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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里挺冷,罗伯特·乔丹睡得很沉。他醒过一次,伸展了一下身体,知道姑娘还在,深深地蜷在睡袋里,呼吸轻柔、均匀。黑暗中,星光下的夜空清冽刺眼,冷空气直往他鼻孔里钻,他缩回头,躲开寒冷,埋进睡袋下的温暖中,吻了吻她光滑的肩头。她没有醒。他翻身背对她,重新把头伸出睡袋,寒意依旧。他醒着躺了一会儿,感受着疲惫中悠悠升起几许惬意,随之而来的,是源自两具身体肌肤相亲的光滑触感的愉悦,然后就在尽力伸长睡袋中的双腿时,瞬间沉入酣眠。

第一道天光亮起时,他醒了,姑娘已经离开。刚醒他就意识到了,伸伸胳膊,还能触摸到她在睡袋里留下的温暖。

他看向洞口,毯子边结了一圈霜,岩石缝里冒出淡淡的灰烟,这就是说,厨房的火已经生起来了。

有人走出树林,毯子顶在头上,像雨披一样。罗伯特·乔丹认得出,那是巴勃罗,他正在抽烟。“他去过马栏那边了。”他想。

巴勃罗没看罗伯特·乔丹,径直拉开毯子,钻进洞里。

罗伯特·乔丹伸手摸了摸睡袋外面的霜,又缩回去。这是个羽绒睡袋,用了五年了,外面是结实的绿色缎面,已经磨损斑驳。“很好。”他心想,伸展开双腿,感受着法兰绒内衬亲密的抚摸。然后并拢双腿,翻个身,免得脸冲着太阳,他知道,那会是太阳升起的方向。“管他呢,我还是再睡会儿的好。”

他睡着了,直到被飞机引擎声吵醒。

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它们。那是一支法西斯的巡逻机小队,三架菲亚特,小巧、闪亮,飞快掠过山区的天空,飞向昨天安塞尔莫和他来的方向。三架过后,又是九架,瞬间拉得更高,呈三三三编组阵形。

巴勃罗和吉普赛人站在洞口的阴影里,望着天空。

罗伯特·乔丹躺着没动。引擎轰鸣声充斥着整片天空,新的轰鸣传来,又是三架飞机,从空地上方至少一千英尺的高空飞过。这三架是亨克尔111,双引擎轰炸机。

罗伯特·乔丹的脑袋藏在岩石阴影下,他知道,他们看不到他,就算看到也不要紧。他很清楚,如果他们是想在这些山里搜寻什么,就很可能发现厩栏里的马。如果不是在找东西,也可能看到马,但会想当然地以为是他们自己骑兵的坐骑。随后,又是一阵轰鸣,声音更大,还是三架亨克尔111,笔直冲来,暂时飞得低一些,排着精准的阵形,低沉的轰鸣声渐渐增大,变成纯粹的噪音,经过开阔地后,才慢慢减轻。罗伯特·乔丹解开他当作枕头的衣服包,套上衬衫。下一批飞机的声音传来时,衬衫还套在头上,正被他往下拉。又是三架亨克尔双引擎轰炸机过来时,他依旧躺着,在睡袋里笼上了长裤。不等它们飞过山脊,他就已经把手枪塞进枪套,卷起了睡袋,紧贴岩石放好,再系好他的绳底帆布鞋。就在这时,渐渐逼近的轰鸣声变成了更大的喧嚣,比之前都大,又是九架亨克尔轻型轰炸机排成梯队飞来,到达他头顶上空时,连天空都在震动。

罗伯特·乔丹顺着岩石滑下洞口,两兄弟中的一个、巴勃罗、吉普赛人、安塞尔莫、奥古斯丁和那女人都站在那里,往外张望。

“以前也有这么多飞机吗?”他问。

“从来没有过。”巴勃罗说,“进来。他们会看到你。”

太阳才刚刚照亮溪边的草甸,还没照到洞口。罗伯特·乔丹很清楚,他们在暗处,不会被看到。这是清晨的树影和岩石的投影组成的黑暗。但为了不让他们紧张,他还是走进了山洞。

“很多。”女人说。

“还会更多。”罗伯特·乔丹说。

“你怎么知道?”巴勃罗怀疑地问。

“那些飞机,刚才飞过去的,一定会搭配驱逐机。”

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更高的天空中传来尖利的轰鸣。它们在大概五千英尺的高度飞过,罗伯特·乔丹数了数,有十五架菲亚特,呈梯形组队,三个小的组成一个大的,就像野生大雁排出的“V”字阵形。

站在洞口内,他们看上去都非常冷静。罗伯特·乔丹说:“你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飞机?”

