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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此生与你,江湖相逢

韦小宝这小家伙

金庸

人的性格很复杂。

平常所说的人性、民族性、阶级性、好人、坏人等等,都是极笼统的说法。一个家庭中的兄弟姐妹,禀受同样遗传,在同样的环境中成长,即使在小之时,性格已有极大分别。这是许多人共同的经验。

我个人的看法,小说主要是写人物,写感情,故事与环境只是表现人物与感情的手段,感情较有共同性,欢乐、悲哀、愤怒、惆怅、爱恋、憎恨等等,虽然强度、深度、层次、转换千变万化,但古今中外,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人的性格却每个人都不同,这就是所谓的个性。

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他们深挚与热烈的爱情区别并不大,然而罗密欧、梁山伯、贾宝玉三个人之间,朱丽叶、祝英台、林黛玉三个人之间,性格上的差异简直千言万语也说不完。西洋戏剧的研究者分析,戏剧与小说的情节,基本上只有三十六种。也可以说,人生的戏剧很难越得出这三十六种变型。然而过去已有千千万万种戏剧和小说写了出来,今后仍会有千千万万的戏剧上演,有千千万万种小说发表。人们并不会因情节的重复而感到厌倦。

因为戏剧和小说中人物并不相同,所以,作者表现的方式和手法也各不相同。作者的风格,是作者个性的一部分。

小说反映作者的个性与想象。有些作者以写自己的经验为主,包括对旁人的观察;有些以写自己的想象为主,但也终有一些直接与间接的经验。武侠小说主要依赖想象,其中的人情世故、性格感情却总与经验与观察有关。

诗人与音乐家中有很多神童,他们主要抒写自己的感情,不一定需要经历与观察。小说家与画家通常是年纪比较大的人。当然,像屈原、杜甫那样感情深厚、内容丰富的诗篇,神童是决计写不出的。

小说家的第一部作品,通常与他自己有关,或者,写的是他最熟悉的事物。到了后期,生活的经历复杂了,小说的内容也会复杂起来。

我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写的是我小时候在故乡听熟了的传说——乾隆皇帝是汉人的儿子。陈家洛这样的性格,知识分子中很多。杭州与海宁是我的故乡。《鹿鼎记》是我目前为止的最后一部小说,所写的生活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妓院、皇宫、朝廷、荒岛、人物也是我完全不熟悉的,韦小宝这样的小流氓,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半个。扬州我从来没有到过。我一定是将观察到、体验到的许许多多的人的性格,融在韦小宝身上了。

他性格的主要特征是适应环境,讲义气。

中国人在极艰苦的生存竞争中挣扎下来,至今仍保持着充分活力,而且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当然是有重大原因的。从生物学和人类学的理论来看,大概主要是我们最善于适应环境。

最善于适应环境的人,不一定是道德最高尚的人。遗憾得很,高尚的人在生存、在竞争中往往是失败的。

中国历史上充满高尚者被卑鄙者杀害的记载,这使人读来很不愉快。然而事实是这样,尽管写历史的人早已将胜利者尽可能写得不怎么卑鄙。历史并不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是好人得到最后胜利。

宋高宗与秦桧杀了岳飞,而不是岳飞杀了秦桧。有些大人物很了不起,但他们取得胜利的手法却不怎么高尚。例如,唐太宗杀了哥哥、弟弟而取得帝位,虽然,他的哥哥、弟弟不见得比他更高尚。

其他国家的历史其实也差不多。英国、俄国、法国等不用说了。在美国,印第安人的道德不知比美国白人要高多少。

从国家民族的立场来说,凡是有利于本国民族的,都是道德高尚的。但人类一致公认的公义和是非毕竟还是有的。

值得安慰的是,人类在进步,政治斗争的手段越来越文明,卑鄙的程度总体来说是在减小。大众传播媒介在发挥集体的道德制裁作用。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今日的人类远比过去高尚,不那么残忍,不那么不择手段。

道德是文明的产物,野蛮人之间没有道德。韦小宝自小在妓院中长大,妓院是最不讲道德的地方。后来他进了皇宫,皇宫亦是最不证明道德的地方。在教养上,他是一个文明社会中的野蛮人。为了求生存和取得胜利,对于他是没有什么不可做的,偷抢拐骗,吹牛拍马,什么都干。做这些坏事,做来心安理得之极。吃人部落中的蛮人,绝不会以为吃人肉有什么不该。

韦小宝不识字,孔子与孟子所教导的道德,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然而孔孟的思想影响了整个中国社会,或者,孔子与孟子是归纳与提炼了中国人思想中美好的部分,有系统地说了出来。韦小宝生活在中国人的社会中,即使是市井和皇宫中的野蛮人,他也要交朋友,自然而然会接受中国社会中所公认的道德。尤其是,他加入天地会后,接受了中国江湖人物的道德观念。不过这些道德规范与士大夫、读书人所信奉的那一套不同。

士大夫懂的道德很多,做的很少。江湖人物信奉的道德极少,但只要信奉,通常不敢违反。江湖唯一重视的道德是义气,“义气”两字,从春秋战国以来,在社会上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忽视。

中国社会中另一项普遍受重视的是情,人情的情。

注重“人情”和“义气”是中国传统社会特点,尤其是在民间与下层社会中。

统治者讲究“原则”。“忠”是服从和爱戴统治者的原则;“孝”是确定家长权威的原则。“礼”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原则;“法”是执行统治者所定规律的原则。对于统治阶层,忠孝礼法的原则神圣不可侵犯。皇帝是国家的化身,“忠君”与“爱国”之间可以画上等号。

“孝”本来是敬爱父母的天性,但统治者过分重视提倡,使之成为固定社会秩序的权威象征,在自然之爱上,附加了许多僵硬的规条。“孝道”与“礼法”结合,变成敬畏多于爱慕。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作品中,描写母爱的甚多而写父爱的极少。称自己父亲为“家严”,称母亲为“家慈”,甚至正式称呼中,也确定父严母慈是应有的品格,似乎直到朱自清写出《背影》,我们才有一篇描述父爱的动人作品。“忠孝”两字并称之后,“孝”的德行被统治者过分强调,被剥夺了其中若干可亲的成分。汉朝以“孝”与“廉”两种德行选拔人才,直到清末,举人仍被称为“孝廉”。

在民间的观念中,“无法无天”可以忍受,甚至于,“无法无天”,是蔑视权威与规律,往往有一些英雄好汉的含义。但“无情无义”绝对没有,被摒绝于社会之外。

甚至于,“无赖无耻”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讲义气。“法”是政治规律,“天”是自然规律,“无法无天”是不遵守政治规律与自然规律;“无赖无耻”是不遵守社会规律。

但在中国社会中,“情义”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无情无义”的人是最大的坏人。

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而十分重视情义。

重视情义当然是好事。中华民族之所以历经千年而不断壮大,在生存竞争中始终保持活力,给外族压倒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或许与我们重视情义有重大关系。古今中外的哲人中,孔子是最反对教条,最重视实际的。所谓“圣之时者也”就是善于适应环境,不拘泥教条的圣人。孔子是充分体现中国人性格的伟大人物。

