达旦看完的,这下他才明白过来,但怎么也没法把《红日》里的故事和刚才那陈连庚联系在一起,自言自语说了句:“败军之将啊。”

“我们党的政策好啊,败军之将也要给出路,也要安排好工作,这不,还是民政局安排过来的呢,听说陈连庚好像是个军需处长。”

严立新叹了口气问:“那要注意些什么呢?以前是敌人现在是同事。”严立新想起来刚才张光明介绍陈连庚时都没有称呼“同志”。

“传达文件他就不要参加了,内部发行的书不能让他碰,加强社会主义教育,还有什么呢……平时对他客气点,充分利用他文化高的特点,他字写得不错,刚才在办公室我让他填表时发现字写得真漂亮,写点海报什么的没问题。反正是宋经理相信你才把他安排到你这儿,下一步你这里还有人员调整,我看宋经理有这个意思。再说吧,他的档案我也没看,等看过了宋经理会有安排。弄根香烟抽抽。”

严立新便摸出温江贤给的大半包大生产烟一起扔给他,张光明眼睛一亮:“呵,升级了啊,抽大生产啦!”

“哪里,温江贤给的。”

“他平白无故会给你香烟抽?有求于你吧,他这个老狐狸我还不知道!”

严立新听他这么说,迟疑了一下,便把昨晚温江贤到家里来的事说了。张光明一笑说:“这个老温,这么点事就没办法啦?好了,我走了,宋经理还等我有事呢。”边说边揣起香烟出门走了。

见张光明走了,严立新坐在那发了会儿愣,心里琢磨怎会突然分配来个前国民党军官,更奇怪的是宋经理没有提前打个招呼就直接把人安排过来,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很显然,自己这边明摆着就多了个人,难道说渡江路这边要走人?想到这,严立新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李夏莲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打吊针的玻璃滴数管,看着药水慢慢地滴,心里不免有些烦躁。自从昨天傍晚进医院到现在已经挂了七八瓶水了,精神也好多了,腿也没有再肿。昨晚严立新他们走后,宋经理也来看望她,还带了一袋奶粉来,令李夏莲感动万分。现在家家都那么困难,奶粉更是稀罕之物,李夏莲暗暗下决心等病好了一定要好好工作,报答领导同志们的爱护和关心……

正想着,看见一个护士搀扶着一个穿病号服、戴着大口罩的病人慢慢走到她的床前。李夏莲瞪着眼睛不觉泪如雨下,也顾不得有人没人便抽泣起来,话却说不出来。那人忍不住还要往前,却被护士拽住不让再往前。

“大口罩”到了近前只不说话,李夏莲越发地大哭起来,急得护士直跺脚:“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来了就伤心。你也是的,你家老汪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光知道哭,好好说两句话不好,再哭我就把他押走了!”李夏莲依旧哽咽着,丈夫老汪开口劝慰说:“别哭了,好好养病,等我好了就没事了。”

“你不要管我,我身子骨硬得很,孩子们也都好……”李夏莲哽咽着说。

那护士怕她再哭,要拉着李夏莲丈夫走。老汪挣脱开来,又对李夏莲说:“你要多保重自己,我没什么事,别担心我……”正说着老汪的母亲恰好也送饭来,看见儿子来了,急忙说:“你不要担心,夏莲有我照顾,她单位里也很关心,放心吧。上午你们政委也来看过了。快回去,快回去。”护士也拉着他往外走,老汪一步三回头出了病房回传染科去了。

婆婆放下饭盒见李夏莲还在抹眼泪就说:“别哭了,刚才来的时候碰到你们主任下班,他问你好点没有,叫你安心养病,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他说领导又安排个新同志来了,人手现在也够用……”

“新同志?”李夏莲止住了眼泪。

“是啊,说上午刚分配来个新同志。”婆婆拿碗盛稀饭,叫李夏莲接着,又拿出一个玉米面的小窝窝头。李夏莲喝了口稀饭,觉得稀饭里有牛奶味,婆婆说:“你不肯喝奶粉,我就冲了点放在稀饭里了。两个小家伙有得吃,你别老想着他们,自己身体养好了才有劲带他们哪。”

李夏莲无奈之下喝着牛奶稀饭,啃着窝窝头。心里却想着怎么突然又来了个新同志,正在动员精减人员的时候却添人,门市本来八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现在加个人就明显人员嫌多了。本来一个下放名额难道还要加名额?想着这些,李夏莲更加躺不住了,就跟婆婆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本来头疼脑热的就用不着住院,想明天就出院。婆婆当然不同意,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各说各的。

