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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就因为经历了那个夏天,在海边草寮用过一餐,淳于宝册的思绪就长时间缠了在那个小渔村上。秋天眼看来了,堡里的人都惊嘘嘘地瞥着主人,小心翼翼。他心里咕哝:“放心吧,我这会儿已经没有工夫得病了!”他将许多时间用在研究沿海地理与风俗上。他盯着“民俗”两个字,深究其意,说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人接受了长期的学府深造,最后却来到这样一个旮旯里研究什么拉网号子,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哼呀呼啊的叫唤声也成了学问?如果这是学问,让老百姓花钱供养这样的学问家,全国该有多少混吃混喝的人?有没有研究放屁的专家?“妈的,”他刚说了一句,又立刻为自己的刻薄感到深责,在心里说:“对不起,隔行如隔山,我实在不懂这些,还请阁下海涵。”他在想即将来临的初冬,那个海湾的风有多么凉,她走在海边时会怎样?他想象她穿了长筒皮靴、靴口上有一圈浅蓝色毛边的样子;他还希望她穿那种带风帽的棉衣,帽沿上有毛绒绒的镶边,当地俗称“棉猴”。那样北风下的小脸红润润的,就什么都不怕了。“令人尊敬的阁下,我真的想结识您,向您求教,说不定从今以后我也会迷上民俗学这种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他让白金找来三两本这方面的书籍,耐住性子读起来。

老肚带将矶滩角的地形图和村街照片之类全抱到了总部顶楼。吴沙原的屋子、欧驼兰租住的地方,都一一做上标记。两幢海草屋之间隔开了五栋民居,由弯如细线的矶石小路连接起来。“吴沙原本家婶子的小屋布置成了她的办公室,长条桌上铺了粗布,又当饭桌又当写字桌,摆了几本书。”老肚带介绍。“你的人进去了?”“他们从后窗上看的。”“以后这种扒窗溜门子的事还是少干。狸金集团不是这样的。”老肚带哈哈腰:“那是。我让女副总与姓吴的接触了两次,进展不大。谈判是必要的,按程序推进。果然,那女的也参加进来,就像村里的一个顾问。”淳于宝册有了兴趣:“哦,那太好了。与有见识的人打交道,比跟土垃巴唧的家伙方便得多。她什么意见?”“她说得少记得多,估计都在私下里对吴沙原说过了,他会听她的。”“看来你缩在后边是不行了,必要的时候还得亲自出面。不要以为撒上一把钱就万事大吉了。”老肚带点头:“嗯也。我们以前兼并个把村子哪费过这么大力气,再说这回只谈了股份合作,压根没提兼并这回事。”“兼并就是一家人了,这要走一步看一步,莽撞不得。吴沙原是个什么人?”“这个人北京都呆不住,跑回来干了打鱼的头儿,实在不好琢磨。跟他接触的人说,这家伙粗中有细,也读过一些书。村里人都服他,硬是把一个穷地方搞成了富村,两届选举差不多得了满票,看不见对手的影儿。不过他也有挠头的事儿。”“说说看。”老肚带用力咽了一口,下巴点着:“前些年老婆跑了嘛,这是他最大的屈辱,老光棍日子不好过。再就是远洋捕捞要花大钱,船队走不出去也就白搭了,想干什么都不行了。”

“我现在就是一个‘老光棍’,日子也不好过。”淳于宝册扔下一句,不再说话。老肚带想安慰他:您的老婆跟小儿子在一起,女儿在澳洲,可不能说是“光棍”啊。他没有说,瞥瞥对方,知道一场会见该结束了。

终于熬过了可怕的秋天。这是他自老政委离开后第一次躲过疾病的汹汹来袭。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老中医拥有最终的解释权,并以其医德与人格担保:董事长因过人的雄心和独步天下的气魄,胸襟非同常人,再加上有紫陶罐在,一切当不在话下。尽管如此老人也还是小心谨慎,将一切考虑周全,整个秋天心弦紧绷。他私下里多次与蛹儿交谈,还找了女领班。锁扣慌促之极,经苦苦开导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些。为表谢意和鼓励之情,老人特赠予她一副檀香手串,并为其治好了多年的痛经。蛹儿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已无先前那样的狂躁,有时伏在那儿一声不响,然后就睡着了。

老人在本子上细细记录,回头调整性味,综合出新的药物配伍。这个过程中他有个不曾道人的野心和私欲,就是在这极为罕见的病例中寻获一些临床数据,然后写成一篇独具创见的论文,发表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权威医学杂志上。他为积累材料格外耐心细致,一切务必求真,将来引用案例则隐去姓名。与蛹儿的交流中,他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明白董事长慧眼识人,将一堡重职许予该女也算实至名归,德位谐配。蛹儿说病人是她所经历男人中的最后一个,今生都是最后一个……她说:“我就是那时候也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老人停下手中的笔,两眼从镜框上方望过来:“当成什么?”“一个迷路的孩子。”