孔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仁”,那是在现实的日常生活中好好对待别人,由此而求得一切大小团体(家庭、乡里、邦里)中的和谐与团结,“人情”是“仁”的一部分。孟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义”。那是一切行动以“合理”为目标,合理是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容易,要旨是不能对不起别人,尤其不能对不起朋友。

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父母和朋友是人生道路上的两大支柱。所以“朋友”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的关系并列,是“五伦”之一,是五大人际关系中的一种。西方社会、波斯、印度社会并没有将朋友的关系提到这样高的地位,他们更重视的是宗教,神与人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群和谐团结,互相讲爱,在环境发生变化时能采取合理的方式来与之适应。这样的一个人群,在与别的人群斗争之时,自然无往不利,历久而常胜。

中国的古典小说基本上是反教条、反权威的。《红楼梦》反对科举功名,反对父母之命的婚姻,颂扬自由恋爱,是对当时正统思想的叛逆。《水浒传》中的英雄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虽然最后招安,但整部书写的是杀官造反,反抗朝廷。《西游记》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反抗玉皇大帝。《三国演义》写的是历史故事,然而基本主题是“义气”,而不是“正统”。

《封神榜》作为小说并不重要,但对民间的思想风俗影响极大,写的是武王伐纣,“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最精彩部分是写哪吒反抗父亲的权威。《金瓶梅》描写人性中的丑恶(孙述宇先生精辟的分析指出,主要是刻画人性的基本贪、嗔、痴三毒),与“人之初,性本善”的正统思想相反。《三侠五义》中最精彩的人物是反抗朝廷时期的白玉堂,而不是为官府服务的御猫展昭。

武侠小说基本上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武侠小说之所以受到中国读者的普遍欢迎,原因之一是,其中根本的道德,是中国大众所普遍同意的。武侠小说又称侠义小说。“侠”是对不公道的事激烈反抗,尤其是指为了平反旁人所受的不公道而努力。西方人重视争取自己的权利,这并不是中国人意义中的“侠”。“义”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往往具有牺牲自己的含义。“武”则是以暴力来反抗不正义的暴力。中国人向来喜欢小说中重视义气的人物。在正史上,关羽的品格、才能与诸葛亮相差极远,然而在民间,关羽是到处受人膜拜的“正神”“大帝”,诸葛亮是智慧的象征,中国人认为,义气比智慧重要得多。《水浒传》中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既粗暴,又残忍,破坏一切规范,那不要紧,他们讲义气,所以是英雄。许多评论家常常表示不明白,宋江不文不武,只是一个猥琐小吏,为什么众家英雄敬之服之,推之为领袖?

其实理由很简单,宋江讲义气。

“义气”在中国人道德观念中非常重要。不忠于皇帝朝廷,造反起义,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的反叛性很强。打僧谤佛,咒道骂尼,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不太重视宗教。偷窃、抢劫、谋杀、通奸等罪行,中国民间对之憎厌的程度,一般不及外国社会之强烈。但不孝父母绝对不可以,出卖朋友也绝对不可以。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孝道”对繁衍种族,维持社会秩序有重要作用;“义气”对忠诚团结,进行生存竞争有重要作用;“人情”对消除内部矛盾,缓和内部冲突有重要作用。

同样是描写帮会的小说,在西洋小说《教父》《天使的愤怒》等中,黑手党的领袖,可以毫无顾忌地残杀自己同党兄弟,这在中国的小说中决计不会出现,因为中国人讲义气,绝对不能接受。法国小说家雨果《悲惨世界》中那个只重法律而不顾人情的警察,中国人也绝对不能接受。

士大夫也并非不重视义气。《左传》《战国策》《史记》等史书中记载了不少朋友之间重义气的史实,予以歌颂赞美。

西汉吕后当政时,诸吕想篡夺刘氏的权位,陈平与周勃谋平诸吕之乱。那时吕禄掌握兵权,他的好朋友郦寄骗他出游而解除兵权,终于尽诛诸吕。诛灭诸吕是天下人心大快的事,但当时大多数人竟然责备郦寄出卖朋友。(《汉书》:“天下以郦寄为卖友。”)这种责备显然并不公平,将朋友交情放在“政治大义”之上。不过“朋友决不可出卖”的观念,在中国人心中的确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至于为了父母而违犯国法,传统上更认为天经地义。儒家有一个有名的论题:舜的父亲如果犯了重罪,大法官皋陶依法行事,要处以极刑,身居帝位的舜怎么办?标准答案是:舜应当弃了帝位,背负父亲逃走。

“大义灭亲”这句话只是说说好听的。向来极重视亲情、人情的中国人很少真的照做。倒是“法律不外乎人情”“情理法律兼顾”的话更加振振有词。说是“兼顾”,实质是重情不重法。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情”总比“法”重要。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虽得人称道,但如他不挥泪,评价就大大不同了,重点似乎是在“挥泪”而不在“斩”。

一个民族的自下而上与兴旺,真正基本毕竟在于生产。中华民族之所以历久长存,是因为基础建立在大多数人民勤劳节俭,能自己生产足够的生活资料。一个民族不可能依靠掠夺别人的生产成果而长期保持生存,更不可能由此而伟大。许多掠夺性的民族之所以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生产能力不强是其根本原因。

民族的生存竞争道德首先是自己能养活自己,其次才是抵御外来的侵犯。生产是长期性的,没有什么戏剧意味的事,虽然是自下而上的基本,却不适宜于作为小说的题材,尤其不能做武侠小说的题材。

少数人无法无天不要紧,但如整个社会都无法无天,一切规范律则全部破坏,这个社会绝不可能长期存在。然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情景不适宜作为小说的题材。正如男婚女嫁、养儿育女的正常家庭生活不适宜作为小说的题材(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第一句话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写的是不幸的家庭)。但如全世界的男人都如罗密欧,全世界的女人都如林黛玉,人类就绝种了。

小说中所写的,通常是特异的、不正常的事件与人物。武侠小说尤其是这样。

武侠小说中的人物,绝不是故意与中国传统道德唱反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出于恻隐之心;除暴安良,锄奸诛恶,是出于公义之心;气节凛然,有所不为,是出于羞恶之心;挺身赴难,以德报怨,是出于是非之心。武侠小说中的道德观,通常是反正统,而不是反传统。

正统是只有统治者才重视的观念,不一定与人民大众的传统观念相符。韩非指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指责儒家号召仁爱与人情,搞乱了严峻的统治,侠者以暴力为手段,侵犯了当局的镇压手段。

古典小说的传统,也是武侠小说所接受的传统,主要是民间的,常常与官府处于对立地位。

武侠小说的背景都是古代社会。

拳脚刀剑在机关枪、手枪之前毫无用处,这固然是主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现代社会的利益,是要求法律与秩序,而不是破坏法律与秩序。

武侠小说中英雄的各种行动——个人以暴力来执行“法律正义”,杀死官吏、组织非法帮会、劫狱、绑架、抢劫等,在现代是反社会的,不符合人民大众的利益。这等于是恐怖分子的活动,极少有人会予以同情,除非是心智不正常的人。因为在现代正常的国家中,人民与政府是一体,至少理论上是如此,事实上当然不一定。