“从来没有。”巴勃罗说。

“塞哥维亚也没有这么多?”

“以前没有,我们通常只看到三架。有时候会有六架驱逐机,也可能是三架容克式,有三台引擎的那种大家伙,和驱逐机一起。我们从没见过飞机像这样出动。”

“这很糟,”罗伯特·乔丹想,“真的很糟糕。飞机集结意味着某些非常糟糕的事。我一定要留意听他们投弹的声音。可是,不,他们不可能现在就把部队调上来发起进攻。肯定不会早于今晚或明晚,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当然不会有任何行动。”

轰鸣声慢慢减弱,但还听得到。他看看表。现在,它们应该已经越过火线了,起码第一组过去了。他按下秒表计时,看着指针转动。不,也许还没有。还没有。是的。现在过去了。这些111的速度差不多就是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五分钟就能飞到。现在应该飞过卡斯蒂利亚的山口了,早晨这个时间,下面应该是一片黄色,间杂着黄褐色,其中交织着白色的道路,点缀着小村子,亨克尔的影子会掠过田地,就像鲨鱼的影子掠过海底的沙。

没有炸弹投放的“砰、砰、砰”声。他的表还在计时。

他们奔着科尔梅纳尔去了,要不就是埃斯科里亚尔,或者曼萨纳雷斯-埃尔-雷阿尔的飞机场,他想着,那里有座湖边的古堡,鸭子在芦苇丛中游荡,假飞机场就在真的后面,有几架假飞机,没怎么遮掩,螺旋桨在风中打着转。

他们一定是去那里了。他们不可能知道袭击的事,他对自己说,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不可能?其他事他们都能知道。

“你觉得他们看见马了吗?”巴勃罗问。

“他们不是来找马的。”罗伯特·乔丹说。

“可他们看见了吗?”

“没有,除非有人要他们找。”

“他们会看到吗?”

“大概没有。”罗伯特·乔丹说,“除非太阳挂上树梢。”

“太阳很早就能爬到树林顶上。”巴勃罗苦恼地说。

“我看他们考虑的是马以外的事。”罗伯特·乔丹说。

从他按下秒表开始计时到现在,已经八分钟了,还是没有炸弹声。

“你拿个表在干吗?”女人问。

“我听听他们飞到哪里去。”

“哦。”她说。十分钟时,他停止看表,知道它们已经飞得太远,听不到了,这个距离,就算声音能传上一分钟也不行了。他对安塞尔莫说:“我有话跟你说。”

安塞尔莫走出洞口,他们往外走了一小段,在一棵松树边站定。

“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他,“情况怎么样?”

“还好。”

“你们吃过了吗?”

“没有,大家都没吃。”

“那先去吃东西,再带上点儿中午吃的。我想要你去盯着公路。把所有动静都记录下来,不管是来的还是去的。”

“我不会写字。”

“不用写。”罗伯特·乔丹从他的笔记本里撕下两页,切下一段大概一英寸的铅笔头。“拿着这个,看到坦克就做个这样的记号。”他画了个斜着的坦克。“看到一辆就画一个,画到四个以后,第五辆就画一杠,贯穿前四个。”

“我们也是这么计数的。”

“很好。另一种记号,两个轮子一个方框,表示卡车。如果车是空的,就画个圈。如果装满了士兵,就画上竖线。枪炮也要记录。大的,这样。小的,这样。汽车这样。救护车这样。就这么,两个轮子加一个方框,上面再画个十字。一整个连队的步兵,像这样,看到了?一个小方块,然后在旁边做个标记。骑兵的记号,这样,看到了?像匹马。一个方框,画上四条腿。那个代表二十匹马的一队。明白吗?每队一个记号。”

“明白了,这很聪明。”

“这个,”他画了两个大轮子,外面套上大圈,加上一条短线表示炮筒。“这是反坦克炮,它们有橡胶轮胎。这样表示,这些是高射炮,”他又画了两个轮子,一根斜架的炮筒。“也记下来,明白吗?你见过这样的炮吗?”