蛹儿这天与老人交谈太久,离开已是晚餐时间。她听说董事长在堡中用餐,就赶紧去了厨房。食谱上有闷虾和炸牡蛎,有油菜和凉拌黑粉,外加一份薏仁红豆粥和炖雪梨。她让他们把闷虾换成剔肉梭子蟹,又添了一份餐后甜点。待董事长坐好后她才进入餐厅,把重订的食谱往他跟前推了推,斟一杯红酒。他手指磕了磕,示意她坐下。菜来了,她为他围上餐巾时,速记员小溲探了一下头,他摆摆手。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蛹儿觉得他今天咀嚼食物的时间长了许多,知道人有心事才这样。她想让他尽可能高兴一些,免除一天的操劳之苦。她与之碰杯,摇动杯子,嗅着可爱的单宁味儿。这种酒年份不长,清新,中规中矩,像一位了无城府的青春少年,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每到冬天他的口味就重起来。尽管每一餐都少不了海鲜,但董事长不太喜欢白葡萄酒。“炸牡蛎的火大了,”淳于宝册扯下餐巾,“这个冬天闲下来,我想插空儿跟你讲讲过去了,从头讲。可惜小溲儿要在一旁,不肃静。”她接过餐巾说:“那就别让她来,到时候交给录音就是。”他马上点头:“主任高明,嗯,就用这个办法甩掉小尾巴……”

她搀他去卧室时再次感到了这个躯体的沉重。为他脱下鞋子,一股浓浓的脚臭扑面而来。他只要被焦虑缠住就会这样,洗浴也难以祛除。她要开灯,他阻止了,想让她在夜色里陪自己一会儿。她静静地躺着,觉得这个刚刚过去的秋天还算不错,也算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整个秋天她都按照那个老中医的嘱托。老人说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就好了,那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知道老人想让新来的人起到那个女人的作用,可自己心里明白:即便倾其所有,最终还是无法取代那个女人。但她决不气馁。她这会儿想的是即将开始的讲述:淳于宝册要把长长的回忆说给自己。这让她心里一阵感动。她要准备一套上好的录音设备,因为这会是一部自传,是他那排著作中最感人的一本。这个男人不仅嗜读,而且还是一个大著作家。他勤于著述的强烈欲望令她吃惊,就像奋力打造一个实业王国的劲头差不多。他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个世界上他最不看重、最不入眼的是两种人,即所谓的“实业家”和“作家”。他可能已经把自己看成了这两类当中的顶级高手。她在温温的夜色里想了许多,问:什么才最让您钦佩?权力?他摇头:“人这一辈子太短促了……”今夜她有些执着:“您到底钦佩哪一类人?”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得不认输一样,蔫蔫地说:

“那些特异的家伙,通常叫‘情种’吧。”

她吸了一口气。注视他的神情,没发现一丝戏谑的意味。她用力揣摩他的意思,还是不解。他当然不会赞许那些轻薄的男女,而是另有深意。“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身上有奇怪的魔力,常常让人无法抵挡。想想看,让一个绝色女子迷上自己,既不靠财富也不靠威权,甚至并不依赖容貌!对这种人,我今生是搞不明白了!”他说到这里盯她一眼,“所以我一直对你那位跛子好奇,原因就在这里。从你口中我得知他住在一幢小楼中,但当初主要不是这个吸引了你,是另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一个不可小看的家伙!”她听着,并未反驳。“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着实可怕,让人不寒而栗!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也太深奥了一点……”他不再说下去。

长时间沉默。她不知道这个人一天的忙碌包含了多少内容,那一定是远超想象的;但她总觉得这个人遭遇了某种对手,正处于焦灼之中。她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多好啊,那个女人会料理他的全部,为其解开一切心结。蛹儿像一只狸猫那样偎到他的身边。他拥住她,不太用力,把生了鬈毛的头颅拱在她的胸部,费力地喘息。她按着他凸起的脊骨,觉得今夜他的臀部就像一个孩童,瘦削而又紧实。她只想鼓励他振作一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她想起了在书店二楼度过的那几个夜晚,那时她曾细细端量这个入睡的人:出奇的安详,合起的眼睫就像一位少年;一旁是他脱下的机工制服,上面还有几处油渍。来到艾约堡后,她总觉得这山中堡垒是一位少年挖出来的游戏地道,曲曲折折一直从那个年纪延伸过来。她克服初来的恐惧,答应不再给屋门上锁,以便那个失眠的少年在黑影里徘徊时能够推门而入。

他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流浪,居无定所衣食无着。那是一场凶险无尽的逃窜,九死一生,一直到最后的归来:一个面色苍黑的女子站在村头小学校舍,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从此他才有了家。这个女人用热怀驱散了他的噩梦。如今这个女人去了国外,他的人生再次荒凉起来。他在梦中常常追赶和奔跑,醒来汗湿衣衫。他在艾约堡繁复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寻觅可以开启的那扇门,大口喘息着扑进去。他凭嗅觉找到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一双手紧紧搂住,湿淋淋的头颅靠在胸前。他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睡吧睡吧,我在这儿……”她拍打,哼唱,喃喃不息,直到酣声响起。

