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叔啊心狠,他自己尝过的苦,他还敢叫他儿子再尝一遍,他心狠,他真是心狠。”半白了头发的师父醉态迷蒙的嘟囔了。
澹台绿水望着师父鬓边新添的几缕白发,无奈摇头。
从远处拿来清茶的余亦面上漾着温和的笑意,他将清茶递到正在耍酒疯的师父面前:“师父,喝杯茶吧,师娘叫你早点睡。”
师父倒是很听余亦的,哪怕是醉了,余亦叫他做什么,他也都一一顺着。
她眼看着余亦扶着师父往竹林深处行去,黯然的她叹出一口气。
自一年前汝阳王叛乱后,余亦便随着他们归了行舟门。
乐正余亦得知父母死信时,也正是生命垂危将死之态,澹台绿水本以为余亦会哭会闹,就和小时候一样,总会闹上一闹。
可那小小的孩子,只是拉着师父的手,极其平静的说:“若是余亦死了,就把余亦和爹娘一起葬了,若是余亦没有死,师父就带着余亦离开长阳城去行舟门。”
他没有死,他被玉人山庄的南宫庄主救了下来,余亦病的昏昏沉沉的时候,师父抱着他上了马车,彻彻底底的离开了那伤心地。
澹台绿水以为这个孩子总归会难过上一段时日,可他没有,他伤好了之后便担起了行舟门的大小事物,极为平静的过着每一天。她并不能理解余亦的心,就像她不能理解师父为何每日醉酒一样。
“阿姊。”
凤歌端着新衣裳从远处走来:“这是师娘新给大伙做的衣裳,说是让你先选。”
澹台凤歌却答非所问,似是自言自语:“凤歌……余亦一次都没有哭过。”
端着的托盘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小凤歌将那托盘放在一旁,面上凝了几分苦楚:“凤歌也没有见余亦哭过。如今连他笑都不怎么笑了。”
“他不是整天都扬着嘴角吗?”
“那不一样,阿姊。”凤歌仰首,漫天星辰就这般入了她的眼眸:“你明明知道的,阿姊,那不一样。”
绿水轻叹一声:“京中来了许多信,还送来了许多东西,都是送给余亦的。他将信留下了,余下的东西全都送了门派中人。可是啊,他一封都没有看过,原封不动的放在屋子里面,就当做不存在一样。”
“余亦每日都会坐在山头的奇石上看太阳。”凤歌说。
“他不是在看太阳。”一少年从天而降,一身夜行衣格外隐蔽,是年少的宇文清辉,少年将遮面的黑巾拆下:“他那是睡不着。他每日等大伙熄灯眠了,便孤身一人往山顶去了,一看就是一夜,有时候直接在山顶上睡。”
凤歌跳到他面前:“你怎么知道的?”
“我这段时日不是在练功吗?”他抱臂道:“每日都能看到他,原先我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后来发现他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澹台绿水暗暗的握紧了拳头。
夜晚有飞鸽而来,是夏侯南斗的信笺。
他时常会过来书信询问余亦的情况,每逢此时,她便只能回复二字。
还好。
除此二字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湖杀戮不断,她本就是傲气的女子,武功在年轻一辈之中格外出挑,小小年纪便能与当世高手对战一二,甚至还能高上一两招,立敌无数。
女子出手素来狠毒,取人性命如同饮水。
那日他们几人一起下山,半道上遇上了正在对女子施暴的劫匪,她出手急如闪电,长鞭若蛇咬住颈部,直取了那人的性命,戾气横生。
宇文清辉与澹台凤歌都大呼过瘾,唯有乐正余亦静然无声。
她本不在意,可回到山上之后余亦依旧只字不提,甚至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叫她本不在意的心都在意起来。
拦住他要去账房的脚步,拉着他的衣袖,她扬眉问道:“你对我杀人有什么不满吗?”
他直接了当的摇头,眸色真诚并无半分虚假:“没有。”
“那你为何这幅神情?”
他摸着自己的面,恍然了一会儿又道:“没什么。”
她倒是急了,这么多日的焦虑尽数纠结在一处:“余亦!”她唤的很大声,叫在一旁药炉之中对着书本发呆的南宫昭雪都为之一惊,连连跑出。
“绿水。”他不再甜然笑着唤她一声绿水姐姐,似是被冰河冻住了那份天真无邪,他平静温和的像是一潭不起波澜不见深浅的死水,他开口了,是解释:“遇上此等事情因先制服其,让其丧失反击能力,而后送交官府,交由律法定夺。这是我从小便视为真理的是非。这是朝堂的理论,可如今我在江湖,江湖与朝堂不同,所以一时之间我还不能习惯你们随意杀人。”
澹台绿水静默下来,随即推搡了他的肩头:“对不起,我忘了。”
他浅笑,依旧眉眼如画,可惜毫无神采,转身往库房行去。
“慢慢来吧,这才多久?”南宫昭雪走到她身边:“余亦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你希望他能一夕之间承担父母的死吗?”