“明白。”安塞尔莫说,“当然。很清楚。”

“带上吉普赛人,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守着,这样回头能叫人来跟你换班。选个舒服的地方,不要太靠近公路,视野好一点儿,舒服一点儿。待在那里,直到有人来换你。”

“我明白。”

“好。等你回来后,我要知道公路上所有的情况。一张纸记下去的,一张记上来的。”

他们朝山洞走去。

“让拉斐尔来找我。”罗伯特·乔丹说,在树下站定,等着。他看着安塞尔莫走进山洞,毯子在他身后落下。吉普赛人晃了出来,手还在擦嘴。

“怎么样?”吉普赛人说,“昨晚有没有乐一乐?”

“我睡着了。”

“那也不坏。”吉普赛人咧开嘴说,“有烟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我希望你和安塞尔莫一起去个地方,他会在那里监视公路。然后你就离开,记住那个地方,这样稍后可以给我或其他人指路,让我们去替换他。之后你就去一个看得到锯木场的地方,留意那边的岗哨有没有变化。”

“什么变化?”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八个,这是最近我了解到的情况。”

“看看现在那里有多少人,看看桥上换班的间隔是多少。”

“间隔?”

“一个哨兵守几个小时,什么时候换人。”

“我没有手表。”

“拿我的去。”他摘下表。

“多漂亮的表。”拉斐尔羡慕地说,“看看,多复杂。这样一块表,应该能读会写吧。看看这些数字多复杂。这是一块终结所有手表的表。”

“别玩了。”罗伯特·乔丹说,“你会看时间吧?”

“怎么不会?中午十二点。肚子饿。夜里十二点。睡觉。早上六点,肚子饿。晚上六点,喝酒。运气好的话,晚上十点……”

“闭嘴。”罗伯特·乔丹说,“你犯不着扮成个小丑样。我想要你去看看下面大桥上的守卫和公路上的岗哨,还有锯木场和小桥上的岗哨和守卫,也一样。”

“任务很重啊。”吉普赛人笑着说,“你确定没别人可派了,要我去?”

“不,拉斐尔,这非常重要。你要很小心,注意别被人看到。”

“我担保没人看到。”吉普赛人说,“为什么你要特别叮嘱我别被人看到?难道你觉得我想挨枪子儿?”

“正经点儿。”罗伯特·乔丹说,“这事很严肃。”

“你要我正经点儿?在你昨天晚上那样之后?你本该杀掉一个人,结果干了什么?你本该杀人,不是造人!我们刚刚看过满天的飞机,多得能把从我们的祖奶奶到孙子,到所有猫啊羊啊,就连臭虫都统统杀死。飞机乌压压地飞过去,吵得能把你妈的奶都吓回去,吼得像狮子。结果现在,你要我正经点儿。我够正经的了。”

“好,好。”罗伯特·乔丹大笑起来,一手搭在吉普赛人肩膀上,说,“那就别太正经了。现在去吃你的早餐,然后出发。”

“你呢?”吉普赛人问,“你干什么?”

“我去找‘聋子’。”

“这么多飞机飞过去,整片山里可能都找不到人了。”吉普赛人说,“早上它们飞过去时,一定有很多人吓得直冒汗。”

“除了追击游击队,他们还有其他事。”

“是啊。”吉普赛人说着,摇了摇头,“但只在他们有任务时。”

“得了,”罗伯特·乔丹说,“那些是最好的德国轻型轰炸机,才不会被用来追击吉普赛人。”

“他们吓了我一大跳。”拉斐尔说,“这种事,没错,我会被吓到。”

“他们是去炸飞机场的。”走进山洞时,罗伯特·乔丹告诉他,“我大概能肯定,他们就是去那里的。”

“你说什么?”巴勃罗的女人问。她为他倒了一杯咖啡,又递上一罐炼乳。

“你们还有牛奶?真是享受!”

