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杯酒,酿作月光托于手。
杯中有明月,月破长鲸腾飞雪。
仗剑天涯斩东风,沧海为酒敬长空。
隐隐南山掌心里,灼灼北斗双眸中。
十步血溅作桃花,千里霜笙侠客行。
秦娥梦里征鸿影,摘星楼头砧声明。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酒意浮沉金樽起,剑舞流光照夜笛。
天风海雨云帆渡,黄河涛口把酒伫。
明皇难阻出门去,拂袖吟成星辰赋。
关山戎马无涯梦,白衣飞尘恣肆生。
屐齿踏破水中月,仙魂凤歌散满城。
飞花酒意落长安,犹见孤影寄南征。
长啸一醉天地白,风雨山河入剑声。
……
金陵,江水寒彻。
她轻声吟诵,面容苍老。
寒风凛冽,她守着一方夜宵摊,遮住桌面的那一袭破烂不堪的布,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像是凛冬的黑色旗帜。
她颤颤巍巍地扯着身上破旧的外衣,妄图抵御寒冷,却失去了昔日的力气。
暮色苍茫,江面的船只渐渐稀少,星点的灯光,在水波间浮沉。然后,消失不见。
她推着破旧的小车,步履维艰地走着。
“夜宵啊……馄饨……饺子……粉丝汤来……”
寒风呼啸,她的声音瞬间被吞没。
人烟稀少,尽眼望去,都是归人。匆匆而过,看也不看她一眼。
“夜宵……馄饨啊……饺……”
有几个孩子,撒开脚丫奔跑,小脸被冻得通红,看见她,脸上带了轻蔑。
“这老不死的……”
“夜宵摊,烂泥潭!”
于是又笑又叫地过去,天地又是一片寂静了。
所有的舟船,都已离去,江堤上,更无一人。
于是,便剩下满空星辰,倒影入江水。
“馄饨……”
她忽然感到了寒冷,就拿起水壶,往手上倒了点水。可是,刚刚烧好的滚水却已经冰冷。冷水在掌纹里游走,上了冻。
她呼出一口气,白热的气模糊了视线。
在那一方雾色里,她似乎感到了隐隐的晕眩,于是闭上眼。
再睁眼时,天色晦暗了。
所有星辰,消失不见。
她抬头,看见细碎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
“下雪了……”
她挤出一丝干枯的声音。
那年,就是这样的雪,这样的寒冷。可是,那年的那天,却又那样的温暖。
毕竟,是年轻的时候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走路。
忽然,瞪大了混浊的眼睛。
江面上的,是什么?
她明明记得,所有的船只都已经离去。
可是,她却看见了这样的梦。
明亮,刺眼——
万千灯火,在江面上交相辉映。
车马之声,远远相闻。
仿佛所有倒映入水中的星辰缓缓;浮出,这片星辰般的灯火,像是海市蜃楼。
细碎的雪花,飘扬在远空。
她努力让昏花的老眼适应这片炫目。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那些灯火通明的楼宇,宝马香车,玉壶光转,市井的吆喝之声,都在那里,诱惑着她。
仿佛着了魔似的,她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向那片繁华的海市蜃楼。
车马行走的声响,人们的笑语,一切繁华之声,渐渐靠近了她。
年少时候的那些记忆,渐渐包围了她。
她一步一步,朝江心走去。
冰冷的江水触碰到脚踝的那一刻,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然而,她不假思索的艰难前进着,眼前那一方温暖明亮驱使着她。
金陵,早已成为古迹,失落在荒烟蔓草间。
她的心微微颤抖,却不敢与眼前的城市相认。
一步,一步。寒冷的水漫过膝盖。
越来越近。他们无比清晰,却又无比的接近幻梦。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
长相思,在长安。
水已漫过腰际,她确乎走的有些累了,于是停了下来,颤抖着在腰间摸索了一会,拿出了什么。
那是一个葫芦。
斑驳,破旧,却保存完好。
她细细把玩了一会上面的红绳,哆哆嗦嗦的打开塞子,喝了一口。过一会,又喝了一口。
烧酒的烈气直冲她的眼睛。很快,混浊的眼睛就蒙上一层水雾,而后缓缓凝结在眼角。
思量一生行迹,雪花便落满了肩头。
她仿佛有些醉了,身子渐渐回暖,于是收起葫芦,一步步向江心走去。
长安。年少时的长安。
就快到了……
她伸手,城市的流光,投过她的指缝,倾泻下来。
长安,仍是它少年时模样。可她,已经苍老得辨不出前尘。
灯火悬挂在街头,商贩热情的招呼着客人。来往的车马,都落上了薄薄的雪,马儿身上,却都盖着暖和的毯子。车夫带着皮帽,车里隐隐露出的金碧辉煌,晃人的眼。温暖的气息,一波波涌来。
一步,一步……
她终于就要触碰到城市的边缘,即使水已经漫过肩头,她仍然固执的伸出手去。
到了这个长安城,她便再也不用忍受寒冷,再也不用活在回忆的痛苦中。
她老了,她知道……
指尖,触上那片明亮——
突然,她脚下一空,坠入江水之中。
金陵,江水寒彻。
她在水中徒劳的摆动身体,挣扎着想要向上,却是无用功。
她睁眼,看见那片灯火,在水面之上摇曳。
水波摇曳,一切像是梦境。
又在一瞬间,灯火散去了。碎裂成万千星辰,消失在夜幕里。
“唔……”
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大水吞没了她的声音,只留下一串气泡。
那是她的长安……
她在水中,无尽下坠。
明月,骤现。透过水,月亮皎洁明亮。
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大雪也停止了飘落。
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浮上水去。
倒影在圆月中的,是那个葫芦。
她伸手要抓,然而那个葫芦飞速浮起,她连影子也没碰到。
终于,最后的东西,也一并失去。
她憋气太久了,意识模糊。
她睁着眼睛,任自己下坠。
月中,有一个身影,在舞剑歌吟。
那位仙人,衣带生风,长发飞扬。
她看见那个葫芦飞了上去,被仙人稳稳接住。
她看见水面之上,所有月光都成了他的背景。
她闭上眼,意识渐渐涣散。
恍惚间,她笑了。
……
“长夜霜降,长梦将至。”
“长醉,不复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