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166100000012

第12章 牛口,我生命的城池

牛口,以一座石桥为纽带,连接着长江上游的巴东和下游的秭归。它沿江而建,历经风雨的板壁吊脚楼,顺着青石台阶一直绵延而下。据传,古时候,牛口是个繁华的小镇。街道狭窄逼仄,却并不冷清。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牛口往下,就是峡江中著名的险滩之一泄滩。北宋年间,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一路南下,曾夜宿牛口,并写下了《牛口见月》和《夜泊牛口》的诗篇。这些久远的关于牛口的历史,无论兴衰沉浮,和我对牛口的记忆都没有太大的关系。那些储存在我脑海深处的片段和细节,仅仅跟我的至爱亲人们有关。

有人说,没有外婆的童年是不完美的。而我,就在这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里长大。童年的梦里,多少次,外婆牵着我的小手,缓缓地行走在牛口小镇的街头。醒来,我却依然想不起她的模样。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婆,她在我的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我对她的想念,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深刻,大约是源于灵魂深处看不见的血脉渊源吧。于是,对于外公外婆生活过的牛口,那个古老而破败的江边小镇,我总是难以忘怀。潜意识里,我固执地把牛口视为我心灵的故土。尽管,十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小时候,我特别地渴望,能跟别的小伙伴一样,寒暑假可以出门走亲戚。我没有外婆,总可以去看看外公啊。这个看似合理而微小的希冀,却常常在母亲的愤然反对下落空。母亲愈是反对,我便愈发向往。一次次,不懈地恳求和坚持,总能得到少许几次的应允。

于是,寻一个晴日,我便带着小我两岁的妹妹,兴致勃勃地出发。路途,因了心底的那份热望,并不觉如母亲说的那样遥远。翻山越岭,穿溪走桥,两三个时辰后,我们就到达了仓坪河边。对面,就是牛口。在风浪里飘摇的木帆船,把我们送到河的另一边。那个摇橹的老汉,偶尔会念及跟外公的交情,少收几毛钱的船费。

这一条河,就是长江,故乡人称它为大河。我的外公,就住在大河对岸的牛口。年幼的我,踩着松软的河沙,绕过葱郁的橘林,走过青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大声地呼喊我的外公。那个孤独的老人,迎着稀薄的阳光,站在门口,微笑着回应我的童音。

外公的房子,靠近一座古老的石桥。桥下,是一年四季哗哗流淌的溪水。这本来是一幅很经典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清雅画面,只可惜外公不是马致远诗句里的“人家”,贫穷落魄的生活跟诗意的距离,难以用心丈量。外公那孤零零的一间房,年久失修,破旧不堪。寒冷的冬天,从墙壁的缝隙里吹进来的风,就可以吹散你梦境里的温暖。

习惯了山村的宁静,在牛口这个江边小镇的夜里,我难以安然入眠。波浪拍击河岸,溪水一路欢歌,轮船汽笛嘟嘟,我的美梦,在这无边的喧嚣里失去了方向。夏天,我担心着江水上涨,会冲走外公的房子。冬天,我害怕着北风呼呼,会卷走外公的屋顶。

现在想来,我的担忧有着杞人忧天的味道,可那时,我却是真真切切地为之烦恼。而且,那个烦恼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曾经,我在心底许下一个愿望,等我长大了,我要为外公建一间温馨安逸的房,用来珍藏他的故事。

在母亲面前,我从来不说自己可笑的担忧。我怕一旦说出,下次再想去牛口,母亲就有了更为充足的反对理由。如同我不能破译一条河流奔流不息的秘密,年少的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外公跟母亲之间,到底有着多么决绝的隔阂。

终究是孩子的心性,早上醒来,没有睡好的我,很无邪地告诉外公我的困扰。自那以后,每天晚上,外公就送我和妹妹去四外公家睡觉。我不知道外公当时的心境如何,而今想起,无尽的悲凉倒时常浮现于我的心间。

