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材料在国内的航天领域很少运用，对于这一点，章昭很清楚。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并非不能理解。
早在长五研发立项的时候，当时别说什么高性能的碳纤维复合材料，甚至连航天级铝锂合金的开发都还没看到成效，那时候谁敢贸然乱用还未研发出来的新材料？
某种程度来说，在长五立项的时代，箭体工艺方面的主攻目标是如何实现5米大直径制造。
那就只有赶紧先把材料确定下来，对应的工艺团队才好集中精力去攻关五米直径的箭体，而其它都是浮云了。
因此，材料领域所能提供的先进技术，在那时候也确实有限。
包括后来的国产干线客机，对比同时代研发的欧美主流机型，人家都开始大量采用复合材料的时候，最高甚至能够达到52%复合材料使用比例，而国产干线客机也不过区区才12%罢了。
一个字：难！
虽然复合材料使用多寡并不是衡量飞机先进与否的唯一标准，但正视差距，在航空航天级复合材料领域，国内外对比，确实也还有很大的差距。
而既然都说到这里了，那就多听听相关专业人士的意见。
章昭：“付博士你现在专门研究这方面，咱先不说国内外的差距，你觉得复合材料工艺这一领域的关键点在哪？”
要问关键点在哪，相较付才这位常年研究复合材料的人来说，很简单。
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开口：
“像复合材料这玩意儿，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以为材料是关键，但我并不这样看，更主要是加工和设计这两块！”
倒是很意外的回答，章昭完全没想到，在复合材料领域，材料本身居然还并不算最重要。
那这就有点意思，或许值得仔细听听.....
放下手里把玩的样品，两人坐下来，果然是要走出来看看才对，这可跟章昭的记忆里面有很大偏差了。
“是吗，听你这一说，我现在还真有些好奇。”
付才：“那就这样说吧，复合材料的核心主要靠是设计、材料与工艺三者密切结合。”
顺手拿起章昭方才放下的样品，指着其中某处：“优良的设计是保证将复合材料用的恰到好处的关键，拿这块机翼来说，设计师必须要懂流体力学、结构力学，加工这三块，而且是缺一不可。培养这样一位成熟的复合材料工艺设计师，至少需要10年才能有所小成。”
要这样说来，章昭倒是有些明白了。
这摆明就是说在复合材料构件研制的时候，首先对设计师的要求很高，必须是综合性的高素质人才，毕竟复合材料所要求的交叉学科太多。
到这里，突然想起同样在复合材料领域零起步的南亚某个有声有色的大国。
某款著名单发轻型战斗机项目中，凭借其高达45%的复合材料比例，一举成为军用战斗机当中复合材料比例之最，甚至连五代机的复合材料使用比例都被它秒杀。
但结果嘛.....
很显然，若是在设计领域的功底不够，单纯为了指标数据去追求复合材料用量，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章昭：“有道理，按照这种说法，在复合材料构件设计领域，实际对高素质人才的要求是非常严苛，如果设计功底不够，可能还不如使用传统金属工艺好？”
付才：“没错，如果设计功底不够，那还不如不用。”
紧接着，新问题又被抛出来，而且还同样棘手，章昭听过之后，眉头又更加紧皱了几分。
付才再道：“设计是很重的环节，但加工也同样不能少，复合材料不能采用传统的金属加工工艺，它有自己的专用设备：铺带机、铺丝机。而国内好像还没有哪家单位有相关研究，欧美依旧是将以上产品直接禁运，所以国内在复合材料领域，几乎寸步维艰。”
专用设备，国内有开发吗？
章昭无法回答，而付才当然也知道情况，他在研究生阶段便对国内的复合材料现状有了解，哪里需要别人去给他转述。
最后，总结发言：“复合材料领域而言，它需要上下游配合才能发展起来，个人认为产品设计跟加工成型最重要，只要两点能达到国际水准，即便基材、纤维这些落后一些，我们都可以通过设计等技术手段来弥补，唯独以上我说那两样不行。”
正如传统金属加工领域不能没有机床设备一样，复合材料工业也不能没有成型设备，因为它们太关键。
方才两人把话题谈到国内外差距的时候，结果会是什么样，付才早已经猜到。
复合材料产业异常庞大，基材、纤维生产、构件设计、加工成形、维修探伤，这哪一样都不能少，而国内不管在哪一方面来看，似乎都没什么优势。
也是到这里，章昭才终于释怀了。