严立新下班又找新来的陈连庚谈话,告诉他新华书店是一个什么样的单位,自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在延安成立以来,始终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根本方向,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让他知晓新华书店是党的文化宣传阵地。严立新虽然没有明说但言外之意是党对你多么信任。陈连庚听着,不断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不断谦恭地点头。严立新又交代了些做经济工作所要注意的地方便问起陈连庚的家庭情况,得知陈连庚家在本地,家里还有老伴和小儿子,老大和老二两个儿子成年较早出去闯荡,兵荒马乱的至今没有消息,估计早没了。说了些闲话就让陈连庚下班回家。

出门看见李夏莲的婆婆到医院送饭,问了下李夏莲的情况,得知已经好些了,不觉心里也宽慰了许多。

回家的路上经过副食品商店,想起温江贤给的一张烟票,拐进去买了三包经济烟,出来便忙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嗅了嗅插在烟嘴上,掏出火柴点着紧抽一口,然后在心里算着日子,距上次开会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连自己的申请在内不过才收了四份,虽然宋经理没有来问过,但严立新知道这一次却是非同一般的考验,在国家少有的困难面前,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艰难的决择。宋经理虽然说过要保留业务骨干,但如果需要自己下放怎么办?自己是门市主任,应该算是业务骨干,那么自己就被排除在下放名单外了。说明这次除非自愿不需要党员干部带什么头,而是要党员干部面向基层群众做工作。想到这儿心里便有些疙瘩,这几年“大跃进”大搞社会主义建设,大炼钢铁,动员许多农民离乡离土进城当工人,他们的到来成为城市建设、工业生产的生力军。现在有困难了,就又要打发人家回乡,难道群众心里就没有想法吗?但话说回来,假如宋经理哪天找他谈话需要他带个头下放,自己该如何是好呢?听从党的召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农村去,还是提出自己的困难躲避这次下放?党培养自己多年,自然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到农村去当个公社社员一样也是为人民服务,但谁都可以问:为什么是自己呢?

一路想着到了家,家里却空无一人。看见桌上有张妻子留的便条,得知今天学生虽然不上课,但教师们都被通知下午到学校开会去了,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红红这两天就放在爷爷奶奶家了。

严立新查看了一下,见还有一个山芋,就拿来蒸。等熟了拿出来分一半吃了,另一半留给妻子。出来带上门,往父母家走去。

严立新的父亲今年七十岁,以前是文友书局的股东兼店员,有三个儿子,老大在上海的邮局里上班,老二在一九四一年复旦大学毕业后从重庆跑到延安参加了革命,那一年严登科才六岁。自此老严再不肯让这最小的儿子离开身边,一九四八年,老严就和文友书局的把兄弟老板说让严登科入门学了徒,严登科也没办法登科了。后来局势混乱,这老严头对严登科看管得更加严密。到解放后公私合营,严登科到了新华书店,改名“立新”。

母亲严孔氏是个家庭主妇,今年也六十五了,但仍操持着家务。只是经常念叨远在西安的二儿子,虽然前些时才回来探亲,但地隔遥远总是想。这会儿一边逗弄坐在膝上的小孙女一边跟老头子说着老二的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吃的,想来部队里总归要好些吧。正说着见严立新走进门来,便招呼老严头:“老头子,三儿来了。”

老严头正半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小茶几上就手放着一把紫砂茶壶,不时端起来就着壶嘴喝一口。茶壶边放了本《红楼梦》,经常翻看已经有些卷角。听老伴说便回了一句:“听见了。”其实早已听到严立新的脚步声。

“爸、妈,你们吃过啦?”边问爸妈边蹲下身来要亲红红,红红不让,扭过脸去把个后脑勺对着爸爸,严立新就在她后脑瓜亲了一下,红红小声地说了句:“爸爸坏。”

“爸爸怎么坏啊,爸爸好,好爸爸。”奶奶柔声地教小孙女。

严立新搬个小方凳坐下,看了看茶几上的《红楼梦》便说:“爸,你别老是抱着这书看,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老想着有什么用。”

一九三七年九月底的时候,随着日寇的日益逼近,江南沿江的人们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各种传言在坊间发酵,有财产的担心财,没财产的担心命。有那灵敏些的,打点好财物,安置好留守,急忙撤往首都,心想首都总不至于失了,当然他们不会想到仅一个多月后蒋委员长就宣布迁都。

