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栋公寓名为“圣贝纳迪诺佩章”,外观平凡单调。这幢三层楼高的椭圆形建筑物,后墙和侧墙都是未上漆粉刷的原始灰泥,数排整齐划一的窗户光秃未修饰。建筑物正面是一层薄薄的芥末黄,窗户成双成对,以粉红色的摩尔式圆柱为窗框,撑住萝卜形状的上方横楣。
他的住处位于三楼,但走到二楼时他稍作停留,费伊·格林纳就住在这层的二〇八号房间。这时,某个住户突然传出笑声,他心虚地匆忙上楼。
回到住处打开门时,一张名片掉落,上头以斗大字体写着“诚实的艾比·库思奇”,下方则以斜体小字写着几句推荐语,印得真像新闻短评。
……可媲美好莱坞的骏懋银行。——史丹利·罗思
艾比一句话比摩根金融集团的债券更靠得住。——盖尔·布伦肖
名片背面则有铅笔写下的信息:押四号的“金瓶”和六号的“索利泰”,保准你从这两匹马身上大赚一笔。
他进房打开窗户,脱下外套,躺在床上,见到窗外一方澄亮天空和尤加利(桉树)的枝丫。微风吹拂,扰动细长树叶,绿色叶面先翻腾而出,接着出现的是银灰叶面。
他专心想着“诚实的艾比·库思奇”,希望能将费伊·格林纳从脑中挥去。此刻状态很舒服,他真想这么持续下去。
托德正在进行一组题为《舞者》的平版印刷画,画里的重要舞者之一就是艾比,除了他之外,还有费伊和她父亲哈利。每一块画板里的舞者舞姿各异,但盯着舞者的不安群众保持不变。他们以一模一样的站姿与神情,观看这些舞者以及藤蔓街上那群穿着道具服的演员。正是有他们的注视,艾比等一干表演者才会疯狂旋转,像上钩的鳟鱼扭动背脊,腾跃半空。
尽管现实生活中的艾比荒唐、恶毒,惹托德不悦,但他仍高兴有艾比相伴。这矮个儿男人激发他的灵感,让他有不断画下去的动力。
第一次见到艾比时,托德还住在埃佛街那间名为“米拉贝拉庄园”的旅店。埃佛街有个别名叫“来舒巷”[1],住在这“庄园”里的多半是妓女、鸨母、训练妓女的妈妈桑,以及高级淫媒。
旅店的走道经常一早就散发出消毒水味。托德很讨厌这气味,而且这里租金还特别贵,因为里面包含警察保护费,虽然这项服务他根本用不着。他很想搬走,但惰性加上不知往哪儿搬,遂一直在“庄园”住下来,直到遇见艾比。那次相识纯属偶然。
当天很晚了,托德正要回房,瞥见对门那间的门边出现一堆脏衣物。他从旁走过时,脏衣物动了一下,还发出怪声。他点燃火柴,心想或许底下躺了条狗。火光燃起,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矮瘦男子。
火柴灭了,托德踌躇一下,再点燃一根。这次看清是个裹着女性法兰绒浴袍的矮个儿。浴袍顶端露出的那个圆状物是那颗有点水肿的脑袋瓜,一阵闷沉的徐徐鼾声呼噜呼噜传出。
冷风直灌走道,托德决定唤醒这个男人,便以脚尖戳戳他。那人呻吟了一阵,睁开眼睛。
“你别睡在这儿啊。”
“你管不着。”矮个儿回应,又闭上眼睛。
“你会着凉的。”
岂料,这善意提醒反倒激怒了矮个儿。
“我要我的衣服。”矮个儿朝门里吼叫。
矮个儿躺卧处的那扇门底下,灯光从门缝透出来,托德决定敲门试试。几秒钟后,一个女人将门打开一条缝。
“干吗?”她诘问。
“你朋友躺在外面,他……”
两人都没让他把话说完。
“那又怎样!”她咆哮着将门甩上。
“把我的衣服还我,你这婊子!”矮个儿大吼。
她再次打开门,将一堆东西丢出走廊。外套、长裤、袜子、鞋子、内衣、领带和帽子,一件一件快速飞出,还伴随着连声咒骂。
托德吃惊地吹了声口哨。
“这女人真强悍啊。”
“就是啊,”矮个儿说,“货真价实的泼妇。”
他被自己这句话给逗笑了。到目前为止就数这尖锐的细碎笑声最能让人联想到他身形的矮小。矮个儿费力起身,将一大团浴袍收拢好,免得摔跤。托德帮他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
“喂,先生,”矮个儿说,“我可以到你房间穿衣服吗?”
