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他给了银子,随后松下眉眼,坐在阴凉的地方望着四面来往又暗自打量他们的行人,姑娘家吃东西总是慢一些,他无意理会旁人是怎得想他二人的关系,只低头玩着自己的腰侧挂着的紫玉,安静又漠然。
待她吃完,他单手托腮笑问:“你喜欢莲花吗?”
“莲花?”
“城外有一处雨莲湖那里的莲花与芙蕖都开的很早,泛舟湖上应该很有意思。”
听着他言下之意是要带着自己玩,郡主立刻点头:“喜欢,喜欢。咱们一起去吗?”
“难道让你一个人去吗?”他站起身:“咱们慢慢走,出城之前在街边买些点心带到轻舟上去。赏荷时分吃些东西最是怡然自得。”
方方走了两步,女子便拉着他的衣袖,一脸委屈的开口:“我腿疼。”
“那咱们回去。”他说罢就要转身。
她更拉紧了一些:“我不是那个意思。”羞红了脸指着自己的膝盖:“我是说我腿疼。”
四面行人多少都将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我过几日就要走了,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不负责任。”
“谁要你负责任。”她仰首:“本郡主难道还在乎那些蠢货的看法吗?”
……
他还是认输般蹲下身子,姑娘家立刻爬上他的背脊,熟悉的桃花香味猛地袭来,叫她心神欢然,四周议论声纷纷而起。
乐正苍鸾面不改色,小郡主指着街边的商铺道:“我要吃糖葫芦。”
他摇头轻叹:“买。”
躺在雨莲湖的一叶轻舟上,她闷头吃着乐正苍鸾剥的莲子:“你明日来我府上呗,我可以给你做莲子羹。”
“你还会做饭?”
“边地可比你们长阳城艰苦多了,我们什么都要自己会做。”她舔着嘴唇:“我厨艺可好了,你喜欢吃什么?我明日烧来给你吃。”
“明日我要出城比武,不得空。”
听到比武二字,女子立刻激动起来,高举着手唤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打算去替我收尸?”
她蹙眉:“你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咱们现在不是一起玩吗?既然一起玩,你去哪都要带着我。”
“本侯不要。”
“为什么?”
“我讨厌被人束缚的感觉。”
“我没有束缚你,只是想跟着你而已。”
“跟屁虫吗?”
“也可以这么说。”
常阳侯望着满池荷花浅笑开来:“我后日回来再去找你,你莫要随着我去江湖上乱来。”
“为什么?”她不爽的开口:“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他还是笑着,慢慢的剥着莲子,一颗颗的看着她吃下。
许久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的抬头暗暗的打量着面前的人,泄气的开口:“我是不是招你烦了?”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有点话多,你会不会烦我,这样。”
“我烦你做什么?”他将掌心的莲子递过去:“你虽然有点吵,不过不烦人。”
“你不孤单吗?”她问出口:“我瞧你成天都是一个人,也不怎么爱笑,更不喜欢往人群之中走。成天都这样真的不会孤单吗?”
他耸肩失笑:“我从懂事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与其说不孤单不如说更习惯自己一个人,这世间蠢笨的人太多,没有相交的理由。我在江湖上倒是有几个交情甚好的友人,都是些极其厉害的人物。所以……也算不得孤单。想要喝酒总能寻到人。”
“哦,这样啊。”她的目光落在他腰侧的紫玉上:“你这玉真好看,紫色的,我还从未见过紫玉呢。”
“边地连紫玉都没有吗?”
“有倒是有,只是这般好看的紫玉,倒是从未见过。”
“这是很多年前乐正家的一个先辈从云泉之中取出的上好的玉块,有手艺的先辈们精雕出来,后来这玉流转到我太爷爷的手里,一辈辈的传下来,说是送给媳妇用的,媳妇生了孩子,再将紫玉送给孩子。”
“这是传家之宝吗了?”