他很少这样孤独地远行。也许是自少年时期开始的流离让他深深畏惧,也可能是集团初创年代的艰难奔波,他已身心倦怠,只想偎在窝里。因为是一个大动物,需要很大的窝。他悉心规划了总部大楼的顶层,让那儿变为一个世界、一个梦想的荒原,他像一只被放生的野物,一天到晚在丛林中溜达。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一片耸立的高原,悬在天上,嗅不到熏蒸的泥腥气,也少了一些阴影和沟壑。为弥补遗憾,也就有了艾约堡。他想在山中和地下挖掘:小时候曾有山洞中的躲藏和游戏,那些嗵嗵心跳的快意和冒险很难忘怀。待在艾约堡,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隐蔽的犀牛,硕大健壮且有盔甲,可怕而又威武。他想在这样的窝里终老,好比进入了一生的地下盘踞期,长长的奔波真的结束了。集团里的所有往来接洽都交给了总经理他们。老肚带本科毕业之后又获得了至少三个学位和高级专修证书,集忠厚与狡猾于一身。淳于宝册弹着他的脑壳训导:“不要以为自己学问多得胀肚子,你学位拿得再多也比不上爷爷的一个学历,咱是‘流浪大学’毕业。”老肚带双手垂着说:“那是自然了,那是肯定了。”老肚带算是一个元帅,麾下还有大小将军,一群数不尽的喽啰。副手七位,有男有女且各怀绝技。老肚带出远门要乘商用专机,大多由一位女副总陪伴。他不认为这个女人有什么大能,只是工作上常常离不开她。他在寂寞的旅途上偶尔逗逗她,伸手摸摸捏捏:“真没意思!”女副总撇嘴:“你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他们私下里议论董事长的情事,结论是:“这个人太正派了!”他们在天上地上穿梭,淳于宝册只蜷在艾约堡中。他不出远门,就连重要客人也不见。

淳于宝册驾着那辆帆布篷吉普上路。这辆车只属于他一个人,发动机等部件一一调换,性能绝好,功率强大,只是打眼看去像一件老古董。为了抵挡寒风,他穿了驼绒背心和特制的羽绒裤,上身还是那件蓝大衣。车上放了紫色羊绒围巾、口罩、护耳水貂帽子。他知道海边风硬,行头要好。为防万一,他还在怀中揣了一个不锈钢小扁壶,里面装了苏格兰威士忌。胸窝那儿有痛饮的感觉,就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一直热烫,让他无法在那个大窝里蜷下去。一路都想着那个夏天的海湾。这会儿天冷了,海边再没有热闹的草寮,沙岸上行人稀疏。海风吹拂之下,一幢幢小海草房显得肃穆,黑色矶石街更加洁净。淳于宝册抵达时已近中午,原以为会吃到上次那样的烤虾。走在石头路上,鼻子里灌满了腥凉的海风。在空巷中走了十分钟就穿过渔村,再往前是一座山崖的缓坡,村子在它的护佑下躲过西北风。通常严冬时节的风是猛烈的,据说会一口气吹上半月或更长,是海边人最难过的日子。除了这种令人惧怕的风,可以说无一不好。山崖迎向大海的一面有许多海蚀洞,上面落满鸥鸟,它们偶尔飞起。崖下有一条不宽的沙路,供鸟和人一同散步。迎向大海的崖顶悬起来,涨大潮时候,激浪使悬崖发出巨大的回响。山崖东部是一个可爱的小湾,那里的沙子又细又白,夏天的草寮就在东部一百米处。淳于宝册手提水貂护耳帽往崖顶登去,想从高处看一下渔村的全貌。随着地势增高,风变大了,他只好戴上帽子。站在崖顶大口呼吸,掏出扁壶喝了一大口。眼前的村屋掩映在黑松中,差不多全是海草作顶,看上去像一片肥蘑菇。真的有一股老蘑菇的气味从脸前飘过。他想辨认那一男一女的居处,最后也不得确定。他不知村里人怎样度过冬天,这里的严冬不好过啊。那个民俗学家会在冬天离去吗?如果她身上有火也就不怕严寒。从这里往西遥望,可以看到弯曲的海岸南边,紧靠山崖附近有另一个渔村,可怜它冬天得不到山崖的护佑。越过矶滩角村往东,大约十里之外又出现了新的村落。他在崖顶溜达了一会儿,决定回渔村吃一顿热乎乎的午餐。