“我倒是希望他不能。”她叹然:“至少那样我还觉得余亦是正常的,如今他这般平静,我更担心。”
“担心就多出门打架,别在这找余亦的不痛快。”
她抬手就要揍他。
望着他手里的医书,女子黯然叹气:“你打算抱着你的医书到什么时候啊,纸上谈兵不成气候,能不能找个人治一治?”
“治死了怎么办?岂不是辱了我们玉人山庄的名号?不急不急。”他眉眼轻巧一挑:“我要去云喜山找一味草药,听说雪霞狂狮就在那处闭关,你不是一直想和他打一场吗?一起去?”
“你这么好心?”
“医者皆是仁心。”
“我看你叫我去比武是假,伴你去采药才是真吧。”
“阿姊你见微知著,妙人也。”
他二人相伴着离开行舟门,澹台凤歌跟着宇文清辉整日在山中学习剑法,众人皆忙着。
待到澹台绿水与南宫昭雪归来,发现行舟门众人都站在门前不知在张望些什么。
澹台凤歌一双美目都哭的红肿,一见阿姊立刻哭丧道:“阿姊啊,余亦被长风道人困住了。”
“长风道人?”
澹台凤歌哭丧着脸:“那日我和清辉在山头练武,那长风道人突然出现夺了我们二人的兵器,正巧余亦上山来寻我们,那长风道人便和说要余亦拿东西来换我们的兵器,或者叫余亦打过他才放我们二人下山。”
余亦便留在山上了,我们过来找师父,师父去了一趟之后被余亦劝了回来,说是承诺必然要履行。
澹台绿水与南宫昭雪对视了一眼,二人伴着往那高山上去了。
树林深处,余亦添着着柴火烧,似火凤飞舞的柴火堆上正火烤着山间野兔子,那长风道人单手托腮望着他认真烧火的模样。
“你小子有点骨气。”
余亦浅笑,将手里的山兔递过去:“前辈你先吃吧,我去那边打点水。”
见那小子抱着竹筒缓缓往溪边走去,长风道人扬声道:“我见过你爹。你和他很像,或者说一模一样。”
他微微一顿,并无停留,直蹲在溪边某处,将那竹筒灌满了溪水才回来,似是方才的话题并未发生过。
“前辈,喝水吧。”
长风道人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随后冷笑:“还真是一模一样。”
下一瞬一阵疾风越过,乐正余亦挂在腰侧的紫玉被人夺走。
他面上平静终究是被打破,戾气与阴冷之色袭来,放在脚边的长剑立刻出鞘,顿时杀气四起。
长风道人点地而起,往山林最高处飞去。
余亦猛地追去,他的轻功并不在澹台绿水之下,只是平日一直收敛着一次都未展现过。
那长风道人立刻笑开:“这才对嘛,方才你可没有这般有斗志。”
二人对招极为激烈,方才还静然的孩子,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为实叫他讶异。
行到悬崖边,他玩的正高兴竟然失手将那紫玉扔出手去,那孩子的目光便是盯死了那块紫玉,猛地扔掉了手中长剑,追着那紫玉点着悬崖边,丝毫犹豫都未曾有,决绝的跳了下去。
长风道人转身的瞬间,只见那孩子抓住了紫玉心满意足的往下堕去。
似是被利刃割断了整颗心,他立刻飞身而下去拉那无心活命的孩子,将那孩子抱进怀里,费劲力气,攀着那树藤,有惊无险,二人最后落在半山腰上。
长风道人立刻将那孩子放在平地上,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毫发无伤这才松下一口气。
乐正余亦将紫玉左右看了一遍后,将那玉块放回心怀处,随即弯腰恭敬道:“多谢前辈救我性命。”
那长风道人惊魂未定靠在山壁上面色苍白,满目不可思议:“你这个小子不要命了啊。你知道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吗?”
