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是很成功的电影剧作家,住在一幢大豪宅里,这豪宅活像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市附近那幢迪普伊老宅邸的翻版。托德沿着黄杨木树篱之间的小径往前走,克劳德就站在二楼的偌大阳台上向他打招呼,那种招呼方式与这幢豪宅的南方殖民式风格还真搭调。他就像美国内战时期的上校,脚跟先着地,前后踱步,还装出大腹便便的模样。
其实他没有半点小肚子,相反地,他身材矮小干瘦,像个邮局职员,一张脸看了就惹人厌,还缩肩拱背。若穿上闪亮的羊毛外套,配上单调乏味的裤子,可就真的成了邮局职员,幸好,他的打扮一向讲究。这会儿他在褐色外套的纽孔里插上一朵柠檬花,浅红色的裤子是千鸟纹苏格兰哈里士高级毛呢,脚上一双铁锈色的高级半筒靴。衬衫是象牙色的法兰绒,还打了一条红得发黑的针织领带。
托德走上台阶握住克劳德早已伸出的手,克劳德大声唤来男管家。
“快,黑鬼,把薄荷冰酒拿出来。”
一名华人仆役拿着威士忌和苏打水跑来。
与托德寒暄过后,克劳德领着他往妻子爱莉丝的方向走去。她正在阳台的另一端。
“别跑掉啊,”他压低声音对托德说,“待会儿要去找乐子。”
爱莉丝和名为琼·苏瓦贞的女士坐在藤编吊椅上。她询问托德是否打网球,但被苏瓦贞太太打断。
“哎呀,这未免太蠢了,干吗玩那种游戏啊?把应该用来捕鱼的网子拿去让一个没用的球飞过,也不想想多少人饿着肚子等着吃一口鲱鱼啊。”
“琼可是女子网球冠军呢。”爱莉丝说。
苏瓦贞太太个头儿高大魁梧,大手大脚,肩膀方正,骨架甚大。她那张美丽的脸蛋看上去只有十八岁,但那截青筋暴露、结实有力的脖子活像三十五岁。幸好她晒得很黑,一身有点暗沉的古铜色皮肤使得她脸庞与颈部的落差不至于太醒目。
“嗯,我现在真想去妓院走走,我挺欣赏她们的。”她看着托德,眨眨眼睛,“你也是吧,哈吉特先生?”
“没错,亲爱的琼小姐,”爱莉丝代替他回答,“没有什么地方比妓院更能陷男人于不义的了。您是想以毒攻毒吧。”
“你竟敢这样侮辱我!”她站起来挽着托德的手臂,“好了,陪我到那边去吧。”她指指和克劳德在一起的那群男士。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你就陪她去吧。”爱莉丝说,“她觉得他们一定在开黄腔呢。”
苏瓦贞太太拉着身后的托德挤入他们当中。
“你们在谈什么淫秽龌龊的事吗?我挺爱这一套。”
众人礼貌性地捧场笑笑。
“不是,我们在聊这行的正经事。”有人说。
“我才不信呢。从你们声音里的兽性我就听得出来。继续啊,再开些黄腔吧。”
这次没人笑。
托德试图松开她的手,但她仍紧抓着托德。众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半晌后,刚刚被她打断的男子起了新话头。
“电影这行太卑贱了。像库姆斯那样的人,我们早该唾弃他的。”
“是啊,”另一位男士说,“这种人跑到这里大赚特赚,却一天到晚抱怨这地方。事情搞砸后就溜回东岸,胡诌些好莱坞制片人的故事来吹嘘,事实上他根本没见过那些制片人。”
“我的天啊,”苏瓦贞太太扯开嗓门却故意做作地压低声音告诉托德,“他们果真在聊正经事。”
“那我们去找手上拿酒的人聊天吧。”托德说。
“不要了。陪我去花园吧,你见过泳池里的东西吗?”说着她就拉他走。
花园弥漫着浓浓的含羞草与金银花的气味,黑蓝色天幕上的那轮明月宛如一颗骨质的巨大纽扣。有条石铺窄径一路通往游泳池,小径两旁林立着夹竹桃。他看见池底有团深色的沉重物体。
“那是什么?”他问。
她踢踢隐藏在灌木丛底的开关,一排隐在水中的泛光灯瞬间照亮碧绿的池水。那东西是匹死马,或说如真马大小的死马复制品。它的四腿僵硬伸直,肚子鼓胀硕大。如锤头状的马头扭向一侧,痛苦而咧开的嘴角挂着黑粗的舌头。
“很棒吧!”苏瓦贞太太惊呼,还兴奋地拍手跳跃,当自己是小女孩。
“这是什么材质做的?”