古代社会中侠盗罗宾汉、梁山泊好汉的行径对人民大众有利,施之于现代社会中却对人民大众不利。除非是为了反抗外族侵略者的占领,或者是反对极端暴虐、不人道、与大多数人民为敌的专制统治者。

幸好,人们阅读武侠小说,只是精神上有一种“维护正义”的感情,从来没有哪一个天真的读者去模仿小说中英雄的具体行动。

说读了武侠小说的孩子会入山拜师练武,这种说法或事迹,也几十年没听见了。大概,现代的孩子们都聪明了,知道就算练成了武功,也敌不过一支手枪,也不必这样辛苦地到深山中去拜师了。

我没有企图在《鹿鼎记》中描写中国人的一切性格,非但没有这样的才能,事实上也绝不可能。只是在韦小宝身上,重点突出了他善于适应环境与讲义气两个特点。

这两个特点,外国人一般没有这样显著。关于适应环境,在生存竞争上是优点,在道德上可以是善的,也可以是恶的。就韦小宝而言,他大多数行动决不能值得赞扬,不过,在清初那样的社会中,这种行动对他很有利。

如果换了一个不同环境,假如说是在现代的瑞士、芬兰、瑞典、挪威这些国家,法律相当公正严明,社会的制裁力量很强,投机取巧的结果通常是很糟糕,规规矩矩远比为非作歹有利,韦小宝那样的人移民过去,相信他为了适应环境,会选择规规矩矩地生活。虽然,很难想象韦小宝居然会规规矩矩。

在某一个社会中,如果贪污、作弊、行骗、犯法的结果比洁身自爱更有利,应当改造的是这个社会和制度。小说中如果描写这样的故事,谴责的也主要是社会与制度。就像《官场现形记》等小说一样。

十一

中国人重视人情与义气,使我们生活中增添了不少温暖。在艰难和贫穷的环境中,如果在家再互相敌视,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充满了冷酷与憎恨,这样的生活很难过得下去。

在物质条件丰裕的城市可以不讲人情、不讲义气,生活当然无聊乏味,然而还得活下去。在贫乏的农业社会中,人情是必要的。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义气是至高无上的道德要求。

然而人情与义气讲到了不顾原则,许多恶习气相应而生。拉关系、组山头、裙带风、不重才能而重亲谊故乡、走后门、不讲公德、枉法舞弊、隐瞒亲友的过失,合理的人情义气固然要讲,不合理的损害公益的人情义气也讲。结果是一团乌烟瘴气,“韦小宝作风”笼罩了整个社会。

对于中国的处境,“韦小宝作风”还是少一点为妙。然而像西方社会中那样,连父母与成年子女之间也没有多大人情好讲,一切公事公办,丝毫不能通融,只有法律,没有人情;只讲原则,不顾义气,是不是又太冷漠了一点呢?韦小宝如果变成了铁面无私的包龙图,又有什么好玩呢?

小说的任务并不是为任何问题提供答案,只是叙述在那样的社会中,有那样的人物,他们怎样行动,怎样思想,怎样悲哀与欢喜。

十二

以上是我在想韦小宝这小家伙时的一些拉杂感想。坦白说,在我写作《鹿鼎记》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在最初写作的几个月中,甚至韦小宝是什么性格也没有定型,他是慢慢、慢慢地自己成长的。

在我的经验中,每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在初写时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模糊的影子,故事渐渐开展,人物也渐渐明朗起来。

我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在《鹿鼎记》中着力刻画韦小宝关于(不择手段地)适应环境和注重义气这两个特点,不知怎的,这两种主要性格在这个小流氓身上就显现出来了。

朋友们喜欢谈韦小宝。在台北一次座谈会中,本意是讨论“金庸小说”,结果四分之三的时间都用来辩论韦小宝的性格。不少读者问到我的意见,于是我自己也来想想,试图分析一下。

这里的分析半点也没有“权威性”,因为这是事后的感想,与写作时的计划和心情全然无关。我写小说,除了布局、史实的研究和描写之外,主要是纯感情性的,与理智的分析没有多大的关系。

因为我从来不想在哪一部小说中,故意表现怎么样一个主题。如果读者觉得其中有什么主题,那是不知不觉间自然形成的。相信读者自己所做的结论,互相间也不太相同。

从《书剑恩仇录》到《鹿鼎记》,这十几部小说中,我感到关切的只是人物与感情。韦小宝并不是感情深切的人。《鹿鼎记》并不是一部重感情的书。其中所写的比较特殊的感情,是康熙与韦小宝之间君臣的情谊,既有矛盾冲突、又有情谊友爱的复杂感情。这在别的小说中似乎没有人写过。

韦小宝的身上有许多中国人普遍的优点和缺点,但韦小宝当然并不是中国人的典型。民族性是一种广泛的观念,而韦小宝是独特的、具有个性的一个人。刘备、关羽、诸葛亮、曹操、阿Q、林黛玉等人身上都有中国人的某些特性,但都不能说是中国人的典型。

中国人的性格太复杂了,一万部小说也写不完的。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他们都不是人,但他们身上也有中国人的某些特征,因为写这些“妖精”的人是中国人。

这些意见,本来简单地写在《鹿鼎记》的后记中,但后来觉得作者不该多谈自己的作品,这徒然妨碍读者自己判断的乐趣,所以写好后又删掉了。何况作者对于自己所创造的人物,总有偏爱。

“癞痢头儿子自家好”,不可能有比较理性的分析。事实上,我写《鹿鼎记》写了五分之一时,便已把韦小宝这小家伙当作了好朋友,多所纵容,颇加袒护,中国人重情不重理的坏习气发作了。因编者索稿,而写好了的文字又不大舍得抛弃,于是略加增益,以供谈助。

匆匆成篇,想得并不周到。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八一年第一期

康熙朝的机密奏折

金庸

《鹿鼎记》的故事中说到,康熙在韦小宝的部属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韦小宝的许多秘密行动。小说的故事有点夸张。清初政治相当清明,取消了明朝东厂、西厂、内厂、锦衣卫等特务制度,皇帝并没有私人特务。一直到清亡,始终没有特务系统。

雍正的“血滴子”只是小说家言,并非事实。但康熙对于臣子的动静,地方上的民情,还是十分关心的,这是统治者所必须知道的情报。从康熙朝开始,清廷建立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原来的制度是:朝廷有一个“通政使司”机关,凡是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题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经审阅后再行转呈。康熙觉得这方式会导致壅塞,泄露机密,所以命令特别亲信的臣子专折奏闻。专折不经通政司,直接呈给皇帝,密折的封面上并不写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写“南书房谨封”字样。奏事者亲自送到御书房,面交太监,等皇帝批复之后,又亲自到御书房领回。

后来这奏折制度的范围扩大,并不限亲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中大员都可用折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规定科道等官(中级官员)每天一人以密折轮流奏事,事无大小,都可照实奏告,即使没有什么事可说,也需说明为什么没有事可说。这种方式扩大了皇帝的权力,同时使得各级官员不敢欺骗隐瞒。从康熙朝的奏折中看来,奏折的内容主要是各地粮价、雨水、收成、民间舆论、官员的贪腐。可见康熙最关心的是百姓的经济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员是否贪污。当然,各地的造反叛乱,他也是十分注意的。康熙在奏折上用朱笔批示,大多数是写“知道了”三字,有时也有详细指示。从批示之中,可以见到康熙英明而谨慎,同时对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宽仁。