他还是弯腰道:“多谢前辈救我性命。”
“你们姓乐正的是不是都是死脑筋啊,当年我拿了你爹紫玉,你爹要和我拼命,你如今为了这块玉竟然要跳崖?真是有病。”
余亦往后退了一步,眉眼弯弯。
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是师父与澹台绿水她们。
乐正余亦被罚面壁思过。
那长风道人丢下一句过几年再来找余亦比试,便逍遥自在的走了。
面壁于他而言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再也不用去理会旁人多疑的眼光,更不用在意旁人的同情与怜悯。
就这么安静的度日,静的他再也不愿回头。
澹台绿水过来给他送饭,发现他的午饭并未动过,面壁思过便真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滴水不进。
“你不吃饭,师父又会担心。乖一点吧。”她坐在他身边望着他心如止水的表情,总会联想起从前笑眯眯甜蜜蜜跟着她陪着她玩耍的余亦,落差在心中漾开,她说:“总会过去的。你相信阿姊,相信你绿水姐姐,肯定会过去。当年你爹不就熬过来了吗?你怎么就不能熬过去呢?”
他转过头看着她,似是不解,似是迷茫,最后苦笑开来,他取来一旁的饭菜,一口口的吃着。
本就是极其乖巧的孩子。
她陪着他,从夕阳至天色欲亮。
她在等他的答案。
“绿水,如果我没有活下来,是不是更好一些?”
这是他的答案。
澹台绿水望着他毫无生机的双眸,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可你要活下去。”她这样回答。
“生不如死也要活着吗?”他触着手中那块紫玉,望着面前坚定着双眸的澹台绿水:“很痛苦也要活着吗?”
她说:“痛苦是活着的代价。”
他似是得到了答案,释怀一般笑开:“那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寻死。”
“你想要死?在此之前?”
“没有。”他漠然回答:“只是,玉在人在,玉毁人亡。”
“如今也是如此?”
“难道我方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他一字一句淡然温和。
“你只说你不会寻死,可也并未说过旁的。”
“我爹娘也说过会一生伴着我。”他甚少提起爹娘二字,每每提起面上终是破碎着悲凉:“人,怎么可能挨得过命?所以,我不会许诺。”
“你变了。”她搂过少年的肩头,叫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她学着从前婶婶抱着余亦的手法,牢牢的护着他,抬手挽过他乱在额边的发,素手微凉,她说:“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余亦。”
他点头,轻嗯了一声。
武林高手就这般被澹台绿水轻易击倒,她这几日戾气极重,随手便能将人打成重伤。虽不致死却也失了半条命。
余亦静看着那满地的殷红,与那郁郁垂死的人,心中那份情绪便是半分都起不得波澜。
南宫昭雪提着小药箱从竹林深处沾了晨露而来,他蹲下身子给那重伤之人看了半晌,最后才犹豫的给他喂下一颗药丸。
“你喂个药磨磨蹭蹭,磨磨唧唧,你是大夫还是蜗牛啊。”澹台绿水蹙眉:“快点吧,要吃饭了。”
救了人,只见乐正余亦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那人的心口:“回去的路上小心一些,莫要暴露了身份。”
躺在那处的人望着余亦的面容,缓缓的点了头。
澹台绿水问:“你为何叫他莫要暴露身份?”
“他眉眼戾气过重,一眼便知树敌颇多,他此番被你打至重伤,想来……他的仇家收了消息必会回来找他报复。”
“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再说他树敌颇多,自然是杀人如麻,他若是没有那个本事,被人杀了也是应该。你何必操这份心。”南宫昭雪如此说。
“算是我多管闲事。”他负手而立,低眸浅浅。
日子便是这样过,常有书信与物件从长阳城传来。
那日澹台绿水从窗外瞧见余亦正挑灯熬油的画写着什么。
推门而入,发现那孩子正在研究兵法。
“你看这个做什么?”
