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三口也回了家，邹四端久违尝到老张做肉羹汤，美则美矣，心里却有些发闷。果然，刚吃完饭，老张说道：“你今晚就走吧。”
邹四端手上一抖，默默放下碗筷，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是无可辩驳的命令，并没有很抵触。他心里是担心老张的状况，这个粗苯的乡下人，脸上的情绪都刻在脸上，邹四端只怕他是已经怀了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心！
邹四端小声道：“那……奶奶怎么办？”
老张低着头，不言语。
邹四端急道：“让奶奶也跟我走吧。我……我能照顾奶奶！”
他知道这是冲动之词，自己向来也讨厌没有计划，鲁莽行事的人，但此时却是真情流露，抑制不得。
“我肯定能照顾好奶奶的！”他不知哪来的底气，如此断然道。
老张还是不说话。
忽地，从炕头上发出咳声。
邹四端一惊，忙问：“奶奶，你要说什么？”
一声咳是喝水，两声咳是内急，三声咳是有话说。
奶奶连着咳了三声。
邹四端过去看时，却见奶奶一双灵动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冷光盯着自己。他大为惊慌，不知哪里惹得奶奶不高兴。忽然想起刚才的话，他回醒道：“奶奶是……是要留在这里，陪老张叔？”
奶奶这才眨了眨眼。
邹四端心里一阵泄气。其实他早已猜得到了。自己不过是新近被收留到这个家里，半个陌生人罢了，况且还是个残废，谁肯信任自己，乃至托付呢？
他并不伤心，只有些不乐，勉强笑道：“好吧，奶奶，不提这事了。”
说着默默去收拾行李。
夜色渐浓时，村里却更热闹了。
村民们建了大棚，大棚里通了电，亮如白昼。这里就是七个战士的总营。他们吃睡都在此地，并在此分派任务。
邹四端以为老张早已去了，谁知打包好行李，要向奶奶告别时，才发现老张还在奶奶屋里。一瞥之间，发现柜子有打开的痕迹，而老张面前放着两个包裹。
老张招招手，让他坐下，说道：“我跟你奶奶，准备了东西给你，你带着防身吧。”打开左手的包裹，是一把霰弹枪，还有十几盒子弹。右边包裹打开，竟是把带着枪套的小手枪。
“手枪是奶奶给你的，里面能装十八颗子弹，你贴身收着，不要弄丢。这把霰弹枪，已经使旧了，你或许操作不灵，到时就卖了换钱吧。”
邹四端呆呆道：“老张叔，这、这我不能要！你还要杀贼呢——”
老张瓮声道：“我自有法子。”说话间已帮邹四端背上长枪，别上短枪。又转过身，点出一沓子钱来，塞进邹四端手里，挥手道：“滚吧。”
邹四端胸膛一胀，喉咙一哽，眼角泛酸起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然而口舌只有一张，万语千言就在嘴里祸战，一个字儿也脱不出。
直被老张推了几下，邹四端才颤音道：“我给奶奶磕头再走。”
说着上到炕上，磕了头。抬头间，却见奶奶笑眼望来，他一时怔怔，仿佛听见一道慈音，说：好孩子，去吧。
邹四端再忍不住，哽咽道：“你们等着，我以后出息了，必定还回来。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到时候你们就后悔赶我走了！”他这话说得跟气话似的，连老张都听得一笑。
如此作别后，邹四端戴上老张从前做工人时戴的帽子，因上面有小电筒照明，而且不必费手，所以老张执意塞给他。他背着行囊上路，为了不惊动村民，故意从村西的河边饶过去。
村子是依山傍水，山在东面丰饶，西面陡峭，河道在东面畅通，西面则只是支流的一洼池塘。从这里也能上山，但人迹罕至。自然也是茫茫黑暗，路途曲折。邹四端右手持着砍刀开路，认准了北极星，径往北去，一路也不觉得疲惫。
行到一处荒丘，耳边阵阵狼吼，他心想，这就是白塔岗了。因当年王国军队在此处建塔而闻名。现在白塔早已残破，而此地也因为聚集群狼，所以也被民间叫做野狼岗。
彼时轮月高升，照耀着孤寂的长夜。邹四端有枪傍身，并不害怕，况且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猛兽是人类自身，区区狼犬一类，并不敢对人类呲牙。