托德领他进浴室。等他换好衣服的空当,托德忍不住想刚刚那女人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开始后悔插手,不过一见到矮个儿穿戴整齐、连帽子都戴上的模样,他霎时宽心不少。
矮个儿头上那顶帽子弥补了他的一切不足。那年好莱坞大道上几乎人人都戴这种提洛尔帽,而矮个儿头上这顶绝对是上等货。那种绿真是绿得恰到好处,帽顶还是高耸的圆锥形,帽面若能配个铜扣会更好看,不过就算没有也够完美的了。
不过矮个儿身上其他衣物与那顶帽子实在不搭。他没穿又尖又长的鞋子和皮革工作裙,反而穿着一件蓝色的双排扣西装,里面是黑衬衫配上黄领带。手里拿的也不是弯曲的带刺柴枝,而是卷起来的《每日赛马新闻》。
“我跟那种只值五毛钱的烂女人厮混,结果落到这种下场。”矮个儿以这句话作为双方正式打招呼的开场白。
托德敷衍地点个头,想继续专注于那顶绿色帽子。矮个儿这副彼此已熟稔的态度惹毛了矮个儿。
“没有哪个贱货能指着我艾比的鼻子叫骂而不付出代价。”矮个儿愤愤地说,“等我花二十美元找人把她的腿打断,看她还敢不敢。现在老子身上就有二十美元。”
矮个儿掏出厚厚一叠钞票,对着托德晃晃。
“她还以为她能指着我鼻子辱骂啊?哼,我告诉你……”
托德连忙打断他的话。
“对,你说得都对,库思奇先生。”
矮个儿走向托德所坐之处,有那么半晌托德以为艾比要爬上他的大腿,所幸艾比只是问了他名字,和他握手。这男人身形虽矮,握力却惊人。
“哈吉特先生,你知道吗?若非你及时出现,我就要破门而入了。那该死的婊子真以为能这样骂我,她根本没搞清楚状况。总而言之,还是谢谢你。”
“把这事给忘了吧。”
“我什么都不会忘,我会牢牢记住,记住那些恶劣待我的人,也记住那些帮我忙的人。”
他皱眉沉默了会儿,半晌后终于又开口:“听着,既然你帮我,我理当报答你。我可不愿让人到处说艾比·库思奇亏欠他什么。所以,听好了,你去押卡连特马场的第五号马,押个五美元,包你赚回二十美元。放心,我跟你说的准没错。”
托德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的神色惹恼了矮个儿。
“我会给你放假消息吗?”他沉下脸来质问,“我会这么做吗?”
托德往门口走去,暗示要下逐客令。
“你不会。”他回答。
“那你干吗不赌赌看?”
“那匹马叫什么名字?”托德问,希望平息他的怒气。
矮个儿跟在托德身后走到门边,扯扯手上浴袍的一只袖子。他戴上帽子,全身衣着整齐,离托德约三十厘米的距离。
“特拉高潘,它稳赢的。我认识这匹马的主人,消息就是他给的。”
“他是希腊人吗?”托德问,故意装出兴致勃勃的模样,以掩饰想将矮个儿请出门的企图。
“是啊,他是希腊人。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托德以断然的语气说。
“你口气干吗那么凶?”矮个儿说,“我只不过好奇你既然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他是希腊人。”
艾比的眼睛眯成线,流露出怀疑的眼神,双手还紧握成拳。
托德笑笑安抚他。
“我瞎猜的。”
“瞎猜的?”
矮个儿拱起肩,仿佛正准备扣下扳机或挥出拳头。托德后退一步,试图解释。
“我之所以猜他是希腊人,是因为特拉高潘这名字是希腊文,意思是雉鸡。”
矮个儿对这回答很不满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希腊文意思?你该不会是希腊人吧?”
“不是,不过我认得一些希腊文。”
“这么说来,你很聪明喽,哈,是个万事通啊。”
他踮起脚尖,往前跨出一小步,托德准备抵挡他似乎要挥出的拳头。
“大学生,对吧?好,我告诉你……”
他的脚踩到浴袍,整个人往前一摔,双手着地。接着,他完全忘记托德就在旁边,径自对浴袍发起飙来,又开始咒骂那女人。
“她以为她能指着我鼻子骂啊?”
他不断以拇指戳自己胸口。
“是谁给她四十美元去堕胎?谁?又是谁拿出十美元将她送到乡下农场去休养?在圣莫尼卡市的时候,又是谁帮她赎回典当的小提琴?是谁?”
“说得对,你说得都对。”托德说,准备将他一把推出门外。
但不必他推,矮个儿突然冲出房间,奔向走廊,身后拖着那件浴衣。
数天后,托德到藤蔓街一家书报文具店买杂志,正在架上浏览,却觉有人扯他的外套下摆。是艾比·库思奇,那个矮个儿。
“最近如何啊?”他问。
托德真惊讶他这会儿还跟两天前那晚一样粗野。不过日后愈来愈了解他,才发现艾比的斗狠多半是开玩笑的。每次他故意挑衅朋友,他们就会将他当成狂吠的小狗逗弄他,先避开他疯狂的攻击,接着戏耍挑衅,让他再次朝前猛扑。
“还可以啦。”托德说,“不过我最近想搬家。”
托德整个周日都在找新住处,满脑子尽是这件事,但当下一说完就后悔了。他转身想一走了之,却被矮个儿挡住去路。这家伙显然认为自己是租屋方面的专家,一口气丢出十来个地方随他选,见托德不吭声,竟擅自做主帮他挑定“圣贝纳迪诺佩章”这栋公寓。
“这地方适合你。我就住在那里,对那栋公寓了如指掌,刚好房东也正急着找房客。来吧,我来帮你搞定。”
“我不知道,我……”托德支吾地说。
矮个儿立刻打断他的话,一脸恼怒。
“你觉得不够好,是不是?嗯,我告诉你……”
托德决定任他摆布,跟着来到屏永山谷这一区。“圣贝纳迪诺佩章”的房间狭小又不很干净,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租下,因为他在走廊瞥见费伊·格林纳。
注释
[1]Lysol Alley。Lysol为美国清洁用品的知名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