“可以这么说吧。”他缓缓展出笑意,艳然妖治远胜天边艳阳,水中光影。
“你真好看。”她单手托腮盯着他那双艳治多情的桃花眼:“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好看的男子。”她伸手点点她自己的眼睛:“你这双眼睛像是传说中凤凰的眼睛,有艳光流过。”
他微微抬手,花团锦簇之中旖旎娇艳的女子正痴痴的红晕着脸失神的瞧着他,心尖恍然了几秒,叫他面上也生出几分不自在,缓缓道:“你才好看吧,天下第一美人。”
“那……咱们都好看。”她欢然纯净的笑道:“好看的人喜欢和好看的人在一起玩。”
等到月儿高升,也不见他们有回去的意思。
船只停在岸边,他先行上岸,向女子伸出手:“上来。”
“做什么?”
“你看过飞舞在地面的星星吗?”
他说的太神乎其神,叫她来了兴趣,不由分说的伸手握住他的手急急的跳上岸,趴在他的背上,叫他背着往空旷的平原深处行去。
老树下,二人并肩坐着,面前是胡乱飞舞的萤火虫。
“飞舞在地面的星星?原来是萤火虫啊。”
“嗯。”他闲散的靠着,并无再多的话。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萤火虫的?”
“我爹娘还有叔父他们从前就很喜欢带着酒菜来这里,赏月,赏星,赏萤火虫。我小时候常常过来,回来长阳城无事可做的话,也就来这里看看夜。”
“那你带别人来过吗?”
“旁人可没有你脸皮这么厚。”
她怒然:“你什么意思啊!”
“本侯素来不爱理人,偏偏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总是耍赖还胆子大。”
“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我也只是心软而已。”他闭上双眸:“你再看一会儿吧,等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去。”
她点头,静下心来,望着面前飞舞的萤火虫。
乐正苍鸾的话并不多,除非她主动开口,否则面前的人基本不会说话,。
他总是低着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多情的笑意,莫名的让人感觉到悲伤。
“我爹和我说过……萤火虫是通往忘川的火虫,如果人有什么话想要对逝去的亲人说,萤火虫可以代为转达。”
“都是迷信。”
“你真是不解风情。”她也顺势靠在树干上,仰头瞧着漫天的星光:“你没有什么想要故去的人说的话吗?”
“没有。”
“不会想他们?”
“不会。”他回答的太过决绝,手中的紫玉被捏的愈发用力。
钟离微燕伸手去触飞到自己指尖的萤火虫:“那我们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一样,我每天都在想我娘,每天都会对着她的画像说话。”
他点头,松开了自己紧紧握住紫玉的手,闭上双眸。
许久之后,钟离微燕似是已然习惯了这样无言的场景,身边的人却睁开双眼:“走吧,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回去?这个时间城门都关上了,咱们不是应该在外度一日吗?”
“再教你一个道理,女孩子不要随便和男子在外过夜,即使什么都不发生,清者自清。过夜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他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叫人怦然心动的事情,要记着,知道吗?”
“可……我也只和你这样玩啊。”
伸手将女子拉到背上,他随意点了地,确定将人背稳,踏风而去。
“把头埋得深一些,小心疾风。”
他的话总是带着年长的叮嘱,似是将她视作孩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鼻尖满是他身上微凉的香味,似是桃林千里,瑶池在侧。
世间怎得会有这样的男子。
乐正家的男子都这样难得吗?
越过城楼,他们像是两只飞鸿之鸟,转瞬便从城郊飞旋到郡主府前。
被他送到郡主府前,男子将她缓缓放下,习惯性的往后的退了两步,依旧守着礼数。他下意识的去摸自己腰侧的紫玉,却只摸到一阵空泛,焦急的低头看去原本挂在那处的紫玉失了踪影。
她第一次见他面上见到了焦虑的表情,立刻被牵动了情绪,连连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并无表明的意思,仰着下巴对着她说:“你家里人会急,你快回去吧。”
瞧着他空着的左手,本就心细的女子立刻发现:“你的玉呢?”
