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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记录

大院生活

前言

童年是母语。童年是生命的颜色。我的童年落在一个又一个大院里,大院里的明媚与湿润紧随成长。“大院”在词典中指多数人聚居的院落,一九四九年后,这个词里又有了另一种意思。在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党政机关、科研院校等等,甚至只要是国营单位,都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大院,圈养着一群群的孩子。据说,北京有此类大院两万五千个,以此类推到县一级,这个数据是巨大的。大院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中国的居住特色,但也饱受诟病,所以在20世纪90年代已逐渐消失。我是在小县城的大院里长大的,所有的记忆,铺垫着一个生命的成长史。

翻找旧照片,居然找到我的出生证,几十年前,由当时的浏阳县人民医院出示。一张泛黄的薄纸,上边除了年月日、婴儿的性别及几斤几两外,还有若干局外人的签字,诸如已领鸡蛋三斤,白糖两斤。困难时期,政府对待新生儿是有关爱的。虽然这关爱略显寒酸。

毋庸置疑,人的生命来自父母。在生命起始的那一刻,大地,山川,河流,看似平静,却是风涌云起,我仿佛就在那刻感知了世界。那是一座偌大的院落,房子老旧,围墙高耸,一排排平房,有天井,也有水井,居多的平房是办公室,里边的人忙忙碌碌,却透着威严与肃穆。

我的家在当时的浏阳县人民委员会(有现在的政府与人大的职能),母亲每天挺着大肚子,从大院里出来,穿过一条街,到她上班的地方,县公安局。她在那里管内勤。我的到来,是个意外。她极不高兴,因为她已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之间还有一个女儿在出麻疹时夭折,所以,已怀过五个孩子的她,已没有迎接新生命的半点喜悦。我在她肚子里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开心,父亲的工资在当时算起来是高的,可是四个孩子的吃穿,双方父母按月的汇款,家里的开支已是入不敷出。她本想把我打掉,可是阴差阳错,日子没算好,我在娘胎里也就逃过了一次又一次血腥屠杀。待在子宫里,没有营养是肯定的,因为当初就没准备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大姐,那个时候快十岁了,她还记得,母亲上完晚班,会在街头卖泡菜的摊子前,买几片酸萝卜,她也跟在后头解解馋。我时常想,那几片酸萝卜,是我吃了吗?我在妈妈的肚子里边怎会要吃这个?可是,大姐每每说起,我的口腔里就会涌起口水,甚至要连吞几口,才能张嘴说话。

母亲的不开心,严重影响了我的情绪。所以,我在那个隆冬的早上,急不可待地要从子宫里冲出来。母亲说,是她自己走到医院去的。那天,父亲出差在湘潭,整个下半夜我在母亲肚子里不停地闹腾,母亲忍到天亮,本想要姨妈陪她去医院,可是家里有四个孩子要照看,于是她只身一人去医院。十来分钟的路程,走走停停,母亲说当时我就要往外冲,在路上她几次蹲下来,把我憋回去。一进医院,往产床上一躺,医生什么准备都没做,我就冲了出来,而且冲了医生一脸的血水。由于急产,母亲严重失血,以致奋力来到这世上的我,张嘴只吃到一点点糖开水。七天后,家里给我找到一位奶妈,她姓谢,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她抱着我扑簌簌地流泪。我一出生就流浪在外,我被奶妈带到当时是浏阳县郊的南市街,直到一岁半才被姨妈抱回家。由于特殊经历,哥哥姐姐们,比我有优越感。吵架时,他们会骂我,吃多了蠢奶。我回嘴,你才吃多了蠢奶。他们就大笑,幸灾乐祸地望着母亲。母亲把脸拉得好长,我不小心得罪了她。在这个家,我一度极其想念我的奶妈,两岁的我,曾一歪一歪地出了大门,朝南市街方向走去,在大桥头,铁铺家的铁匠打铁正欢,我站在那里,听他们吆喝看火星子四处飞溅,从而停住了脚步。这一幕,刚好被在外办事的父亲看到,惊吓中把我抱起。父亲到晚年还常常说起,若在铁铺没遇上他,我会不会丢失?

我的奶妈偶尔会出现在我面前,比如她进城卖完一担菜后定会来看我,并且毫不避讳她对我的爱,每次看我,一个凉薯,一包小花片,一个包子,她只给我一个人吃,抱着我看一会儿,又走了。那年,父母工作调动,全家要搬到茶陵去。临行前,我的奶妈抱着我吧嗒吧嗒地落泪,我靠在她怀里,看着泪水洇湿了她的襟前。在此后成长的岁月,我遭受委屈伤心哭泣时,她怀里的气息,于我是一种慰藉。

关于这个院子我居然记得清清楚楚。正大门对着街。门很旧,像是没有刷过油漆。进门后,很大一个坪,坪的尽头是房子,四面都有,从大门进来,走直线,穿过操坪与一个拱门,再往右拐,两边是一些青砖黑瓦的房子,然后,走过一截窄窄的过道,是个堂屋,屋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的四周是宽宽的屋檐,摆放着几户人家的锅碗瓢盆与灶台。靠墙有几张门,里边是厢房,住着人家。推开天井右上方的一个小门,下三个阶梯,又是一个小天井,天井边的屋檐下是我家的厨房,旁边有一个门,进去有两间房,便是我的家,里边的那间房又有一个门,门外屋檐下有条水沟,两米外便是一堵墙,隔着墙,我可以听见马路上汽车的鸣笛。沿围墙,再拐弯,又是一个坪,坪的四周是房子,只是所有的门被封死了。正对围墙的那房子很雄伟,飞檐雕花,如同庙宇。

长大以后,才知道那里是谭嗣同祠。我家住的房子是这个祠庙的右厢房。房子是砖木结构的。房顶扎着竹篾垫子。我吵闹,姨妈就吓我,说顶棚上有猴子。我竖起耳朵惊恐地瞪着褐色的顶棚,老鼠在这时成了姨妈的帮凶,在篾垫子上嗖嗖跑动,这声音足以把我吓得半傻。吓我的老鼠不得好死。机关里偶尔会投些老鼠药,那些吓我的老鼠真有死了的,烂在篾垫子上,除了恶臭,还掉下蛆来。于是大人搭上楼梯,叫大哥拿着扫帚与簸箕上去,扎着竹篾垫子的楼棚上,隔两尺才有一根横梁,七八岁的大哥踩着横梁,在有死老鼠的地方,倒点煤灰,然后扫进簸箕里。

那个时候,浏阳街上最好的房子除了财主的府第,就数庙宇与祠堂。当时的人委会院子是由谭嗣同祠与谭嗣同夫人创办的女子学校组成。庙的正门被封了,其庙堂用作机关食堂,八九张方桌子架在十字板凳上,靠窗的旁边,用于烧火做饭的谷壳堆积到屋顶。院子里的孩子最喜欢往谷壳里爬,爬到顶端,透过木格子窗,可以看到我家的侧墙,那是一扇高挑的马头墙。食堂里有一道菜,我的哥哥姐姐至今还念叨,早餐的水豆腐。其实就是过了锅的豆腐脑,放了油盐、酱油与葱花。食堂的谷壳堆是孩子们喜欢玩耍的地方,我的哥哥们常常在那里把自己搞得一身臭汗,到最后不是丢了一只鞋子,就是衣服裤子袜子里沾满了谷壳。气得姨妈大声叫骂,而我的小哥哥每每在这个时候,赤着脚,拎着一只鞋子或是袜子,仰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很无辜地说,他的鞋子被大哥弄丢了。在中国式的大家庭,会告状的,往往最讨喜,自然也得宠。

不得宠的我,有一天被丢在家里,他们所有的人都跑到院子里的礼堂看电影。那个晚上,电线垂挂着的灯泡,被风吹起,左摇右晃,鬼头鬼脑。刚被从乡下舅舅家接回来的我,在白天听姐姐说起房子靠墙头的厕所里有人上吊过,当时,只有五岁的我,望着摇晃的灯影,居然想到上吊人的影子。越想越害怕的我,大着胆子闩了前门后门,并用凳子顶住,然后坐到床上等大人回家。在等的过程中,我被睡梦召唤。一家人被我关在门外,他们本是把我反锁在屋里,结果我在里边把门闩了。任凭他们怎么拍门,我呼呼地睡我的大觉。结果又是大哥,从门上面的小窗翻爬进来,才把门打开。可是,此次事件,他们认为我是故意蓄谋的。

这个院子在我的记忆里是黑白的。房子黑瓦白墙,人们的穿着也多是白衣黑裤。大人出现的场景少,满院子都是小孩与带孩子的老人。住在那里的几年,正是动荡之时,父亲被批斗,进干校,去煤矿。母亲不肯与父亲划清界限,结果也被送往干校。临行前,母亲把我与小哥哥寄放到乡下亲戚家,让十二岁的大姐带着二姐、大哥在县城上学。那天清早,姐弟仨送母亲上车后,回家吃从食堂买来的早餐,吃着吃着,三人大哭,哭得隔壁的阿姨过来劝,劝着劝着,阿姨也哭了。如此这般大哭发生过几回,但经他们口中述说竟然成了好玩的事儿。那天,一辆车门上印着五七干校的货车,停在城西小学门口,大哥趁人不备,爬上去钻进菜堆里。目睹大哥上车的小孩骗二姐说,我看到你弟弟掉到浏阳河里了。这天大姐随学校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下乡了,她交代二姐要看好弟弟。本来在坪里跳橡皮筋的二姐一听,立马吓傻了,她跑出院子,沿着浏阳河一路奔跑,嘴里喊着大哥的名字。那刻正是落日时分,漫天的红霞映入河水,二姐站着的河滩上,长满水草,碧绿柔软,陪二姐来找大哥的小伙伴,突然在草地上翻跟头,倒立着用手行走。这是二姐最喜欢的游戏,如同地毯的绿草漫散在二姐脚边,一个筋斗翻下去,手掌舒服,落地的脚能感觉出地面松软的服帖,二姐翻一个,又翻一个,便与同伴比起赛来。一直到落日跌进河水里,天黑下来,二姐才想起落到河里的大哥还没着落,便对着河水哇哇直哭。河面静静的,而那刻,大哥随着那辆货车到了张坊,一个人步行几里路,来到母亲的住处,一座旧祠堂。大哥不敢进去,只是围着房子打转转,天黑了,他还坐在泥土堆上,望着祠堂里微弱的灯火,惘然若失。他知道他逃学了,免不了妈妈竹条子的抽打,他是怕的。

我不在现场,可姐弟仨的生活被他们说得我好像在场。学校时常停课,男孩子在外肯定打架,大哥当时年纪小,自然常常挂彩,大姐凶完大哥,又牵着他,去找人论理告状,每每弄得自己泪眼婆娑。父母不在家,大姐刻意让自家跟别人家一样,院子里有人家做泡萝卜盐辣椒,大姐也学着做;别人家织袜子做鞋子,大姐也做。过年了,看到别人家熏腊肉,大姐与弟弟妹妹商量,从伙食费里省出钱来买几斤肉也熏。大姐果真这样做了,而且有模有样,眼看大功告成,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去干校与爹妈团圆,一家人吃着这黄灿灿的腊肉。大姐忙乎时,仿佛看见弟妹的兴奋,看见从他们嘴里溅出的油汁。可是那天,二姐笑眯眯地跑到大姐面前,说腊肉起火了。大姐见她笑意盈盈,以为她顽皮,不予理会,照常做着手里的事。二姐站在那儿,不急不慢,说,真的起火了。大姐半信半疑,冲进家里,天井边有明火冒出,滚着浓烟,房子瞬间便会燃起,所有的水浇上去,水桶的,两个开水瓶的,情急之下,篾制的水瓶爆裂成一地碎片,几坨如同木炭的腊肉浸在水中。隔壁阿姨跑来,对着大姐吼,你是不想你爹娘回来?