因为是冬天,来村里游玩的外地人不多,所以只有一两家村边小店开张。淳于宝册探头看了其中的一家,觉得还算干净,就走进去。老板娘胖胖的,把一块写了菜谱的硬纸板递给她,笑眯眯立在一旁。他没有琢磨菜名,只被这毛笔字给吸引了。每个字都挺拔利落,有一股愣倔劲儿。老板娘说:“天冷鱼更鲜。”他把硬纸板反过来弹击两下:“谁写的?”“字啊?我们头儿写的。”他撂下纸板,嫌烫似的:“吴沙原?”“就是。他过大年还给俺写门对子呢。”他不再吭气,坐下。点了牡蛎豆腐和海毛菜冻粉,还有清蒸比目鱼、生腌梭子蟹。最后一道菜十几年前吃过,记得它的怪味儿。“他给你写菜谱,你该让他白吃。”老板娘欢天喜地:“他是蹭饭的高手,有时闻着味儿就来了。不过月底结账,一分不短。”“光棍汉是吧?也不容易。”“就是,瞧你个外地人都知道。谁跟了他福分大了,这个人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早该有个伴儿了,好男人啊……”他装得若无其事,目光停留在菜谱上,还随手加了个“海鲜疙瘩汤”。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说的是。难啊,也许是心里想着原先的女人吧。”她将菜谱收起离开。他把怀中的扁壶掏在桌上,看着窗外摇动的树梢,想着吴沙原离开的妻子。只片刻菜就端上来,上菜的是老板娘的女儿,扎了毛刷辫。他与老板娘搭讪,引她说吴沙原的事。“他原来的女人长得小模小样的,后来跟上一个军官走了,如今住在海岛兵营里。那些年我们头儿为这个穷村拼命,经常出差去外地,家里女人受不得苦,就跟了人。”“吴沙原就这样算了?”“不算又能怎样?他说那军官一年到头守着岛子也不容易,就由他们去吧。话是这么说,心里哪能放得下,我看他望着那个岛的眼神就明白,舍不下!”他踱到窗前望着海的方向:“哪个岛啊?”“这里望不见。那个军官也来我这儿吃过饭,人挺老实的,想不到拐人有一手。也怨女的,一双大眼水汪汪的,让人受不住。”他端起扁壶又放下。“受不住”三个字沉甸甸的。他饮了一口,呛得大咳。

这顿午餐比预料的好。食材上乘,又采用了海边的烹饪方法,让淳于宝册胃口大开。这算得上一个特别的节日,引出诸多想象:无论在艾约堡或其他宴饮场合,已经完全找不到这种朴厚真实的口感了,就好像回到了一个梦中家园。他痛惜此地离自己的居所太远,而今真该在这样的地方驻足。如果有一个奢望,或者说迟来的觉悟,那就是:何时才能拥有这个海湾?

淳于宝册打破原来的计划,决定这一夜就宿在村子里。老板娘领他去了一处家庭小店,它夏天过去之后仍坚持营业。她说随着城里人来这儿吃喝游玩的多起来,如今旅游也成了大进项,“这可比打鱼省劲儿,吴头儿想在这上边动动心思哩。”她说今后自己的海鲜店要开得更大。她叫小店主人“老鲇鱼”,对方应着跑出来。客房是紧靠正房筑起的三大间边厢。淳于宝册把吉普停在小院外边,主人端量说:“如今使这种老物件的可不多了,你是退伍兵吧?”淳于宝册顺水推舟:“好眼力。闲了没事,来海边拣点贝壳。”老鲇鱼拍手:“该不是喜好‘古董’吧?有人老远跑了来,见了旧物就收,连破窗棂子都当成宝贝。”淳于宝册点头:“我想听的是‘拉网号子’,如果谁会喝这个,我听了给钱。”老鲇鱼的眼睛睁圆了,细细喘着:“老天,这是真的?这可比那个有学问的娘们儿大方!”“娘们儿?”淳于宝册作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对方挠挠头:“哦,是这样,已经两年了,有个女的就在咱这一带听‘拉网号子’,又是录音又是往本子上记,到现在还住在村里呢!”“还有这样的怪事?”老鲇鱼鼻子发出吭吭声:“那当然,如今大伙儿都跟她熟了,村头儿忒看重,有事还找她商量哩。听说她要写一本大书……我也为她唱过号子呢!”

淳于宝册最想听的就是女民俗学家的事,当然主要是她与吴沙原的关系。可是老鲇鱼因为急着要为他唱一段拉网号子,无心再说其他。他只好请这个人唱起来。“哎哎哎,‘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咳哉!咳哉!”他喊唱得脖子都红了,一边死盯着客人。最后他停下,笑眯眯地看着。淳于宝册问:“‘二姑娘’是谁?”老鲇鱼摇头:“凡唱拉网号子的都要提到她,从老辈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不过是年代久远失传了而已。”老鲇鱼点头:“也许是。唱号子离了这娘们儿可不行,那就没法打鱼了。那时候没有机器拖网船,就把大网撒到几里远的大海里,然后一大群人揪着绠绳往上拽,全靠喊号子才能一齐使上力气。”“你拉过大网吗?”“嘿,到了我这茬儿大网早收起来了,打鱼都是机帆船进海。”“那你是怎么学会唱拉网号子的?”“跟老头子们学的,他们早就不打鱼了,不过号子还没忘……”淳于宝册给了他二百元,他一边收起钱一边说:“我明天领你找老家伙们去,他们不在乎钱,不过……”淳于宝册明白这个人自己想要钱,所以才乐于帮忙。“老鲇鱼,咱见见那个民俗学家也许更有意思,我有不少事儿要请教她,毕竟人家是专家……”“这个么……还得想想。她听吴沙原的。要在夏天就好了,那时候他们常去海湾游泳,你往海边一蹲就能看见那娘们儿,他也在。”