王鸿绪的奏折

王鸿绪比康熙大九岁,江苏华亭人,康熙十二年进士,做过翰林院编修、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大官,是康熙十分亲信的臣子。他呈给康熙的奏折上,只写“密奏。臣王鸿绪谨奏”字样,不写官衔,所有公式套语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员的情况。康熙派遣亲信探听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数极为有限,并一再叮嘱不可让人知道。他在给王鸿绪的亲笔上谕中说:“京中地可闻之事,卿密书奏折,与请安封内奏闻,不可令人知道。倘有泻(泄)露,甚有关系,小心,小心。”

“前岁南巡,有许多不肖之人骗苏州女子。朕到家里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尔细细打听,凡有这等事,亲手蜜蜜(密密)写来奏闻。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尔即不便矣。”(苏州女子以美丽出名,大概有人乘着康熙南巡的机会,想选美进献,或假借名义,欺骗苏州女子的家属。)“已(以)后若有事,奏帖照南巡报例。在宫中耳目众,不免人知,不必奏。”

“有所闻见,照先密折奏闻。”王鸿绪受到皇帝委托,保证绝对不敢泄露。他在密折中说:“臣一介竖儒,历蒙圣恩简擢,毫无尺寸报效,愧悚无地。兹于十三日卯刻入直内廷,恭接御批并封内密谕,其时蔡查二臣未曾到。臣虔开默诵,不胜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此数,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唯有竭尽犬马,力矢忠诚,以仰报圣恩于万一。至蒙恩谕谆诲,虑臣稍露风声,关系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时刻凛遵,三缄其口,虽亲如父子兄弟,亦决不相告,自当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后京中可闻之事,臣随时于恭请圣安帖内缮写小折,密达御览。缘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复。谨奉。”(康熙批:是。)王鸿绪所密奏的,大都是关于钱粮、马政、铸钱、盐政等财政经济事务。他对财经事务特别感兴趣,所以后来长期做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本来这些财经事务可以由正式奏本奏告皇帝,但密折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较为妥善。

除财经弊端外,王鸿绪的密奏性质十分广泛。有几个密折与“陈汝弼案”有关。这案子起因于陈汝弼纳贿三千两银子,后来发展为大案,由“议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门会审”。王鸿绪参与会审,将审案经过详细密奏康熙,其中说到满官、汉官之间的争辩:“……定陈汝弼‘情真立斩’,满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与臣说:定罪未有口供,大人们应斟酌,且陈汝弼昨日所首字纸及书札是什么东西。臣又云:不是隐藏得了的。满大人因令司官取来,念与众大人听……满大人说,没有关系,不必入在口供内。汉大人说:‘假装身死’四字该去,昨日原是晕去了。因删四字。屠粹忠说:藏匿案卷及犯赃,得无‘立斩’之条。议政大人说:改了罢。舒辂因改‘立绞’。科道说:仍照三法司监候绞罢。满班大人未有应者。又陈汝弼令家人递亲笔口供,满大人不收。李录予说: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陈汝弼亲笔口供,今日伊家人来递,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内所定口供,寥寥数语,乃舒辂所做也……从来问官改供及捏供,拟罪处分,条例甚重……满大人皆怕惹怨,有话不肯发出。议政大臣亦唯听舒辂做主裁定而已……”康熙批语:“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体,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内容,是说“满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况,“汉大人”则力为开脱。

这案子后来如何结案不明,相信康熙会有较宽大的裁定。值得注意的是,满族官员传统上虽较有权势,但康熙并未偏袒满官。同时又可看到,当时处人死刑十分慎重,不能由有权势的大臣一言而决。

王鸿绪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无关紧要的小事,今日读来,颇有兴味:有一个奏折是长篇奏告马政的,最后一段却说:“……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传信与他,说皇上在外说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惊慌等语。此后臣所陈密折,伏乞皇上仍于密封套上,御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露)之弊……”(康熙批:知道了。)有一个长篇密折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后一段说:“又宋荦幼子宋筠系举人,于十一月廿一日到京会试,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晕病,隔久方一发,惟今年武场中晕一次,及到扬州,复发一次,比以前紧些,然幸而晕醒,仍可办事,今奏新恩,将来交印之后即可来京等语……”(康熙批:知道了。)

“在另疏奏谢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论,臣谨遵旨具复。伏念臣以庸愚,幸生圣世,遭遇尧舜之主,身经太平之年,毫无报称,夙夙夜兢惕……”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折中以大量套语歌功颂德,关于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报喜不报忧。此人大概是汉军旗的武官,所用的师爷也不明规矩,在奏折上盖了一枚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以后折字写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满洲文,康熙的意思是,这种奏折是秘密奏报,并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己书写,不会写汉字则写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御批后,又上奏折:“仰唯我皇上承天御极,神武英文,虽圣躬日理万机,犹无时不以民生为念。曩因河东岁歉,上勤圣怀,既沛赈恤之殊恩,复颁免赋之旷典,诚功高万世,德迈百王,薄海内外,靡不共戴尧天也……”

“再臣应宜遵旨,以清字具折请奏,但臣虽稍识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缮,臣既不谙其中深义,诚恐词句失宜,并恳皇恩,容臣嗣后凡陈奏事宜,仍准以汉字具奏,庶民舛错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汉文亦未必尔自能作也。”他明知这员武将肚子里墨水有限,这封奏折必是叫人代写的,于是小小地讽刺了他一下,以后也不盼望他能自写奏折、密报地方信息了。

李林盛这封奏折虽是师爷所写,其实还是有不通顺处。例如,“但臣虽稍识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实应当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

原折中那一句话,变成了指摘满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如果变成了细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许会下旨斥责,罚他“再降一级,戴罪图功”。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谈武侠小说

金庸

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明报》创办人查良镛先生(著名小说作家金庸)在北京大学接受名誉教授荣衔,并做关于中国历史之演讲,继而在十月二十七日又以武侠小说为题演讲,受到北大学生热烈欢迎。查良镛先生首先阐述了中国武侠小说的历史源流,并指出西方文学中同样有武侠小说的传统,他强调中国优秀文化艺术包括传统小说形式应保存发展。查先生在讲座中回答了同学们的提问。以下是查先生在北大谈武侠小说的录音记录整理。

——编者

各位今天的热烈欢迎,我很感动,这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学问,有什么所长,而是因为大家喜欢我的小说。(众人鼓掌)

先谈一下武侠小说这个“侠”字的传统。在《史记》中已讲到侠的观念。中国封建王朝对侠有限制,因为侠本身有很大反叛性,使用武力来违犯封建王朝的法律。《韩非子》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就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表达了这个观点。我以为侠的定义可以说是“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八个字,侠士主持正义,打抱不平。历代政府对侠士都要镇压。汉武帝时很多大侠被杀,甚至满门被杀光。封建统治者对不遵守法律、主持正义的人很痛恨。但一般平民对这种行为很佩服,所以中国文学传统中歌颂侠客的诗篇文字很多,唐朝李白的诗歌中就有写侠客的。