“这里什么都有。”她说,“自从那些飞机过后,还多了害怕。你说它们去哪儿了?”

罐子上开了个裂口,罗伯特·乔丹往他的咖啡里滴了几滴浓稠的牛奶,在杯沿上蹭了下罐子口,搅动咖啡,直到它变成浅棕色。

“我认为它们是去炸一个飞机场的,也可能去埃斯科里亚尔或科尔梅纳尔,也可能三个地方都去。”

“那样它们就要飞很久,离这里就远了。”巴勃罗说。

“可它们为什么会现在出现在这里?”女人问,“是什么让它们跑到这里来的?我们从没见过这种飞机,也没见过这么多,这是在准备攻击吗?”

“昨晚公路上有什么动静吗?”罗伯特·乔丹问。那姑娘,玛利亚,离他很近,可他没看她。

“你,”那女人说,“费尔南多。昨晚你在拉格兰哈,那边有什么动静?”

“什么都没有。”一个模样诚实的矮个子男人回答,他约莫三十五岁,一只眼睛有点儿斜视,罗伯特·乔丹之前没见过他。“和平时一样,有几辆军用卡车、一些汽车,我没见着军队有动静。”

“你每晚都去拉格兰哈?”罗伯特·乔丹问他。

“要么我,要么其他人。”费尔南多说,“总有一个。”

“他们去打探消息,弄点儿烟草,还有些小东西。”女人说。

“我们在那边有人?”

“有,怎么没有?他们在电站工作,另外一批人。”

“有什么消息?”

“还好,没什么事。北方的情况还在恶化,没什么新消息。从一开始,北方情况就一天比一天糟。”

“你听到什么关于塞哥维亚的消息了吗?”

“没有,伙计。我没打听。”

“你们会去塞哥维亚打探吗?”

“有时候。”费尔南多说,“但有风险。那边有检查岗,会查证件。”

“知道机场的情况吗?”

“不,伙计。我知道在哪里,但从没靠近过。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更要查证件了。”

“昨晚没人说起那些飞机吗?”

“在拉格兰哈?没有。不过今晚肯定会说了,他们说起过拉诺[1]的广播。别的就没了。哦,对了,好像是说共和国正准备发起一次进攻。”

“说什么?”

“说共和国在准备进攻。”

“在哪里?”

“不清楚,也许就是这里,也许是瓜达拉马的另一个山口。你听说过这事吗?”

“他们在拉格兰哈说的?”

“是的,伙计。我刚才把它忘了,不过总是有很多关于进攻的传言。”

“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哪儿?怎么啦,很多人在说。塞哥维亚和阿维拉的咖啡馆里有军官在说,服务生听到了,流言就传开了。这阵子他们老在说,共和国要在这一带发起进攻。”

“是共和国进攻还是法西斯进攻?”

“共和国。要是法西斯,早就人人都知道了。不,这是一场很有些规模的进攻。有人说是两场,一场在这里,另一场在埃斯科里亚尔附近,狮子高地那一边。你没听到过这类消息?”

“你还听说什么了?”

“没了,伙计。没了。哦,对了,还有人说,共和国那边有人要来炸桥——如果真有进攻的话。不过桥上都有守卫。”

“你开玩笑吧?”罗伯特·乔丹说,啜着他的咖啡。

“不,伙计。”费尔南多说。

“这家伙不开玩笑。”女人说,“倒霉的是,他不开玩笑。”

“那么,”罗伯特·乔丹说,“谢谢你带来的所有这些消息。没再听到别的了?”