“边疆常年不安宁,从前有江国,如今有北鼎国,我爹和我说过每逢春日他们便会有动作,小时候我爹给我说过北鼎国的八卦七星阵,我破解有法,便写好给南斗他们寄去,也算是尽了乐正家的职责。”
抬首便能瞧见澹台绿水略带责备的表情,她问:“你无需担起乐正一族的责任。你们一族的责任早就该卸下了,师叔想来也不会希望你如此……诅咒该停下了。”
“这不是诅咒。”他仰首傲然,气宇之间隐隐可见昔年常阳侯的疏阔风华:“是抉择。我还活着……这些责任需要有人担起。”
他望着澹台绿水,浅然一笑:“绿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们。”
她不信。
寻仇本就是江湖常事。
昨日被击败的人可能几年之后便会带着更下作的手段前来。
一年前她在云喜山击败的雪霞狂狮便是如此,男子手中的长剑剧毒恶然,他是来取澹台绿水的命。
她自然迎战,本已击败了他,南宫昭雪上前准备医治,那人便猛地提剑而起。
他二人眼看着要被那剑划伤,挡在他们的身前是一直靠在一旁的乐正余亦。
长剑刺在刺在他的锁骨下方,毒素入体,腐骨噬心。
澹台绿水抱着替她挡剑的余亦,错愕的望着面前的南宫昭雪。
那毒名为腐骨噬心,无药可解,并不致命,唯有疼痛,断骨裂肺的痛苦在每一寸皮肤展开,中毒者绝不会因为疼痛昏厥,那疼痛深上一寸中毒者便会更清醒一分。
痛苦之中煎熬。
他蜷缩在哪里,因为疼痛浑身发颤,脱水,虚脱,浑浑噩噩却又极度清醒。咬牙忍耐,
死也不说一声难受。
而这只是开始。
南宫昭雪是山上唯一一个大夫,只见他熬出一碗又一碗毒药,一碗一碗的灌倒余亦的口中。便是这样折腾了三个月,那份疼痛感才稍稍压制下去。
南宫昭雪将那些毒药一份份喂给他时,心中慌乱惊然,可余亦却说他相信他,颤抖着手,强忍着疼告诉他:“南宫你放心治。你是大夫,我信你。”
他越来越果决,看着余亦的面色和疼痛的减轻,他一点点的减少药量,一点点的滋补他的身子。
乐正余亦信对了人,南宫昭雪没有辜负他,他救了他。
澹台绿水守在乐正余亦身边,方才疼痛刚过,余亦的手腕被他自己掐至青紫。
她心疼的拉过他的手,拿着药油将那淤青揉散。
恍然的……
一滴眼泪从她眼眶落下。
漫天月色将这滴泪照的凄苦。
终于发现了,她在害怕,她很害怕失去余亦。她拉着余亦虚疲的双手,紧紧握在手里,恨不得将自己生命渡过去,师叔的死在她心中所留下的伤痕并不比余亦要少,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余亦受伤,才会般小心的护在余亦身边。每日都为他心疼,害怕过去的余亦再也不会出现。
甚至将出现在他们身边所有一切的危险都狠毒的除去。
她在害怕。
害怕至颤抖。
害怕至愤怒。
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乐正余亦。
她需要余亦活着。期盼着,渴望着,余亦能够活在这个世上。
这是她的弟弟,她心中最喜爱的弟弟。
甚至超过与凤歌的血缘之情。
“你不要死。”她开口。
“余亦别死,好不好?阿姊需要你。不要和师叔婶婶一样。”
哪怕这个孩子尝尽了百毒,受了这样多的苦,哪怕余亦自己都放弃了生机,妄想走向父母所在的地方,哪怕宇文清辉与师父都自暴自弃说,余亦离开人世会更为幸福,她还是不愿接受,就是固执的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绿水。你哭了。”余亦的声音响起,他的指尖带着清寒的香气,在她的面上抹过,像是落在面上冰凉的雨。
他虚弱的声音像是轻缓飞舞的蝴蝶,绕过她的指尖,落在耳畔,他迷茫的看着她,像是通过对视得到了什么。
“我会好好的活着,你不要哭。”他说。他在安慰她。
她颔首,潸然泪下。
乐正余亦脑中一片混沌,最后乖顺的闭上双眸。
这世上不仅只有他为了爹娘的死难过着,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还活着的人多少都承受着失去的痛苦。
他们每一个人都难受着。
他睡去。
睡梦之中,是那个微凉的夜里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入眠的场景。
他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清醒过来。
对着虚空的悲伤,空洞的说了一句:“骗子。”
他的伤慢慢的修养,能下地也是半年之后的事情,虽然不得远行但是看看账本管理门派都不难。
春来秋去,不知是第几年长阳城来了消息,说是陛下仙逝,夏侯南斗登基,又过了两年太后过世的消息传来。
故人离去,行舟门总有人伤怀心酸,余亦坐在高山的望云石上,身后是前来寻他比试的长风道人,那道人时常会来,每次来都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落霞照在他的面上,似是一缕红绸蒙住他的面。
“你比起几年前更漂亮了啊。”长风道人说话依旧没有正形,只玩笑道:“你们乐正家的人各个都精致漂亮。你若是个女子不知有多少人要排队一睹芳颜啊。”
余亦肩头猛地一阵抽疼,头晕目眩,他咬牙忍住这才缓住。
长风道人扶着他的肩头,明明是关心,却还是扭着性子道:“瞧瞧这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想将你拐回家。”
乐正余亦只是笑:“我这几年不能与您对打。前辈您过几年再来寻我吧,等我伤再好一些。”
“真的?”