过年了,父亲从劳动的地方暂回干校,母亲要大姐带着弟妹过去团圆。大姐买了早上六点的车票,头天晚上捡完场,三个人兴奋得睡不着。家里没钟表,睡一阵子后,大姐就去敲隔壁家的窗,问几点了?隔壁阿姨说,一点半。睡了一会儿,大姐又去问,回答说,三点。又眯眼睡,这回好像睡了好久,一个寒噤打过来,大姐吓得从床上蹦起,趿着鞋子,又去敲窗,人家回答,还可睡一会儿,才四点多一点。可是大姐不敢睡了,她把弟妹摇醒,觉得到了汽车站才是最稳妥的事。那个时间院子里的大门还上着锁,三人提着行李,蹲在大门口,使劲喊守门的大爷,喊醒了院子里一半的人,大爷才起来开门。那个寒冬腊月的早晨,浏阳县城的街道上走着三个孩子,他们鼻尖冻得通红,一截一截的清鼻涕落在石板上,石板从他们的脚步声里听到了欢喜。

还是在浏阳,我家从人委会搬到公安局。对这个院子,我的记忆是模糊的。我只记得临街,长长的水泥斜坡,在那个时候也还算威武的大门,门口有个老头把守。进门后是个偌大的四方坪,坪的两边种着金橘树,修剪得很整齐,在两尾绿色的顶端是一幢两层的办公楼。外表是白色花岗石,里边,自己好像从未进去过,但我有一张以这房子为背景的照片,是张集体照,我依在父亲怀里,一群人排排坐。

母亲在这幢房子里有过伤心往事。她曾是公安局的书记员,有一次,地区公安处来政审,由于内容绝密,所记录的内容,整理后需一式两份。母亲用复写纸誊写到深夜,正值盛夏,除了热还有蚊虫叮咬,于是一支蚊香搁在办公桌下。母亲当时二十几岁,孩子一个两岁与一个六个月大,那天,小的那个生病了,很吵,动不动就被姨妈抱过来吃奶,母亲心慌意乱,文件抄好后,一份存档一份密封后,交给地区的同志,就关上门窗,匆匆回家。不想蚊香燃起废纸篓,又燃起办公室中间的那个办公桌。幸运的是火烧完办公桌后又自动灭了。那是个上纲上线的年代,母亲不停地做检讨,被人批来又批去,还被调离公安一段时间。最后落了个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母亲说,这件事影响着她一辈子的进步。

在这个院子里,还发生过离灭顶之灾不远的事。那年我的爷爷从岳阳月田来看儿子,在食堂喝了几两白酒,居然当着很多人的面,无比得意也无比神秘地说,我不怕,我共产党这边有儿子,我国民党那边也有个儿子。言下之意,不管是哪个的天下,我都不怕。他一个种地的农民当然不怕,说过这些酒话就回了老家。可是父亲却被停职接受审查,而且很有可能要发回原籍。还好,伯父是在父亲几岁时离家的,之后来信说在国民党部队服役,断断续续几封信后,就再也没音讯。至于是去了台湾还是战死疆场,谁也不知道。组织上通过多方调查,最后才让父亲恢复原职。若干年后,七十多岁的伯父从台湾回来了,只是那时,我的爷爷奶奶已在月田的山岗上躺了二十多年,父亲已近退休。十年生死两茫茫。五十年的时光隔离,当初的少年小伙,都已尘满面,鬓如霜,面对爷爷奶奶的坟茔,伯父纵使有泪千行,他的父母也不会坐起来看他一下。他在我们眼里是陌生的,只是奇怪一个陌生人的脸居然长得跟我梅姑妈一样,他的神情与走路的姿势,也能在家族多个亲戚中看到。他带着抹不掉的基因印记,离开家乡五十年,很多都变了,唯独这个变不了。那一年,大姑妈在岳阳市教委的宿舍门口洗衣,她抬头看见一男人走在黄昏里,隔着十几米远,大姑妈只是片刻的呆愣,便冲了上去,张口喊出我伯父的小名。

记忆里,这个院子里的家是冒着热气的。家在靠近门卫的一幢筒子楼里,长长的走廊,光线昏暗。不大的房间里常常流动着笑语,父亲在家时,边上总有几个叔叔,他们跷着二郎腿,说天说地。我甚至还记得父亲与他们抽烟的情景。其实,父亲是不抽烟的,也许我正好看到个案。父亲只是随他们一起好玩,这些叔叔一度经常挂在我们嘴边:大齐家叔叔、小齐家叔叔、大刘家叔叔、小刘……如同亲人一般。岁月静好,也有这里的一段时光。

这个院子,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防空洞。院子地底下,有四通八达的巷道,巷道的边上有房间与会议室,冬暖夏凉,很多地方可以拉亮电灯,在孩子眼里,它神秘、新奇。那时,我刚刚从乡下回来,还没上幼儿园,一帮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大白天常常钻到地底下捉迷藏。防空洞的正门锁了,我们就从巷井的简易铁梯上爬下去。脚踩梯子,手抓梯子,这些动作是孤立无助的。我是这帮孩子中最小的,特遭嫌弃,为表现自己,我总是努力尽量做好做快,结果事与愿违。

那天,在井口,我从下了两阶的梯子上掉下去。记得是自己手没抓稳,一脚落空,我抓不到任何可以救我的东西,只能往下坠,黑色像水一样从四周涌来,我的大脑空空的,眼睛里有几张小朋友的脸,他们个个惊恐万状。是什么隔离了我们,且越来越远,我没有左右自己的能力,只能眼神放空,无望穿透着眼睛,谁也拯救不了我。我的身体重重地跌落,那刻黑色漫过我的眼睛,掠走了我所有的意识。

小朋友们趴在洞口,看着我躺在红砖铺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他们中有人下来,大声呼唤,我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一位在防空洞里搞粉刷的师傅出现,我才被他抱起,送到母亲的办公室。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办公桌上。母亲在哭,旁边有很多的叔叔阿姨,我像是从梦中睡醒,因为怕挨骂,还故意挤出一丝笑容。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抱起我,她让我走,可是我一落地右脚就剧烈疼痛,我尖叫起来。之后,母亲拎起我,发现悬起的两只脚,一长一短。我右腿骨头折断并叠起。

躺在担架上的情形,记得很清晰。很多人跟着,父亲一只手扶在担架上,眉头打结。我身上盖着母亲绿底起白绒点的夹衣,行走中的母亲,依然在落泪。我这祸闯得够大。听说,光住院费就把家里存了几年的钱花掉了。

我遇上了一位好医生,他没有对我的腿进行内固定,就是通过手术切开,用钢板、钢针、髓内针、螺丝钉等等可怕的东西来固定。我记得,他举着钢板与钢针,说如果我乱动,就要把它们放到我骨头里。他用小夹板、石膏、绷带固定我骨折处,脚掌部位用个铁坨牵引。我的腿,固定在床上。几十天里,我迎来一个又一个早晨。病房里有五六个病人,一位是花炮厂烧伤了的女子,在我的侧床,每次换药时,我听到她的呻吟,仿佛痛在我身上。从那以后,再绚烂的烟花,我都不喜欢。我始终认为,为这个瞬间即逝的美丽,人类不应去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还有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如我一样骨折,医生说她想得太多,所以总是固定不到位。母亲在看护我的时候,一本《毛主席语录》时刻放在身边,一有空闲,她就读,我在一旁也跟着念,如此这般反复,不识字的我居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母亲高兴得一有人来看我,便要我背诵。

我吃了睡,睡醒了,就背《毛主席语录》。这种状态下,骨头的伤口迅速愈合,我要终身感谢那位医生,他怜惜我,没在我右腿的皮肤上,手术来手术去,落下难看的疤痕。据说,他本是国民党军医,在省城某大医院工作,被划右派下放至此。他的落难,成了我的福气。

几个月后,从医院回到这个院子里,我成了一个不能独立行走的人,我在妈妈怀里开始了第二次学步。我的多数时间,只能待在母亲办公室,翻看小人书,练习写字。看见那些在院子里奔跑的孩子,心里猫抓一般,目光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奔跑。但那阵子我失去了奔跑的资格,还被母亲彻底地看管着。

关于这个院子,只有这些。

六岁那年的初春,我家从浏阳搬到茶陵,依然是个大院。

我记得在这个大院睡过一晚后,早上起来,走到院子门口,斜坡下去,隔着马路,成片成片的桃花,把风都染成粉红色,我站在那儿,屏住呼吸,诧异地看着如同仙境的花海,那无边无际的桃花,云霞般压向我的眼睛。

此后,这片桃林,就种在了我的记忆里。尽管两三年后,桃树被砍了,地里种上了白菜、蚕豆或是红薯。听大人说,是部队要地种菜,就把这片桃林变了菜地。如今想起,依然心痛。上百棵的桃树怎能说砍就砍呢?砍树那天,浓烟四起,因为他们连树蔸都掀起来。我坐在大门口,看着桃树被人拖着,枝条扬起漫天灰尘,落寞得想哭。桃林是院里小孩谈天说地的地方,我们斜躺在树干上,随手掰下一坨桃胶,塞到嘴里,金龟子、豆娘、蜻蜓在我们眼前飞来飞去,我们视而不见地说东说西。

这个院子的大,令我探查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这里被人称作“公检法”,也就是县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在一个院里办公。其实,还不止,从公安局办公楼后边的一个小门进去,驻扎着部队,是一个武警中队,算是兵营。里面除了营房,还有篮球场,一个很大的练操坪。操坪侧边有专供战士们锻炼的设施,单杠,双杠,跳高、跳远池,用于爬高的固定长竹竿。营房对面有一栋部队干部上班的平房,门口有哨所。听说里边还有哨所,而且是三道岗,因为最里边是看守所。每每仰头看围墙上的哨兵,都要往后退上好几步,感觉红砖墙都筑到天上了,那哨兵在眼睛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其实,我挺喜欢这些兵哥哥的,他们来的时候,监狱刚砌好,营房正在建,他们就住在我们院子里,我家隔室青少年活动室是他们临时寝室之一,晚上他们中有人拉二胡,有人打快板,有人唱歌,也有人趴在桌上写家信、看大部头书,反正他们干什么,我都稀奇。他们入住后的第一个早上,洪亮的军号声直接吹进我梦里,我以为是电影里的冲锋现场,从床上蹦下来,冲到前坪,战士们已列队完毕,操坪里的口号声、跑步声,地动山摇,我睁着满是眼屎的眼睛,无限崇敬。之后,他们扫院子、冲水沟、打开水,三两下就把院子的前前后后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可惜,他们只住了一阵子,就搬到营房里了。