“丢了……吧。”他垂下目光这样说。
“那去找啊!!肯定在回来的路上丢的。”
比起那人静然如死水的平意,她的焦急反倒更像是丢了东西的人。
乐正苍鸾随意耸肩:“丢了,就丢了吧。”他指尖在腰侧随意触着,似是开始习惯失去玉的时间。
“什么叫做丢了就丢了。”她急的跳脚:“你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那么执着干什么?我何必为难自己,丢就丢了。”他指着不远处的郡主府道:“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不行不行。”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咱们一块去找回来,按原路找回来。”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的模样,她恍然了解他眉眼之间的淡然,那并不是淡然,而是彻底放弃的哀默。哀默至此便是毫无情绪的抛弃,他正一步步的抛弃一切情绪与不舍。情绪不起波澜,空泛至虚无。
终于窥破了他笑容背后的真相,她匆匆松开那双手,转身往来时的路跑去。
“你不去找,我去找。我帮你找回来。”
月色像是仙人的绸缎,落在她乌黑的眼眸之中,流淌出深夜的晶莹星辰……
他呆在原地,直到女子一瘸一拐的身影从他面前消失。
他浅笑,并无感激,并无嘲讽,只是无奈。
面前飞奔的丫头还不知道失去的意义,所以她还有重回原路拿取东西的勇气。这种类似于希望的情绪,早就在家人死在他面前的那一瞬,彻底消失殆尽。
她还不懂,她还未曾失去过一切。
转身往她的身边行去,果然那丫头被紧闭的城门困住……
他向她伸出手,拉回到自己背上,将她背好,转身往郡主府的方向行去:“回去吧,我自己去找。”
她满是幽怨的盯着他,最后颔首:“那你一定要去找啊。”
“嗯。”他这样回答。
“那你明天出去比武的时候也要记得注意安全。”她被他背着,拉紧他的衣袖:“我等你回来,后天再一起玩,你来郡主府接我,我是女子,你要多让着我一点。”
他点头:“好。”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一定要守信,不然我就去陛下那里告你状。”
他依旧点头:“好。”
她说什么,他都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钟离微燕便被皇后请进宫中,清暑殿中陛下与皇后正在用早膳,见她来了便叫添了一副碗筷,陛下的心情似是很不错的模样,双眸笑意盎然透着喜气。
“朕听夏常德说这几日苍鸾都与你在一处?昨日还背着你往城郊外去了?”他笑问:“你二人何时关系这般好了?”
她面上一红,恭敬回答道:“回陛下,臣二人只是地主,客人之谊罢了。”
“那也不错。”陛下随手对着伺候的人道:“去库房给郡主挑几件好东西。再叫尚服局给郡主做几件新衣裳,沁儿。”他望着皇后:“你说再赏赐些什么好?”
“陛下想的都好的……只自己做主吧。”她掩面而笑,甚是欢喜。
她不解的看向皇后,只见皇后多给她添了一碗汤水,柔声端庄的解释道:“苍鸾素来不和京中人有来往,这几年就算是回京过节也不过是在众人面前露露面,从来没和大家说过什么话。所以,听说他被你缠着玩,你二人还整日在一处,陛下很是开怀。”
皇后将面前的鱼肉羹推得更近了一些,笑问:“你们二人去了何处啊。”
“侯爷带着我去了城外的雨莲湖,一起吃了莲蓬,还看了萤火虫。”她老实作答。
“那很好啊。”皇后有些小心的询问出声:“那……他可还说过什么?例如离开之类的话。”
“他说过几日要去岭南,行程不变。”
失望之色难掩,帝后二人皆是无奈低下头,她多少能理解一些,随后陛下望过来,笑道:“那……苍鸾在京中这段时日,丫头你便多陪陪他,多少叫他别总是一个人。”
她缓缓的点头,而后抿唇问道:“陛下,娘娘,臣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但问无妨。”
想起那枚紫玉,以及他几乎失去情绪的淡然笑,总归有无数的担心在其中:“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陛下稍稍垂下眼眸似是不愿提起,皇后面上漾出一分苦涩的笑意,眉眼渐渐黯然道:“也不是,他小时候就比旁人要懂事聪慧,虽然不爱与人交际,但至少算不得孤僻。后来乐正家战死沙场,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领着两万大军与父母,叔舅的尸骸从边城归来之后,便成了如今的模样。”往事历历在目,皇后多为感慨的开口。
“京中为尊贵之侯爷,他为何要远离朝堂,远遁江湖呢?”
“那年先皇体恤他失亲,又表彰他年少有为,边疆之战,最后一战是苍鸾打下获取胜利,这才将江国赶出边疆。那年先帝打算破例封赏他侯爷的名号,承继新的爵位。朝野之上虽然多有反对之声,但是多少还是有支持一派。当年为了封他做侯爷,朝野上下多是不和。”皇后蹙眉道:“他似是明白这一点,随即便遣散了府中的人,叫乐正家的老奴送了一封信至皇城,先皇拿到那封信急急赶到乐正府上时,府上已是人去楼空。苍鸾离城而去,远遁江湖。”
“他那年多大?”