“好,那本道者就过几年再来找你比试。”
二人便这般坐着,那长风道人牢牢的扶着他的肩头,余亦望着夕阳,紧紧的握住紫玉:“谢谢你来看我。不过我没有事。”
“我是来寻你比武,怎么就成来看你?”
“他们都走了,你便来看我,是怕我难过吗?”他问出声。
那长风道人欢喜盎然:“你我不过一面之缘,貌似并不相熟吧,哪里就……”
“叔父。”
他喊了他。
而后抬起头,额下一双弯月,似是桃花盛开:“乐正长风,我爹曾经和我提过你。我知道你是谁。一开始就知道。”
玩世不恭的笑终于消失,无需再掩藏,他捏着少年的肩头:“你爹和你提过我?”
“嗯,家里的族谱我看过一眼,我爹也和我说过你,太爷爷那一辈乐正家离了三子至江湖,按辈分来算您是余亦的叔父。”他灿然一笑:“你的眼睛和我爹有三分相似。”
乐正长风抿唇搂过少年,亲昵的说:“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便是不愿让你知道我是乐正家的人。”
“没关系。”他那样善良的理解:“我明白。”
有人指着远山连绵,锦绣河山:“余亦要不要和叔父走?叔父带你去云游四海,去见这个世上还活着的乐正族人。”
“世上还有很多乐正族人吗?”他问。
“还有不少,大家都隐姓埋名的在江湖上游荡,或者有些归隐山林做了散人。”他拍着孩子的肩头:“大家都知道你,所以叫我过来看看,其实他们也来看过你,或者在山脚下卖过东西给你,或者在丛林里面偷偷看过你。”
“这样啊。”他并未去追问他们为何不愿现身:“那就好。”他笑:“这么说余亦在这个世上还有族人可对?”
“对。”
“那就好。”他欢颜舒展,灼灼妖态似流光红云:“那就好。”
乐正长风拍着他的肩头,认真的问道:“你要不要跟我走?江湖很好玩的,天高海阔,自由自在比你守在这小小的行舟门要有趣的多,叔父带着你玩,什么……”
他停了声音,面前孩子的笑太过明媚灿烂,叫他不忍再开口。
“叔父。”他这样喊他。
“嗯。”他应声。
“余亦会忘记你是我叔父这样事,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你们并不亏欠我什么。”他说:“你告诉其他的乐正人,叫他们都安心的活着,去过自己原来的日子,不必觉得愧疚,更不要现世。对苍生的责任,我爹留下的未完之事,余亦会去做。这份责任我会承担,你们无需多想。”
“跟我走不好吗?”他耸肩,苦涩的劝解:“只要你不承担起这件事,自然会有旁的乐正人出现去承担这件事。你们家已经做得够多的了,真的,真的,已经很多了,很多很多了。你还这样小,没有必要去承担这些生离死别的大事。”
满是愧疚与无奈:“跟叔父走吧。”
乐正余亦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珏,那玉白如羊脂,通透至纯唯有两指大,绿绮二字镶嵌其中。
“我是侯爷。南国最年幼的封侯人,我始终都是长阳城的绿绮侯,我已身在其中,所以……并无抽身的打算。南国有难我必然会归去,夏侯南斗亦是我自小便认的兄长,还有南山,还有月婵。”他说:“那里依旧有我不可割舍的情谊。”
“那我以后不能来看你吗?”他问:“我还挺喜欢你小子的。”
余亦见他转了话题,便笑道:“这要看你自己,不是问我。”他那样聪慧的孩子怎么会不明白这些还活着却只愿避世的乐正族人是如何想的,只道:“我觉得你不会来,就算来了,你也应该不会见我。”
“小人精。”他随意搂过孩子的肩头:“你猜的不错,我每次见你,都心酸的很。”似是责备:“你小子怎么这么招人心疼啊。”
他捂着泛着疼痛的肩头,蜷缩起身子,那份疼痛又开始发作。
乐正长风捏着他颤抖的身躯,惶恐的渡了真气至他身体,少年这才苍白着脸色慢慢的正常过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药,喂给了他。
晚风有些大。
他太过瘦弱。长风道人抱起吃了药后浑浑噩噩的他,缓缓的往山下行去。
四面花香微凉。
长风终于开口:“对不起。”
“嗯?”他仰头看去。
一滴冰凉的水落在他的面上,像是雨,又像是泪。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你和你爹……真的对不起。本该是全族的罪过,却让你一个孩子去承担那些类似于‘诅咒’的命运,真的对不起。
乐正长风再也没有来过,不过他留下一柄短匕首,湖水匕首还附上了湖水剑所在之处,叫余亦他日云游天下时将此剑取出。
很多年前,乐正长风忽然出现在行舟门,夺了乐正苍鸾的紫玉,那少年立刻拔剑拼命而起,二人打的难舍难分,不分伯仲。
就如余亦认出他一样,乐正苍鸾夺回紫玉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多大年岁?是我堂哥还是我堂弟?”