一个长长的水泥斜坡,坡的两边是护栏,由红砖与石头砌成,镂空的砖花,顶部有两块砖宽,刷着水泥,院里院外很多人喜欢坐在上边发呆闲聊。院子的正门在护栏尽头,以两重门的形式威严地存在。进门有一棵金桂,秋天的时候,一树的桂花,香满院子。母亲在大门边的一间办公室上班。这个地方,我们称之为大门口,是孩子们的聚集地,特别是下雨天,踢毽子、跳绳、跳皮筋、打沙包,我们都会在大门口第一张门与第二张门之间的空廊上进行。冬天,我们会围着传达室的一炉大火取暖,守传达室的老人是机关请的临时工,一张谦卑的脸上挂满笑容,我记得他与毛主席同一天去了另一个世界,院子里的人不胜唏嘘。

从大门口进来,往左往右,都是长廊,也可说是房子的阶基,宽宽的,每隔三四米远就有一个砖砌成的四方柱子。长廊很长,拐一个九十度的弯,是又个长廊。房子随着长廊走,有的住家有的办公,极不规范。除了这个连体建筑,还有三栋平房,左边长廊的尽头,有棵巨大的樟树,树冠有一半覆盖着屋顶的黑瓦,树干横枝上悬着一枚“铁疙瘩”,是颗炸弹,日本人从空中扔下的,所幸没爆炸,被人拆了引信,之后就一直留在树上。我们经常在这枚炸弹底下跳橡皮筋,斑鸠、麻雀起起落落的,还在上面拉鸟屎。我经常想,这炸弹如果再往右一点点,就落到屋顶上了,这个房子也就没了。长廊尽头的房子是个会议室,有讲台与很多长条靠背木椅,刷着黄色油漆,顶墙上挂着两台吊扇,很笨的那种,慢得像牛车。我常常翻窗进去,一个人在那里做作业。走过这长廊,有块草坪,长着几棵大樟树,樟树的后边是一栋红房子,两层的洋房,拱门纱窗,回字形楼梯,木地板吊扇吊灯,是公安办公的核心楼。

偌大的院子,四处隐藏着沧桑。几处石砖砌成的阶梯,两边长满青苔,清晨起来,阶梯上偶尔卧伏着一张完整的蛇皮。夏季,在竹山、在树林,甚至小路上,常常会看到蛇受惊吓地隐入草丛。偶尔抬头,一条蛇在屋檐下的横梁上盘了几圈,慵懒地伸着头在那儿晃。那个时候,居然从来就没怕过。搬着梯子在屋檐下掏鸟窝,小手伸进去,摸到的是凉凉的蛋热热的没长毛的鸟崽。后来才知道,蛇是喜欢吃鸟类的,要是我伸手进去,正好蛇在里边美餐,估计踩在梯子上的我会仰翻在地。

奇怪的是,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从未听说谁被蛇咬过。倒是亲眼见到食堂大师傅打死了一条近两米长的花蛇,他们把蛇吊在一棵橘子树上剥皮,开膛剖肚,然后烹炒,成了下酒菜。我记得有位胖叔叔把我拦住,夹上一筷子白肉要我吃,我知道是蛇肉,所以抿紧嘴巴一个劲地摇头。叔叔那开心的笑至今还能想起。只是这位叔叔下乡劳动时,淋了雨,结果一病不起,没几天居然就死了。他的死,总会让我想起被吊在那儿剥了皮的蛇。某种动物的灵性,人类无法破解。

院子里有一口水塘,水塘的一半被竹山环绕,常常风声起水波动。水塘的另一边,长了些树木,参差不齐的,松树、柏树、柳树、樟树、枫树零乱地立在那儿,在这片树林边,有一丘田,由围墙外的生产队耕种,池塘里的鱼也由他们喂养,春夏之时,他们每天有人来往水塘里撒草。冬天的时候,会干塘一次,一桶一桶的鱼被他们挑走,我们只有看热闹的份。让我惊讶的是,干过水的塘用不了多少天,水又是满满的,大人们说,这是一口自然的山泉塘。这口塘在树林之间,春天的时候,塘里有一蓬一蓬诡异的黑色,先是稠稠的小颗粒,然后是游动的小蝌蚪。每每这个时节,爸爸会从家里中间那个柜子里,拿出一把用红绸子包裹的勃朗宁手枪,上好膛,朝那水塘的黑色,“砰砰”就是几枪,震得林子里的鸟惊慌失措。记忆中,公家配给爸爸的枪,每年就响这么一次。爸说,他怕枪生锈。其实,最让爸不安的是他不知把枪藏在哪里。家里只有一个三节柜,爸天真地以为,把枪放在中间那层最安全。其实,我们都知道,院里一半的孩子也知道,那时我们虽然调皮,却没有胆量去摸枪。

水塘的另一边,有一亩水田,田的边上,有一幢房子,很大。低处的门与窗子都被红砖封死。开得很高的窗子也被木板钉死。谁也不知房子里有什么。可是,木质结构的屋檐成了鸟类的天堂,看着鸟儿飞进飞出的,恨不得自己也是一只鸟。有一天,我们发现有一处墙上的几块砖头被人卸下了,于是,几个孩子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黑黑的,居然直不起腰。猫着腰,在黑暗中适应一阵后,我们看到一束亮光,那是一个可以上去的四方口。爬上去,居然是一个很大的舞台。舞台下的观众席,满满的,全是饱满的麻袋,中规中矩的,几乎堆到屋顶。壮观得让我们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一块木板从台上斜搭在麻袋顶层,应该是当年装货时留下的。我第一个冲上去,不承想木板摇晃了两下,便往下滑动,落了下去。站在木板上的我,感觉很滑,我看到上面有一层霜(过后才知是盐霜),木板自然从我脚下脱离,我顺着一层一层的麻袋跌落到舞台下面的水泥地上。

惊吓之后是疼痛。撩开布裙,大腿上擦去一块皮,血从皮肤上洇出来,我扶着麻袋,试着移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好像并无大碍,我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滑落之时,我绝望地想,完了,完了,这次我又把腿摔断了。所以在确定自己能正常行走时,那点皮肉之伤,在我心里已算不了什么。

这栋房子原来是个大礼堂,麻袋里装的,全是战备盐。在麻袋与砖墙之间的缝隙里,有几条误闯到这儿成了标本的蛇。不知是到了这儿,出去不了,还是食了过多的盐,或者受伤后,盐浸到它体内。礼堂的上方,倒是很热闹,鸟儿叽叽喳喳的,飞来又飞去,一副忙不赢的样子。巷道里吹来阵阵阴风,走了几步,就不敢再抬脚了。看到蛇的尸体,我不自觉地想起春末夏初的树林里,在落叶里朽木上见到的蛇头菌,大人们说它是蛇蛋长成,有剧毒。恐怖的是它的“茎”,鲜红色,圆锥状,顶端具小孔,疣状似的突起,极像蛇的眼睛,暗绿色,黏稠且有腥臭味,很是恶心。在院子的树林里,这些个菌单个长着或零散地立在那儿,有时碰上群生,更是吓人,每每遇到,我们都会远远躲开,总觉着附近有蛇出没。因为,我们一直以为蛇头菌是蛇吃的食物。

这个院子有太多的神秘。譬如那个守卫森严的看守所,我从来不知里边是什么模样。看着汽车把犯人押送进来,又押送出去。每次遇见,都会驻足观望,心里是害怕的,怕的不是捆绑起来的犯人,而是打在我身上的犯人们的目光,绝望的、凄迷的、悲哀的,从他们的双眼中流泻出来,我看到了一种苦难,在空中弥漫。

犯人偶尔会在菜地里劳动,或是在院子门前防空洞里挖土。那是个秋夜,月亮像个红球,我抱着月光早早睡下。一阵喧哗,美美的月光也就碎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在我家搜查,门后桌下床底,一一查看。原来,这晚看守所跑了一个犯人。我家的门从来不上锁,即使我们睡了,门也是虚掩的,只有爸妈下班回来,才会闩门,而那时,爸爸妈妈晚上是要上班的。那晚,武警战士在院子里挨家挨户地搜寻,我们惊恐地待在家里。第二天一早,我随着一群小孩跑向食堂,院子后门打开着,围墙外的水塘里盛满诡异,塘边站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我认识的李叔叔谭叔叔一脸凝重,正在拍照。我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仰躺在一张粗篾席上。大人们说,这个犯人逃出来后,惊慌失措,月夜下的大院像是长满了眼睛,感觉无处可逃,绝望至极,他翻墙后,投了水塘。我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而进的看守所,我在那个早上,站在水塘边,心一阵一阵地抽搐。我恐惧死亡,却又见到了死亡。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搬到茶陵县委大院,这里没住几户人家,整个院子只见行色匆匆的大人。院内有一两里柏油路,路上常有伏尔加、红旗、吉普跑过。偶尔会听到大人说,省里来人了,地委来人了。来的人,当然都是领导。来这个院子最高级别的,不是领导,而是领袖。这位领袖当年重上井冈山,在一九六五年的某月某日,在这个院子的一幢楼里住了一晚。这个楼,不是宾馆,是县里的常委办公楼。领袖毛主席就住在进门左边的第二间房。当年,毛主席从长沙出发,坐专列至醴陵,再坐汽车经攸县,到达茶陵。据说,他住在楼里的那晚,翻看《茶陵州志》至次日凌晨三点。州志上说,茶陵因地处“茶山之阴”,炎帝神农氏“崩葬于茶乡之尾”而得名。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以“茶”命名的行政县,毛主席是熟悉的,这里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六县之一,湘赣革命根据地重点县、模范县,他亲自指挥,在此建造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县级红色政权——茶陵工农兵政府。我在想,那晚他老人家肯定感慨良多。如果我们读:“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诗句里的情绪,在茶陵,在那幢楼里,就有了涌动的迹象。

这幢楼,从此,镀上了光环。父亲在这幢楼的二楼有一间房,开会晚了,他就在那里休息。搬到这里后,家里来客人,住不下,我与姐姐常常被安排住到楼里爸爸的那间房。一般情况下,楼里住着一老一小,老人负责看楼搞卫生,小的是位小伙子,县委通信员,年纪还没我大哥大,骑个自行车跑上跑下的。那个时候的通信员,都是从偏僻乡村招来的,根正苗红,政治上绝对是红三代,他们除了机灵,还长得周正。十四五岁招进来,有事的时候认真做事,没事的时候,就学文化,看书看报写毛笔字。听说,这种出身的通信员,也出了不少大干部。因为多是山野孩子,他们的名字充满乡村气息,且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这个县的人,都喜欢把孩子的名字取得贱,什么牛啊、猪啊、狗啊、猫啊,一大串,都是身边常见的动物。当然,用的是谐音。印象中,有几个通信员都叫什么苟。这些通信员做了几年后,都会被派到乡里当干部。听说过一个笑话,说一个公社七个常委,有“四只狗”,他们自己也调侃,我们今后也不要叫名字了,干脆就叫“一狗二狗三狗四狗”算了。当时,在那幢楼里的通信员也叫什么苟,我一看见他,就想笑,可他却总是羞涩地低下头,匆匆走过。