外公曾经是牛口小镇上宋家的大少爷,祖辈的显赫家世带给他们兄弟姐妹的,不是富足的遗产,而是一次次社会变革后,无情地被人鄙视和唾弃。

被人瓜分了土地,没收了房屋,失去了几代经营的药房,远离了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宋家的大少爷,我的外公,沦落成牛口小镇上最穷的人。为人友善,知书识礼,一直被人尊称为“谭先生”的外婆,宋家的大少奶奶兼账房先生,则变成了牛口码头上帮人搬运货物的零工。外婆的克勤克俭和忍辱负重,并没有改变外公的少爷习性。懒散暴戾的性格,让生活于苦难中的外公,常常在醉酒之后,把自己的怨愤发泄在老婆孩子身上。冷漠棍棒下的成长,让我的母亲刻骨铭心地牢记着那些疼痛和不堪的往事。

在给外婆送饭回家的路上,年少的母亲不小心摔破了瓷碗。盛怒之下的外公脱下脚上的鞋,拽着母亲的长发,狠狠地给母亲一顿打骂,前来解围的外婆,招致的也是一顿无情的拳打脚踢。这一顿打骂,母亲铭记了一生,由此引发的头疼,也折磨了母亲许多年。我的两个舅舅,一个小姨,也都有过类似的挨打经历。

最让母亲兄妹们难忘的是,四十六岁的外婆在生病七日之后一去不返,守灵的夜里,外公没有流泪,而是和帮忙送丧的人,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旁人的不屑和讥讽,深深地伤害了母亲兄妹们脆弱的自尊。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的小舅只有八岁。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总是可以找到大声嚎哭的理由,心烦意乱的外公,居然把哭闹不止的小舅,送到数里外的一座石桥下。临近傍晚,过路的熟人才把已经睡着的小舅送回家中。这些酸楚的旧事,是母亲兄妹们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痕。

于是,他们比谁家的孩子都希望能快点长大,以便早日离开牛口,离开外公的视线。即便是乡下农村,他们也都无比的向往。此后数年,母亲兄妹四人就真的相继离开了牛口。作为知青下乡在我们邻村的母亲,二十四岁那年,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父亲,一个地道的农民。我的大舅,在县城码头当上了搬运工人。我的小姨,嫁给了一个乡下初中的教师。我的小舅,在一个很远的城市里当了建筑工人。

牛口,从此站在了他们身后。唯留下我的外公,一个人守着那间百年破屋,守着自己慢慢流逝的时光。

多少年,牛口都没有改变。冷落的街道,稀疏的人流。还有那满满的一江水,日复一日地向东流淌。外公却是一日日地老去,没有土地,没有工资,偶尔在街道粮店或供销社打点零工挣点小钱,而这种不是天天都有的收入,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外公开始向儿女们索要养老的钱。

于是,那些以为离开了牛口,就离开了外公的儿女们,再次跟外公的生活纠缠在了一起。按照故乡约定俗成的规矩,出嫁的女儿是不用赡养娘家的父母的。无论舅妈如何的反对和不满,我的外公,每月都要从牛口步行五六个小时到县城找大舅拿钱。小舅离得远,钱便一年给一次。我的两个舅舅虽说在城里生活,做的却都是最苦最累,收入最低的活。自己的生活都已不易,而外公分明成了他们额外的负担和包袱。扔不掉,甩不脱。

即便如此,我的外公依然不忘日日喝点小酒,抽口纸烟。若是遇到几个老伙计,定然要喝得晕天晕地,侃得海阔天空。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肚不饱。如果实在无法度日了,外公就把门一锁,乘船过河,到我们家玩几月,再到小姨家玩几月,日子也就过去了。外公不会做农活,到了乡下,除了帮女儿们在家做点饭,就是四处溜达,跟人聊天。久了,都烦。

后来,两个舅妈相继生了孩子,外公就离开了牛口,跟着他们到城里,帮他们带孩子。那些原本潜在的矛盾,在一天天的朝夕相处中,慢慢显现和暴露。等两个孩子不需要人照看的时候,外公又回到了牛口,生活又回到了原处。

