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巴黎
亚历山大在他常去的那家小馆子吃法式焦糖布丁,就是那家菜品品质不错,菜单传统,但他认为缺乏创新的餐馆。每个营业日,餐厅里通常都是满座的,但是老顾客都会有为他们预留的座位。他喜欢一个人吃饭,从来不找别的同事跟他一起——他不想谈工作。相反地,他用这大约45分钟的时间,放空头脑,不去想那些数据、资产折旧、保证金和投资。
实际上,除了某些时候——某几个晚上或者周末,孤独并不会让他感到不安。这无疑因为他是独生子,或者说基本上是独生子。卡特琳娜在他12岁的时候开始抚养他,也就是在她姐姐、亚历山大的母亲伊丽莎白去世之后。那时候她的儿子劳伦只有4岁半,而她已经是单身。这两个男孩因为年龄的差异,在许多年之后才成为朋友。劳伦是个不错的孩子,但是有点心不在焉,吊儿郎当。那时,亚历山大的世界随着母亲患上癌症坍塌了。母亲去世后,他一度认为这世界随时会变得伤痕累累。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感到异常害怕,同时悲伤让他痛不欲生。于是他决定要给自己精心打造一种稳定的生活,把所有威胁、隐患降到最低。但是这样的代价就是生活中没有了“随性”和“梦想”的位置,而这却是劳伦眼中的两大支柱。这种有点谨小慎微的“睿智”是亚历山大的气质的一部分,也许这源自母亲过世的悲伤?他不知道,他也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他心底,伊丽莎白的死让亚历山大跳过了青春期,从童年猛地过渡到了成年。许多东西突然变得很重要,变成他无法定义却让他不安的严重后果的承载者。
就这样,亚历山大成了一个很有计划的人,而劳伦一直很随性。他们两个的气质没有哪个更高贵,没有哪个比哪个更好。抛开遗传的因素,我们在创造我们的人生时,总是会尝试去排除让我们害怕或者让我们讨厌的东西。承诺对劳伦而言是一种责任,没把握则让亚历山大焦虑。烦恼是我们基于害怕和童年的理解(更多的是不理解)而搭建的自我保护的壁垒、体系和策略。之后便很难使其合理化,也很难从中摆脱出来。这些没有道理的恐惧,已经长期印在了我们生命的轨迹里。
餐厅的老板马塞尔站在他的餐桌前,他的将军肚上围着一条厨师特有的白色大围裙。他本名叫让·克洛德,他换了这个曾经在战前战后很“法国”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小餐馆叫“马塞尔之家”。他这样也是为了保存一种多年以来很受游客欢迎的“小餐馆的氛围”。只差贝雷帽和小胡子,他就真的成为一个具有典型法国人缺点的卡通人物了,或者成为一个有眼光的商人推销自己的标志。
“亚历山大先生,您介意我安排那位年轻的女士坐到您桌上吗?”他用手指着餐厅的狭窄的门口问。他眨了下眼,又接着说:“咱们可都是绅士,总不能让她饿着肚子,是吧?”
其实,这位年轻的女士很漂亮,瘦瘦的,中等身材,一头长长的金发(显然不是天生的)用发卡束在脑后。她脱掉海军蓝的大衣和灰色细羊毛披肩,然后坐到亚历山大对面,微笑着说:“希望没有打扰到您。我有个工作上的约会延迟了,我实在是太饿了。”
他很喜欢她的声音,平静、轻柔。
“一点也不打扰。况且,我马上就吃完了。”
当她说“我叫苏菲”时,他立刻感到她觉得他是她喜欢的类型。
“亚历山大·柯洛诺斯。”
“你好,亚历山大。”
他基本上吃完他的焦糖布丁,正准备起身的时候,苏菲提议:“来杯咖啡?以表达我的歉意。”
当然啦,一个显而易见的借口——就像说鼻子在脸中间——就是为了争取点时间。她的鼻子刚好很漂亮,而他也没迟到,于是他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半张着嘴的叹息声。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发出来的,低沉、嘶哑,又很柔和,还有点质问的腔调。
他转过头去,瞥见一个高个子,梳着又长又齐的棕色头发的女人出了餐馆。
“不好意思,我以为碰到熟人了。”他跟苏菲说。
他们互相说了一些平常的小事。苏菲是一家大出版社的人力资源部助理。亚历山大喝完咖啡,站起身。他明白她正在快速地权衡利弊:要不要把电话给他?一方面,他可能会认为她太心急了;另一方面,他是她喜欢的类型。他本可以要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他更喜欢等一等、逗逗她。
她越来越糊涂,最终她还是有些尴尬地提议:“嗯……如果您有空,我们或许能再见面?我也不知道,看个电影?”