武侠小说的三个传统

中国武侠故事大致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唐人传奇。唐人传奇主要有三种:一种讲武侠,一种讲爱情,另一种讲神怪妖异。

另一个来源是宋人的话本。宋朝流行说书讲故事,内容大致可分为六种,包括讲历史、佛教故事、神怪、爱情故事、公案(侦探故事),还有一种就是武侠故事,都很受欢迎。

总括来说,中国武侠小说有三个传统:一、诗歌;二、唐人小说;三、宋人话本。唐朝读书人考进士,事先要做些宣传公关工作,希望能给考官先有点好印象。枯燥的诗文不能引起兴趣,于是往往写了传奇小说进呈考试官,文辞华丽,有诗有文,而故事性丰富。当时传奇的作用大致在此,因此唐人传奇是“雅”的文学。

宋人话本则是平民的,是在街头巷尾说书的场合讲的故事,有人记录下来,是“俗”的文学。唐人传奇是文人雅士的作品,文字很美,而宋人话本是平民作品,文字不考究,但故事讲得生动活泼。

后来发展至明代四大小说,《三国演义》讲历史,《西游记》讲神怪,《金瓶梅》讲社会人情(到清朝更发展为重视爱情的《红楼梦》),《水浒传》就是武侠故事了。这个传统曾有中断,鲁迅先生讲中国小说历史时曾说:侠义小说到清代又兴旺起来了,“接宋朝话本正统血脉”,平民文学历七百年又兴旺起来。

中国武侠小说历史很长,在中国文学中有长期传统。

中外武侠故事的异同

武侠故事也不是中国才有,在外国也有,当然表现方式不同。最早有武侠意味的是希腊的史诗,与我们的武侠小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金庸先生接着讲了一些西方文学中武侠故事的梗概,讲到希腊史诗《伊里亚特》中英雄阿喀琉斯拒绝出战,好友被杀,为友复仇而与对方大英雄赫克托耳环城大战;《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漫游后归家,力歼滋扰他妻子的众多敌人;讲到英语中最早史诗《布奥华特》中主角协助丹麦国王而与毒龙母子海陆大战的精彩描写等)。东西方讲故事手法都很紧凑,很好看,但结局就有很大不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悲剧收场,但中国写这些故事,纵然家族有仇,最后男女青年恋爱结婚,家族仇怨化解。例如,近代一部著名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就是这样。中国的武侠故事主要以散文来讲述,西方则用诗歌形式,如法国的《罗兰之歌》。西方直到后期才用散文(金庸接着讲到英国的《亚瑟王之死》、西班牙的《西特》,以及更后期的法国的大仲马、梅里美,英国的史各特、金斯莱、李登·布华、史蒂文孙等)。

武侠故事是所有民族都有的,东西方文明传统都有,不过因民族性不同,其主旨也不同。西方的骑士为统治者服务,对皇帝、教会和主人忠心。而中国武侠小说后来也分支了,有一种为政府服务,也有一种是反抗政府的。但中国武侠小说基本思想都不是反对皇帝和政府的,例如,《水浒传》就反对贪官污吏、反对为非作歹的官僚,而不是反对法律和反对政府的正统管治。中国人其实一般是尊重法律制度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欺压良民,侠士认为连“王法都没有了”,就要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中国传统文化与小说创作

为什么现在的武侠小说相当受欢迎?这里很多同学和老师都看武侠小说。很多年轻女读者不见得对武打感兴趣。有时在外国,有人介绍这位查先生是写中国“功夫小说”的,我就不大喜欢。我这些小说主要不是讲功夫的,而是有其他内容在内。不过外国人不太懂。中国人就会了解,打斗不是武侠小说的根本重要部分,中国过去称之为“侠义小说”。孟子所说的“义”,是指正当合理的行为。“侠义小说”的“义”,强调团结和谐的关系,这也是中国固有的道德观念。

中国的传统小说最近一段时间日渐式微,很少有人用中国传统古典方式写小说,现在的小说大多数是欧化的形式。我曾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演讲,其中一个主题就是,中国古典传统小说至近代差不多没有了。近代有些小说写得很好,内容和表现方式都非常好,但实际与中国传统小说不同。不是说西方形式不好,但我们至少也应保留一部分中国的传统风格。我将来希望与北大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多发生些关系。我觉得中国传统文化有很优秀的部分,不能由它就此消失。我们可以学习吸收外国好的东西,但不可以全部欧化(金庸接着讲述中国当代的戏剧、绘画、音乐、舞蹈、建筑、雕塑中如何仍保持明显的民族风格,而小说则与传统形式有重大距离)。

我想,武侠小说比较能受人欢喜,不因为打斗、情节曲折离奇,而主要是因为中国传统形式。同时也表达了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国人的思想情感、人情风俗、道德与是非观念。

我们在小说形式上是否可做探讨,在欧化的小说形式作为目前的主流以外,另一个分支,除武侠小说外,也可以用传统方式写爱情故事、写现实的故事。事实上过去有些创作也很成功,像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像老舍、沈从文、曹禺作品的文字和对话,像《新儿女英雄传》。当代有些小说也有中国传统形式和内容,都很受读者欢迎。

我的小说翻译成东方文字,如朝鲜文、马来文、越南文或泰文都相当受欢迎,但翻译成西方文字就不是很成功,因为西方人不易了解东方人的思想、情感、生活。

在目前东、西方两个文化内容还不是可以完全调和之下,希望我们中国人继承和发展自己的文化艺术传统,同时也不排斥西方文化艺术中的优良部分。(众人热烈鼓掌)

答北大同学问

问:您作品中的主人公都重义气,您是否认为生活中义气最重要?

答:道德观念,包括为人处世是多方面的,“义”是其中的一部分。所谓义,孟子说是合理的,适宜之意。侠义小说特别强调义,因为江湖上流浪的人没有家庭支持,经济上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主要的支持就是朋友。对付其他集团的欺压、对付政府的贪官污吏的压迫,就是要团结一批朋友来反抗。要团结人,一定要注重义,互相扶持,为一个共同目标努力,甚至牺牲性命。所以在侠义小说中,“义”被提到很高的地位。在中国传统道德中,“义”也一直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不断壮大发展的重要力量。

问:您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受到很多女性的倾心爱慕,请问您对爱情专一问题有何看法?(众笑)

答:相信这问题是很多青年朋友关心的。我的小说描写的是古代社会,古代没规定要一夫一妻,所以韦小宝有七个老婆。(众笑)有些年轻女读者,甚至我的太太就不大喜欢《鹿鼎记》。但其实清代康熙时一个大官有六七个老婆一点不稀奇嘛!假如只有一个老婆反而不现实。现在武侠小说有很多现代思想加进去,所以,我的小说中,除了韦小宝以外,每个英雄都只有一个太太。(众笑,鼓掌)就像杨过,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仍是专心不二的,这是一种理想,是否做得到不知道,总之觉得应该这样。就像《笑傲江湖》,我写令狐冲本来很喜欢小师妹,但他的小师妹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办法?小师妹嫁人了,后来死了,他才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我希望,也很鼓励别人从一而终。(众人鼓掌)

问:司马迁歌颂的侠士,在后世小说《七侠五义》中为什么变成了政府的打手?