一夜睡得恍恍惚惚。淳于宝册半夜有些冷,想找老鲇鱼要毯子,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敲开他的门。老鲇鱼抱着毯子出来说:“昨夜我又想起了一段拉网号子,等天亮了唱给你。”淳于宝册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他很快睡着,梦见洁白的沙子上走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背影迷人。他追着水浪奔走,想快些赶上他们,从正面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可是前边的两个人手扯手往前,还没等他走到近前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两个人一直游到了迷茫深处,他站在海边等啊等啊,他们再也没有游回来……梦醒有些惆怅,索性坐起以待天明。

简单吃过早餐,淳于宝册围上围巾,戴上貂皮护耳帽,要一个人到海边走走。老鲇鱼见了他的打扮就笑,说城里人到底不耐风寒。他走到海边,正见有人挎个篮子捡海贝:走近了一个拳头大的贝壳,正要伸手,这只海贝立刻迎着他的脸喷出一股水柱。那人笑吟吟地擦脸,把海贝捡到篮子里。风比昨天小多了,晨光里的大海闪着诱人的紫蓝色,他手打眼罩望向远处,只影影绰绰看到了远处有一个岛。他想起了那个领走吴沙原女人的守岛军人。迎面有人往这边走来,离得近了,看出是一个女的,围巾被风撩得很高。他的打扮可能与当地人太不一样,那个女子走近时看来两眼。与此同时,淳于宝册像被电流击打了一下,身子往旁一个趔趄。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绝对错不了,擦肩而过的这个女子就是民俗学家欧驼兰。早晨的寒风使她的脸庞红红的,面容更加清纯爽利。她脖子上的围巾是紫蓝两色,浓旺的头发亮得像缎子。那双眼睛,自从夏天见过一次就再也没能忘记。他站在原地,仿佛要等她走远一点才敢挪步。她的背影一直向西,那是海蚀崖的方向。也许她会从崖下走过,那儿正有几只鸥鸟飞起。就像要验证自己的判断似的,他不时向西望一眼。她真的走到崖下,几只鸥鸟“欧哦”着翔到半空,在左右旋出一个个半圆。

从海边回到村里,他没有直接到旅店,而是从村东绕了一下,又来到那间海鲜小吃店。老板娘问他昨夜睡得怎样?他说好极了,这大概得益于海边的新鲜空气。他坐下饮一杯茶,想跟女主人聊一下,就从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子开始。老板娘说:“她在周边村子转了两年,到头来还是回到咱这儿住下,她喜欢这儿。”“我听说她凡事都听吴沙原的,两人关系实在不错。”老板娘笑起来:“吴沙原就该和她好上才是。他是个死心眼儿,还念着原来那个女人。”“你是说两人走不到一块儿?”“我看吴头儿还没打定主意。那个城里女人先是喜欢拉网号子,后来就喜欢上他了。”“你敢肯定?”“我看差不离儿。”老板娘为他添茶,板起脸咕哝:“人就是这么怪,看上了谁就没有办法。当初吴沙原连京城都留不下,那是恋着村里的一个女人啊!如今这女人跟了岛上军官跑了,他还是放不下……”

从小吃店离开,淳于宝册想了许久吴沙原。他宁可相信女老板的判断,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个渔村的头儿可太怪了。谜一样的人物,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跑到海岛上的女人。后者有着怎样的魅力,会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如此致命的吸引?他由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又想到了欧驼兰,心中一阵颤栗。他此刻真想去那个海岛,亲眼见一见那个女子,以解心头迷惑,寻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自己也许是重要的,因为它多少与眼前发生的一切有关:直接和间接的关系。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他也说不清。他站在街巷的海风中,嗅着这个早晨的气息,脑海里又响起了那几声拉网号子。“‘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当然,一个姑娘怎么会是一只鸟儿?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呆呆地看着脚下黑色的矶石,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一天一夜过去了。淳于宝册蜷在简陋的渔村小店木板床上,不想就这样离去。老鲇鱼进到屋里,淳于宝册板着面孔说:“你唱了拉网号子,里面的‘二姑娘’是谁都讲不明白,这可不行。讲不明白,你得把钱还我。”“啊?老天!你想讹人?这个谁能讲明白?”老鲇鱼叫着,后来又哼哼两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开玩笑吧?”“我不是开玩笑。”老鲇鱼跳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淳于宝册绷着脸:“不光钱要还我,住店的钱我也不给,我这人说到做到!”“老天爷,咱遇到骗子了!不过……不过我一点都不怕你,咱走着瞧!”