老严不是财主,自然和财主们的想法不一样,自家金银细软有一些但不多,打个小包袱就能挎着走。往哪里走老严想都不用想,回老家,只有回到老家乡下才得安身。虽然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往西南撤了,而且也托人捎信并带来钱款要老两口赶紧也往西跑,但老严却固执地认为躲到乡下就会没事的,终没有听两个儿子的话。至于房产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老严去年又添了个三儿子,这让高龄产子的严孔氏吃尽苦头。本来前面已经生有两个,这第三个应该没甚大问题,想不到却难产,好不容易挺过来人还没怎么恢复,这又要背井离乡逃难。大儿子在上海谋差事跟着邮局撤往武汉,二儿子上大学跟着学校迁到重庆。虽然都有出息,但一个都不在身边,帮不上忙。

趁着天色蒙蒙亮,抱着才一岁多点的小儿上了北渡的小火轮。这一走暂时把危险抛在身后,却又让老严头与一套《红楼梦》有了一夜之缘。只不过缘分不够失之交臂,多年来每想起此事,老严头总长吁短叹一回。

听严立新说父亲睁开眼睛说:“哎,我就随便想想,随便翻翻。《红楼梦》的确是百科全书啊。对了,最近小杜她们学校怎么老开会?疏散人员应该以男方为主嘛,而且她们学校老师还能嫌多?”

“爸,群众工作总是广泛开展的吧?还能分男女?”说着拿出刚才买的经济烟给了父亲两包。

“你们书店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人员定下来啦?”接了烟放在小茶几上,父亲又问。

“还没有呢,工作难做啊,这种事情,叫我没法开口。我到现在都没找人谈话呢。”

老严头看着年轻的儿子:“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吗?难为情?这是党的事!是国家的事!你记住你是在为党工作,就不会有为难了……”咳嗽了一声又说,“就没人主动吗?”

“申请倒是有,但我不能乱交申请哪,有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下去,军属、干部家属反而打了申请,宋经理能同意吗?况且就是店里不问青红皂白同意了市里也不会批的。”

老严头听着又闭上双眼养神。

“好在我也不是最落后的,城市供应组连一张申请都没有,老温还叫我帮他想办法呢。”

老严头睁开眼睛:“他还找你拿主意?这么个聪明人。”

“是啊,你看有多难,他那既有党员还有好几个入党积极分子都觉得没主意,何况我这,连我在内不过两个积极分子。”

“你叫他在入党积极分子身上打主意?”

“是啊。”严立新给父亲点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注意到父亲有些不悦。

父亲正要说什么,就听门外有人叫门,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个长得像个半大孩子的人,母亲严孔氏认识,是新成立的渡江公社的一个什么副书记。

严立新赶忙往家里让客,老严头家里虽只有一间房,但比严立新的房子要大出一倍来。尽管如此,四五个人一进来就显得拥挤,严孔氏急忙张罗大家坐下。

为首的副书记笑着开口做自我介绍:“我姓齐,齐天大圣的齐。在公社是副书记,干些杂事。”乍一听身边的人称自己是公社的,大家还觉得有些别扭。严立新就稀奇这人看着比自己小很多,居然当上公社副书记,不由得想,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齐副书记继续说:“今天上午,我们渡江公社成立,下午就召集大家开了动员会,想必你们家一定有人参加了。”严孔氏急忙点头称是。齐副书记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们国家由于严重的自然灾害影响,暂时遇到些经济困难,在城市要进行一部分人员精减的工作,啊,这些下午会上都说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先摸摸情况、摸摸情况。啊,老严是江北邗集人吧?家里都还有什么人哪?”

接着就是调查老严在老家的基本情况,几口人、几间房、成分、公社化以前有几亩地等等。严立新在边上摸着鼻子站着听,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这时领头的齐副书记站起来说:“那就这样,我们先了解情况,你们家在老家人口是不多,名下的地有几亩,房子倒还有不少……”

老严头急忙说:“那些老房子几十年不住人了,都快要倒了,不能住人了,那几亩地早让给家里其他人了,而且一人民公社……”

齐副书记说:“不要紧张嘛,我们先了解了解,还要核实呢。就这样,打扰你们了。”说完领头走了,屋里又安静下来。

老严头看着关闭的房门发了一会儿愣,无力地又躺到躺椅上闭上双眼。

早晨,严立新被妻子推醒,坐起来觉得头有点痛。昨夜一夜没睡好,穿好衣裤站起来后觉得头也重腿也重。又坐回床边挽起裤脚用手指一按小腿,只见一个小深坑。连忙放下裤脚,慢慢走到洗脸架边洗漱。