答:我也同意。每个时代有变迁,假如侠客成为政府的打手就不是“侠”了。侠士应当主持正义、帮助不幸的人。不过这些小说也力求自圆其说,做政府打手也常有主持正义的,如《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反对土豪恶霸、贪官污吏,也是正义,但另一部分则未必。

问:《神雕侠侣》中主人公的命运安排是否刻意追求悲剧?您怎样看小说的悲剧?

答:我写小说是在报上连载,每天写一千字,翌日发表,甚至到外国旅行也要写好寄回来。开始时只写大致几个人物,然后慢慢发展。根据人物个性自然发展,有些是喜剧收场,有些悲剧收场,其中还是大团圆结局较多。悲剧并非故意安排,而是个性发展的结果。

问:您笔下的英雄是否有您自己的心声在其中?

答:我书中的英雄有很多不同类型,自己不可能化身那么多,只希望尽量写不同的人,不要重复,不过若说下笔时完全放开自己的个性与想法也是不可能的,不知不觉间可能反映一部分。并非说我自己有那么好,只是一种希望的寄托。比如:对郭靖、乔峰的为人很佩服;令狐冲很潇洒,段誉很随和,我自己做不到,但想能够这样就好了,把理想反映在书中。

问:小说中写的民族心理与文化是否有关?

答:前天我在这里讲了一点我对中国历史的看法。这个想法我早就有,所以在我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两个爱人都是回族。最后一部《鹿鼎记》,韦小宝到底是什么族人也不知道,(众笑)他的妈妈交往的男人很多,汉、满、蒙、回、藏都有。此外中间有几部小说,如《白马啸西风》,汉族女子爱上哈萨克族男人。《天龙八部》的主角乔峰是契丹人,爱他的少女是汉人。我觉得民族关系无论是在历史还是小说中,都应是各民族团结融合的。

问:您为什么不再写武侠小说了?

答:什么事情总有个终点,不能老写下去。武侠小说我已写够了,想要表达的已差不多了。至于是否写历史小说,现在很难说,如果精力够,写一部也很好。

问:您怎么看大陆有许多冒名的金庸小说?

答:社会上有人冒名用金庸的名字出版小说,这个我是没办法了。(众笑)有一位叫“全庸”,(众笑)还有一位叫“金庸巨”,后面加一个“作”字,连起来就是“金庸巨作”,(众大笑)这位先生很聪明。直到三联书店经我正式授权,几年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版过一套《书剑恩仇录》,那是正式授权而付版税的,此外市面上所有都是翻版。我也不是很生气,能多一些内地读者看到,我也高兴的,当然我收不到版税就不是很高兴。

问:武侠小说前景怎样?

答:这个现在很难说。香港和台湾本来很多人写,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写了。将来希望大陆一些好的作家愿意花时间写武侠小说,将来有好的作品。但武侠小说要有历史背景,如果有些年轻人对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不熟悉,写起来会比较困难。

问:《雪山飞狐》最后结果怎样?

答:这个我就不能讲了!(众笑)要请各位自己想象,写出解答来就不好了。有个读者写信给我说,他为了这个问题常失眠睡不着,(众笑)我想对不起了,不过这也可使他印象比较深刻一点。(众笑)

问:您最喜欢自己哪一部作品?

答:真的说不出最喜欢哪一部。写的时候都很投入,写好之后好像自己的儿女一样,有的水平高一些的,有的水平差一些的,实际上分不出对哪部特别喜欢。我想各位同学看了很多小说,每人最喜欢的也有不同。那比较好,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如果所有女同学都喜欢同一个男人,那就糟糕了。(众笑)

问:《笑傲江湖》要表达的意图是什么?

答:《笑傲江湖》是想表达一种冲淡、不太注重争权夺利的人生观,对权力斗争有点厌恶的想法。中国自古以来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大都有这种想法,结果多数未必做得到。大家努力考试做官,想升官发财,但作诗写文章时总会表达一种冲淡的意境,说要做隐士。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种。要放弃名利权力是很难的事,《笑傲江湖》表达的就是这种传统思想。

问:您小说中有些怪人像嵇康、阮籍那样,是否受魏晋风流影响?

答:我想是有影响的。魏晋风流受道家、佛家影响。武侠小说常描写很飘逸、不守常规的人。武侠小说喜欢写这些人物。

问:北师大(北京师范大学)有几位教授学者在评论当代文学作品中把您的名字排名很高。您有什么看法?

答:我见到报上的消息,第一个反应是:“无论如何不敢当,这几位先生太抬举我了。”觉得不可以这样排。他们也可能从另一种角度,从读者人数比较多来考虑。另一方面,我是当代人,比较了解当代人的心理,有些很出名的小说家已过世,作品虽好,但受时代影响,现在看的人比较少。我并不妄自菲薄,轻视武侠小说,但也从来不敢骄傲。对前辈和同时代的作家,我一向都是很尊重的。再者,北师大这几位先生可能也不是真的“排名”,只不过顺便列举。对于艺术的评价,向来总是有主观和个人喜爱的成分。

问:《侠客行》中的主人公完全没有知识,但能领悟绝顶武功。他不识字,天性很蠢,无欲无求,我们在这里念书念得再用功又能怎么样?(众笑)

答:不要紧张,你又不学武,学文学的就要用功念书了。(众笑)我写《侠客行》,是佛教思想中有一种想法:世俗的学问对领悟最高境界可能有妨碍。中国禅宗参禅的目的就是力图摆脱现成的观念,尤其是逻辑和名词的观念。佛家理论说,摒逐世俗的观念,有可能领悟更高一层绝对的观念。当然,我们追求实际的社会知识学问,跟《侠客行》完全不同。假如你不识字,北大绝对不会收你了。(众笑)

问:您会再写新的武侠小说吗?

答:新的武侠小说我不想写了,或会想写历史小说。我刚正式从《明报》退休,有两条路,一是在大学里混混。(众笑)我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大家聊聊天,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当然很高兴。我年纪不小了,但仍觉得增加知识是最愉快的事情,如果能在高等学府里多耽些时间也很好。第二条路是再写一两部小说。写小说很辛苦,但我对历史有些看法,也想表达出来,如能安静下来写一两部历史小说也是可能的。

问:乔峰只能是悲剧吗?

答:这是没办法的,天生的。他一开始生为契丹人(契丹是当时中国北方很大的国家,很多外国人不知中国,就只知道契丹),那时契丹与汉人的斗争很激烈,宋国与辽国生死之战,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这样厉害,他不死是很难的,不死就没有更加好的结局了。

近代小说写悲剧是从人性自然发展出来。西方的希腊悲剧则是人与天神发生关系,发生悲剧因为天神注定如此,与现代观念不同。

问:听说《天龙八部》有部分是倪匡先生代写的?

答:因为当时我要出门旅行一个多月,我请好友倪匡先生代笔,写一个单独的故事,当时说明我将来出书时要删掉的,他也同意,所以报上连载时有一段是他写的。印成书时,就没有他代写的那部分了。

问:您小说中的人物是否为理想人物的塑造?