难怪在十多年之后，国内的复合材料产业依旧没起来，即便那时候能够生产T700、T800、乃至是T1000的碳纤维，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你产业链没能完全打通，作为终端消费的航空航天工业而言，一样是无能无力。
相比之下，继续在传统金属材料上多下功夫，或许也不失为一种迫于无奈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国产某干线客机大量使用第三铝锂合金，减少复合材料比例，其实也算不错。
技术功底不够，肯定不能强行去硬上，否则南亚某大国的历史教训必然还会出现，那时候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章昭：“听你这样说，我感觉行业前途尚且未知啊，以后可就得靠付博士你们学成之后一展所学，正是因为产业落后，大家回去才有发展空间嘛。”
顺嘴拿出领导们经常忽悠年轻人的说法，章昭现在也只有嘴皮上鼓励一二，其它也没辙。
难道让他去做复合材料产业吗，这显然是不可能，他一个外行人去了也两眼一抹黑，还不如现在把自己手上的事儿做好最踏实。
付才似乎也有些迷茫，神情不太自然，长叹一声。
“哎！！！”
摇摇头，看向窗外的硅谷繁华之处：“我现在真的是非常纠结，别看现在已经到了留学博士的级别，但要让我回国去参与复合材料产业建设，那真就一点儿底都没有。”
难得能遇到章昭这位国内来的老乡，而且也跟自己没什么利害关系，有些话憋了太久，他甚至都不敢跟刘航学说，但现在，他不吐不快。
倒上两杯水，顺手递给章昭一杯，再坐下。
付才回忆着一路的经历：“来到美国，接触复合材料领域越深，在这心里面啊，就感觉自己所学知识是越加匮乏。”
“真的。”
眼神从窗外游离到室内，看天花板、看墙壁，但就是不敢去看章昭。
付才“再说句实话，就在上个月，波音来人希望我到波音去工作，现在.....我还没跟其它任何人说过，恰好今天咱们的话题刚好谈到这里，而你也跟我没什么上下级关系，所以才能有机会说句实话，我真的有点儿动心了。”
章昭惊讶：“是波音公司来人？”
付才：“没错，我不是不愿意回国，而是现在很迷茫，因为国内复合材料产业现状绝不是一两个人留学回去就能发展起来，我......”
顿了顿，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真是，真没那么大的能力！”
听到这里，章昭能够感觉到对方心底满满地无奈，突然会有这种感觉，其实不足为奇。
付才手捧着玻璃水杯，久久无言，抬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眶也有些湿润，想想八九十年代那些出国留学后一去不回的人，或许有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如此吧。
而只有设身处地接触过，章昭也才另有一番感想，毕竟这差距有时候真的大到让人绝望。
没出来见识过，可能也就在国内慢慢地摸索着一步一步地爬，但现在真正见识过差距，确实会很容易生出很强的无力感。
原作上辈子，他肯定无法理解付才的想法，现在嘛，倒是能理解。
然而，难理解不代表一定会认同，见识过国内往后十多年高速发展历程的章昭，他可没那么悲观。
所以说，这时候肯定还是要劝一劝：
“付博士，你的想法我理解，但我还是想说，你是国家花钱派出来的，现在国内经济逐渐向好，情况比八九十年代好了很多，如果选择回国发展，至少还是相对更容易些。”
没有开口，付才也只是点点头，至于心里怎么想，章昭也不知道。
门外，张教授也是一声叹息，他其实很能理解付才的想法，但这时候也不好多说，只能摇摇头，悄悄地离开。
再想起北航的访学邀请，咬咬牙，自己还是尽量想想办法，把最近的时间也腾出来吧。
房间内的两人当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沉默良久之后，章昭看情况，其实也明白是什么选择了。
起身，点点头。
这都快要将前脚踏出门了，付才突然才反应过来，迅速转过身。
就像落水之人要努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章昭老师，东太平洋宇航技术公司缺人吗，我不去波音，我跟你一起干，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