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华六十出头,保养甚好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气色很好,见孙儿出来认错,十分赞许的冲着他竖了竖大拇指,又对夏德海说:“你这老头子,不是一直在唠叨,说当初把志杰志琪志萍三兄妹送去读书,却忘了教他们做生意,后悔得不得了。现在,趁着正年纪还小,好好教一教,往后咱们夏家的生意,还是要交给他来打理的。”
夏德海皱眉:“夏正才多大点岁数!”
“十五岁马上十六岁了,也不小了。你十五六岁的时候,不都独当一面,能帮我爸看铺子了吗。”金月华说着,瞪了夏德海一眼。
这一瞪,让夏德海想起了老伴儿及老伴儿全家的恩情来,怒火便又降了一些。
夏正是个会看眼色,懂得见风使舵的人,他跟个巨婴一样,黏在金月华身边,拿来个苹果,狠狠的咬了一口,语言不清的嘟哝道:“爷,你看我都快跟我爸一样高了,不是小孩子了。”
夏德海原本降下去的怒火,又腾的冒了出来,冲着夏正便吼道:“你给我闭嘴!上楼写作业去!”
巨婴见他的撒娇不起作用,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并且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总归不是嫡亲的孙子,不是正儿八经的姓夏,他脆弱的自尊心一碰就碎,于是冷哼了一声,撂下一句:“随便你们吧,我以后什么也不管,你们夏家的生意,今后也别丢给我了。”
然后,就怒气冲冲的上了楼。
见他如此没有教养,他的母亲夏志琪感到脸上一阵火烧,可缺乏话语权的她也只能干瞪着眼睛,冲着孩子的背影,假模假样的唠叨一句:“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什么你们夏家……”
夏德海将自己倒在沙发的大靠背里,胸腔因为愤怒而起起伏伏。他将涨得青红的脸转向我爸爸。
我爸一直端正坐着,许多年前政府机关的工作经历,锻造出他端正的品行与低调的作风,对于刚才在这间客厅里发生的一切争执,充耳不闻,淡定如初。我从小就欣赏爸爸的这份淡定从容,以至于长大以后,在魏仁身上发现了同样的气质,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而我父亲对于我的祖父来说,除了不肯离婚再娶,为夏家延续香火之外,总体来说,是个非常令他满意的儿子。我祖父的面色微微缓和一点,叹了口气,说:“志杰,你联络一下志萍,让她拜托一下叶豪,看用什么办法,把这批搞砸的成衣处理了,小亏都成,就是不能有库存。啊?”
我爸点了点头,领了命令:“是,爸你放心吧,志萍和叶豪在成都门路很多,我一会儿打电话跟他们说一说现在这个情况,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
夏德海点了点头,对于幺女婿叶豪的能力,他是丝毫不会怀疑的。松了这口气,可余怒未消,又指着大女儿和大女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五千多件衣服啊,要不是老陈给我打电话,说发现订单出了差错,我都还不知道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老陈,是华海制衣公司的稳定经销商,与我祖父是过硬的交情,他的服装王国很大,几乎是垄断了小半个西部三四线女装市场。
夏志琪与方伟感到非常难堪,相互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将腿往里缩了缩。
我爸觉得再待下去,怕是他们会感到更加尴尬,于是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对我爷爷说:“爸,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要交代,我想先回家了。”
可这句话,却像是在平静无波的湖里掀起了巨浪,首先我的奶奶就不乐意了,她拔高了嗓门儿,生气的问道:“回哪门子的家?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爸爸没有说话。在他心里,恐怕这家大院子,还真不是他的家。
夏志琪见我爸爸挨了训,心里可乐了。她掩饰不住那份高兴,低下头掩着嘴就偷笑起来。
大姑爷方伟,在这家的家庭会议上,作为一个外人,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他只负责沉默。可见到妻子这般幸灾乐祸,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便轻声咳了咳。
夏德海大约也是感受到了这份不妥,皱了皱眉,便同我爸爸说:“家里这么大,你让秀兰和夏青,都搬过来住吧,回头我让你妈,给夏青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我爸爸没有说话,早年在政府机关的工作经历,让他行事非常严谨,他不拒绝,但同时也在思考着是否可行。
然而我的奶奶,却以一声冷哼结束了我爸爸的思考。
她阴阳怪气的说:“我这屋子,可只给夏家人住的。赵秀兰那个贱女人若是赖着不肯离婚,就休想她女儿进我的家门。再说了,夏青一个女孩子,长大了早晚要嫁人的,住进来跟着学些做生意的习气,以后也不见得就有用。”