“这么说你没受骗啊?还故意揭穿呢,真是没礼貌!当然是橡胶做的啊,花了不少钱呢。”
“干吗这么做?”
“好玩啊。有一天我们看着池水,有个人,应该是杰瑞·艾比斯吧,他说池底放匹死马吧,所以爱莉丝就去弄了一匹。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好吧,是很可爱。”
“你这语气太恶毒了,也不想想雅诗夫妇请人来参观,听到大家对这东西惊叹‘哇’‘啊’时,心里多高兴啊。”
她站在池边,看着池底,一迭声又是“哇”又是“啊”的。
“那匹马还在吗?”有人喊道。
托德转身,看到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从小径走来。
“快来看,它的肚子要爆开了。”苏瓦贞太太兴高采烈地朝他们喊。
“太好了。”男人说,快速往水底瞥了一眼。
“里面只不过充满了空气啊。”其中一个女人说。
苏瓦贞太太装出要哭的表情。
“你就像恶毒的哈吉特先生,硬是不让我想象下去。”
托德径自往屋里走,半路上听到苏瓦贞太太在后面唤他。他挥挥手,没多理会继续往前走。
克劳德身边那些男人还在聊本行的事。
“不过你要怎么弄走那些掌握电影圈的门外汉啊?他们牢牢控制了这一行,或许他们没大脑,什么都不懂,不过人家可是很厉害的生意人。至少他们知道如何管理破产企业,甚至能化腐朽为神奇,从中捞到好处。”
“他们应该把赚到的几百万美元重新投注到电影业,像石油巨子洛克菲勒弄个基金会之类的。大家以前很讨厌洛克菲勒家族,但现在没人痛骂他们从石油中赚取不义之财,反而个个称赞他的基金会做了什么善事。这招很高明,我们电影业也应该这样搞,弄个电影基金会什么的,捐钱给科学或艺术界。你们知道的,就是给我们这行粉刷点门面。”
托德将克劳德拉到一旁向他道别,不过克劳德不让他走,反而领他进书房,调了两杯双份威士忌。两人坐在面向壁炉的沙发上。
“你没去过奥黛莉·詹宁那儿吧?”克劳德问。
“没有,不过我听说过。”
“那你得亲自去看看。”
“我不太喜欢寻欢作乐这一套。”
“我们又没要干吗,不过是去看个电影。”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到了詹宁那儿,心情就会好起来了。这女人啊,很懂得包装,能把淫荡之事搞得挺吸引人。她那间酒吧可说是工业设计产业的大胜利。”
托德喜欢听克劳德说话,他很擅长复杂的喜剧修辞学,所以说出的话语既能表达他的道德愤慨,也能维持他世故与风趣的名声。
托德以另外一种方式来暗示他:“我不在乎她用多少玻璃纸美化那种事,反正有舞女出入的场合就是会让人消沉,那种地方跟寄放处、银行、邮箱、坟墓和自动贩卖机没两样。”
“你的意思是,爱情就像自动贩卖机,是吗?这样也不错啊。投入一枚铜板,将游戏杆压到底,机器开始运作,你得到一颗小糖果。然后你站在肮脏的镜子前对自己皱眉,调整帽子,抓紧雨伞,若无其事地离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听起来挺不错,但不适合用来形容电影。”
托德这次开门见山地说:“爱情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曾追求过一位小姐,那种感觉就像拎着一个塞不进口袋的大件物品满街走,譬如公文包或小皮箱,很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很不舒服。右手拿累了,换到左手,然后将小皮箱放在地上,坐在上头休息一会儿,却惹来路人异样的眼光,甚至停下脚步来看你,你只好提着皮箱继续走。你决定把它藏在树干后面,一藏好就赶快离开,结果有个人发现了,在后面跟着你,硬要将皮箱还你。你早上离家时它只不过是个廉价的小皮箱,把手还坏了;到了晚上,它却成了一个四角钉铜皮,还挂着许多外国商标的高级大皮箱。我知道,这种题材很好,但不适合用来拍电影。搞电影,就得随时考虑到观众。珀杜的某个理发师对于这样的剧情会做何感想?他整天剪头发累得半死,可不想看到死气沉沉的家伙拿着小皮箱晃来晃去,或者玩弄着贩卖机。理发师想看的是赤裸裸的性爱画面和风流韵事。”
克劳德最后这段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后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正欲再次开口,华人仆役进来报告:其他人已准备好前往詹宁夫人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