老鲇鱼走出屋子,鼓着腮帮,眼瞪得又圆又大,坐在台阶上琢磨了一会儿,冷笑起来。他让人盯住这个耍赖的陌生人,然后就出门了。他想找一下村委会值班的人,向他们说说这事儿,如果有可能,说不定能把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的吉普拖到一个地方去。他刚走了一会儿就遇到了一个坐在马扎上吸烟的老人,就弯腰大声喊:“二老伯,你打了一辈子鱼,会唱不少拉网号子,你知道里面的‘二姑娘’是个什么‘鸟儿’吗?”老人费力听清,摆摆手:“那不是个‘鸟儿’。”“那她是什么?多大年纪?住在哪儿?”老人乜斜着他,一脸恼怒:“呸!她要活着也几百岁了!我怎么知道!”正说着有人在旁边驻足,抬头一看是吴沙原,这人不怕冷,大清早只穿了一件厚毛衣,外衣敞着,正笑眯眯看着两人。老人指指吴沙原:“让他告诉你吧,他要说不出,天底下就没人说得出了。”老鲇鱼把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怪事儿从头说了一遍,吴沙原笑了,笑过之后正色道:“这事儿也许真的该找专家了,你问欧驼兰去。”

老鲇鱼往巷子东边挪了几步,为难地回头看着吴沙原。吴沙原扶扶眼镜走过来,扳着他的肩膀:“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儿,她会感兴趣,我帮你说去。”他们一块儿走了二十多米的巷子,来到一幢黑石垒起的海草小屋跟前,笃笃敲门。门开了,女主人站在门前,连说“欢迎”。吴沙原简要说了事由,让老鲇鱼进屋。欧驼兰命令的口气:“你也一起。”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进去。老鲇鱼还是第一次见到民俗学家的屋子,惊讶得嘴巴噘起来。同样的村中老屋,经人家一收拾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瞧这里的石板地擦得多干净,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大概又是饭桌又是书桌吧,上面放了几本书、一个笔记本电脑,还铺了一块粗布。桌边靠座椅的地方有一块方方的地毯。屋里暖暖和和,原来靠里边一点生了一个大火炉。沿墙放了多格木柜,上面摆了拣来的大海贝、珊瑚石,还有泥老虎之类。这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菊香味儿。

“我敢说,咱村又来了一个喜欢‘民俗’的家伙,”老鲇鱼这样开头。欧驼兰坐在桌前,为两人倒了茶和咖啡,说:“噢,那多好,说说看是个什么人?”老鲇鱼取了咖啡,饮一口皱皱眉头:“这家伙是复员军人,没事了开辆破吉普闲逛,混吃混喝。大概想在乡间顺手收些古董吧,这种人以前也见过。”“收集古董的人不会花钱买拉网号子,”吴沙原端起茶。欧驼兰说:“我倒想见见这个人,蛮有意思。”老鲇鱼点头:“他听说你是专家,懂海边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立刻有了精神头儿,想拜见你呢!”吴沙原笑眯眯地看她:“‘杂七杂八’的事儿,你们肯定说得来。”欧驼兰站起给火炉加了木块儿,低语说:“一会儿我们去看看这个人,钱的事他说不定是逗你的。”老鲇鱼摇头:“我领他来就是。你是大学问家啊,让他登门拜见!”吴沙原附和:“就是,拜见吧。”

老鲇鱼风风火火走开了,只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人,这人跟在身后,好像有些拘谨,一边走一边往手上哈气。吴沙原和欧驼兰第一眼望上去,都注意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有一头轻微的鬈毛,眼神沉重,野性而羞涩,腰板笔直。欧驼兰站起欢迎来人,吴沙原隔在中间说:“请坐,请不要客气。”“啊,这里真暖和,这里……”客人看着屋里,显然十分留意这儿的环境。他搓手感叹:“多么好,多么安静,好极了!”欧驼兰没有商量就为他倒了一杯咖啡,他接受了,品一口说:“多么好!”老鲇鱼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要说那些事儿吗?这回遇到了老行家!你就从头问吧,你可难不住她……”“是的,这好极了。哦,先自我介绍一下,是这样……”淳于宝册仍旧重复了一遍“退伍军人”、“旅游及民俗爱好者”之类,然后就把话题收到了“二姑娘”身上。