他笑说:“是哥哥。”
那年他也问了:“你跟着我走吧,隐姓埋名,江湖逍遥。”
可……当年的少年与如今乐正余亦一样,他也宽慰着乐正长风:“你们无需愧疚。”
他们父子都没有跟着他离开,都在失去一切之后,认真又固执的扛起那份责任。
“愿这世上的仁慈全都落在你的身上。小侄子。”
那是余亦来行舟门的第五年,行舟门之中他唯一一个在轻功上超越澹台绿水,并且能接下澹台绿水十招的孩子。
每日被宇文清辉找着打架,伴着凤歌说各种各样的故事,晚上喝着南宫寻来的各种各样的汤药,那日他照着镜子,不禁呆了许久。
宇文清辉走到他面前,也盯着镜子里面的人,最后抱臂颇为不服气的开口道:“你很漂亮,不用再照了。”
可许久,他才发现余亦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少年上前扶住他的肩头:“怎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他犹豫了半晌才怔楞的开口:“你说我戴个面具会不会比较好?”
“面具?”清辉后退了一步,又上前了一步,瞧着他那张脸:“你疯了吗?遮给谁看?”
“遮给我自己看。”
“啊?”
步入江湖便是戴上面具的第二日,几个孩子驾马远去,说是要去见识江湖,亦要去将那湖水剑取回。
澹台绿水望着余亦被遮住的面容……
他的气宇越来越似乐正苍鸾,而面容也越来越似钟离微燕。
夏侯南山第一次到行舟门,前来接他的人是已经亭亭玉立的澹台凤歌,小丫头瞧见他自然亲切:“五年不见南山哥哥你好看了许多啊。”
“许久不见,凤歌已经是大姑娘了。”他站立在那处,望着四面竹林深深,皆是幽静安然,绿意清雅的模样。
偶有笛声传来,当真是人间仙境。
竹林之中飞来两只影子,是宇文清辉与南宫昭雪。
寒暄一番,他便问了:“余亦在哪?”
“先别说余亦,你怎么过来了?”南宫昭雪觉得新奇,这长阳城的小王爷怎的会突然出现。叫他还担心是否是京中出事,深怕他们前来求助余亦,将余亦从行舟门带走。
“我去青云羡一趟见了母妃,之前绿水姐来信说是余亦中毒,皇兄担心的紧,便叫我过来看看。”
“余亦中毒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们才知道?”澹台凤歌不解的发问:“没有人告诉过你们吗?”
“好几年前?那怎么绿水姐说是余毒未解?这毒?都入体这么多年了?!”
澹台凤歌意识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捂住嘴巴往宇文清辉的背后躲去:“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道绿影似鬼而来:“你已经说,他也已经听到了。”终究是此处的长姐,一言一行总有旁人没有的威严之力,女子道:“他不愿告诉你们,我那日无意添笔,没料到南斗竟然叫了你过来。”
“他如今可还有事?!什么毒?!怎么会好几年都解不掉呢?!他为什么会中毒?你们倒是说话啊!”便是急了,连珠炮似是将问题一一抛出。
“你自己去问他。”澹台绿水指着山顶的位置:“顺着笛声便能找到,我们去给你准备厢房。”
他说罢就要走,南宫昭雪却按住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你……见他之前最好……不要期望太高。”
一开始夏侯南山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行到山顶,只见云霞为底,人貌为画。他一身紫衣盘膝坐在山崖边,宛若山间灵透多艳的山鬼精怪,余亦背对着他,玉笛为白,语调为悲。
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他不敢上前。
一阵长风吹过,乐正余亦停下吹奏,半动着身子看过去:“来了?”