“没了。都和平时差不多,说有部队会被派来扫荡山区。还有人说部队已经从巴利亚多利德出发了,不过他们一直这么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就你,”巴勃罗的女人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巴勃罗说,“还大谈什么安全。”

巴勃罗条件反射地看着她,摩挲着下巴。“你呢,”他说,“还有你的桥呢。”

“什么桥?”费尔南多兴致勃勃地问。

“蠢猪。”女人对他说,“笨蛋。傻瓜。再喝杯咖啡,使劲想想还有什么消息。”

“别生气,皮拉尔。”费尔南多冷静地说,颇有兴致。“人不该被流言吓着。我记得起的,都告诉你和这位同志了。”

“再想不起其他的了?”罗伯特·乔丹问。

“没了。”费尔南多一本正经地说,“我能记住这些已经是运气了,毕竟都不过是些流言罢了,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也就是说,可能还有更多流言?”

“是的,有可能,不过我没留意。这一年里头我都没听到过什么正经消息,尽是流言。”

罗伯特·乔丹听到那姑娘,玛利亚,忍不住发出“扑哧”一声短促的笑。她就站在他身后。

“再给我们讲一个流言,费尔南蒂诺。”她说着,肩头又抖动了起来。

“就算想得起,我也不说了。”费尔南多说,“听了流言还当真,这可不大体面。”

“靠这个我们能拯救共和国。”女人说。

“不。你们要靠炸桥来拯救。”巴勃罗对他说。

“出发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和拉斐尔说,“如果你们吃完了的话。”

“我们这就走。”老人说。他们俩站起身。罗伯特·乔丹感到,一只手压在了自己肩上。是玛利亚。“你得吃点儿。”她说,手没动。“吃好了,肚子里才能撑得住更多流言。”

“流言已经把我撑饱了。”

“不,不该这样。把这个吃了,趁其他流言还没来。”她在他面前放下一个碗。

“别笑话我,”费尔南多对她说,“我可是你的好朋友啊,玛利亚。”

“我没笑话你,费尔南多。我只是跟他开玩笑,他该吃些东西,不然会饿的。”

“我们都该吃,”费尔南多说,“皮拉尔,有什么我们没吃过的吗?”

“没了,伙计。”巴勃罗的女人说,给他添了一满碗炖肉。“吃吧,没错,这就是你能做的。现在,吃吧。”

“太好了,皮拉尔。”费尔南多说,仍然那样一本正经。

“谢谢你,”那女人说,“谢谢你,真是谢谢你。”

“你生我的气了?”费尔南多问。

“没有,吃吧,接着吃。”

“我会的。”费尔南多说,“谢谢你。”

罗伯特·乔丹看向玛利亚,她的肩膀又开始抖了,眼睛也转开了。费尔南多不急不忙地吃着,脸上露出骄傲的庄严神情,无论他手中的大勺子,还是他嘴角滴下的肉汤,都无损于那份庄严。

“你喜欢这个吗?”巴勃罗的女人问他。

“是的,皮拉尔。”他说,嘴里塞得满满的。“跟以往一样。”

罗伯特·乔丹感到玛利亚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感觉到她的手指高兴地抓紧了他。

“你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女人问费尔南多。

“没错。”她说,“我明白了。炖肉,和以往一样,和以往一样。北部情形很糟,和以往一样。这里有场进攻,和以往一样。有军队来赶我们走,和以往一样。你就该变成个和以往一样的纪念碑。”

“可后面两个都只是流言,皮拉尔。”

“这就是西班牙,”巴勃罗的女人苦涩地说,转向罗伯特·乔丹,“别的国家有这种人吗?”

“没有国家和西班牙一样。”罗伯特·乔丹礼貌地说。

“你说得对。”费尔南多说,“这世上没什么国家像西班牙一样。”

“你去过其他国家吗?”女人问他。

“没有。”费尔南多说,“我也不想去。”

“你瞧?”巴勃罗的女人对罗伯特·乔丹说。

“费尔南蒂诺,”玛利亚对他说,“给我们说说你们在巴伦西亚的事吧。”

“我不喜欢巴伦西亚。”

“为什么?”玛利亚问,再次抓紧罗伯特·乔丹的胳膊。“为什么不喜欢?”

“那里的人没礼貌,我听不懂他们的话[2]。他们整天就只会互相大声喊,‘喂’。”

“他们听得懂你的话吗?”玛利亚问。

“他们假装听不懂。”费尔南多说。

“那你们在那里都做什么了?”