我爸听完他母亲这么一说,脸上的愁云更深了。他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包,同父亲打了个招呼:“我回去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可没走两步,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在这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门口,他的女儿夏青,手中拎着两把湿漉漉的雨伞,满脚泥泞的站在这间客厅的门口。从地上那一大滩从伞面上流下去的雨水看得出,她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我的确是站在那里很久了,从他们开始讨论,我就一直站在门口。他们家的那条大狼狗,就算是瞧见了我畏畏缩缩的躲在一旁偷听,却也是一声不吭,奇怪得很,还总是冲着我摇尾巴。但它又不是个智商有问题的狗,它还是晓得分辨善恶的,比如对待夏正与夏志琪母子,它就不怎么有好脸色,总是呲牙咧齿。真是万物有灵啊。
爸爸原本平静的表情,突然起了波澜,他大概是猜到了,刚才我祖母说的那些伤人的话,都被我听见了。
而夏家的气氛,也因为我的到来,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夏志琪,我能看见她眼中的敌意,她身上的戒备。
爸爸看见了我眼中的冷意,他很怕我一时冲动,就与这屋子里的人起了冲突,连忙上前来,接过我手中的伞,说:“青青你怎么跑过来了,外面天都黑了,路上多危险啊。”
我淡淡的说:“外面下雨了,妈让我给你送伞来。”
对于我妈隔三差五就让我去夏家的院子,给我爸送伞送外套的借口来看,她的心里其实是希望我能与自己的祖父母接触接触,好歹也是夏家的亲孙女,身体里淌着的是夏家的血,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她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只是多年未与公婆接触过的她,并不了解自己是有多么的招人嫌弃招人憎恨。
但是我,却是知道的。
我不止一次撞见我的祖父母、姑妈,最近又新添加了我的表弟夏正,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聊着聊着,就免不得扯到我和我妈妈的头上来,只要是针对我和我的妈妈,难听的话他们就从不吝啬。我不明白他们哪里来的仇恨,会对一对根本就无心恋战的母女的是非如此孜孜不倦。
可这样的事情,我却不能告诉妈妈,怕她伤心,也怕她一心求和的念头最后变成个笑话。
我忍了很多年,但是今天,如果我再沉默,也许他们以后恐怕会更加的变本加厉。
我捏着伞,往前走了两步,冷冷的看着金月华:“你刚才说,谁是贱女人?”
金月华愣住了,她向来不待见我这个孙女,也从未正眼瞧过我。但见我此刻冷冷的看着她,又想着方才自己出口伤了我母亲,她大概有些心虚,竟然生出了些怯意,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夏志琪恢复了镇定,她冷笑一声,冲我说“夏青,在这个家里,可还没你什么说话的份儿,快跟你爸回去吧。”
“没我说话的份儿?”我的嘴角牵起一丝笑:“那有您说话的份儿?古话有一句可不好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这盆水倒是往自己屋里泼了,招了个上门女婿,就真当自己是家里人了。”
彼时,我年轻气盛,本想拿夏志琪的老公是个上门女婿来羞辱她,却忘了我的祖父,原本也是个上门女婿。
这话一出口,祖父的脸色就变了。
我爸瞧出了端倪,连忙拉住我,怕我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夏青,你少说两句,跟我走!”
可我心里是憋得难受,不吐不快。
我毅然的甩开了父亲的手,怒目看着金月华,警告她:“请您像个长辈的样子,尊重您的儿媳妇。”
她大概从未想过,向来低眉顺眼的我会这样顶撞她。
有时候我特别不明白我的祖母。其实严格意义来说,她是独生女,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知道有没有遭遇过因为性别而被家族歧视的情况呢?我曾经假设过她的那个年代。可是那个年代战伐不断,动荡不安,人们脑子里最大的念头就是生存,至于下一代到底是男还是女,可能并不太重要。能让妻儿活下去,才是那个年代的男人最重要的事。
我的祖母平安的度过了战争年代,生活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却将旧社会的封建守旧思想,带到了二十一世纪。
到了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再次回忆起少年时代由祖母带来的种种委屈,开始产生怀疑。也许我的祖母对于我和我妈妈的厌恶,并非只是因为重男轻女。可能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她的恐惧。她恐惧我的母亲。她发现了她的儿子宁愿忤逆父母,也不愿意割舍放弃他的妻子,她于是心生嫉恨,恨屋及乌,便连带着我也一起受罪。
可是在当时,我是不能理解她的。我对她厌恶,一如她对我的厌恶。我们相看两厌,难掩恶言。
金月华被我激怒了,指着我的手指头不停的哆嗦:“你,你这个野丫头,什么教养?你妈就是这样子教育你的吗?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对,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冷冷的看了一眼夏志琪。
可我这话刚说完,便听见一声怒喝:“滚!”
我毫不感意外,能够这么言简意赅又盛气凌人的,也只有这个家的主人,我的祖父。
“滚就滚,哪个稀罕在你家啊!”
我看着他,轻蔑的一笑,转身走进大雨里,没有半点犹豫。
十六年来,我早就受够了这个畸形变态的家庭。
无休止的打骂争吵。
无休止的冷嘲热讽。
无休止的勾心斗角。
彼时的我如此憎恨命运,竟然有着这么一帮所谓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