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裴行俭幽幽说道:“今夜的事让我想起了恩师的一句话。”
“慈不掌兵。”马公延接道,目光仍是望着远方。
这四个字与裴行俭不谋而合,他微微点头:“不错,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今日幸未酿成大错,以后可万万不能再犯了。”
马公延双眼微闭,心中颇为悔恨,这兵家大忌每一次教训都足以让人刻骨铭心啊。
马公延想起刚才的事,心中不解,问师兄道:“师兄你都说了会饶他们一命,可那头领为何还要行凶啊?”
裴行俭稍作沉思后说道:“我想这些人应该都是死士,甚至可能有把柄在那幕后人手里,失败后只求一死。趁隙行凶以激怒我们,被我们杀光了也就保住了幕后人。”马公延听完师兄的分析,更觉得那武昭仪手段狠辣了。
这时长夜已深,众人经过搏斗后浑身是汗,凉风一吹,变得愈发寒冷。
裴行俭、程务挺已耽误了一天,需要尽快赶路,遂向马公延辞行:“前面的路师兄不能再陪你了,公延,你可要好好保重。”
马公延回道:“师兄此去长安,我也有一事相告。”裴行俭道:“贤弟请讲。”马公延看着师兄,一字一句说道:“那武昭仪心黑手狠,师兄可要小心她啊。”
裴行俭稍作沉吟:“便是此人派杀手杀你,对吗?”马公延望着远方,目光变得有些凌厉:“我想不出除了她还会有谁要杀我。”裴行俭点了点头:“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贤弟你可要千万珍重。”马公延谢过,他们二人终于离去。
马公延等人向东南崤山方向行去,走了不久阮红萍便悠悠转醒,醒来不见儿子,慌忙问道:“去病呢?去病去哪了?”马公延搂着妻子,宽慰道:“去病已没有大碍,现在去王参军那里养伤去了。”阮红萍对那王方翼印象不错,觉得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于是也就慢慢放心了。
众人沿着崤山河谷行得四五日,又渡过洛河,才总算到了熊耳山北麓。时值九月初,入秋已深,秋高气爽。但见群山巍峨,遍山红叶,甚为壮观。山下有一条小径穿过山间,蜿蜿蜒蜒直入深山。众人驱车沿着小径向山间走去,行得十余里才见到一户农家小院,小院不大,似乎无人居住,这就是马家老屋了。
当年马公延离家之时父母便已离世,只有妻子一人在此守候。后来扬名立万,成为将军,在长安城中也有了府邸,便接了妻子去京城府中居住,算来这马家旧居已有八年空无一人了。
此时旧宅因长期无人居住已结满蛛丝,遍地尘土,家门前的田地也荒芜了。马公延见故乡凄凉破败,微微叹了口气,有一丝伤感。
众人打扫了屋子,将行李都搬到了屋子里,再将房间收拾妥当后便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次日一早,马公延与阮红萍和朱拓贺康商议,门前的地已经彻底荒芜,怕是无法再耕种了,必须另谋生路。所幸马公延这几年俸禄存了不少,再加上一些赏银,数字非常可观。于是众人决定在熊耳山附近的永宁县买几块地,租给附近村民耕种。等过些年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回到朝廷,重新为国效力。此事颇为复杂,用了近一个月方才办妥当。
马公延夫妇现在天天在一起,十分恩爱,很快就又怀上了一个孩子。此时去病在王方翼那里休养也已一月有余了,马公延决定去接儿子回来,他把家里的事情交代妥当后便出发前往虢州去了。
马公延身上携带了足够的银两,打算见到王方翼后要好好谢谢这位恩人,然而当他到达虢州后却大感不妙。
他尚未进入虢州城,便见城郊有一处火光冲天,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在焚烧尸体,地上还躺了不少。那些人个个面黄肌瘦,病病怏怏。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则已死去,身边的亲人在身旁嚎啕大哭,场面格外凄恻悲凉。
城门口有不少官兵麻布遮脸,封锁城门。马公延过去问道:“请问长官,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何这般景象?”那官兵瞅了眼他,隔着麻布闷声说道:“虢州发生了瘟疫,这些人是没救了抬出来烧掉的。现在全城封锁,你若无事还是不要进去了。”
瘟疫?马公延闻言一惊,怎么好好的就发生了瘟疫?也不知去病怎样了,这城是无论如何都要进的,他对那官兵说道:“长官,我儿子在里面,还请长官让我进去见见他。”
“进去可以,但出来就不太容易了。”
马公延十分焦急,连连点头。还不断向城里张望。
那官兵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叹了口气,侧身一让道:“进去吧,脸上最好蒙上麻布。”
他入城后打听到参军府的方向后便赶紧赶了过去,此时参军府大门紧闭,他拍了半晌才有人开门。门刚刚打开,他就直接闯了进去,见到王方翼赶紧问道:“我儿子呢?他怎么样了。”
王方翼见到马公延,脸上竟露出惊惧之色,扑通一声跪倒说道:“马郎君,我对不起你啊!”声音悲切,充满愧疚之意。
马公延见此情景心中大感不妙,强作镇定说道:“参军这是做什么,去病怎样了?”