答:有部分主角是理想的,但有一部分就不是理想,而是比较现实的。例如,写韦小宝,不是作为人生的理想或中国人的理想,(众笑)而是写出中国人社会中有这样的一种典型,尤其是在清朝,那时社会制度不很合理的时候,一个人要飞黄腾达,就要有“韦小宝作风”。

中国人移民海外,大多数人有不同的困难,后来安身立业,发展事业。像韦小宝这种中国人到海外去,有很多,并不一定道德很高尚,但爱朋友,适应环境的能力就很强。(众人鼓掌)

问:您认为林平之(《笑傲江湖》中一角)性格如何?

答:林平之的仇恨心很强,从小因别人杀了他全家,按中国武侠小说的规范,他要报仇也是应该的。但把整个人生全部集中在仇恨中,我觉得不值得。这不是中国人的一般性格。中国人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化解仇恨。

问:您对古龙、柳残阳的小说的看法怎样?

答:古龙的小说没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他用一种欧化的、现代人的想法来表达一种武侠世界,另走一条路,他的小说有几部也写得很好。柳残阳的小说比较简单,打得很激烈,看起来很过瘾,但未免太单调了。古龙的小说较有深度,范围比较广,想法很新。他是我相当熟的朋友,现已过世。他的个性中有一个缺点是不太能坚持,大部分小说写了一半,就不写了,由别人代写。所以水准不齐,假如是他自己写完的,当然水准高得多。

问:您的作品是否有真实的事迹作为蓝本?

答:除了正式的历史事实外。小说的故事全部是虚构,没有以哪件真事为蓝本。《连城诀》有一点真实内容,但只是很小部分。

问:您的作品拍成很多电影或电视连续剧,您对作品被改编的看法?

答:假如编导先生觉得小说故事太长了,删改没问题,但希望不要加进很多东西。(众笑)只要不加我就满足了。

问:《天龙八部》的思想主题是什么?

答:《天龙八部》部分表达了佛家的哲学思想,就是人生大多数是不幸的。佛家对人生比较悲观,人生都要受苦,不管活得怎样好,最后总要死,当然没办法。佛家思想对人生真谛有深刻的理解。

《天龙八部》表达一部分佛家思想:人生有很多痛苦,无可避免,但从另一角度看,遇到悲伤时要能平心静气地化解。对于世上的名利权力不要太过执着,对于人世间的种种不幸要持一种同情、慈悲、与人为善的态度。佛家哲学的精义不是悲观消极,而是要勉为好人,尽量减少不太好的欲望。

问:您怎样看待您的小说搬上银幕后表现方式大大不同?

答:我也觉得不太满意。不过拍电影、电视也很难,恐怕所有改编小说都会遇到这样的困难。我只希望他们改得比较少一点就是了。

问:中国小说和文笔的关系怎样?

答:中国有许多作家文字精练,如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但现代有些作家不很注重文字,好多人的文笔有点公式化,都差不多,看不出风格,写作方式很欧化,结构是西方文法,没有中国传统的写作方式。我认为中国的传统文体、美的文字,一定要保留发展。有些作品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如《红楼梦》《水浒传》,并非看故事,而是看文章,与作品文字好不好有关。假如写小说只讲故事、讲思想、讲主题,而文字不美,假如中国精练独特的优美文笔风格渐渐不为人所重视了,那是很可惜的。当然我绝不是说我的文笔好,而是说希望努力从中国的文学宝库中汲取营养。

问:你对王朔的作品看法如何?

答:王朔先生的文字口语化,语句俏皮,是中国式的,读起来兴味很高。并非我都同意他的意见,而是说他表达的方式能受人欢迎。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邓友梅先生的《烟壶》,最近还有一部《最后一个匈奴》,以及《曾国藩》《李鸿章》等历史小说,表达方式都相当中国化,读者容易接受。

问:《笑傲江湖》的时代背景是否为明朝正德至崇祯年间?

答:大致是明朝吧,没有具体时代背景。因为我想这种权力斗争、奸诈狡猾、互相争夺权位的事情,在每个朝代都会发生。如果有特定的时代背景,反而没有普遍性了。这位同学估计是在明朝正德至崇祯年间,我想他很有历史知识,大致差不多。

问:您最偏爱哪一个女性?

答:我尽可能写各种各样人物,有些女性很坏的也写。像《天龙八部》中的马夫人。(众笑)有些女性很会下毒,那肯定很危险的,(众笑)也有会下毒而人很好的,像《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至于问我喜欢哪个,真的很难说,我看每个人喜欢的也不同。我希望把这些女性写得可爱些,你看了会觉得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挺不错,挺幸福。(众人鼓掌)

问:武侠小说可否不以封建社会为背景?

答:我想可以的,以现代为背景。“侠”主要是愿意牺牲自己、帮助别人,这是侠的行为。侠不一定是武侠,文人也有侠气的。李白的《侠客行》写的都是不会武功的,但有侠气,所以其他社会背景也可以写侠,也可以另走一条路。有这种品格的人,不一定会武功的,而且在现代,武功也没什么用了。

问:《天龙八部》中的三个主人公段誉、乔峰、虚竹的性格有何不同?

答:他们代表不同个性。段誉虽然是大理人,不算是汉人,但也有中国文化传统,人很温和文雅,脾气很好,很容易交朋友;乔峰有阳刚的一面,都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很好的品格;虚竹是出家人,个性与汉族文化有点距离,很固执,宗教思想很浓。

问:请谈一下小说中的一夫多妻制、一夫一妻制。

答:一夫多妻制是历史性的,所有民族都是从一夫多妻制演化过来的。更早的母系社会是一妻多夫,慢慢再一步步发展。我们写武侠小说写古代社会,但尽可能写爱情专一,相信读者也希望看到爱情专一的故事。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有写爱情专一而十分感人的作品,如诗歌《华山畿》《孔雀东南飞》,等等。

问:您小说中有很多的中国历史知识,哪里得来的?(笑)

答:我没有能在北大历史系念书很有点遗憾。不过我一向喜欢读历史书,慢慢地学到一些历史知识。

问:武侠小说在您生命中的比重大不大?

答:实际上最初比重不大,我主要的工作是办报纸,但是现在比重愈来愈大。现在报纸不办了,但是小说读者好像愈来愈多,在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和欧美的中国人当中,小说读者都很多,这是无心插柳了。我本来写小说是为报纸服务,希望报纸成功。现在报纸的事业好像容易成为过去,而小说的影响时间比较长,很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成果。

本文发表前查良镛先生曾经补订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九五年第一期

吴霭仪与《金庸小说的女子》

金庸

最初听说吴霭仪小姐爱读我的小说,很有些意外,后来又知道我的每部小说她都读了许多遍,对书中人物与情节之熟悉几乎不在倪匡之下,意外之感更加强烈了。倪匡说要和她过招,做问答比赛。这件事迄今还未实现,两位都是学识丰富、思路敏捷的才人,哪一天“论剑比武”,相信一定十分精彩。

和吴小姐相识,是在廉政公署的一个咨询委员会的会议中。卢景文兄、她和我都是委员。我那时担任这个委员会的召集人,开会时做主席,觉得吴小姐发言时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就说到问题中心。卢兄正在演出他所编导的话剧“乔峰”,委员会的会议散会后,吴小姐谈了一些对我小说和话剧的意见。我心里想:“这是金庸小说中的哪一个女子啊?”