妻子端来一小碗绿色的糊糊,他觉得很怪,妻子在旁边解释玉米糊加了些小球藻。严立新问什么是小球藻。妻子说是农科所的人给的,听说蛋白质含量高,刚发明出来的“代食品”。严立新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等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来到门市时,时间还早。严立新自打当上门市主任后,总是坚持早晨提早一小时来到门市,做一些开门营业的准备工作。下门板,打扫橱窗的卫生,店堂的水门汀地也基本是严立新用拖把拖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职工们也都陆续来了。开完班前会,回到后院的小办公室再整理一下自己的内务,就会到郑家柱的仓库看看,检查一下仓库的图书品种是否全部在门市出样了。经常严立新会发现一些前面门市卖完了的图书需要补充而被营业员忽略了,这样的图书本应该柜长主动来仓库补充,但往往柜长们不能做得很到位。今天来到仓库却发现郑家柱已经把需要补充的图书品种准备好了。

“你到前面都看过啦?”严立新问。

“我看了一下,他们也给了补书清单。”

“这一次的事你要吸取教训,我们新华书店的人走到哪里别人都会很尊重的,我们不同于一般的商业企业,毛主席专门给哪个商店题写过店招?绝无仅有!我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对得起毛主席的题词。而你呢?”

郑家柱低着头不作声。这时听前面门市喊:“主任,电话——”严立新连忙答应一声去接电话。郑家柱越想越不是味道,叹了口气又想起昨天的煎熬。

昨天郑家柱在政工组憋了一天终于在张光明那儿通过了自己的检查。小苏到底年轻有文化,上午写过检查下午就没叫他来。郑家柱连午饭都没回家吃,还是央求张光明到家里找明妹带来的。就这样还留下个活口,检查要给宋经理看,宋经理说可以才行。到了傍晚下班时间,郑家柱拖着张光明不让走,说还要汇报汇报自己的思想情况,张光明只好又坐下来听他说。但郑家柱东拉西扯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张光明见状又开导了他半个小时,郑家柱看时候不早了才同张光明出了政工组的门。书店的经理室和行政、办公、业务等部门在中心门市的楼上,这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出得大门张光明说了句:“看样子地里的活你倒是蛮在行的,要叫我,黑灯瞎火的老早跌掉门牙了。”

郑家柱嘿嘿笑着却看见明妹正等在马路边,见他出来,便上前要挽郑家柱的膀子,郑家柱羞得赶紧让开,张光明冲他两人一笑自顾过马路走了。

明妹重又挽起郑家柱的膀子往家走,一脸的幸福,边走边拱拱郑家柱问:“家柱你说,假如没人抓到你们,你们会一人一半把毛豆带回来吧?”

“还提那事干吗?批斗也批斗过了,检查今天刚过了一半,还有宋经理那一半没过。你还想怎么的,在家里再给我办一个学习班?”

“我是说,有人肯为我偷东西,你说我该不该幸福一把?”

郑家柱奇怪地看着明妹:“你这跟李夏莲似的发烧说胡话了吧?这是什么思想?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不对,资产阶级思想都算不上,是土匪、强盗,偷东西是什么行为?是我们无产阶级所不齿的下三滥!你还幸福呢,真该让你今天也写写检查。”

明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好,我回头到家给你写检查,现在我们去看看夏莲姐。”郑家柱看着明妹半天没说话,两人相依着向医院走去。郑家柱想幸亏还是明妹想得开,否则自己如何抬得起头来。

正胡思乱想严立新接过电话回来对郑家柱说:“宋经理叫你过去。”

“哦,现在就去?”

“嗯,去了态度注意点,好好认错,别油嘴滑舌的。”

郑家柱答应着出门去了。严立新叹了口气,又拿了几种需要补充的图书后,抄好清单叫两个柜长把书搬过去,自己又把少儿文教柜的补充图书也搬到前面。临时在少儿文教柜的陈连庚见严立新步子沉重,连忙接过图书轻声问:“主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腿有问题?”

“没关系,腿有点肿,不受影响。”

陈连庚听了没吱声,在严立新的指导下把书补充到书架和柜台里。严立新审视了一下少儿柜的图书,动手抽出几种新到的、数量大些的品种,然后关照社科和科技柜也各抽出三五个品种,自己到办公室拿来一大张白纸和红色的毛笔、红墨交给陈连庚:“听说你字写得不错,写个海报吧。”

陈连庚意外地看了严立新一眼问:“海报?怎么写啊?”