他使劲按下“魅力无限”按钮,露出笑容,像是在说“如果你对我无感,那说明你需要隐形眼镜了”。当然这不适用于苏菲,或者她已经戴了隐形眼镜。
“非常乐意。”
他在带有花纹的纸质的桌布的一角草草地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而她递给他一张名片,在上面她留下了自己的私人号码。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明确地说,“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我得赶紧走了。再见,苏菲。”
出了餐馆,他意识到,在他和苏菲聊天的时候,大脑的一个角落一直不停地在躁动。他在哪里听到过这叹息声?又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女人的背影?好奇怪。在他的位置,他能看到餐厅的全景,但他并没有在就餐的客人中注意到她。天空中飘起了细雨,他大步向办公室走去。
他的鞋底滑过一片被雨淋湿的树叶,而他并没有看到,因为没时间。可他既没迟到,也不着急。况且,他加班的小时数足以让他的老板对他午饭时间的长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这样没来由地匆忙,真是可惜了!如果他低头看一眼,他就能发现一片发红的、精美的、湿漉漉的,并有着完美的几何形状的落叶。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继一场歌剧和一顿在苏菲家的浪漫的晚餐之后,苏菲和亚历山大成了情人。
苏菲觉得自己很幸福。她聪明,很容易相处;她有幽默感,和她做爱也非常舒服。她喜欢做爱;至于亚历山大,尽管他至少可以在一段合理的时间内不做,但他还是喜欢的。从某些方面,有时她让他想起艾玛,只是有时候。
亚历山大没有爱上他哥们的妻子艾玛。然而,他本来能够爱上她的。他应该在去他们家里做客的另外两个周末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在那栋由艾玛打理的房子里感觉如此放松。当然,她在他们初次见面时就已经吸引了他。他如果不觉得艾玛非常迷人,那肯定是他眼神不好。另外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感觉到了,女人总是装备了很多小天线来接收这类信号。艾玛可不是那种对此类事情装作毫不知情的女人;更不是那种享受这种感觉,任其发展,甚至冒着毁了一段友情的危险,让大家受伤的女人。她清楚地跟他示意:她生命里的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是她老公。这个敏感又恭敬的男人(绝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型的)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无声的信息。亚历山大对她本该有的感觉便悄悄地转化了。最初,是一种很自然的关系,现在他如爱妹妹一样爱着艾玛。
然而,亚历山大更多地觉得他与艾玛的关系要比和纪尧姆的关系更近。但是无论如何,这两个男人之间还是哥们儿或者是真正的朋友。他们相互交流,开玩笑,有时说说知心话。尽管如此,他们是不会想到创造一些“只是闭上眼睛,想象着此时感觉非常美妙”的时间的。只是呼吸,倾听朋友(男朋友或女朋友)的呼吸,这是女人的东西。但也不是所有女人的,艾玛擅长于此,但苏菲不。
十月初,他决定去卡特琳娜姨妈家过周末。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想邀请那位年轻的女士。这个反应让他感到困惑。卡特琳娜会张开双臂迎接他的新女朋友。他有点胆怯,拒绝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如此说来,他得承认他把苏菲搁置在他最私密的圈子之外。对亚历山大来说,性并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情,甚至远远算不上私密。相反,他与卡特琳娜的亲子关系却碰触到了他最私人,几乎是机密的地方。把它跟第三者、一个陌生人分享,哪怕她跟他上过床,也让他觉得尴尬。预感到苏菲可能会觉得自己被疏远、不受欢迎,他就编了个说得过去的托词。当她恳切地表示异议时,他就和盘托出了他那并不牢靠的说辞。
“我很想见见卡特琳娜姨妈。你提起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柔情和爱意。总之,(你们的关系)就像不可撼动的柱石。”
“嗯,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但是这次,我不敢肯定……我觉得她最近有些不对劲。这让我想到我妈妈。确实,就像看了一部很糟糕的电影。我想,她想和我单独谈谈。而且,我更喜欢劳伦也在的时候,把你更正式地介绍给他们,比如圣诞的时候。”
他在说谎。
而苏菲只记住了他们的关系会在下次“转正”,她觉得很满足。
2008年,图尔
跟往常一样的那个周末,有着初秋的明媚的阳光,十分柔和、平静。卡特琳娜这个精明又充满母性的女人,能一秒就找出关键点,指出一碰就疼的瘀青。于是她便撒网,然后轻轻地收网。她撒的网能捕捉到在混浊的灵魂之水里逃脱的东西,尤其是她两个儿子的(亚历山大像劳伦一样,都是她的孩子)。于是,她问了三次亚历山大:“亲爱的,你确定一切都好吗?”
“是啊,真的。我就是有点累,没别的。苹果酒烧猪肉、炖牛肉、三文鱼馅饼实在是太美味了。”
她每次都回以质疑的微笑,但也没再坚持。
周末期间,卡特琳娜身上一个微妙的变化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发现她的语气不像以前那么欢快、肯定。
“你呢,你好吗?我看你脸色有点发白,你看起来很疲惫。”
“体检结果说我有点贫血,没什么要紧的。医生给我开了补铁的药。除此之外,我的检查结果可是要羡慕死20岁的小姑娘。”她开玩笑地说。
是的,这两天之中,亚历山大有时会想纪尧姆、艾玛和他们的孩子们在干什么,但他没想过苏菲。反倒是那个棕色头发的女人的背影在他脑海里闪现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