我非常喜欢睡在这幢楼里,除了安静,总觉得毛主席的气息还在,主席住的那个房间,保持原样,书桌、藤椅、木床、白床单,看书用的台灯,一如当初。这个房间的门常常是开着的,我会倚在门边想象伟人在此的情形。听说,他翻阅州志,在山川、风俗卷里夹有两张用废报纸裁成的纸条。人们由此推断,这是主席那晚重点阅读的部分。有当事人会讲述当时的情况。讲述者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每次讲述,除了激动,情绪里还流淌着幸福。这是千真万确的,那个时候,很多人都认为能见到毛主席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从楼里往下走,有很大一片板栗林,在林子深处,有两栋红砖楼。最初被称为将军楼,茶陵是红色老区,从这里走出了很多将军,七十年代末,他们都已到了怀旧思乡的年龄。据说,他们都不敢住主席住过的地方,所以县委就在这幢楼的边上建了两幢小楼,专门接待这些荣归故里的将军。此后,也就有了栗园宾馆。如今,这片板栗林稀疏许多,栗园已然徒有虚名。

我对板栗林的记忆是美妙的,因为在此后的岁月里,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板栗。板栗林的茂密,是下雨的时候淋不到雨,出太阳的时候见不到阳光。泥土上是厚厚的落叶,石块上是绿绿的青苔。我家有一条小路可以到将军楼,但要穿过整个板栗林。秋天的时候,树上的毛球被太阳晒开,噼啪的响声在树林里欢唱,此起彼伏。一颗颗饱满的板栗从毛球里蹦出来,不小心,还会砸到脑壳。每每从小路走过,我衣裤的四个口袋便是沉甸甸的。

在这个季节,我有很多借口往返板栗林。去常委楼叫父亲回家吃饭,去板栗林水塔前洗衣或是挑水,因为我家门前的自来水常常停水。林子真的很大,风在林子间四处激荡,我站在洗衣台前看着整个树林的树枝摇曳,声势浩大,我想林涛就是这个样子的。野猫林间乱窜,鸟儿张皇失措。林子里有几个巨大的石块,是钢筋水泥筑造,他们说那是个碉堡,这片林子曾经是个战场,仔细搜寻,战场的壕沟依稀可见。一个人待在林子里,绝对是有些惊悚的,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居然不懂得怕,还很享受。

在斑驳的阳光里,我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板栗毛球爆裂的声音。我随着声音四处奔跑,因为在有声响的地方,我便能捡到才从毛球里蹦出来的板栗,它们闪着油亮的光泽,躺在草地上,滚在树叶下。我沉迷于这种游戏。我好像并不怎么吃,只是把捡来的板栗存放在一个木抽屉里,并象征性地落上一把锁。锁是别人废弃的。

在一些日子里,我并不知道我每天捡来的板栗是我大哥二姐的零食。当时,他们是知青,都回来复习,准备参加那年的高考。荒废多年的学业,面对书本他们无从下手。背政治,做数学题,猜作文题。在他们学得无聊时,大哥用一根细铁丝轻轻一拨,我那防君子的锁“吧嗒”一声,就开了。他们每次拿一点点,我从未发现,只是觉得这个抽屉太奇怪,眼看着装满了,到次日又是欠欠的。我一心只想着要用板栗填满这个抽屉,小鸟衔食般每天都很努力地搬运。

可是,那天我打开抽屉,只见光溜溜的木板,不见一颗板栗。最初,我以为是我的眼睛有问题,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把目光投向正在学习的他们,大哥低着头,一脸坏笑。我的愤怒可想而知。好像是大哥来了几个同学,他把那些板栗全招待客人了。可是,这对我来说,不是东西被吃掉了,而是安全感与信任感的一次崩溃。

在这个院子,我开始目送我的姐姐哥哥远行,去别的城市上学或工作。我会在邮递员出现的那刻,飞奔过去,拿了信件递给妈妈,然后听妈妈对爸爸复述信里的内容。离别的场景,牵挂的神情,是人生中反反复复要经历的事情,哥哥姐姐羽翼已丰,远方的诱惑以及对未来的憧憬远远大于对这个家的依赖。

那年大姐带回男朋友,我被吓坏了,自家的姐姐怎会与一个陌生人要成为一家人。从小我就负责摆放饭桌上的筷子,七双,我已经习惯了家里七个人,不多也不少。我疑惑地注视眼前的变化。直到大姐出嫁,我心里都有一些不情愿,总觉得她的小家分割了我们的大家。

在这个院子里,惆怅情绪开始蔓延。

那天,在QQ上,与失去联系多年的儿时伙伴聊天,她说,她妈妈一个人住在山上。我硬是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湘潭地委那个院子,很多人叫它山上。可能是当初建院时,叫出来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湘潭地委这个院子装着我的豆蔻年华。十三岁至十八岁,我最灿烂也是最美丽的时光。在这个院子里我不再在外边疯了,我开始安静开始像个女孩。院子的很多角落被我银铃的笑声浸染过,当然,也倾听过那些感伤的叹息。

这个院子的大是那种很满的大。大得热闹,到处是人。办公楼,家属楼,满满地在这个院子里生根开花。大人、孩子、老人都是一群一群的。很多人说院子里有一条非常大的蛇,人们小声议论,是条龙呢。要说这个院子藏龙卧虎也是有根有据的。临湖两幢单独的房子,是地委书记与副书记住的。当年,华国锋在此当地委书记,他与家人住的就是里边那幢。旁边还有一幢红砖房也是了不得,在华国锋之前,胡耀邦为团中央书记,湖南省委书记,还兼任湘潭地委书记,既然是湘潭的地委书记,自然是要在此办公生活的,况且那是一个不走形式只重实际的时代,所以,这幢房子是他在湘潭办公时的主要场所。

有这样的大人物在这院子里待着,大院就会向省委大院靠拢,规格、模式不会差多少。从前的湘潭地委是牛哄哄的,管辖八个县,是湖南省最重要的地区。这是个典型的大院。记得食堂师傅都是年轻人,从各地招来的正式工人,工作的部门称为炊事班。还有汽车队,那个年月,汽车相对是少的,可是院子里有大片车库,还有一个司机班。院子里的行政科长是个南下干部,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大,作为一个科室是空前的,食堂、车队、门卫、锅炉房、水房、小卖部、医务室、财务等部门有上百号人。确切地说,他就是这个院子的管家。

这个院子再大,也是在一个兵工厂的包围之中。自卫反击战时,工厂加班加点,广播里全是激情澎湃鼓舞人心的话语,四处都是热火朝天抓革命促生产的场面。只是若干年后,这个机械厂居然败落了。从前,谁都羡慕这个工厂,厂里的人操着一口湖北腔,自觉不自觉地显摆着他们的优越。厂里什么都有,一个露天电影院仿佛要故意气我们,就建在我们院子的围墙外。幸好我们的地势高,坐在一块高地上就可以不花钱看电影,特别是围墙边的家属楼住户,在家里的走廊上便可看到。这也是那个时候机关干部揩企业油水的一种表现。

院子里的孩子很多,我来时已上初二,初来乍到的,而且脸面也开始薄起来,不好意思主动与人搭讪,也就不能在外边疯疯癫癫了。可是待在家里又出奇地难受,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于是在某个午后,我不经意地拖出床底下一个纸箱子,把里边的几本文学杂志翻开,一下午的时光居然被这些文字打发了,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可以说这是个美丽的邂逅。从这天起,我开始沉迷小说。攒上一块钱,就飞奔邮政所,买本大型文学刊物。上面放物理书,下边放小说,坐在家里明目张胆偷梁换柱地看着。借的书,为赶时间躲在被子里通宵阅读,以致眼睛近视。有次看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看得昏天黑地,母亲回来,要我去水房挑热水,我冲进卫生间,把一桶子的小鲫鱼往厕所里一倒,鱼儿在便池里跳跃,我还恍惚,惊呼家里怎会有鱼活蹦乱跳。暑假里,一本一本的小说让我晕晕沉沉又远离现实。在图书馆,我借阅了《悲惨世界》《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等等,我囫囵吞枣懵懵懂懂,但又走火入魔。若干年后,父亲清理他的书柜,居然清出两本我的读书笔记,无法相信那些感慨那些情绪是出自于我。那段时间的盲目阅读,在当时看不到收获,还影响学业,却对我后来的写作以及生活带来不可估量的好运。

在那个院子,我喜欢抬头看月亮,月亮毛毛的,带着黄边,黄得朦朦胧胧。我的叛逆期在这里横冲直撞,总觉得我想的要说的,无人理解,我的理想遭人笑话。当然不开心只是一时,如果时光逆走,可以在长廊的石柱边、在林荫小道间寻到我们十五六岁的笑声,我们憧憬未来,一幅一幅的蓝图装在我们的笑容里。蓝图里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模糊的他。冥冥之中,仿佛开始了等待。在这个院子里,平生第一次收到情书,第一次有男孩子约我看电影。我也第一次心儿乱跳。放学回家,路经一幢房子,有扇打开的窗子,一位少年怀抱吉他,歌声飞扬,而我只会脸红,却不敢抬头张望。

我是在那年春天离开这个院子的。当初以为只是短暂离开,不承想离开后,这里就不再有我的家。半年后,我家搬到另一座城市,也是一个院子,但不大。至此,我的大院生活正式宣告结束。

后记:致大院孩子

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一般都混得不太好。我在记忆里搜寻,有个男孩,中科大毕业后,留学美国,在那边成为一名大学教授。还有一位虽然上了北大,却表现平平。他们是我们这帮大院孩子偶尔回忆时的荣耀。

细细疏理,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大院孩子的人生没有父辈传奇,事业没几个有父辈的辉煌,在他们身上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遗憾。而这些遗憾,他们自己理解为时运不济,其实他们有许多致命的缺点,只是他们从未意识到。

接受关怀已成习惯,不懂得去关心他人理解别人。久而久之,最终结果只能是被人群与社会抛弃。

这群孩子以为别人关心他是应该的,他们心安理得地享用来自方方面面的照顾,却从没想过要去服务他人。他们的无辜是从小在这样一个氛围中长大,习惯了周围奉承的目光。长大成人后,以为这样的目光会一直延续,结果处处碰壁,惊愕之时,又不能很好地与人沟通,与周围人关系弄得紧张,还总是感叹世道变了,内心涌起愤愤不平。

他们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大院孩子一般很自我。一件事,一个人,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譬如,点菜只点自己喜欢吃的,逛街时只逛自己感兴趣的,别人想去看某个东西,她直言她不想看。

以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反驳别人时,口吻总是不自觉地带着鄙夷。

认不清形势。明明人家已飞黄腾达,功成名就或位高权重,却用小孩子的眼光,想着这人曾经是父辈的下属,开口闭口叫人家的小名。很难从心里去认同别人。不懂得尊重是人与人相处的第一步。

已是两鬓斑白,却还不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是自然常态。因为没有决然地转身,心留在往日,面对当下的种种不顺,多以牢骚与冷漠处之,很少有放下过去,与周围同一处境的人认真面对每一件摆在自己面前的事。

独立是成长的必然,然而,有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独立,特别是大院孩子,能够想着要为家庭为社会去担当的不多。也许一直以来,没有机会担当,头顶上总有父辈遮风挡雨,可世间轮回是有规律的,曾经的强大必定会变成弱小。失去了父辈的庇护,很多人陷入自己想不明白的困境中。明智的,会拍拍灰尘,学会沉默,懂得隐忍。可总有不明事理的,碰壁之后不去思考,而是天天抱怨,一辈子在眨眼之间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不懂感恩,不心存温暖,所以面部表情很少有笑意。过去与现在的反差,导致不平衡一直盘桓内心,于是渐渐地漠视一切,甚至有仇视的神情,不自觉中,便演绎着恶性循环。

