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宁的俞氏斗米铺,算不得太大,但也绝对不小。待到秋收时节,便会格外忙碌——去田间收购黍米、装袋、押运、存储,从听候(原为听喉,指流袭于各地,专门从事消息搜集打探的人)那里拿来消息,郦阳各地的粮食丰盈程度便能知晓个大概。南倒北卖的生意,消息不灵通是做不成的。
但斗米铺存在的真正意义,只有几人知晓。
原本,秦二以为,这一路上和俞家并不会有太大的交集,毕竟从纸条上的信息来看,俞家做这赚差价的生意,今年不过饶宁丰收,而镇西司又处于荒漠边境,所以才跑这么一趟。
而自己林家这边,大概是被什么人给推荐到了镇西司那里。
说到底,也就同个路而已,若说硬要分开走,虽然不认识路是要头疼一点,但终究也不算是难事。
对于俞氏当家人俞宽的邀请,秦二想了想,还是接受了。
现如今,林家酒肆的发展已经进入了饱和期,业务再拓展,胃就会嫌弃嘴巴太小,那幢小楼便会不够用了。如果要向外扩张,就得和外部搞好关系,比如此行前去镇西司,他便是想搭上这一橄榄枝。
俞氏斗米铺不能和镇西司相比,但似乎和镇西司也有所联系,看看有没有机会拉拢关系吧。
如今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做这些,小厮的身份当得久了,对于迎来送往,说客套话,吃恭敬酒,就打心底里厌烦。但,身处人世,这些却又是无可避免的。
“之前,俞某的兄弟们多有得罪,还望秦小哥儿不要放在心上。”
车上并没有茶,倒是让秦二有些意外。车厢里摆了一口小火锅,炭火炙烤下,咕噜噜地带着香气。
这让他想起那种小资生活,再看俞宽,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些花鬓,可面部似乎是护理过的,很耐看,而且衣物的穿着上亦很是得体。
有一种人,似乎与生俱来便能以游刃有余地姿态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穿得体、搭配又好看的衣裳,做什么事都能替他人着想,面面俱到,甚至,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他们根本不需要多加思考。
秦二都有点羡慕这个老男人了。
俞宽见他愣怔着盯着自己看,也不气恼,反而亲自用竹筷从锅里起了片熟肉,搁在盘上。
“秦岭鹿肉,味道尚可,试试?”
秦二回过神来,接过餐盘,同时说道:
“这可是难得的野味,即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难以一尝。本以为路途遥远,恐怕会十分艰辛……俞当家让我开了眼界。”
他环顾车厢四周,想找出一些猫腻来。明明在外面看时,车体非常小,但进来后,却发现里面十分宽阔,这老男人甚至还在里面摆了张床榻!
俞宽笑了笑:“某听闻秦小哥儿在钻研玄流术法?”
“不错。”秦二点点头,目光落在车壁的笔墨文字上,猜测会不会是符文之类的在起作用。
“可有精进?”俞宽似乎很有兴趣。
“未有寸进。”
听到这句话,俞宽似乎很是高兴,之后照例说了番勉励的话,两人的会面也就宣告结束。
“主君,”待秦二走后,车外有人出声问道:
“咱们是否动手?”
俞宽恢复了往日的淡然,眉目间看不出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他吃了块鹿肉,发现煮得有些老了,皱眉咽下,拿丝绢擦嘴。
“找个机会做掉吧,他只差一步便入修行门,未来迟早是个隐患。”
他想起自己接到的那张纸条,意思也同样简单:腊月二十八,有林家一小厮携酒而来,查其底细,若为修行中人,戮之。
俞宽袖袍轻拂,车厢里的火锅连同吃食瞬间消失不见。他半靠在车壁,回想纸条上的话,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下了车,秦二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但走几步回到裴文身边时,他已神色如常,一如去时的模样。
他却见到,就上车见个面的功夫,裴文这小子就已经和那群大汉打得火热,此时正和其中一位在玩手推刀。
手推刀,是一种游戏。双方坐于桌子两边,其中一人手执小刀,与对方贴手而战,十分考验臂力及反应。战酣之时,你便能见到那柄小刀时而在双方臂间游走,时而刀尖泛出寒芒,从喉头前一晃而过。对观者而言自是刺激热血,眼睛都不带眨的,但对参与者,其实是十分凶险的。随便玩玩的话,大多也就伤及皮毛,流点血也就算了。若要争凶斗狠起来,那就是在玩儿命。
这种游戏,在坊间很常见。
而看裴文的架势,显然在和对方拼命呢,虽然那大汉一脸憨笑,并未当真。
“裴文,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秦二眼疾手快,从二人臂间捉了小刀,终止了游戏。
“啊!秦哥,你出来了?!”裴文蹦了起来,狠狠地瞪了那大汉一眼,“等小爷我回来”,转身跟着秦二去了。
跑到他身边时,裴文不停地解释刚才的一幕,说他见那俞家老贼请自己去吃茶,就觉得没什么好事,便跑去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之后也不知道话是怎么说的了,反正说着说着,就拼起了手推刀来。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憨贼骂我,说我玩小刀娘们唧唧的,不大气,还吹牛,说自己穿着开裆裤满街跑的时候,手里拖的都是大刀……这不是唬人嘛,那么小的小屁孩,能走路都不错了,我气不过,就……”
裴文啰啰嗦嗦地解释一大通,最后还不确定地问道:“秦哥,我用小刀,真的……有点那啥?”