他面上还有遮住半张脸的面具,自可见鼻尖与薄唇,依旧能看出那是个标志的人。夏侯南山僵在那处,四肢百骸如浸入寒潭一般,他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叔父二字。
余亦和苍鸾,太像了。
遮住了脸,几乎一模一样。
他还是回神,眉眼染上几分湿热,渐渐红了眼眶:“你……还好吗?”
伤养好了吗?
毒性什么时候能养好?
这些年过得好吗?
余亦站在熹光之间,缓缓的将面具摘了下来,额下一双星月般的眉眼便这样轻巧一弯,多情魅意桃花灼灼,傲然无疑是昔年长阳城乖戾温和的少年:“很好。”
“大家很惦记你。”他顺着对话这样慢慢走近:“南斗如今是陛下了,月婵也长大了,我……我也封王了,大家都……都很惦记你。”
在余亦身边坐下,他借着那漫天霞光,彻底看清了他清瘦又精致的模样:“你中毒了吗?伤口还好吗?”
“挺好的。”他看着夏侯南山最后欢然一笑,嬉笑着打趣道:“南山,你如今威风八面的,一点也不似从前了。”
见他这般熟悉,南山也不好装出一副不熟的模样,只得推搡他的肩头:“还是这张嘴。”
“你为了我中毒之事来的?”他将玉笛轻巧的转了一圈,别在腰际,顺手捡起被放在一旁吸收天地灵气的湖水剑,举手投举已是江湖逍遥少年郎的模样了:“我已经无事了,偶有发作也不会再疼,再说了有南宫在我身边,你们还不放心吗?那小子现在可是全江湖第一的神医啊。”
“你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听说是一种很复杂的毒,总之再过几年毒素就会彻底退掉。”他耸肩:“久别重逢,咱们别说这些没有用的,说说你们吧。”
“我们一直给你写信,你为何不回?月婵说她给你写的信快要有一百封了。你便是一个字都未曾回过。”
“行舟门事儿太多。”
南山在他身边盘膝坐下,与余亦共分这漫天霞光:“月婵可伤心了,说是自己从小待你太不好,所以你如今不愿理会她了。”
“我哪里敢啊。”他说:“你回去告诉她,叫她莫要在写了。我每日都忙着哪里有时间瞧她那错字连篇的信。”
夏侯南山嬉笑开来:“你为何戴着面具?如今江湖上都传言,行舟门的亦羽门主是个女子。”
“女子?”他将那面具左右翻看,指尖点着那面具上的红痕:“男生女相是福气。”
二人一同往山下去,夏侯南山瞧着他健步如飞,疏阔男儿的模样,不禁问道:“你瞧着当真有几分江湖少年郎的模样。”
“我本就是江湖人,怎么也绕不得像这个字啊。”他侧目笑问:“京中可还好?”
“还好,南斗身边有父皇留下的忠心之人,好歹不算是孤家寡人。”
“这样啊。”少年仰头便能瞧见漫天成群的归鸟,良久他才缓缓出口:“若是京中有什么事情,记得来信,千里万里我也会归去助你们。”
夏侯南山流出几分欣喜,欢然拉着余亦的手肘道:“你愿意回去?”
他摇头:“事了拂衣去,不会停留。守护夏侯家与南国是乐正一族的责任,这一点不能忘。”
“为何?”夏侯南山始终不解:“长阳城很多人都惦记着你,只要你回去,皇兄肯定什么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会给你。”
“可是……”少年半分犹豫都没有,只缓缓的抽回自己被压制住的手:“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从前先帝也问过他,说余亦快要过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他。那个时候他说自己没有想要的东西,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那年桃花满枝,爹娘紧紧的牵着他的手,他们三个人坐在马车之中望着街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娘亲在他耳边教着他识人断物,很快爹就会伸长手臂将他们二人搂在心口,也不说话,一家人就这么的抱在一起。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孩子明白,那是他想要的一切。
金山银山,皇权珠宝,他都不愿换。那是他的一切。
如今南山再问他,依旧是一样的答案。
“没有。”
他想要的东西已经破碎在死亡面前,伸手去触碰连半分烟尘都碰不得。
少年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没有想要的东西,而是太明白自己。
“暮家的暮瑶嫁给皇兄了。”夏侯南山随口道:“你可还记得她?”
名字似是有些久远,他蹙眉思索了半晌才道:“你是说暮家的女儿?”
“是她。”
听到暮家两个字乐正余亦面色霎时白了几分,下一瞬刺痛便在肩头漫开,少年强忍着那份刺痛,清冷的笑道:“暮家如今盘根错节,南斗也不好对付他们吧。”
夏侯南山瞧着他面上不自然的病态,蹙眉问道:“你不舒服吗?”