整个过程欧驼兰都听得非常认真。她两手撑在下巴那儿,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偶尔皱一下眉头。淳于宝册第一次这样就近看她,不时垂一下眼睛,那是防止被强光灼伤的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也借移开视线的间隙咽下一个惊叹。他发现对面的女子就像水中生出的某种植物,没有一丝泥尘,没有沧桑没有风霜,白细,水汽充盈。多么黑亮的眸子,牙齿晶莹。一种不甚明显的菊香从她身上扩散到整间屋子。她的手就是件艺术品,从修长的手指到匀称的手背,看不到一点瑕疵。她的周身都裹着青春的新异与成熟的温厚,是这二者混合而成的气息。这种美好的感受和印象不可以用语言去形容。他这会儿突然想起了老政委,这个终生的战友和伙伴如果此刻也在,一定会悄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一句:“就这样了!”老政委面对一切需要立即作出的决定,都会使用这三个字。他更加明白了那个倒霉的夏天,自己在这个海湾草寮中只瞥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安生:忘不掉。这一切自有强大的根据,这根据这会儿就明白无误地摆在眼前。“可是,”他咳一下清清嗓子:“可是我们还得谈谈‘二姑娘’,我想这大半是海边一个好姑娘吧……”欧驼兰脸上的微笑明显了,看看一旁的吴沙原和老鲇鱼,说:

“瞧这位先生多么认真,多么执着!”

她起身到长条桌的对面,那儿有窄窄的近似长凳似的木几,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条形音箱。她弓身捣弄着手机,说:“让我们听一段拉网号子吧。”她坐回原位时,一阵由弱到强的号子声就开始了,屋里所有人立刻凝神振作。喊号子的是许多人,多极了,所以听来十分雄壮。淳于宝册觉得这喊唱颇有舞台表演性,音调起伏变化,说唱混杂,比如能从最放肆的大声嚎唱,一转而为小声的数叨:由低到高,由慢到快,自然而然地掀起又一个高潮,紧接着又是一次放声大嚎。喊唱号子的当然都是嗓子粗糙的男人,一听就是常年在海边上折腾的汉子,是在风浪中钻进钻出的一群腥人。

“‘二姑娘’这个鸟儿啊,不是个鸟儿啊!嗐哉!嗐哉!”这是被反复重唱的一句,接着就是和声与感叹。前边第一声由一个嗓门最粗最能吼的壮汉喊出,第二句即由众人一齐应答。“嗐哉”两个字是所有人一起呼叫的,节奏感极强,仿佛把一块块矶石扔在了湿漉漉的沙岸上。“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这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呼喊,急切,冲动,拼着力气,同样是由一人领唱,更多人应和。“往前走哇,到河口哇!嗐哉!嗐哉!”号子变换了几次,呼喊的节奏和调性都没变,只是内容小有改动。一度这呼喊中断了一会儿,显然是不同场合的录音。新的喊唱同样有“二姑娘”三个字,但调门区别很大。比如第一句领唱者呼出的这个关键词,比前边的人喊叫得尖细悠长多了,嗓子也洪亮几倍,却带上了戏谑意味;而前边的尽管粗嚎猛烈得多,更多的只是强悍,一直到后面的和声,都是这样的风格。号子分为“启网”、“收网”、“卷网”、“抬网”,这其中不仅内容有了变化,节奏和领喊应答都是不同的。

屋内所有人都沉浸在阵阵呼喊中,直到中止,还是没有醒过神来。吴沙原显然以前听过,这时对另外两个人解释说:“欧驼兰这儿有不少这样的录音,你们听上一天都听不完。”老鲇鱼张大嘴巴呼吸,得胜一般对淳于宝册说:“你这回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开开眼吧!”淳于宝册沉默着,抬头正遇到欧驼兰温和的目光。他说:“啊,没想到,好雄壮的号子啊!我真的第一次听到,这是怎么录制的?就在村里?”欧驼兰点头:“就在这一带渔村。最长的那一段是在矶滩角录的,这还要感谢吴主任呢,他找到一些拉过网的老人,请他们找出不用的大网,在海边演示了一遍,真添了不少麻烦……”老鲇鱼瞥瞥淳于宝册:“这可是花钱的事儿,不给钱老头子们是不会干的。”吴沙原撇撇嘴:“你就知道钱!”欧驼兰微笑:“我当然要付报酬的,只是吴先生不同意,事后他请老人们喝了一场酒。”老鲇鱼大笑。淳于宝册说:“我还想请教您,民俗学家,关于‘二姑娘’……”

欧驼兰收起笑容看着他:“我和您一样,也曾经着迷于这个经常出现的名字。她在沿海这一带的拉网号子中是绝对的主角,可是谁都说不清她的籍贯、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后来也就不再追究了。”“您,如果我是您,就一定会弄个明白的。”淳于宝册直眼看着她。欧驼兰的目光中闪出赞许,看一眼旁边的吴沙原:“啊,也许真该这样!你说呢?”吴沙原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大而茫然,摇摇头:“这比一场考古还难!”“这就是一场考古,”欧驼兰说。她转向淳于宝册:“我只知道这个姑娘不会衰老,她永远都十八九岁,反正不会再大了。她在海边活了至少有一千年,可是拉网号子里描述她也就那几个字,重复来重复去的。妙就妙在每次重复的音调和口气都不同,这让人想象出更多的内容,比传说中的更多……”

淳于宝册循着她的话语沉入了想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渔村姑娘出现在海边,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灵。这个形象大致是顽皮的、俏丽风骚的,还有点小小的邪恶。他忍不住问:“她最初一定是实有其人的,可以这样认为吗?”