“我连海都没看就走了。”费尔南多说,“我不喜欢那里的人。”

“噢,从这里滚出去吧,你这老处女。”巴勃罗的女人说,“趁我还没吐,赶快滚出去。在巴伦西亚那会儿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得了吧!巴伦西亚。别跟我说巴伦西亚。”

“你在那里都做了什么?”玛利亚问。巴勃罗的女人端着一碗咖啡、一片面包和一碗炖肉,在桌边坐下。

“做什么?是我们一起做了什么。那时候,菲尼托得到了一份合同,要在奔牛节上参加三场斗牛。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从没见过那么挤的咖啡馆。等好几个小时也没可能找到一个座位,也挤不上电车。在巴伦西亚,从早到晚都有活动。”

“那你做了什么呢?”玛利亚问。

“什么都做了。”女人说,“我们去海滩,躺在水里,牛把帆船拖出海面。牛被赶到水里,一直赶到它们不得不游泳的地方;然后,把它们套在船上,等能在水里站住时,它们就会摇摇晃晃地走上沙滩。十头牛拖一条帆船,清早,拖到岸上来,细细的海浪一排接着一排地拍在沙滩上。那就是巴伦西亚。”

“除了看牛,还做什么了吗?”

“我们在沙滩上的大帐篷里吃饭,吃酥皮点心,用熟的碎鱼肉、红椒、青椒和一种像谷粒一样的小坚果做的,很好吃,酥皮薄薄的,鱼肉肥得不可思议。大虾刚从海里捞上来,挤上柠檬汁吃。虾肉都是粉红色的,很甜,四口才能吃完一只虾。我们吃了很多。然后又吃海鲜烩饭,海鲜都很新鲜,有带壳的蛤蜊、贻贝、小龙虾,还有鳗鱼仔。后来我们吃了一种更小的鳗鱼,单独过油做的,小得像豆芽一样,七弯八扭,嫩得一进嘴就化了,都不用嚼。我们一直喝一种白葡萄酒,冰凉的,口味很轻,很好喝,三十分一瓶。还有甜瓜,那里是甜瓜的产地。”

“卡斯蒂利亚的甜瓜更好。”费尔南多说。

“得了吧。”巴勃罗的女人说,“卡斯蒂利亚的甜瓜是用来难为自己的。巴伦西亚的甜瓜才是吃的。只要想起那些甜瓜,足有胳膊那么长,绿得像海,切开来又脆又多汁,比夏天的清晨还要甜美。啊呀,只要想到那种最小的鳗鱼,小小的,美味极了,满满地堆在盘子里。还有装在罐子里的啤酒,整个下午一直喝,罐子跟水罐差不多大小,啤酒放在里面降温,外面凝着水珠。”

“除了吃喝,你还做了什么呢?”

“我们在屋里做爱,阳台上挂着百叶窗,风从门上面的小气窗吹进来,窗子上装着铰链,可以开关。我们在那里做爱,只要合上百叶窗,就算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的,鲜花市集和鞭炮炸过后的火药味从街上飘进来。节日里,每天中午都会放鞭炮,沿着街放。一长溜的鞭炮,穿过全城,一小挂一小挂地连起来,挂在电线杆和电车线上,炸起来响极了,从一根杆子跳到下一根,又响又脆,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们做爱,然后再叫一大罐啤酒,冰凉的,玻璃外面都挂着水珠,等女服务生把酒送来,我就到门口去拿,菲尼托躺着,睡着了,啤酒送来都还没醒,我就把罐子放到他背上去冰他,他说:‘不,皮拉尔。不,女人,让我睡会儿。’我说:‘不,起来,喝点儿,看看,多凉啊。’于是他也不睁眼,张口就喝,喝完又睡。我就半靠在床脚一个枕头上,看他睡,看他褐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他睡着的样子又年轻又安静。我一边看,一边把整罐啤酒都喝光,耳朵还听着外面传来的音乐,那会儿正好有支乐队经过。你,”她对巴勃罗说,“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

“是啊。”女人说,“为什么不呢?你像样的时候比菲尼托还要男人。可我们从来没去过巴伦西亚,从来没有一起躺在巴伦西亚的床上,听着乐队经过。”

“那是不可能的。”巴勃罗对她说,“我们没机会去巴伦西亚。你知道的,你得讲讲理。再说了,你可没和菲尼托一起炸过火车。”

“是没有。”女人说,“那就是我们唯一的东西。火车。是的。永远都是火车。谁也不能否认。除了这个,剩下的全都是懒惰、散漫、失败。到今天,就只剩下懦弱了。以前也有别的很多事。我不想不公平。不过,还是没人能说巴伦西亚不好。你听到了?”