当然,大院孩子也有很多成气候的。像冯小刚、王朔之类的不小心成了大腕,他们的大院级别比一般大院高很多,这些孩子更滋润地在大树下乘凉。他们的滋润不是我说的,我要说的是我们这类普通的大院,这些大院潜藏着那个时代的特权,这些隐形的权力,或多或少的,被正在成长的孩子汲入体内,固执地在血液里流淌,不管岁月怎样将其冲淡,他们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内心孤傲的人群。自己放不下架子,还去嘲讽别人的谦卑,却不知社会早已视他们为异类。

在此,我给大院孩子拱手作揖,不认同的,就算我胡说八道,我们一笑而过。大院孩子肯定有许多优点,我只是将缺点进行剖析放大,下手重,且有点狠。如果你感觉痛了,请不要怪我,我也痛。

记录死亡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九日,天阴沉沉的,风呼呼地叫唤。大姐从长沙来家里有两日了。那日,我去送饭,陪护把我扯到一旁,说,老人只怕不行了,你赶紧把准备好了的东西拿来。我明白她的意思,回家把寿衣、纸钱、香烛等等在那个时候需要的东西,悄悄交给她。进病房时,爹爹睁开眼睛,望了我一阵,突然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佯装轻松,用忘了拿饭盒来搪塞。

爹爹的状况,我通报在微信家人群里。大姐火速赶来。

这天中午,与大姐去给爹爹送饭,其实,他已有一个星期没吃饭了。进去的时候,他仰躺着,张开嘴巴,凸显着一口很乱的牙齿,特别是上牙床,仿佛比从前大很多,嘴唇已包不住。他总要喝水,一身的不适,无力睁开眼睛。太阳穴深陷,鼓出蝶骨。头几日,看爹爹的眼睛,是灰的,眼神都不能聚光。今日,仰躺着,倒是觉得他的眼睛是黑的,特别是上眼帘,有道深深的黑印子。

喂了两勺像水一样的粥,就被呛住,不停地咳。喂的时候,他要陪护把那勺粥往嘴里的左边放,因为食道在左边,现在他的舌头已无力翻转食物,不能准确无误地把食物送往食道。一声一声的哼,表达着难受,他艰难地说,快些死。听说,上午他也这样说,在我大姐与母亲的手心中反复写着这几个字。此时,我与大姐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冰凉的,手心却是柔软的,这样抚摸着,他似乎停了哼,平静地闭上眼睛。到最后,他摆动着手,意思是要我们回家。想着,我们在,反倒影响他睡觉,陪护也赶我们,我们就退出了病房。

第二日,单位同事结婚,中午去东区喝喜酒,没去看爹爹。听说,还是说着那几句话,快些死。很是悲哀。

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吃饭,只是喝一点点水,或很稀的粥。十一日上午,妈妈、姐姐去医院,医生告诉她们,父亲问他要安眠药,想早死。医生说,万爷爷太清醒了,人就很痛苦。

今天正面看爹爹,他太阳穴与嘴巴边都已经完全陷进去。面色暗灰,从两边的额际开始,布满大小不一的老年黑斑,一层皮包在他的骨头上,肉不知去了哪儿。脸上表情痛苦。今天,他的眼睛看了我好久,似乎想说话,但又说不出。现在,他要说两三个字的话,都很困难。他看看我们,最后又闭上眼睛,喝了两小口我们送来的粥。

爹爹的脱水状态与吞咽困难,表明他已进入临终期,可是在那个时候,我不懂得。

一大早手机里信息爆满,今天是双十二,是国际示爱日,有了这个噱头,商家肯定不会放过。我只记得,十二月十二日是“西安事变”的日子。

早上,我吃早餐时,手机丢在卧室。待我准备上班,拿起手机,发现家里人都打过我电话,我回过去,付姐说,刚刚好吓人,医院说你爸爸不行了,现在又好了,把痰吸出来了。现在没事了,你姐姐哥哥午子都去医院了。午子是爹爹的长孙。

中午,我开车,带着母亲、两位姐姐及午子去医院。爹爹张开嘴,不知是出气,还是吸气,时不时发出呜咽声,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像是在睡觉,但眼睛却没完全闭上,目光是散的。提过去的稀饭,陪护说,等一下再吃。这个时候,万爷爷想睡觉。妈妈坐在床边,抓住爹爹的手,不知要说什么。妈妈很激动,脸上开始冲血。我们无助地站在边上,两位姐姐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午子也走到近旁,站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爷爷,看生命最后时刻的无助。爹爹像往日一样侧着身子,可是今天他却不能独自侧住,边上放了一床厚被子,顶住他。闭上的眼睛,已闭不全。昨天,他还用眼睛望着我,眼珠清亮,却看不到目光,我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说志刚周五会从张家界回来,回来就来看你。他的眼皮搭了搭。我没法知道爹爹正经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他一而再地用微弱的气力说,快些死。还说,死了,就解脱了。一个人生病后,先是求生,听医生的话,积极治疗,到最后,人就放弃了——知道治不好了。

看见妈妈激动的样子,我们决定带她回家。陪护说,万爷爷现在一切正常,她指着仪器,说,看这里显示,万爷爷现在的血压正常,68~98毫米汞柱,很好,你们放心。于是,我们扶着母亲出了病房,在车上,妈妈对我们说,你爹爹熬不过今天。那刻,我们的心是茫然的,不知死亡对于父亲是好还是坏。生命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们只祈求父亲走的时候,我们能在他的身边。

在病房时,妈妈说要留下,我却急于要回家,因为来搞卫生的人等着我开门。再加上,报社下午三点开会,我把他们送回家,匆匆回自己家,与搞卫生的人交代几句,就去了单位。仿佛一切都很正常。开完会,与女儿叶子在QQ上说了两句话,她说她要下班了,问爷爷怎么样了。我说,还是那样,还是没有吃食物。

打电话给家里,是大哥接的,我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他说,你要保持电话畅通,怕爹爹万一有事。我刚刚下楼,走到车子旁,大姐来电话,要我赶快去医院。这个时候,应该是下午5点20分。暮色时分,细雨寒风交集,天眨眼间就黑下来,一路上堵车,我并没有很急,想爹爹还会像从前一样躺在那儿。

刚到医院,碰到午子,我与他一起冲上四楼,志刚已在那儿,见我们进来,他说,你们不要激动。我们冲进病房,大姐二姐站在床边呼喊,爹爹的嘴里插着呼吸机,左眼仍然没有完全合拢,我伸到被窝里摸爹爹的手,手是热的,手掌却是张开的。人来世上,婴儿都是紧握拳头,走时,却不约而同松开双手。不知这一生一死中有什么玄机。

我们呼喊起来。志刚过来,把我们扶到隔壁的屋子,他说爹爹需要安静,特别是这个时候,安静对于逝者是最大的尊敬。打电话给在民政局的同学,要他在殡仪馆订灵堂叫灵车,要侄子去隔壁的知福寺买烛、香、纸钱、鞭炮、香炉等等。

在等待的过程中,心是空的。有一点是明白的,从此,我就成了没爹的孩子。泪水奔涌而来。此时,陪伴了我人生五十年的爹爹就躺在隔壁的病床上,我又走到近旁,爹爹还是刚才的样子,呼吸机已撤走,嘴张开着。午子,他最疼爱的孙子,用手帮爹爹把嘴合上,再把眼皮抹下,让眼睛完全闭上。再用被子盖住他的脸,露出他的脚。尽管不明白为何要“生不盖头,死不盖脚”,可是人们历来就是这样的规矩,我们也就老老实实遵守。大哥的同事老彭问我们身上有钱币不?我在包里翻出六枚一分钱硬币,大姐用刚刚从爹爹身上取下来包发财钱的黄格子布,缝制两个小布袋,各装三枚,卷起,让爹爹双手握住。老辈人说过的,手中有钱,心里不慌。

陪护在清东西,清出四张献血证,这都是爹爹的孙辈们献的孝心。其余的,药、衣服、零食、生活用品都要扔掉。殡仪馆的人来了,他们协助哥哥一道要给父亲洗澡穿衣。我们燃起一对烛,每人上三炷香,烧了一点点纸钱。跪在爹爹床前,泪水不断涌出。我把桌上爹爹平常吃的饭碗,在房间一角使劲打碎,午子也端起一个汤碗往地上一甩,咣当一声,仿佛是天堂开门的声音,我们喊爹爹好走。医学研究表明,人死亡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所做的一切,爹爹听得清清楚楚。

一切妥当后,工作人员便抬着爹爹往外走,我们跪在门口,低声呼唤,他们抬着爹爹乘电梯从四楼出去,我们跟在灵车后边慢慢行驶,午子陪着爹爹,车窗里,每隔十米,便有纸钱飘出。是午子扔下的。我们跟在后边,默默地看着,有些后悔中午的离开,当时我们应该都守在医院就好。对不起,爹爹。你的痛苦,我们无法分担。爹爹,对不起。我们只是看到了你眼角的泪,在最后的时刻,我没能懂你。我辜负了你对我的疼爱。对不起,爹爹。

在殡仪馆的福寿宫,一切都安排顺当,我与午子、大姐跪在门前的香烛前,为爹爹烧七斤九两的倒头钱,这钱是爹爹上路的钱,说是要打发各路神仙的,所以,这个纸钱灰凉了后,要装进一个布袋子里,枕着爹爹的头。天很冷,寒风阵阵,带着零星的雨。边上有一个宫,也办着丧事。其余的地方黑漆漆的,山上的墓碑齐刷刷地朝向我们眼前的这炉火。

爹爹被抬放到玻璃棺材里时,我与大姐、午子跪在边上。接着他们为爹爹化妆,我们的意见是尽量保持爹爹本来的样子,最后定妆是午子去看的,我与大姐在门前烧纸钱,风一阵一阵吹来,像山上跑来一群一群的人,他们是来接爹爹的,或是来取我们送过去的钱。

陆陆续续有亲戚朋友过来致哀,灵堂里的几台空调吹起了热风,我的心是空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叶子晚上九点多的飞机,最后一班航班,大概十二点多到。我想回趟家,要换上棉大衣,我冷得全身发抖。再加上,我脖子上的围巾是粉色,要换成黑色的。

两个哥哥与二姐夫为爹爹守夜。我回家赶写给爹爹的悼词。

我忙到凌晨一点多,等叶子洗完澡,收拾一些东西后躺下,却睡不着。想着爹爹最后的样子,其实是痛苦的。他临终时,只有志刚一个人赶到。也许,他会怪我们,他的儿女应该抓着他的手,让他安心的。中午,真的不该离开。妈妈当时要留下,没听她的。我们应该留下的。纠结在心里,便是个坎,我过不去,总觉得爹爹很可怜。也许,那刻,我们喊走时,他意识是清楚的,可是他又没有力气喊住我们。妈妈说,那个时候,他的手就是伸开的。

一夜未睡。

早上赶到殡仪馆,很冷静。此刻,我本来是要坐在建宁中学进行法律考试的,可是却在直面死亡。看着死亡真实地发生,而我们要做的,只能安静地接受。一个人活着,本来可以行走,吃东西,表达观点,可是,死亡却让这个人丧失了在我们看来很正常的事。爹爹躺在那里,我们却总感觉他会坐起来,然后跟我们说话。我们揣度着那边的世界,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一切都消失了,还是一种生的开始。不知道爹爹会不会看见我们正在做的一切。或真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奔向另外的世界,并没有回头。

叶子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烧纸钱,她相信爷爷可以收到。她把纸钱三张一叠,再竖折,然后放到铁桶中的火苗上,一下一下,慢慢地、不停地重复。烟,很重,坪里的鞭炮,烛台上的香,一层一层的灰飘过,落下。不知道为何要以这种方式送走离去的人。这些炮仗,他们真能听见吗?