秦二笑着拍他的刺儿头:
“物尽其用,刀能杀人,何乎大小?”
“没错!秦哥你看事情就是通透!”他哈哈笑了两声,之后脸色又变了,挠了挠脸,说道:
“嘶……秦哥,不对啊,既然都能砍人,那为啥我不选大的啊?”
“天天扛着,你不累啊?”
“……还是秦哥有道理!”
可怜的裴文就这样被秦二给说服了,以至于以后打架时,别人都是榔头锤子无用大棒齐上阵,他却拿着把小打野刀嗷嗷地往前冲。那时他想换大刀,却已为时已晚。
对于身边人,秦二从来都是极为和善,很少有摆架子或者甚为严苛的时候。但这次,他故意压缓了步伐,让二人离前进的商队稍稍远了些。
“裴文,你可知这俞当家叫我前去吃茶,是何用意?”
想起之前上清仙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一幕,秦二就已经明白,即便是修行者的世界,也是残酷的,稍不留神或许就会命丧当场。以后自己或多或少,总会走上这条路,那么……培植两三位强大的助力,便必不可少。
裴文这个人,敢拼,敢闯,即便是现在人还年轻,但那股子匪气已足以吓住普通人。但他虽有勇,却少谋,凡事易冲动,这种性格很有可能会让他吃大亏。
所以,他平日里,便有意无意地让裴文多动点脑筋。
“用意……”裴文眼骨碌转了转,方才他和那群壮汉动手,就是因为不知道他们把秦二哥请去马车是做什么。但他看秦二的神色,显然是在等他的回答,一时间有些犯愁苦恼。
见他想不通透,秦二便将二人在马车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出。
“我们与他,先前并无任何交情。初见时,态度冷漠,如今发生转变,甚至亲自割鹿予我。说到底,我不过是林家一茶水小厮,何德何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我知道了!”裴文压低着声音,两眼放光,“这老贼是怕咱们坏他事儿!啧……这些货车里果然藏有宝贝!二哥,要不咱们……”
裴文的思维方式已不同于常人。在他看来,一件物品的归属,并不在于物品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他没读过几天书,所以不太懂什么礼法,在市井间厮混,无非就只有一个道理:谁拳头大听谁的。
便像此时,他不会觉得抢人东西有什么不对,他脑子里盘算的是,他俩打不打得过这群人,要怎样才能打过这群人。
在秦二看来,裴文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对。他向来是不喜欢儒家礼法那一套的,孝悌宗亲、伦理纲常、谦让温和等等,这些只会束缚于人,而非遵从本心。
“你只猜到了一半。”秦二笑着说道:“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押运的,应当不止是米,应该有更为紧要的东西……所以,他请我去吃茶,实则是在敲打我,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
“嘿,”裴文咧嘴邪笑,“这老贼果然不是好东西,出城时那些官军还装模作样地查看,呸!”
商人夹带私货,在郦阳王朝里是被明令禁止的,被查抄出来,轻则罚以“缮捐”,重则上报城主府,处以刑刺,流放外界。缮捐是指罚款,多半用来修缮城墙,维护道路等等,也算是这些人做的贡献了。但古往今来,听说以缮捐最多,倒是没见几个被抄家刑刺流放的。
“收声。”
秦二说道。裴文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已引得前面的仆从疑惑回顾。对于这件事,秦二是不打算再管了,他本就没有那种救世救人的心态,只求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修术法,窥天道,不愿沾惹是非。此次前往镇西司,若非是为了母子二人,他便是去都懒得去的。
林姿曼身无长物,谭落落年纪尚幼,二人全靠那家店过活。
“对了,秦哥,你方才说我只猜对了一半?难道还有其他意思?”裴文朝那回头的仆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道。
“呵,当然,这大人物,一举一动都是学问,若是不懂,很容易遭殃……”秦二说道,“若只是敲打,对我这身份的人,本不必客气,直接招到跟前儿,威逼利诱恐吓一番就够了,何必再惺惺作态,亲自割鹿予我?”
“我懂我懂,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脱裤子放屁!”裴文应声说道。
“画蛇添足。”秦二苦笑摇头,“是啊,多此一举。可为何会这样?我想,无非两种原因。第一,他想讨好我,拉近关系,或有所求,只是现在的时机不便开口。第二,他想获取更多的信息……”
说得这里,他又拧起眉来。他在心里已经猜测出,俞宽或为修行者的身份,请自己上车,是为了近距离感知自己的实力。按理说,自己连修道的门槛都还没跨过去,对他们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可……
“裴文,我们要找个机会离开了,镇西司……还是我们自己去。”
秦二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此时得出俞宽或为修行者的结论,对他而言并非是好事,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结交的想法,也没有见到黑衣女子和姐弟二人的那种激动兴奋。
此时,他坐在马背上,远眺巍巍群山,心里那股预感越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