正如她在这部评论集中所说,金庸小说的女子都和爱情有关,生命的中心就是爱情,即使政治和事业气息最强的赵敏和霍青桐,也是爱情至上。金庸小说中没有以肃贪倡廉为目标的廉政公署,没有在大银行中担任高职的女博士,我又不知道这位女博士的爱情生活,所以没有法子在“金庸小说女子”中给她安排一个类似的位置。

她在《南华早报》上每周撰写的英文政论使她在新闻界大显光芒,终于欣然加入《明报》。写特稿、写社评、采访政治新闻、出任督印人,那是报社中最高的行政人员之一。这在“金庸小说的女子”中也是没有的。

因为“金庸小说”写的是古代社会中的女子,她们不论有多大的才能,总之是极少有机会施展。吴小姐却是现代洋社会中的洋博士,但她也有中国传统的一面,她弹古琴(大概不及任盈盈吧?),又喜欢看金庸小说,喜欢到忍不住提笔来评论一番的地步。

吴小姐和我是工作上的好朋友,我们互相尊敬。但由于男女有别,个性不同,更由于年纪差了一大截,对事情的看法有相当差距,甚至在文学观点上也有类似的歧义。我相信世事如此,人情变幻,在小说中展示各种各样的性格,以及由此而引起的遭遇,也就是了,何况古代和现代不同。吴小姐似乎期望有一个理想世界,充满了她所喜欢的可爱人物。好像袁紫衣和周芷若,世界上是有这种人的,吴小姐却会对之很不满意;古代男人通常是有好几个妻子的,吴小姐却对段正淳、韦小宝大大的不满意。

她这本短短的评论集文笔流畅,处处显示她的才华与学识:以女子而剖析书中女子的性格与心理,别有男人所体会不到的细致处。在全世界的文艺批评作品中,似乎从来没有一部评论集专论一个作者笔下各种女子。专论书中人物的颇有不少,却没有一部是专论了七十几位姑娘、太太、尼姑和妖女的。

她常想去做大律师,以与人辩论、伸张正义为乐。我常劝她说:“在报上写评论,所伸张的范围大得多,影响到的人也大得多。”哪一天如果她真的不肯写报纸评论而去做律师了,我说不定会实现一个恐吓:改写《笑傲江湖》,实现令狐冲在嵩山绝顶所说的那句话:“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从此“金庸小说的女子”又多一号人物,让她天天和桃谷六仙辩个不休。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八九年第四期

《神雕侠侣》后记

金庸

《神雕侠侣》的第一段于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日在《明报》创刊号上发表。这部小说约刊载了三年,也就是写了三年。这三年是《明报》最初创办的最艰苦阶段。重行修改的时候,几乎在每一段的故事之中,都想到了当年和几位同事共同辛劳的情景。

《神雕侠侣》企望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礼法习俗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当然根本不存在,然而在郭靖、杨过的那个时代却是天经地义。然则我们今日认为天经地义的许许多多规矩习俗,数百年后是不是也大有可能被人认为毫无意义呢?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的变动却十分缓慢。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话在今日仍有重大的积极意义。

但我深信将来国家的界限一定会消灭,那时候“爱国”“抗敌”等观念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身等感情与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地为人们所赞美,这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论、经济制度、社会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需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绝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不会决定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神雕这种怪鸟,现实世界中是没有的。非洲马达加斯加岛有一种“象鸟”(Aepyo Rnistitan),身高十英尺余,体重一千余磅,是世上最大的鸟类,在一六六〇年前后绝种。象鸟腿极粗,身体太重,不能飞翔。象鸟蛋比鸵鸟蛋大六倍。我在纽约博物馆中见过象鸟蛋的化石,比一张小茶几的面还大些。但相信这种鸟类智力一定甚低。

《神雕侠侣》修订本的改动并不很大,主要是修补了原作中的一些漏洞。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八四年第一期

《鹿鼎记》后记

金庸

《鹿鼎记》于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开始在《明报》连载,到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刊完。一共连载了两年零十一个月。我撰写连载的习惯向来是每天写一点,次日刊出,所以这部小说也是连续写了两年零十一个月。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远有特殊的意外),这是我最后的一部武侠小说。然而《鹿鼎记》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这部小说在报上刊载时,不断有读者写信来问:“《鹿鼎记》是不是别人代写的?”因为他们发觉,这与我过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实这当然完全是我自己写的。很感谢读者们对我的宠爱和纵容,当他们不喜欢我某一部作品或某一个段落时,就断定:“这是别人代写的。”将好评保留给我自己,将不满推给某一位心目中的“代笔人”。

《鹿鼎记》和我以前的武侠小说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一个作者不应当总是重复自己的风格与形式,要尽可能地尝试一些新的创造。有些读者不满《鹿鼎记》,因为主角韦小宝的品德,与一般的价值观念太过违反。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然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在这方面,剥夺了某些读者的若干乐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说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创造人物:好人、坏人、有缺点的好人、有优点的坏人等,都可以写。在康熙时代的中国,有韦小宝那样的人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写一个人物,用意并不一定是肯定这样的典型。哈姆雷特优柔寡断,罗亭能说不能行,《红字》中的牧师与人通奸,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写有那样的人物,并不是鼓励读者模仿他们的行为。《水浒传》的读者最好不要像李逵那样,赌输了就抢钱,也不要像宋江那样,将不断勒索的情妇一刀杀了。林黛玉显然不是现代妇女读者模仿的对象。韦小宝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性,并没有贾宝玉那么多,至少,韦小宝不像贾宝玉那样搞同性恋,既有秦钟,又有蒋玉函。鲁迅写阿Q,并不是鼓吹精神胜利。

小说中的人物如果十分完美,未免是不真实的。小说反映社会,现实社会中并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小说并不是道德教科书。不过读我小说的人有很多是少男少女,那么应当向这些天真的小朋友提醒一句:韦小宝重视义气,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种行为,千万不要照学。

我写的武侠小说长篇共十二部,短篇三部。曾用书名首字的十四个字作了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最后一个不重要的短篇《越女剑》没有包括在内。最早的《书剑恩仇录》开始写于一九五五年,最后的《越女剑》作于一九七〇年一月。十五部长短小说写了十五年。修订的工作开始于一九七〇年,到一九八〇年年中结束,一晃就是十年。当然,这中间还做了其他许多事,主要是办《明报》和写《明报》的社评。

遇到初会的读者时,最经常碰到的一个问题是:“你最喜欢自己哪一部小说?”这个问题很难答复,所以常常不答。单就“自己喜欢”而论,我比较喜欢感情较强烈的几部:《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飞狐外传》《笑傲江湖》。又常有人问:“你以为自己哪一部小说最好?”这是问技巧与价值。我相信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有所进步:长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后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过许多读者并不同意。我很喜欢他们的不同意。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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