“我不喜欢那地方。”费尔南多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巴伦西亚。”

“难怪他们说骡子就是犟。”女人说,“收拾干净,玛利亚,我们要走了。”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第一批飞机回来了。

注释

[1]拉诺,即冈萨洛·拉诺(Gonzalo Queipo de Llano, 1875-1951),西班牙内战中佛朗哥叛军一方的将领,曾下令屠杀塞维利亚战俘,善于利用广播宣传。

[2]巴伦西亚地区的语言自成一体,与通行的西班牙语不同,为加泰罗尼亚语的一种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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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尊文她的长相令皇族厌恶,她的无能让大臣耻笑,她的侍君给她带了绿帽,可是她依然无动于衷,自得其乐。在女尊的世界里,虽然贵为大皇女,可是她的身份却很卑微......她才貌过人,却冷酷无情,她武功高强,却杀人如麻。她是黑暗的主宰!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夜枭!一抹邪肆冷酷的笑容却足以令男人为之疯狂,她誓言要将整个天下都踩在脚下......她是才德兼备的二皇女,爱情权势兼得。只要除掉夜枭就可以得到云裳国最高的皇权,却不曾想将身边的人以及自己都推向了地狱的深渊......他是她的侍君,可是他却讨厌这个生命中本应该最重要的女人,偏偏迷恋上了一个美丽的恶魔......他是岩咫国的王子,俊美的容貌,高贵的修养本应该成为云裳国的王夫,可是失去纯洁的他却偏偏赐婚给了一个丑陋的女人.......他是于人玩弄却洁身自好的伶人,心仪着云裳国的二皇女,可是却偏偏被心上人送给了云裳国最无能的女人......他是她的师兄,也是她的属下,无怨无悔的付出,可是依然被她排挤在心门之外......他是云裳国主的侍君,清淡优雅,却和霄王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虐恋、爱情、血腥、阴谋、背叛、忠诚交织混杂,挖掘着人性最脆弱的根源......
  • 理想透视

    理想透视

    歌德说:“名言集和格言集是社会上最大的财宝——只要懂得在适当的场合把前者带进会话里,在适当的时间唤起对后者的记忆。我们人类社会那些出类拔萃的名家巨人,在推动人类社会向前不断发展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物质财富。他们通过自身的体验和观察研究,还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有益的经验和感悟,他们将其付诸语言表达出来,被称之为名言或格言,其中蕴含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成为世人宝贵的精神财富。人们将之作为座右铭,产生着无限的灵感、启发、智慧和力量,从而成为人生的航灯。作为人生的追求者,茫茫人海,关键在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名家导师,关键在于找到鼓舞自己的名言警句,当然,最关键的是在这些金玉良言的指导下付诸切实的行动。
  • 最强唤神系统

    最强唤神系统

    ps:新书《万古第一仙宗》火热连载中。 楚云偷偷摸摸从山上偷下来一株人参娃娃。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无数妖王的怒吼声响彻云霄!“哪个狗娘养的偷了老子的wifi?”最强唤神系统,可唤醒神话传说中的诸神,可继承仙佛的灭世神通!当一个人拥有水神的滔天之力,拥有火神的焚天之力,拥有如来佛祖的不灭金身,拥有厨神的厨艺,医仙的医术,诗仙的文采……………那这个人会怎样弥补曾经的遗憾?会创造怎样的辉煌人生!
  • 腹黑女二的逆袭

    腹黑女二的逆袭

    每一本小说都会有一个酷炫狂霸拽的男主和一个傻白甜女主以及一个恶毒女二还有温柔体贴的男二,问题是当女二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这本书还会这么发展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