本以为牛口会成为外公生命的归宿。没想到,三峡大坝的修建,让牛口成了移民搬迁之地。外公的暮年生活,从此变得漂泊不定。牛口,成了外公回不去的家。属于他生命岁月的那间破旧的百年老屋,也成了长江水底的风景。成年的我,悲哀地发现,想为外公建一间房的美好愿望,如同他的那间老屋,一点点地沉没于现实无情的河流。我那年迈的外公,仿佛一个四处借宿的游客,无奈地游走于儿女们的家之间。

站在城市川流不息的十字街头,外公四顾茫然。这儿,真的不是他的家。

他努力把自己融入儿女们的生活,克制自己的一切坏习性,比如嗜酒,抽烟,吹牛。他的视力一年不如一年,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但他对于牛口的记忆,却是清晰如昨。他总想寻一个听众,听他聊聊他的牛口。可为了生计忙碌的儿女们,对他的絮叨丝毫没有兴趣。

某天,在给大舅买菜的路上,七十八岁的外公摔坏了股骨。大舅很快给在外地的小舅和乡下的小姨打了电话,兄妹几个再次相聚,治还是不治?成了他们争论的焦点。医生的话,解决了他们的心理疙瘩。年岁已大,治不好的。从那天起,外公再也没有下过床。乡下的小姨在姐妹兄弟们的恳求下,答应了照顾瘫痪在床的外公。

前年端午后,我独自一人,乘坐了五个小时的车,去小姨家看望外公。他的眼睛几近失明。当我迈过高高的门槛,像童年时那般大声地呼唤他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叫出我的乳名。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端坐于他床边的板凳上,听他跟我讲,他小时候的端午。牛口,那个久违的地名,跟我的乳名一样,再次唤醒我沉睡已久的记忆。承载了外公坎坷一生的牛口,那个破旧的古老的江边小镇,再次如黑白电影一般,徐徐地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定格。

这个眼不能看,腿不能动的老人,心思却依然澄明如水。他的表述,依然保持着条理清晰意识明确的风格。即使在黑暗中,他依然能准确地感知日月的升落。门口竹林的鸟儿,是他最好的邻居。他从它们的鸣叫声里判断,是早晨,还是黄昏。这是我与外公的最后一次见面。

数月后的年底,小姨打电话告知城里的亲人,外公估计是不行了。年前,你们都来看看他吧。

腊月二十九日清晨,外公已不能说话,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靠近死神。十点,这个站在我生命河流前沿的老人,以八十四岁的高龄,以无语告别的方式,远离了这个炎凉的世界。听说,病重的他在梦呓中,多次叫到牛口。

我们到达小姨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车在一岔路口停下,沿着草木丛生的小路步行,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外公的坟地。刚刚垒砌的新坟,背靠青山,面朝牛口。我跟我的亲人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俯身下跪,低头的刹那,我不禁泪流满面。但我的母亲、大舅和小舅,这些我外公至亲的儿女,都没有哭。多年以来,因为外公的养老问题,兄弟姐妹们之间的纷争一直没有停止过。今天,这一切,都结束了。在最后的安葬费用分摊上,我的大舅小舅,第一次没有为钱的问题而争吵。

驻足回望,我不禁感叹,那一抔新土,掩埋的,是一段疼痛的历史。那段历史里,隐藏的是一场命运的战争。

同类推荐
  • 履二集

    履二集

    本书是谢居高的个人诗集。居高的诗词感与哀乐,缘事而发,言之有物,郎朗上口,情景交融,颇扣心弦。
  • 《砚耕塘诗稿》作品评论集

    《砚耕塘诗稿》作品评论集

    很多人都在谈论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关系,或者说除了血缘上的父子,两个相差20多岁的人应该以一种什么身份或方式把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我的父亲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
  • 咖啡店

    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焰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萤,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阳光,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
  • 张中行散文:生活卷

    张中行散文:生活卷

    张中行思维方式很像一位道人,许多事都被他定位在广阔的文化背景和充满亲情的人生趣味里。他以平常心待事,又以学者的视角思索生活,让人在不急不躁、不冷不热中悟出许多道理,它让人清醒、让人回味,让人从世俗中猛然转向静谧、超然的境地。
  • 客家往事(谷臻小简·AI导读版)

    客家往事(谷臻小简·AI导读版)