“十三。”
“一个人?”
“嗯,一个人走的。”
遥想昔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亲眼瞧着父母丧命,又历经边疆战事,再看尽朝局阴诡。
皇后似是陷入回忆难以自拔,望着面前的钟离微燕道:“后来,他去了江湖上的某个门派,来信说是要留在那处当门主。先皇依旧待他有愧,千里迢迢叫人将圣旨与侯印给他送了去,硬是封了他常阳侯之名。先帝身子前几年渐渐坏了,总是念着要见苍鸾一面。大伙没办法,飞鸽传书叫他回来。先帝见了他说了许久的话,这才松下最后一口气。随后他每年总会回来一趟,虽然待着的时间不长可总会回来一趟。”
陛下道:“苍鸾不愿与人相交,如今与你生了情谊,你多少留心着一些。”
“臣,明白。”她迷茫的将故去的事情在脑中走了一遍,最后应声下来。
夏日蝉鸣声声,她一大早便大开府门坐在郡主府前的楼梯上,等着某人的到来。
他来了。
依旧是桃花香气最先扑面,四面女子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他真的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个天外来客,太过逍遥自得。
目光落在他腰侧随着光点而闪着柔光的紫玉。
还好,找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她抱着膝盖闷声闷气的开口:“我等了很久。”
他手腕上还缠着绷带,随意在她身边坐下:“那本侯赔罪,郡主想要什么?”
“带我去玩。”
他笑:“玩什么?”
“这个应该你来苦恼,不是我该烦心的事情。”
他望着四面来往的人群,最后将目光落在缓缓走过的识途老马身上,问道:“今天陛下他们在御场有御猎,你可会打猎?”
“猎场?”
“嗯。”
见她半分都掩藏不住的心中欢喜的模样,他欢然一笑,习惯性的摸着腰侧的紫玉:“那走吧,我带你过去。”
见他蹲下身子,她毫不犹豫的爬上去,双手交叠好了之后,她得意的道:“我其实已经不疼了。”
他动了动肩头,大踏步的背着人往皇城的方向去了,半是玩笑的开口:“你是女子,怕苦又怕累,我要让着你。对不对?”
她娇俏一笑,手收得更紧了一些:“算你还有点良心。”
四面的议论声并不小。她却生出几分得意的感情来。
猎场之中,陛下等人已经回了宫中。
场面上只剩下汝阳王还有几个正在玩闹的贵胄。
他二人一同出现倒是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乐正苍鸾打着哈切望着一箭箭击木桩的微燕,最后无奈拍了拍她的肩头:“你肩膀放松一点,否则长箭不宜受控。脚步再稳一点。手臂放平一些,表情温柔一点不要摆出一副旁人欠了你钱的恶像。”
听到此处,她再也绷不住,只叫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多废话。”
“我回避。”被嫌弃的人望着身后的瓜果点心问道:“吃什么?”
“你剥的莲子。”
男子憨然一笑,转身离开。
不过一刻,那边便有成群的人围来,将钟离微燕围在人群中央。
“美人好箭法啊。”
“但是本王觉得还可以更好一些,可要本王帮着你扶住长弓?”说着便要上手。
下一秒一阵巨疼在手背上绽开,钟离微燕手中的长弓不知何时转了方向直直的击在他的手背上。
“还望汝阳王自重。”
汝阳王本就是京中出名的小人,被击中下一刻便要反击,她顺手将长弓顺势扔出,直直的扔在那人的鼻骨上,叫他吃痛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议论声起,看热闹的心思被挑起。
“你知道得罪夏侯家的后果吗?”汝阳王抬首,下意识就要去掐她的喉头。
女子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躲过那人的攻击,随即便要出招。
汝阳王的冷笑响起,他虽然并不是直传孙儿,体内多少也有夏侯氏的血液,贵为皇室,他确实有操控旁人生死的能力。
“钟离微燕,难道你想要送你一家去死吗?”