整个上午,来吊唁的人多数是爹爹生前同事与好友,他们都已经很老了,走路要人搀扶。爹爹因钓鱼结下的好友王叔叔,一进灵堂就哭泣,我只在昨天爹爹病床前流过泪,这会子,泪水随着王叔叔的号啕不听使唤地奔出来,我们冲上前去,哥哥挽住王叔叔,我扶着王叔叔的夫人,阿姨已跪到垫子上,行叩首之礼。王叔叔站立都困难,他说,我腿脚不方便,跪不了,老万啊,到时我会来陪你的。他们在几年前,把墓地买在一起,一左一右。我陪着他们绕爹爹走一圈,王叔叔时不时走近灵柩,喊我爹爹,我的双眼在这喊声中几度模糊。

前来吊唁的人中,我害怕与爹爹年龄相仿的生前同事好友,他们真情抹泪,倾诉话语。站在边上的晚辈,只能飞奔泪水。爹爹先后在浏阳、湘潭、株洲等地工作过,就在这一天里,这些地方的同事、朋友都汇聚在这儿,在哀乐声中,做最后的告别。

下午,灵堂显得特别热闹,哥哥的同事请了乐队唱歌,歌声把所有人的说话声吞噬。之后,是做家祭。

一整天,外边的太阳很暖和,里边的空调也给力,想着要守夜,出门时,穿上高领黑毛衣,披上棉绒黑大衣,此时,脱了大衣,怕着凉,穿着,又冒汗。人来人往。家里的亲戚从岳阳、浏阳等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称呼爹爹为舅舅、姑父。岳阳的亲戚唏嘘不已,因为昨天,95岁的大姑妈在老家岳阳过世,姐弟俩居然像约好一样,一起离世,这在自然死亡中,是极其罕见的。昨天,家里接到姑妈去世电话时,医院也来电话,爹爹出现了紧急情况。相隔几百里,却感应灵敏,仿佛爹爹接到了邀请,便随姑妈一起走了。姑妈生前处处罩着比她小十岁的弟弟,走时也不忘带着他同行。这是人世间无法解释的密码。

晚上八点,在灵堂举行遗体告别会。我昨晚赶写的亲属发言稿用不上,老干局说,如今没有这一环节,一切由秘书长介绍生平、介绍前来吊唁的人,然后三鞠躬,绕遗体一周,就算结束了。

告别会庄重肃穆,妈妈表现得很得体。我们站在妈妈旁边,跟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一一握手,表达谢意。整个过程,只有二十分钟。之后,人陆续散去,我们一家人陪着妈妈绕爹爹走一圈,孙辈们跪在玻璃棺材前,呼唤、哭泣,被人拉起,我们尽量克制情绪,因为不能让母亲情绪失控。此时此刻,照顾好妈妈是首选,扶走妈妈,送她回家。好在妈妈非常听从安排。

兄弟姐妹开会,守夜每家值两个小时的班。我家值凌晨一点至三点的班。回到家,摊在床上,四肢像散了架一样,头却是重的,沉沉的,睡不着,总想着死亡的不可思议,想着躺在那儿的爹爹,从此不会再与我们说话,不会再在家里走来走去。也想着自己,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死了,就个人而言,就是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你所做过的事、你的喜好,都像风一样吹走了。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好好待自己,不要舍不得,好东西总想着留着以后用,其实,人的以后没有太多,当下才是伸手可及的。人活着,也许要随性一些。

半夜十二点半起床,洗漱,又去殡仪馆。天很冷,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我们的车灯照在路上,从市区过来,往这儿一拐,就感觉不是人间的味道,静静的,阴阴的,心也是慌慌的,这个时候,刻意地让自己说话,仿佛在证明自己是活着的生命。

灵堂门外,比白天冷清许多,没了炮仗,没了往来人群,午子与二姐夫在香烛边烧纸钱,大厅里,几个侄子还守在这儿。我的四位女友静静地坐在灵堂一隅,让灰暗的屋子亮光闪动。她们说要陪我一起为爹爹守夜。我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一种异样的感受,随着我的血液在体内奔流。侄子磊磊不时地走过来,举着大拇指,夸小姨的闺密漂亮仗义。人活着,是要相互取暖的。

隔着祭台与两排黄色的菊花,爹爹躺在那儿,静静地听着我们闲聊,女子之间的话题,永远只有那几个,却满是人间烟火。门外香烛燃尽时,女婿重新上香点烛,然后坐在那儿,静静地烧纸钱。隔壁屋子里不时传来短促的叫喊,我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大家别说话,倾听声音。除了屋外的风声,便是夜里的寂静。于是大家照常说话,可是,在他们的说话声中,我又听到一声惨叫。这世上不可能有鬼,可是我分明听到了,抬头看了看屋子上方,白色的墙面,没有飘荡任何神灵,我的头皮突然发麻。我叫住正在给我女友看手相的男士去隔壁看看,他起身,推开门,在两个房子里看了看,然后把本是开着的门关上,一脸高深,说,没事,这个地方有叫声是正常的,我们别去打扰。说得本来没有听到声音的人愣住了神。也就在这个时刻,一声凄厉的叫声,短暂滑过。这一次,大家都听到了,惊恐开始传染,我们确信真有鬼存在。侄子柴明端着水杯,从对面屋子出来打水,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出声,盯着他,我指了指那间关起的屋子,说,那里有声音。他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又是一嗓子叫声扑过来,我们吓得一弹,从坐凳上起身。柴明在隔壁哼笑,叫我过去。原来是两只被绑住的公鸡,在蛇皮袋里挣扎,一只鸡的嘴巴钻到破烂的隙缝里,出不了气,又缩不回去,那叫声便像鬼叫。

又一次证明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鬼只是住在人的心里。

凌晨四点多,女友在我的催促中离开。春一直陪在我身边,她说,这个时候回家,她怕吵醒家人。她是个总是替别人着想的女子,对人好,也是默默地。我俩斜在里屋的沙发上眯眯眼,可是冷风嗖嗖,闭上眼,凉意更深。

早上六点多,道士来了,做了简单的仪式,男士们便开始把大厅的花圈背到焚烧点进行燃烧,还有千年屋、爹爹生前的用品,在这个时刻都化为灰烬。想想他生前,好衣服好东西要留着,现在留着的东西都要付之一炬。

七点多,殡仪馆送来早饭。四方桌上摆上九碗菜,正对门的方位,放着一把椅子,桌上盛着满满一碗饭,一杯绿茶一双筷子放在边上。这是我们一家人,十几个人,围着桌子,陪爹爹吃的最后一餐饭。唯一一把椅子摆在那儿,空空的,丝丝热气从面前的那碗米饭里冒出。二哥最后上桌,见椅子没人坐,正想坐上,被嫂子一扯,说,今天吃饭,爹爹坐,我们站。站着吃饭的我们,动筷子之前,每个人都给爹爹敬菜,夹上平日里他喜欢吃的萝卜、笋子、鸡肉,放在他的餐碟里。祭台上相片里的爹爹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我们一如平常,安静地吃,抬起头时,偶尔会凝视这张熟悉的脸,那些激昂的话语、爽朗的笑声,以及他独特的手势,都会落到眼前。难道是真的,他再也不会与我们一起了?

搬走了花圈的灵堂,空空荡荡的,工作人员抬起爹爹,昨晚两只鬼喊鬼叫的鸡,被人现场宰杀,鸡血溅出红光,我们跟在爹爹后面,走向火化炉。一扇铁门闪开后,爹爹的棺木放在装有铁轨的架子上,我们齐刷刷地跪下,哥哥姐姐大声喊,爹爹,爹爹,好走啊!混杂着泪水与哭泣声。铁轨嘎嘎响起来,爹爹躺在上面,缓缓地往里移进去,哭喊声尖锐地爆发,即刻就灌满了整个空间,那扇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爹爹留在世上最后的样子,从此便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站在外边等爹爹的骨灰,在一小时里,我看到一批又一批人,捧着亲人遗像,抬着亲人遗体,走向火化炉。那个小小的屋子,总会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看着房子上的烟筒,一股股黑烟,像幽灵般冒出,这难道是生命留下的最后姿势?之前,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离别,但绝对不知道,每天都会有这么多人死去,这么多死去的人在火化。这个普普通通的屋子,就是一个终点站,是很多生命的最后一站。

对于活着的人,且行且珍惜,是最贴切的一句话。

天阴阴的,风很大,站在室外,禁不住发抖,突然想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不管过程怎样,最终是要被人弄到这里,经过火炉化蝶成蛹。活着的迷茫,像此刻的天空,笼罩着自己,我只能静静地深呼吸。这个地方,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不管是谁,生前拥有多少财富,处在多高的位置,都得放下,带不走一片云彩,知道这个结局,那些还在奔走于东西忙碌于南北的人,不如停下脚步,慢慢地享受眼前的时光。时光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九点时分,我们走进小屋,2号火化炉门徐徐打开,铁轨依旧嘎嘎响,平面的铁板上,一个人形的骨架子映入眼帘,白色的,从头到脚,每个细小的骨节都以静默的姿态呈现。这是爹爹吗?这是一个人最后的样子吗?我屏气凝神,不敢相信!工作人员提醒,刚出炉,温度很高,请不要用手触碰。他拿来一个四方形的铁皮筐,几把铁钳,要我们把爹爹的骨头放到筐子里,他示范着,夹住小腿的骨头,放进去,还轻轻地敲了几下,骨头立马碎了,有的成了粉末。他说,这个是要亲人来做,他把钳子分给我们。我小心翼翼,夹住了爹爹手腕部分的骨头,放入筐中,接着再一点一点地夹起手指的小骨节。家里十几个人,轮流动手。铁筐还没放满,铁板上已是空空。装在铁筐里的骨灰,没有全碎,工作人员用一个铁饼压了几下,接着就把骨灰倒入骨灰盒里。骨灰盒是瓷质的,红色的底子上描着祥云与宫殿,里面是黄色的丝绒布。骨灰装在里边后,两块完整的头盖骨放在上边,盖上盖子,用胶封上。再用红色丝绸包好,由大哥捧着走了出来。曾经想过骨灰盒那么小,怎么可以装下一个人的骨灰?现在亲眼见到,原来一个人,烧过之后,只剩下骨头,骨头成粉末后,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痕迹。

这一夜依然睡不着。一直跟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生死轮回是自然现象,要学会面对,学会接受,可是脑子里乱乱的,根本无法入眠。

早上六点半起床,做好早餐,一家人默默地吃过,便一起赶往仁孝陵园。

今天是爹爹入土的日子。

哥哥姐姐已在山上提来两桶筛过后的黄土,午子捧着遗像,大哥抱着骨灰,带着鞭炮、香烛、纸钱、祭果等等一起上山。墓地的位置很好,视野非常开阔,两边的群山,近前的乡村,远处的工厂,尽收眼底,最传神的是山下那一口水塘。据说当初爹爹买下这块墓地,只因看上这口水塘。退休后,爹爹的社会活动,就是与过去的同事朋友钓钓鱼,他被他的那些朋友带到这儿,一起置办老屋,约好到了那边,还一起钓鱼。那些说笑,仿佛是昨天的事,可是今天爹爹就真的在这里安家了。爹爹的那帮朋友,有的先到了,有的还没来。在这里,他应该不会太寂寞,前前后后躺着他很多的同事与朋友。