    一本讲述客家人的散文集。南迁,北上,东去,西进,下南洋,渡东海……世界上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客家人的历史,就是一部迁徙史,一部漂泊史。
热门推荐
  • 天厚净土

    天厚净土

    眼前漆黑一片,直至前方,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他犹如救世主……似曾相识……又如此的陌生和遥远……我依稀看见他英气逼人的面容,一眼望进了他那双如大海般幽深的双眸。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内容,让作为演员的我无法形容……跨越了漫长的过往,划过恒古的年轮。……
  • 太后有喜了

    太后有喜了

    一朝穿越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就连皇帝看到她也要点头哈腰、礼让三分,总而言之当太后一个字——爽!第二个月,这身体才十六岁,大姨妈没来正常。第三个月,肚子微微隆起,是因为皇宫里伙食太好,胖了正常。第四个月,这肚子不但越来越大,而且还会动,这可不正常!她怀孕了,只是她老公已经嗝屁了一年多,谁来告诉她这娃的经手人是谁?【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明伦汇编人事典九十一岁至百岁部

    明伦汇编人事典九十一岁至百岁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超能者(上)

    超能者(上)

    高诚和宫本瞬来自于全球性犯罪组织SNP研究所,在积淀了实力后借机出逃。SNP是一个以激发人体潜能,控制被激发潜能后的超能力者,进行有组织的恐怖主义犯罪的邪恶组织。宫本瞬逃离组织之后失去记忆,但之后再次与其他7个超能者集结。瞬一直不想再次接触SNP,无奈妹妹宫本杏被SNP抓住并进行人体试验,宫本瞬等人被迫走上与SNP对抗的命运。
  • 李如龙

    李如龙

    新书《带着骷髅军团闯末世》qq阅读可看历史系研究生李如龙重生半岛小国陆尔,却胡骑,平藩乱,征扶桑,在异界大开华夏文明的金手指!
  • 血族之生死帖

    血族之生死帖

    生死帖的战场故事要从接受生死帖邀约开始传说生死帖,接下来便不曾生还过一个人带有诅咒的死亡与噩运会一直延续到下一代黑狐面具下冷厉的面容,只为了复仇而开始不择手段。孤儿的假身份,遗硕双眼下的面具一直以来的冰冷皆由一人温暖誓死不休的战场,因爱谱写的奏章以剑之名,奉名遗瑰场场厮杀过后的腥风血雨只为了保护那遗失的,故人的遗孀
  • 幸福若干年

    幸福若干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纯真,而我早已不复当初。幸福的开始,总希望得到一个美好的结局。再美丽的花朵,无人欣赏也就了无生趣。怀念,那些无知的幸福。
  • 你的礼仪价值百万

    你的礼仪价值百万

    在生活中,灵活掌握运用礼仪,会让你的举止流露出自信和得体。今天,礼仪修养已经成为一个人和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你的礼仪价值百万》内容广泛,包括商务礼仪、职场礼仪、举止气质、服饰形象仪表、社交礼仪、用餐礼仪、公共场所礼仪、说话艺术、涉外及旅行礼仪等生活中可能接触到的众多礼仪规范。全书语言通俗,条理清晰,事例精当,是一本实际操作性很强的礼仪工具书。
  • 风华绝代天女归来

    风华绝代天女归来

    传言北云国有一女能指染江山最后为太子而逝不见踪影,某人邪魅一笑“你是我的灵月”某女冷眼一看“我才不是你的,”还想骗我要不是我发现了还想满到什么时候“是吗,只有试试才知道了”某女退后一步“你…别…过…来”“都这个时候还想瞒我什么”某女咽了咽口水“你都知道了!”“知道了”“别…别过来”[情景一]”不好了王爷,天羽国的太子又来了!”“什么!拦住他!”“不好意思我以经来了!”“宁玖,你来了”一脸怨脸的看着古灵月。看到赫连夙那张怨脸心情很不错“我只是来治病的,好大的醋味”满天的醋乱飞
  • 谁家的小机灵

    谁家的小机灵

    论韩子愈的求取之路。花卿看着不争气的汤飞飞,“一年的伙食就把你收买了。”汤飞飞:“唯美食与美食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