这方微燕半眯着眼睛还未出声,手上已经卷满真气,下一瞬便感到一到紫影从眼前闪过,若雷似电。
已然忍无可忍。
众人看清来者,他将钟离微燕牢牢的护在身后:“汝阳王,有些话不能说,你可知道?”
“乐正苍鸾。”他笑:“本王和美人说话呢,你充什么英雄?难不成你还看上她了?”汝阳王面犯讥讽:“你们乐正家一家子短命鬼,还是莫要耽误人家美人了。”
他面无表情的回讽刺道:“我们一族短命不是秘密,如果汝阳王想要短命,本侯也不是不能送你一程。”
汝阳王戾气上头,下一秒便出招去。
乐正苍鸾为江湖上第二的高手,哪里会将这种养尊处优的贵胄放在眼里。反手便将他的招数推开。
众人愕然。
乐正苍鸾掐人与旁人不同,他是用指尖掐住对手的喉头。
“本侯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要多。”他指尖微微发力掐着他的喉头,发出近乎厌恶的声响:“你敢动她一分一毫,本侯便送你去见先皇。”
“区区乐正竟然也敢对夏侯氏动手,乐正苍鸾你忘了你们一族的使命了吗?”他的嗓音渐渐暗沉,似是将死之人发出的无力呜咽。
“乐正忠得的君,忠的是义。再说……”他笑:“你算什么夏侯氏?一个不知多少族外的野种也敢自称夏侯氏吗?”
乐正苍鸾冷然道:“你若是有所不服,本侯杀了你,你自己去地下问先皇,问夏侯家的列祖列宗,问问他们可愿认你为夏侯氏。”
乐正苍鸾的面色渐渐冷下,指尖微微施力的颤抖着,在他的桎梏之下汝阳王的面上泛出两三奇怪的灰白色,她惊慌起来连连拉着他的手臂:“你别杀他,你别杀他,杀了他,你会有事情。别做这种傻事。”
“他威胁你的家人,你可以忍?”他手臂上的力量依旧未松。
“我不能忍,但是比起几句口头之快,我更不希望你被这件事无辜连累。”她眸色之上染了几分无辜的红色:“放下他吧,别和他计较,咱们走了。”
他顺手将那人扔下,无言警告,钟离微燕拉着他的衣袖,缓缓的往宫外行去。
通往宫门外的那条石板路很长,四四方方的通道,唯有一缕天空可以窥探,终究还是他先停下的脚步。
“你……为什么要在意那些和你无关的事情?”他笑问,只是觉得迷茫,他自己都不在乎的那些事情,这个丫头帮他担心着,他不愿再捡起的那些东西,这个丫头将丢弃的那些一一摆放在他面前:“我自己都不要的那些东西,你那么拼命地捡起来给我做什么?”
“你是说紫玉?”
“还有很多。”他不懂:“你为什么要在意我的前程,本侯后日便要离开,就算出了什么事情陛下也不会和我计较。其实你不必担心。”
她看着他许久,两侧清风缓缓抚来,许久,她笑道:“你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吗?”
“我六岁便跟着父亲上战场,万人堆积而成的死人山,血流成河那血河上飘着兵器,残肢,还有许多人的眼睛。昨日还亲切领着我的叔叔,第二日便在战死沙场。我的叔叔,父亲,娘亲,还有爷爷,乐正家世世代代近乎九成的人都死在战场上。比起活人,我从小见识的便是这些惨绝人寰的场面。”
“我从未见过死人。”她说:“就连我娘亲死了,我阿爹都不愿让我看一眼,说是女儿家不要见这些。”
“你爹很爱你。”
“我知道。”她单手托腮:“若是今日我不拦着,你会杀了他吗?我是说汝阳王。”
“不会。”他靠在墙壁上:“我不喜欢杀人。”
“那你还威胁他?”
“我不喜欢杀人,并不代表我不会杀人。”他伸出自己的手:“本侯六七岁的时候手上便已经有了数千条人命,手起刀落,杀人很简单。可是杀了人之后的痛苦感,并不简单,你阿爹如此爱你,本侯也不愿你卷入人命之争。”
她在他身边靠着:“不说要留十日吗?怎么后日就要走了?”
“本就是江湖自由人,想走便走,哪里要守什么离别之期?”