王方翼脸上悲戚不已,颤声说道:“贤侄在我这里休养半月,本来身体已近痊愈。哪知城内忽发瘟疫,令郎不幸染上,已于数日前离世。。。”
马公延虽然心存希冀,但终是迎来了这最坏的结局。不想自己年纪尚轻就要经历丧子之痛,心中有如割去一块肉,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王方翼见状赶紧起身扶住,惭愧的说道:“马兄,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让我王方翼如何赔罪都可以。”
马公延捂住胸口缓了缓,闷声说道:“此为天灾,怪不得你。只是我那去病孩儿尸身现在何处。”
王方翼让下人拿出一罐骨灰,一脸歉疚的说道:“令郎离世我本想保存好遗体,只是那姚刺史为防疫情扩张,严令我火化,故小弟不得已就自行火化了。”
马公延见到此罐,触目惊心。心想一个多月前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今日再见却已是天人永隔。饶他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还是悲从中来,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王方翼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在一旁默然不语。
哭了半晌,马公延怔怔望着骨灰罐,过了良久,幽幽说道:“我马公延上不能保境安民,为国效力。下不能顶天立地,护得妻儿周全。这七尺之躯还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起身望着大门石柱便要撞去。
王方翼早就防着他自寻短见,这时迅速过来一把抱住,说道:“马兄,你是大丈夫,休要自寻短见啊!”
马公延被牢牢抱住,挣脱不出。过了半晌死志也没那么强烈了,惨然笑道:“我从前指挥千军万马,掌握无数人的生死。而如今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算什么大丈夫。”
王方翼见他不再挣脱,稍稍松手:“这不是你的错,都是那武昭仪,不对,现在应该是武皇后了,都是她造成的,你要振作起来,为孩子报仇啊!”
马公延闻言一怔,问道:“她已经当皇后了吗?”王方翼眼中闪出一丝恨意,忿忿说道:“不错,王皇后已废,现在她才是皇后。”说着又叹了口气:“当时令师兄裴行俭极力反对陛下立她为后,结果也被贬去西州了。”
马公延苦笑:“此女果然了不得啊。”
王方翼转过身来,神色坚毅的说道:“一个女人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我们定能把她除掉!马兄,你也要坚持这样的信念!”
马公延知他是不想让自己再寻短见,微微点头:“多谢王参军,在下刚才差点丢了自己多年的信念。”王方翼苦笑:“我害你痛失爱子,可不能再害了你啊。”
他说的信念和王方翼并非完全一样,他家中还有妻子,而且妻子已有身孕,他还有很多需要完成的事。他刚才一时悲痛欲绝,没有去想这些事,现在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确实不能去寻短见。
马公延见此地瘟疫蔓延,不便多待,便带上儿子的骨灰,向王方翼告辞了。他离去时并未留意到王方翼眼中闪过了一抹寒光。
他把骨灰罐放入一个盒子里,再用支架把盒子固定在马鞍上。自己牵着马缓缓前行,口中喃喃说道:“去病,阿爹答应带你骑马的,答应带你骑马的。。。”
就这般一路行去,行了二十余日方才回到永宁县,此时他们已在永宁县城购买了一套宅子,搬到了这里。
马公延到达家中时已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朱拓、贺康半天没认出来,而阮红萍却一眼认出是丈夫。她见丈夫如此形象,心中大惊,忙过来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孩子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马公延闻言不答,径直向家中走去。
此时朱拓已取下马鞍上的盒子,贺康过来与他一看,再想到大哥的神情,心中都已明白了七八分。
阮红萍见丈夫神志不清,便向朱拓这边走来,见到盒中之物,心中一凛,却不敢往那方面想,只是问道:“这是何物?你们大哥他怎么了,带此物回来是何意?”贺康嘴笨却又心直口快,说道:“这个。。。怕是。。。”
朱拓赶紧打断:“我们虽与大哥情同手足,但毕竟已分别一月,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啊。”阮红萍见问他们也没用,于是转身想去问丈夫,哪知刚一转身,就见丈夫站在身后,也不知何时过来的,着实吓了她一跳。
只见马公延神色凄楚,颤声说道:“去病染上了瘟疫,没了。。。”阮红萍哪里能承受如此打击,闻言忽接不上气,软身晕倒。马公延立刻将她抱起,走入卧室轻轻放在了床上。
过了良久,她终于悠悠转醒,先是哀伤痛哭,继而又破口大骂,骂马公延,骂王方翼,就连裴行俭也骂了,骂他让我们一家人分开,不然不至于此。马公延只在一旁默默不语。贺康不知如何安慰,只有朱拓过来,让嫂子不要过度悲伤,以致伤了胎气。
所幸阮红萍是农家出身,身子健壮,并无影响。悲痛过后他们还是回到熊耳山,将儿子的骨灰葬在了老屋后的祖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