先在墓穴里撒上黄土。这墓穴其实就是一个小坑,四四方方的。大哥把爹爹的骨灰放到中央,再掬起三捧土,轻轻地撒在上面,点三炷香,磕三个头。接着,家里的每一个人,都重复着大哥做的事,轮到我时,黄土基本上已把骨灰盒全部覆盖,细细的黄土,从我的指缝间落下,我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感应,还是真的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就在边上,只是我们肉眼看不见。或者说,人死后是存在一种磁场的,他的灵魂正飘在亲人之间。三炷香点上,我跪拜在地上,默默地轻念爹爹好走。接着,头都不回地下山。大姐在我前面几十米远,她大步往前。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规矩,今天这个时刻,我们不能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下山,离开墓园。

午子捧着遗像,坐着大哥的车走在最前面,我们兄弟姐妹默默地跟着,一直到父母家楼下。这时,一挂鞭炮被点燃,午子捧着遗像穿过爆竹,迈向家中,妈妈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我们拥着她,拍抚着她,让她欲要爆发的哭泣慢慢平息。午子把爹爹的相片摆放在客厅电视机边的案台上,哥哥姐姐摆上祭果,两支烛插进一碗米里,然后从长到幼,每个人再上三炷香,叩拜。妈妈一直看着我们,神情里有少许的慰藉。

中午开餐时,先盛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从菜碗里夹出几小碟菜放到爹爹的遗像前,就着红烛,一家人默默地吃饭。

慢慢的,一些轻松的话题,在兄弟姐妹之间传递,气氛如同从前,妈妈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饭,目光落在说话的儿女身上,仔细地听着。

是的,人的日子是朝前迈的,一个人走了,他就翻篇了,不管他是谁。即使我们用很多种方式去思念,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目光朝沙发上望去,爹爹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想着他曾坐在那里,把听来的段子笑呵呵地说给妈妈:十岁天天向上,二十岁理想远大,三十岁基本定向,四十岁处处吃香,五十岁发奋图强,六十岁告老还乡,七十岁打打麻将,八十岁晒晒太阳,九十岁躺在床上,一百岁挂在墙上。

仿佛笑声还在,本应晒晒太阳的爹爹,却挂在了墙上。

一场恋爱与生儿育女的鸟事

这天是二〇一三年三月九日,星期六。一周欠下的睡眠在早晨的时光里狠命地追补,沉沉地赖在床上,把自己与世界隔离。电话线拔了,手机关了。想不到还是有声音,把好好的睡眠弄得支离破碎,初醒时生出来的不快很快就被婉转清亮的鸟鸣吞食,情绪居然在鸟鸣的安抚下变得无比愉悦。声音从客厅的窗台边拐道而来,激越高亢的音质里布满了柔情蜜意,像山间缓缓流动的溪水,也像一首绵绵的情歌。歌声浸透在时空里,耳朵不自觉地竖起来,听进去的歌像一剂迷药,勾住了我的魂魄,我从床上跳下来,奔到客厅,想一睹歌者的芳容。刚抬头,窗台上两只正在欢爱的鸟儿转身就扑棱地飞走了。

早餐的时候,勾魂的鸟鸣在耳朵里回响,四处张望,隔着纱窗,我看见客厅北窗上的那盆佛手,正抽枝发芽,好多天没给它浇水了,于是嘴里嚼着黑芝麻,端起一杯水,推开玻璃窗喂给佛手。佛手是朋友自驾游从福建带来的,叶子像金橘叶,开橘类白色小花,果实形状像佛的手,它在我家已安然度过两个年头,此时正叠放在两个花钵之间,一钵是冻死了的昙花,一钵是枯死的榕树。榕树是个盆景,长方形的陶钵里,弯曲的造型与枯萎的枝叶很像一蔸缩小的古树。每每看到这两钵植物的死相,便会心生愧疚,自己不懂疼惜从而忽略了它们,导致无法挽回的枯萎。我的愧疚是真诚的,我用哀伤的眼睛深情触抚,只是没想到眼睛里的哀伤猛然间变成了惊讶。我不敢相信眼前呈现的景象,愣了半秒,闭上的眼睛再睁开,才确信眼前所见不是幻觉。佛手旁边的盆景陶钵里,有个漂亮的圆洞,细细的干草茎呈网状贴伏在四周,洞的边缘用泥粘覆,人类高科技的建筑学在鸟类不可思议的筑巢本领前,有些黯然失色。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一个鸟窝,精美细致,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个工程,想必鸟儿忙碌了好些天,难怪这阵子,总是看到鸟儿在窗台上,顾盼自雄,放声鸣叫。

我兴奋地在房间四处走动,在南边、北边的窗台边张望,原来院子里集聚了很多鸟,白头鸟、八哥、喜鹊、麻雀、斑鸠、布谷,带着春天的气息,在树枝与房屋的窗台护栏及屋顶瓦背间,飞来飞去,唱歌舞蹈。我不知道在我家窗台上安家的鸟儿是哪只,这会儿正停在哪个枝头。鸟儿在空中精灵般优美地展翅,又身怀绝技,轻轻落在细细的枝叶上,翩翩而舞,或翘首弄姿,再清清嗓子秀着歌喉,唱了几声,又自得地吃着嫩芽喝着露水,然后枝丫轻摇曼舞般晃了一晃,鸟儿便隐身到宽阔的树叶里。四周的樱花树、杨梅树、香樟树、红枫树、桂花树是鸟儿栖息的乐园,我在想鸟儿为什么不在树上做窝,而要跑来我家?也许树儿矮了,没有达到它们离地面的视觉距离,三楼的窗台正好合适。

为探寻真相,我关上玻璃窗放下薄纱,退回卧室。好几次,我听到鸟鸣,便躲到廊前,隔着餐桌透过纱窗,看到两个快乐的鸟影,一只蹲在窝里,一只立在窝边,打情骂俏。我的头稍稍向外多伸出一点,鸟儿便能窥察,一跃而起,瞬间不见踪迹。

几天来,与鸟儿碰过几回,但始终只看到两个影子,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长得怎样。它们在鸟巢边玩耍鸣叫,亲昵作态,有时还嘴对嘴地表达情感倾诉爱意。我蹲在廊前,悄悄观赏,静静聆听。听人说过,这世上本是没有歌的,最原始的歌唱,就是动物发情时发出的声音,鸟儿发情的鸣叫是动物界最文雅最动听的。饱含真情的赞美取悦,时而直白大胆,时而婉转缠绵。我站在厨房,看到楼下几棵桂花树上落下一拨一拨的鸟儿,间或会从枝叶间跃起,飞到对面房子的窗台上看风景,偶尔鸣叫几声,宛若表达着它的感受。一只肚子上是白色其他地方是黑色的,张开翅膀时又见腋下白色的鸟儿,在我家厨房的护栏上停下,用鸟眼与我对望。这是在我家做窝的鸟儿吗?我兴奋地在网上查找,根据它的外形判断是喜鹊无疑。我高兴得四处传送消息。想着家门边贴着的春联,“鹊上枝头祝福好”,满心欢喜。

其实是没有看到鸟落窝的。想着到了深夜,鸟儿也会像人一样归巢睡觉。于是半夜从床上爬起,蹑手蹑脚,移到窗前,也不开灯,借着月光,鸟巢倒是看得真切,说它空空的吧,那圆圆的巢内又分明盛满了泛着蓝光仿佛正在流动的月色。连着三个晚上半夜偷看,窝里都只有月光没有鸟儿。鸟儿是不是因为我的发现,弃巢而去?我惶恐忧虑,内心失落,觉得自己的热情无端地受到冷遇。

三月十二日中午回家,发现一直空着的鸟窝里落下一枚鸟蛋,青色的底纹上有些褐红色的斑点,晶莹剔透。我不敢用手指去碰,怕鸟儿闻到我的气味怀疑我,从而不信任我。我只用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轻抚它。此后的四天,鸟儿每天上午都会生下一枚蛋。到十七日傍晚,鸟窝里还是像昨天一样,只有五枚蛋。我一厢情愿地想,鸟儿只是休息一天,等到第二天又会继续生。可是没有。以后的几天里,只有五枚大小均一的蛋,静静地待在窝里。蛋在窝里,鸟儿飞在外边,蛋仿佛已被遗忘。我照旧每天会在那棵已枯死的榕树下放些食物,高兴的是这些鸟食总是被吃得光光的。

三月十九日早上,轻手轻脚来到窗前,发现母鸟不在窝里,于是在榕树下放上一撮米。这是我对它们的示好。清晨,鸟儿不在窝里待着,会去哪里呢?在我吃早餐的时候,鸟儿回来了,立在窗台上,对我观望了一会儿,也许它眼中的我是庞大的怪异的,它与我对视几秒钟后,仍不敢信任我,往窗台下飞走了。这次,我看清了它的样子,全身羽毛黑乎乎的,嘴儿橙黄,脚爪子灰乌色。它眼尖胆小,只要我一出现,它便能发觉,然后溜走。

接着很多天的早上,我会在固定的时候,边吃早餐边看凤凰卫视《新闻早班车》,然后离开。晚上六点回家,放下包包,就来到窗台边,掀起窗帘,母鸟正蹲在窝里,开始了它的孵蛋工作,但是,它还是会被我的探视吓到,一溜烟,隐身到窗台下。我在厨房忙碌晚餐,去窗台接矿泉水时,我又惊到了它,坐在客厅里等饭吃的先生突然善心泛滥,把饮水机移到餐桌上,他说,这鸟被我折腾得够可怜,孵蛋都孵得不安生,到时孵个怪胎就是罪过。我也自责,只是忍不住不对它们充满好奇。我在它不在的时候,故意拉开窗帘,我想让它透过玻璃熟悉我家,也熟悉房子里的我,想让它知道我在房子里活动是正常状态,我对它没有任何恶意也不存在任何威胁。所以,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透过玻璃,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鸟儿坐巢的样子,身子全陷在鸟窝里,只露出黑色尾巴以及朝向北边的头。

每天往返于郊外党校与家中的我,早就看到桃红李白杨柳青青,闻到油菜花艾蒿香,四处的莺飞草长,我宛若看见春天插上了翅膀,在大地上枝繁叶茂生机盎然。这天是春分,春分节气平分了昼夜与寒暑,三妹送来她做的春菜蒿子耙耙。在我吃着美食时,好好的黄昏突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中国古人又一次说对了,他们将春分分为三候:“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是说春分日后,燕子便从南方飞来,下雨时天空便打雷闪电。此时,一个炸雷打在窗外,吓得我一口春菜噎在喉头。而坐在窝里的鸟儿一动不动,出奇地镇定,仿佛很是习惯。看它如此泰然,忍不住举起手机,想拍下它孵崽崽安详的样子,天有些黑,再加上室内的灯光,拍清楚很难,于是起身向它走近几步,刚刚对好焦,鸟儿一脸不情愿,迅速地飞离鸟窝。

我退回原位,窗外雷声更响,狂风阵阵,刚刚消停的雨滴声突然又噼里啪啦响彻万物,伴随着闪电,隔着玻璃,我看到鸟儿又缩回到它的窝里,泰然地暖巢,它正用自己的体温告诉它的蛋宝宝,妈妈在,什么都不用怕。