“那我呢?”她委屈的指着自己:“我怎么办?”
“郡主……”
“若是你走了之后,他们欺负我怎么办?我瞧着那汝阳王是个极其小心眼的人。今日你在他不能将我怎么样,等之后你走了,他若是找我的麻烦怎么办。”
“那郡主应该找一个好一点的靠山,听说凌月阁的长阁……”
钟离微燕拉着他的衣袖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世上有些事情还是糊涂一些好。”
她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是我不够好吗?还是我太吵了?你觉得哪里不好,我改还不行吗?”
“没有,你很好。”他认真的看过去:“只是……你莫要和乐正家扯上关系为好。”
“我不在意那些。短命吗?生命应是自己所铸,不应该去计较长短。”
“忠义,是一种诅咒。”
他苍白的笑开,仰头望着细窄的天空:“这是我爹告诉我的。乐正一族生来就被诅咒,困入忠义,永生永世被一缕魂魄纠缠,永无尽头。”眉眼之间疏离:“本侯自小便了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官场上每个人的嘴脸我都看的一清二楚。你知道我爹娘死后,众人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她看去。
他说:“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冷笑在嘴角漾开:“死得其所?这世上当真有死得其所这种事情吗?我爹娘用生命用一切换来的安稳与和平,在他们眼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忠臣佞臣都好,他们所想的不过是边疆战事已平,从此高枕无忧。从未想过那些死在边疆的人是怎样的心情,失去亲人的人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你当年离开,是为了不让陛下为难吗?”她问出声。
乐正苍鸾蹲下身子,女子习惯性的爬上他的背,稳稳的往宫外行去。
“算是,也不算是。”
“嗯?”
“侯爷的位置,有也好,没有也好。我从未在意过,毕竟常阳侯此位确实太过尊贵,先帝说出那封号的时候别说满朝文武,就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他叹然:“我当年也就十二三岁的孩子,站在人群之中望着满朝官员面上的变化,那当真是精彩。其实大家都是不支持的。就算口上有顺着陛下的,心中也不愿我一个小小的孩子爬到他们的头上。乐正一族素来荣宠,只是可惜人才凋零,如今现世的乐正人也不过我一个。”
“然后呢。”她像是听故事一般,听着他记忆之中的一切。
“然后?”他略作思量道:“站在朝堂上的那一瞬间,我觉得不值得。很不值得。很想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问问他们,你们为了一个高位吵得这样不可开交,为何当时边疆起战事时你们没有这样的热情?你们就这样浪费旁人用生命,用一切换来的和平吗?”叹息是千回百转的无奈,是疲倦至死的唏嘘,他说:“可我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就看着他们不断争抢,吵闹,最后欲要打起来。就像街边耍猴戏一样。你若是在场必然不能明白他们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太无聊了。”他说。
“长阳城是个很无聊的地方,正巧我在江湖上的朋友,来信问我可要去江湖,索性就散了侯府,反正长阳城已无牵挂之感。不如随遇而安,对酒当歌,去江湖逍遥也不错。给先帝留了信,我便趁着清晨城门大开,驾马而去。”
想来也有意思,他笑道:“后来,长阳城来了书信,说是我走了之后,众人生出几分畏惧感,有些害怕无乐正一族在南国,边疆会因此不再收敛,担心出战事。那些反对派突然倒戈,众人都同意封我为侯。”他讽刺的笑道:“你看,这都是一群什么人。”
“真是势利。”她拉拉他的衣襟,似是撒娇的问道:“那你为何又回来了?为了见先帝最后一面?”
“嗯。先帝视我为子,自小也是他看着我长大,无论怎样送终这种事情不可不归来。”
“虽然有点冒昧,但是……我能问吗?先帝和你说了什么?”她问:“皇后娘娘告诉我,当年陛下将你一个人叫去寝殿,你们说了什么?”
“这件事啊。”他轻笑:“先帝叫我以后不用再守着乐正家的责任,从此以后,我自由了。天高海阔应该去飞舞。”
“那你……”
“我说过吧。”他依旧多情的笑着:“乐正一族生来就背负着忠义二字,忠义二字的背后就是诅咒。这是诅咒更是选择。只要乐正一族尚在一日,南国有难,夏侯有难,便不能坐视不理。”
“选择……”她在心底将此话来来回回的思量了许久,最后笑道:“你果然和旁人不一样。”
背着她走出皇城,她伸手点着男子的脸颊道:“岭南的雪很美吗?”