严立新比画了一下:“最上面写两个大字‘新书’,然后下面一排排写上书名,书名后面是定价就行了。写好以后贴到外面橱窗上。”

一会儿工夫,陈连庚依着严立新所说就在柜台上写了出来。严立新在边上脱口夸道:“好字,好字!”

陈连庚不好意思地说:“凑合、凑合,小时候没少挨私塾先生的板子。”

严立新说:“以前我们在这方面做得不是太及时,今后这样的工作你就承担起来。来,到外面贴上。”陈连庚连忙应承。严立新站在那儿想了想又对他说:“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

来到办公室坐下,陈连庚跟在后面进了办公室站在面前等着严立新发话。“我下午在市团代会上有个讲话稿,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能不能帮我誊写一遍,嘿嘿,稿子这次还要上交。”严立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连庚说。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誊写清楚。”一边说一边接过严立新的稿子。

“你就在我这儿写,前边我去帮你盯着。”

陈连庚看了看办公桌:“我在这儿不合适吧,你这里……”

“有什么不合适的!以前不认识的时候是陌生人,今后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快写,快写。”严立新说完退出办公室。

科技柜今天柜长轮休,原来的下午班剩下一个人只好上全天班,门市六个人三个柜组,在排班上一直不顺,轮休时总有人上全天班。昨天新添了个人后,严立新就打算把门市的柜组重新组合一下,但还需得到宋经理的同意,当然最终的人员配置也要等人员精减这个事落实之后。

正在肚里打着算盘,却见有个读者在社科文艺柜那边和营业员起了争执,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你这位同志是怎么说话的?”

“怎么说话,听不懂吗?问你要不要?不要就放回来怎么啦?不对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买不买总要看了才能决定,才叫你拿了两本你就不耐烦了,你工作是这么干的吗?”年轻人显得义愤填膺。

“你是买书吗?拿着书看了半个多钟头了,是买书吗?要看书到图书馆,把书看旧了我卖给谁?”新华书店有名的“辣椒”马定娴正瞪着双眼大声斥责着。

严立新赶忙从科技柜走过去:“什么事?不要吵,不要吵,有话好好说。”

年轻人一看过来的严立新虽然年轻但看着像个领导,便转向他诉起苦来……

严立新好不容易赔礼道歉把年轻人劝走了,转过身来还未开口,就见马定娴对着他嚷:“难道又是我的错?这个人就是来占便宜看书的,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这样的人就是要坚决斗争!……”

马定娴是文化局政工科科长的夫人,原先是在中心门市的,因为老和读者起冲突,宋经理没法子,借口渡江路门市离她家近,方便上下班,刚调到严立新手下。严立新见宋经理都拿她没办法,平时再有与读者吵架时也只好顺着她的脾气拐着弯地说些批评的话,今天见她格外气愤,便和颜悦色地说:“不是这样的,我了解过了。说起来还是我们新华书店的老读者,他是上荣小学的老师,姓奚,前两天吴天佑和我们李夏莲到上荣卖书他还买过书呢,他是真喜欢看书,今天到市里教育局办事顺便就想过来买两本书。你看被你这么一抢白,生意也做不成了。”

“我哪知道他是什么人?看了两本了,还那么长时间,不是揩油吗?我就反感这种人!”

“长时间看书可以换个婉转点的方式嘛,何必这么激烈呢?再怎样我们也还是要多卖书的呀。”

“哼!”马定娴一转身不理严立新了。严立新叹了口气,想着哪天要好好跟她谈谈,不能再这样老和读者吵架,一方面有很坏的示范作用,另一方面严重背离了做生意和气生财的道理。

严立新招手把社科文艺柜的柜长朱云英叫到面前:“你们柜谁上下午班?”

“下午我的班。”朱云英回答。

“哦,那好,下午我要开个会,李夏莲住院,科技这边柜长也轮休,门市上你就要多照应。另外,你要控制一下马定娴的情绪,我找时间跟她谈。”朱云英做事还是很稳重的,严立新对下午自己不在稍感放心。

本来就阴阴的天色突然变得黑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严立新把店堂里的灯全打开,店堂里又亮了些,本有几个读者在看书,看要下雨了纷纷出门去了。严立新看看没有一个读者的店堂又过去把灯关了一半,嘴里念叨着该节约还是要节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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