“不知狼肉跟狗肉，有什么区别？”邹四端心里嘿嘿一笑。
正走时，余光里像有光芒闪过。邹四端又惊又疑，伏下身来，细细辨认，却在几人高的灌木丛中，看到星星点点的微光。他慢慢将头上电筒关闭，扒开灌木，往里探瞧——却见是一座白塔矗立。荧光从塔身上散发出来。
这就是当年王国军队修建的白塔？
传说曾有贵族们在此欢宴，当然过了太久，里面早已搬空。邹四端心道，反正也不急着赶路，进去瞧瞧又如何？
他这么想时，忽然有聿聿马嘶传来。只见在白塔后面，依稀可见马尾摇摆。而伴随马声，传到他脑中一副画面，是三匹马在火堆前，因躲着火苗而在嘶鸣。
马是战马，背上有鞍，还挎着箭筒！
邹四端莫名地警醒，脑中电光般一闪，心里念道：是贼人！
他挤进灌木中，偷偷潜到白塔背面，贴着耳倾听。
塔中果然有隐隐人声。
只可惜不知为何，他听得既不真切，也无法再看到什么画面。
“难道这白塔有隔绝窥听的效果？”
邹四端暂且放下猜测，只因塔中两人已走了出来，就在正面火堆前坐下，恶声恶气道：“妈的，狗日的赵德子！他最好是死在那破地方了，否则有他好看！”
这回倒有画面传来。
两个面目凶恶的汉子，一个满脸不耐，从马背上取下箭筒，背负强弓；一个从火堆里扒出几颗红薯吃着。
“你也给我去！”背着强弓的恶汉说道。
“凭什么？”那贼人嘶嘶呼呼地吃着红薯，道，“大老远的，还要走路，我懒得动。”
“你也是个王八蛋，三当家怎么没活剐了你们！赵德子那小子现在还不回来，八成是犯了老毛病，不好好踩点，反去偷娘们玩儿了！三当家可是等着消息呢，咱们回去晚了，你跟赵德子谁担着？”
“当然赵德子担着啦！”
“那就跟我走！”
这两个于是上路。因为前路难行，所以并不骑马。
邹四端暗忖道，战士们今天才来，还没做什么布置，难保能发现这两个贼人，如果反而让贼人探到虚实，先有了准备，那情况就麻烦啦。
于是决定悄悄跟上。
他不懂跟踪的法子，但凭着过人的耳力，自信就算山路再崎岖，也总能不漏痕迹的跟上。然而他心里却还是犯难。毕竟自己行动缓慢，显然是没法提前回村预警。而等到贼人探得情况以后，他也未必有本事截住他们。
皱眉间，看到一旁的战马，难题豁然而解。
“我行动缓慢，可以骑马嘛。既然山路艰难，那我先驮着它，等道路平坦些，我再骑着它绕路回村！”
他心里直道，真是乖乖的好计策！
立即一手塞在马腹下，轻轻一抬，抗到肩头。
轻松写意地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但想到这世上的人本来就很生猛，因此也没有什么得意之色。
背着轮月前行，当月到当头时，邹四端跟着两个贼人，走到一个分叉路口。往前是跟着贼人爬到山顶的路，往右则是大道，直通村寨门口。
邹四端放下战马，艰难地骑上马鞍，正待走大道去村口时，耳尖一动，听到贼人在前面说话。
“赵德子那狗日的，竟然不留个记号，谁知道他藏在哪里！”恶汉声如闷雷，暴躁非常，说道：“一会儿你进村去，抓个舌头问话！”
红薯贼道：“凭什么……”
“因为你他娘的是个老玻璃，不会偷婆娘误事！”
“不偷婆娘，也偷汉子么……”
“你敢！”
“哎呀，你别生气。”
两人说着荒谬的话，却让邹四端心里哇凉哇凉。
他们所走的方向必然是村西，不管他们要抓哪个舌头，首当其冲的就是老张一家——奶奶可还在家里没法动弹！
谁知道这群丧心病狂的悍匪会做什么事？
他立即下马，决心跟上去以防不测。在此之前，先将包裹驮在马鞍上，心里念了声佛，只求老天庇佑，这马儿跑到村口，让人发现这个包裹，好歹也算提醒。他不敢抽刀去砍，怕战马受惊鸣叫，只能就这么一推，让马儿自己顺着坡路跑。
而后掏出手枪，用脚踢上膛，凭着贼人的声音，冲向山顶。
贼人果然是往村西去。
邹四端心里焦急，奈何身子迟滞，追了十几分钟，距离也不能缩短。
追到山顶时，望下探头，那两个贼人已经滑下峭壁。恶汉在河边停下，而红薯贼则将淌河去到村西！
“该死！”
邹四端暗骂一声，什么顾虑都飞到脑后，一提着枪，遥对那红薯贼的背影，嘭嘭嘭连开三枪！
巨响传动，如似平地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