“不知道。我没去过,江湖上有几个朋友去过,他们说那里很美,所以要去看看。”
“这样啊。”她笑颜焕然,再未提半分自己的心意。
他总是在天方方明起时出现在郡主府门前,领着她在长阳城各处玩闹。
本定下说的‘后日’也因为那女子的胡搅蛮缠不知延期了多久。
那天,他向她道别,说自己要前往岭南看雪,不能再耽误。她了然,二人对月对酌。
十里长亭处,他驾在马上瞧着不远处坐在高马上衣装清减的鹅黄长衫的女子,她身后是漫天艳阳,落了她一身朦胧的光,似是光影之中不谙世事的仙子,她笑颜欢展,眉眼弯弯。
他知道她定会跟来。
“驾。”马儿哒哒而来,他的马儿停在她身边,男子眉眼暗藏桃意灼灼:“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岭南的雪很美,本郡主也想要去看看,既然顺路那就一起吧。”她点点自己的包袱:“钱财银两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交给我。”她扬眉:“这位兄台可愿同行啊?”
“你腰上的那个圣旨是什么?”他本就眼尖,立刻瞧见她腰后别着的正黄色圣旨。
“我求陛下给我们两个赐婚。”她将手里的圣旨晃了晃:“不过嘛,你现在好像不太愿意娶我的样子,所以我就求陛下暂时莫要将此事声张开来,等你心甘情愿娶我的时候,再昭告天下。”
他放声大笑,江湖少年郎的豪爽不羁尽在其中:“这么说,我是甩不得你了?”
“当然是甩不得。圣旨在手,本郡主早晚让你爱上我。”
“不后悔?”
“不后悔。”
他望着山峦暝烟,天边云霭:“听说岭南的雪下会盛开一种叫做雪见的花。那花深埋在雪下。格外坚强。若是这次能见到就好了。”
她明白此人的言下之意是愿意领着她前去,她立刻驾马上前两步,笑意欢然:“一定能看见,肯定,肯定能看见。”
承你吉言。
一双人,一双马,就这样远走。
再归来的时候,城郊的桃花扬扬洒洒的飞舞成一阵花雨,他们共骑着一匹马,笑意温然。
青鸾郡主请求陛下赐婚一事闹得满城皆知,此时正坐在侯府吃着糕点的郡主或者说是侯爷夫人笑道:“这下全城都知道你被我定下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好好好。”他无奈摇头,又喂了女子一块:“都快要做娘亲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不能孩子气吗?”
“当然能啊。”他摸着微微鼓的小腹笑道:“要是丫头,我保护你们娘俩,要是个小子,我们两个一起护着你。”
“做爹的人啊,你还是快些想着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快要做爹的人笑然:“不急,不急,还是要先将夫人保护好。”
时光如梭,孩子出生后第七日,乐正苍鸾抱着眼睛眯着酣睡的孩子道:“叫这个孩子,余亦可好?”
“余亦?为何要取这个名字。”她靠在一旁,望着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男人问道。
“羽翼。希望他能自由自在的活在世间,都说乐正一族是凤子,那便叫这小子生出一对羽翼天大地大,千山万水的游玩。”
“我还以为,你是希望他能成为夏侯家的羽翼呢。”
乐正苍鸾欢然一笑:“那便是这个孩子的选择了。选择离开,还是留下,那是他长大后自己该抉择的事情。”
“不负责任的老爹。”
“咱们的儿子,哪里需要咱们烦神?”他点着孩子软软的脸颊,不自觉的红了眼睛:“不过……爹还是不希望余亦选择和爹一样的道路。莫要吃苦受伤,欢乐善良的成长就好。”
“可惜啊,虎父无犬子。”做了娘亲的人,面上的笑意更加柔软轻巧了几分。
他将孩子放在一旁的小床上,走过去将妻子搂住:“辛苦了,以后不生了。”
“不希望余亦多个弟弟妹妹?”
“他有爹爹和娘亲就够了,我一定会把所有的父爱都给他,叫他失不得半分孩童的欢然。”
“你总是有理。”
你看,桃花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