他摇头:“没有。”而后不着痕迹的转了话题:“再过几年……等时机再成熟一些。我会回去。你叫南斗放心。暮家必然会拔除,那些欲上位可留用的人,叫他多留意一下,南国不似从前,如今底蕴并不丰厚。”
“我……知道。”
行到山下,澹台绿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出来:“正巧要叫你们两个,走吧,开饭了。”
余亦被澹台绿水拍着后背匆匆拉走。
宇文清辉从角落里面冒出身来,南宫昭雪也从树下跃下,二人站在他左右,有一人问了:“是不是和从前不一样?”
“叫你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
夏侯南山牵出一抹勉强的苦笑,无力的开口:“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少年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可我也料到,他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强忍着心酸与苦涩,小王爷盯着那飘然远去的紫衣,轻声道:“我好像不认识他。他好像不是余亦。”
南宫昭雪似是没有料道这番话,无言的捏着他的肩头,似是赞同,又似无辜。
宇文清辉坐在后山上,肉眼所及便是青山暝烟,一片安逸的景象,随后月儿高攀而起,落了一层朦胧的美意,怎是一个安然可言明的?
澹台凤歌提着饭盒跃了上来,将饭盒放在他面前随后笑道:“你怎么不去吃饭?余亦叫我给你送的饭。”
他听到那个名字,颇为不解的蹙了没有,而后松下肩头,疑惑的发问:“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谁没有去吃饭,谁今日又不舒服,谁今日又有了难处?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他图什么呢?”
“这个……我怎么知道,你要问就去问余亦。”将饭盒打开,将菜式一一摆放整齐:“都是你爱吃的。”
“呵。”他失笑:“这也是余亦告诉你的吧。”
“嗯。他过目不忘,我信他总不会错的。”
说道此处,二人稍稍往山下的瀑布处看上一眼,便能看见被夏侯南山缠住的余亦。
他二人不知在聊些什么,从远处看去,确如多年未见的老友,乐正余亦也极为信任夏侯南山,手中的湖水剑都能放在他手里,供他赏玩。
“你们为何这般信任他?”宇文清辉捏着筷子不解的看去:“因为自小便熟悉?还是因为师叔?”
“那你呢?”她抱膝弯头,任凭月光如水在眼中流淌“你也很信任余亦啊。”
“不一样,我是觉得他很强,学识,天赋,武功,样样都比我强,就算我整日缠着他要与他比试,他心中不愿,最后还是答应,而且每一战都拼尽全力和我打。他很尊重我。”
“那你还在不满什么?”澹台凤歌不解的望去“难道余亦做了什么叫你失望的事情吗?”
“余亦本就该是行舟门的门主,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第一高手。这个长阳城来的小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待就是半个月,怎么一点要离开的动静都没有。”
“那是余亦在长阳城的牵挂,而且,余亦自小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我们也是长大一些后才被师父带去长阳城玩闹的。”少女捏着自己的下巴笑道:“要说熟识还是他们夏侯家更先我们一步认识的余亦呢。”
“你就不怕余亦被他们带走了?”宇文清辉瞪着偷吃食盒里点心的澹台凤歌:“他要是走了,以后行舟门可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吧。”她天真烂漫的抬头,藏着了许多的不舍与眷恋:“我阿姊说了,余亦是守护南国的凤。凤栖梧桐暂时休息,待到他羽翼丰满的时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飞向他本该回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长阳城是他本该回去的地方?”宇文清辉泄愤一般将手中的长刀捏的叮叮作响:“凤本该在林间逍遥自在。”
“可……苍鸾,青鸾都是神鸟,箫韶九成,有凤来仪。”她埋下头,回忆渐渐袭来,那日她上山前来唤回坐在山顶的余亦,却不料发现长风道人站在余亦身后,下意识的她畏惧的躲在一旁的草木之中。
她都听到,也了然那长风道人时常来探望余亦的原因。
当时长风道人说要带着余亦离开,有那么一瞬,她希望余亦能够答应,却不料余亦那样的倔。满身疮痍也要死守着爹娘未完成的一切。
宇文清辉瞧着澹台凤歌面上的纠葛,随意的拧了一下她的脸颊:“怎么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她恍然回神,仰头盯着那苍茫又朦胧的冷月,而后似是纠结的歪过脑袋,认真的思考之后,她道:“因为余亦自己放弃了,他若是想走,很久之前就能走了。我知道。”如自我催眠她反复的说着:“我都知道,都知道。那是余亦的选择……他已经做好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