吴沙原的目光一直落在欧驼兰的脸上,一副满足而得意的样子。他和问话者一块儿期待着回答。欧驼兰为每个人加了一点水,又去看了看炉火,坐下说:“是啊,传说中她出身贫苦人家,常来海边玩、买鱼虾。由于拉网的人通常不穿衣服,所以这儿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姑娘靠近,一旦有异性出现,就一定会让他们惊慌、不自在,然后就是一块儿起哄。他们远远看见她就喊起来……”老鲇鱼拍打膝盖:“这姑娘够泼辣不是?我要有这么个孩子,非用巴掌掴她不可!”吴沙原笑了。欧驼兰看着吴沙原,“我倒以为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或直接就是杜撰的,十有八九是那些拉网的人为了解除疲劳,幻想和创造出来的。从矶滩角这儿往东往西至少八十里海岸上,拉网的人都在喊同一个名字,这多么有趣啊!”老鲇鱼看看淳于宝册:“一位姑娘家被人叫成‘鸟儿’,这成什么!”欧驼兰摇摇头:“它在这儿并非不雅的字眼,只相当于“这东西”、“这家伙”之类,当然有玩笑调弄的成分。以前有人理解为垢语,是不确的,有的地方志书也这样解释,其实是望文生义。连后面的‘嗐哉’,也有人解成一句脏话的音转,那也不对。在这里联系全部号子的语境和意涵很重要,可理解为‘好家伙!’的音转,是夸张的感叹,因为突然看到‘二姑娘’来了,大家一齐发出了惊呼……”

淳于宝册静静地听着,思绪一直跟着她,心里说:“好么,真用心啊!这就是大学问家的样子啊,真不错,真该好好听听,这里真的有大学问!”他能够同意她的分析和推论,因为一群身强力壮的光腚客正在拉大网,突然有一位不速之客,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出现了,他们该是多么兴奋,这太出乎预料了!他们马上忘掉了劳累,大呼小叫也是免不了的。这群人当中可能不乏捣蛋鬼和不正经的玩意儿,不过即便那样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嘛!正这样想着,一旁的老鲇鱼挑衅地问吴沙原:“那么‘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是什么意思?嘻嘻,我保准不是什么好话!”他的声音尽管放得很低,也还是被欧驼兰听到了,她很快回答:“这同样没有什么淫秽的意思,不过是以讹传讹。这同样是呼喊中的音变,真实的字应该是‘拉一绠啊!又一绠啊!’是这样的。”

吴沙原拍拍老鲇鱼:“你往好里想,你如果是拉网的人,就不会瞎琢磨了。”淳于宝册没有笑出来。他发现老鲇鱼在吴沙原的拍打下像个孩子一样往后缩着,一边用两眼睃着欧驼兰,害怕的神气。他回忆着刚刚听过的拉网号子录音,这时身子挺了挺,像个小学生一般提问道:“那么,请您讲一下,有的号子正粗声大气喊着,下边的和声也是这样,可是突然就压低了嗓门,像改说悄悄话一样,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当时的现场一定是这样吗?”

欧驼兰听后点点头,再次播放了其中由高到低的急转片段。是的,这号子一阵大声吼叫之后,猛地就压低了声音,像一块儿呵气一样。“刚开始我也不明白,觉得这种节奏和音高上的变化太戏剧化了。可我又不相信老人们在刻意表演。他们也一再强调当年就是这样。我又对比了一下矶滩角之外的那些号子,发现它们差异太大了。特别是东部沿海的号子,比这里的起伏就小多了。我们这儿的更好听、更震撼人心。这种改变的缘故在哪里?可能是一代代人喊唱过来的,经过漫长的演变过程,渐渐就确立了这样的一套程式。观察一下矶滩角的地形,一边是海湾,是主要渔场;另一边直接面对了辽阔的渤海。在春夏秋三个捕鱼季节,不是西南季风就是西北季风,秋末又是最猛烈的东北风。这三个季节的风向不同,因为那个山崖的关系,在海湾拉网的人就常常要‘吃风’,就是张嘴喊号子时遇到迎面的海风。这时候他们喊出‘嗐哉’时,就不得不将口型改变一下,这一来形成的应答就要突然压低,时间长了就变成我们听到的‘悄悄话’。这是大自然让我们养成的一个规矩……”

老鲇鱼正在挠头,这时候手停在了头顶,直愣愣地看着欧驼兰。淳于宝册觉得有一束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知道来自吴沙原。不过他佯装不知,仰起天真烂漫的笑脸迎向欧驼兰,像个倾听童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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