今天我才正式确定,在我家窗台上恋爱做窝生蛋又孵蛋的鸟儿叫乌鸫。是瑞典的国鸟。它比乌鸦体积小,最明显的区别是它长着一张黄色的嘴,形体线条妖娆妩媚,黑尾巴翘得很高。而它自己最喜欢显摆的,是它的歌喉,它祖先传下来的基因,一直延续着鸟类歌者的使命,“鸣禽之王”会在每个季节发出不同的声音,鸣啭繁复而婉转多姿,最动听的当然是在春季,它们恋爱时的鸣唱。雄雌双宿双飞,雌鸟蹲在窝里,雄鸟立在枝头,相互对歌,歌到动情时,两只鸟儿会嘴对嘴,相互倾诉,如同人类两情相悦的拥吻。这就是在我家窗台上恋爱的鸟儿,它们筑的窝也是典型的乌鸫窝。乌鸫下蛋不多不少只下五枚,蛋是青绿色的,上面有网纹,有着紫红色的不规则的斑点。所有的迹象表明窗台上忙着孵蛋的鸟就是乌鸫。

从上周开始,雌鸟开始孵蛋,非常努力,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用自己肚子上的体温去焐那五个鸟蛋。鸟窝与我的餐厅只隔了一层玻璃,为了不惊动它,我放下薄纱。可是它生性胆怯,只要我从客厅走近窗台或是去厨房,它立马会从窝里起身,也不走远,就立在我家卫生间边上的护栏处,一副谦让的样子,仿佛在等我。如果我一直在厨房忙,它便又跳回窝里,但如果我从厨房出来,它又从窝里溜出去,来来去去,也不嫌麻烦,我为自己打扰到它生儿育女很是不安,可是一日三餐也是我的大事。

一周的时间里,我看到在窝里孵蛋的乌鸫,永远是一个姿势,一头是翘翘的尾巴,一头是黄黄的嘴巴。多数时候,乌鸫头朝东,像哲学家样进入冥想的姿态。雌鸟辛苦孵蛋时,几乎很少看到雄鸟的影子,想它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去外边花心找小三吧。白天黑夜,晴天雨天,这只雌鸟尽职尽责,蹲在那儿,像一尊神像,一动不动。母爱在这里只是动物的本能,说它伟大,是人类的一种渲染,乌鸫之所以坚守,仅仅只是基因决定它必须完成孵蛋的程序,必须要承担繁衍后代的任务,否则它就不是一只乌鸫鸟。

透过玻璃,鸟儿每天早上见到我边吃早餐边看凤凰卫视《新闻早班车》,所以,这几日坐在巢里的它与我一起见证了历史,看到了新任国家领导人。平常的夜晚是不开电视的,只有周五,鸟儿在窗外会听到湖南卫视《我是歌手》的天籁之音,偶尔传来女主人难听的哼唱。乌鸫听得明白,因为它是百舌鸟,是能学人唱歌说话的,等它的孩子长大了,也许可以学学电视新闻播报,重现歌手们的歌声,再不济也可以用婉转的歌喉哼哼女主人跑调的哼唱。

乌鸫平常喜欢与灰喜鹊、八哥混在一起抢食,八哥最喜欢学它婉转而鸣。这几天,我除了平常喂点米,还把早上不吃的蛋黄,吃剩的苹果核放到榕树下,鸟儿次次吃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一次,我险些酿成大祸。这天是周六,我见茶几上有一个放了很久的苹果,反正人是不会再吃它,于是对半切开,把半边苹果放到平常我喂食的地方,接着,我去了卧室。等再回到客厅,只见鸟儿站在窝边,惊恐万状,嘴巴埋在窝里使劲啄动。我吓得一慌,想大事不好。因为有一天,我好奇,伸手摸了一个蛋,想感觉一下蛋的热度。我母亲听说后,骇然吓我,说鸟儿闻到人的气味,会不孵了,它会用脚把蛋踩烂或是用嘴啄破。我想这鸟是不是闻到我的气味了?我急得跑过去,乌鸫见到我,自然又飞走。我推开窗子,还真的吓出一身汗,半个苹果被贪吃的鸟儿不小心啄到了窝里,圆圆的苹果贴在圆圆的鸟窝里,我在想苹果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是不是把蛋砸烂了。我迅速地捡起满是鸟儿啄印的半边苹果,还好,五个蛋安好如初。我把苹果放到离鸟窝远一点的地方。关好玻璃,放下窗帘,离开。不一会儿,鸟儿也急急地飞来,在窝边叽叽地轻鸣,对着天伸了伸优美的脖颈,接着,安静地缩到窝里,坐它的巢。想它刚才肯定也是急蒙了,凭它的力量要把半个苹果叼出来,恐怕是天方夜谭。

三月三十日,星期六早上,起床,看到坐巢的鸟儿头朝西尾朝东。便自顾自地做着往常的事。烧水,煮鸡蛋。然后开电视,看凤凰卫视新闻。喝过一杯温水,吃黑芝麻,磕鸡蛋,把蛋黄剥出来,想着不现在给鸟儿吃,一会儿蛋黄就硬了。于是,走近鸟窝,隔着纱窗,鸟儿依然一动不动。我伸手掀开窗纱,鸟儿就从窝里往下一跳,不见踪影。我刚刚把蛋黄放到鸟窝边,眼睛却被窝里三坨鲜嫩的红肉肉惊到,肉肉微微发颤,背上有一点点绒毛,头蔫在下面,脖子软塌塌的,支撑不起来。我害怕起来,怕它们会冻死。此时乍暖还寒,离开鸟妈妈的体温,三只鸟崽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我赶紧关上窗子,放下窗纱,坐回客厅,边吃早餐边注意窗外动静。没两分钟,鸟妈妈回来了,站在窝边,显然它看到了我丢在那儿的蛋黄,美食这时比它的孩子还重要,鸟为食亡不是凭空乱说的。它跳过去,黄色的尖嘴一啄一啄。吃完,它把它的脏嘴往羽毛上拭拭,然后心满意足地坐进窝里,这回,它坐得很深,望过去,只能看到一点点尾巴,那嘴巴也平抵在窝的边缘。很有可能是鸟崽崽们冻得冰凉了,正在努力弥补。我在微信上发照片,缩成一团的粉嫩鸟崽。我四处炫耀刚刚出来的三只鸟。有朋友回复,鸟是由裸体长成的,长大的过程很快,你要盯紧点。

第二天早上起床看鸟,鸟妈妈不在,有四只鸟崽崽在晨曦中抖动。我赶紧拿起手机狂拍。然后,放些燕麦片、蛋黄,鸟妈妈闻到了蛋黄的浓香,从窗台下飞来,站在鸟窝边,吃了两口,当时蛋黄还有些烫,它吃得小心翼翼,小口地啄了两下,便往外飞去,回来时带来了鸟爸爸,鸟爸爸很没风度地狂吃起来,鸟妈妈吃了几口后,便蹲到窝里,头朝东,安静地看着鸟爸爸吃食,鸟爸爸叼走最大的一坨蛋黄,跳到下边的窗栏上独食,鸟妈妈坐在窝里纹丝不动,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鸟妈妈不在窝里时,四个肉坨坨一抖一抖的,感觉很冷。鸟崽崽们挤成一团,唯一的一个蛋被它们挤在中间。开始有“叽叽”的叫声发出,眼睛不但没睁开好像还没长好,完全隐在皮肉里。鸟崽崽的头一直垂在窝里的干草上,头与身子的连接,完全靠细长的脖子,可是它却没有支撑的力量,几根筋,柔软的骨头,在粉红色近乎透明的皮肉包裹下,蔫蔫的,一头是相对硕大的身子,像一团肉,但这团肉里有血液的流动,还有正在运行的五脏六腑,牵动着各式血管与经络,肉抖动的幅度很细微,偶尔一只鸟崽会把头立起来,朝天张开嘴巴,但就一会儿,接着又倒下去,与那三只鸟崽埋头挤在一起,过着它们生命中最初的混沌日子。

中午有人请客吃饭,愚人节的饭局多半诡异,所以反倒有理由不去。回到家,鸟妈妈还蹲在窝里,我尽量把动静弄小点,也不往它那个方向靠近,在厨房做饭,一个蒸菜一个汤,这之间的进进出出,还是惊动了鸟儿,鸟妈妈又飞离了它的鸟崽崽。趁着这个空当,我拿上手机想五个崽崽出来了吧,拍下来发微信告示一下,很多人都惦记着。可是,窝里还是只有四个崽崽,那个蛋还是个蛋。只是四个崽崽长得与昨天不一样了,今天除了肉,好像还有骨头了,翅膀与脚爪子成形了,翅膀背面的两边,长出的两道骨架子像弯曲的虫子,上边有淡黑色的绒毛,所以这肉虫子看上去是青黑色的,虫子的边缘布满一点一点像锯齿一样的黄点,那是翅膀上准备要长大羽毛的毛孔。鸟崽崽的爪子呈黄色,细长的腿杆子开始长得像模像样。

早上放的蛋黄,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我放了点大米。关上玻璃窗,特意不拉上纱窗。我一个人在餐桌前享用着两道菜一碗米饭,鸟妈妈头朝东,尾巴向酉,静静地卧着,以深陷的姿态,让肚皮紧贴着它的崽崽,它也许跟我一样急,最后一个崽崽怎么还不破壳而出?蛋的神奇就在这里,从里往外破,它就是生命,从外往里破,它就是食物。我尽量让自己秀气点,所有的动作缓慢进行,我坐在桌前一直盯着鸟,鸟妈妈从窝里立起来,扑打着翅膀,飞到对面房子的三楼的防护窗上,对着天空婉转鸣叫,好久没出现的鸟爸爸这时衔着两条软绵绵的虫子飞来,头正要低向窝里,却迎到我好奇的目光,它两颗像黑玛瑙的眼珠子顿时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满是惊吓,呆立几秒后,便迅速飞走。也只有一会儿的工夫,它嘴里依然衔着那些个虫子,又飞了回来,看到我,它又逃走。感觉我妨碍它尽父亲之责,我端着碗退到客厅另一头的沙发上,我刚坐下,鸟爸爸急不可待地一口一口地喂着鸟宝宝。它站在鸟窝的边缘上,远远望去,它低一下头又抬一下头,脖子一耸一耸,很像在努力地把它胃里的东西倒出来喂给那些只知张嘴的鸟宝宝。鸟妈妈也飞了过来,在一旁吃着食物。这个时候,电视新闻里正播报着一个与鸟类有关的新闻,说上海、安徽爆发H7N9禽流感,这是一个人类未知的病毒,目前已有三个人感染,两个死亡,一个重症。香港、台湾等地加强口岸戒备。我看着窗台上正在努力养育后代的乌鸫鸟一家,想它们没事吧。它们要是有事,我的麻烦就大了。

今天是清明节,四月四日,星期四。早上醒来,就听见雨声,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晌午雷声阵阵,连环式的,炸雷式的,闷雷式的,接连不断,仿佛天神正在打仗,足足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战争才得以结束。

两天没有记录乌鸫一家的情况了,其实每天早上看鸟崽崽时,便会发现它们与昨天又不一样了。头大了许多,尽管还是软塌塌的,不同的是现在头一般待在外边,不像早两天,头总是被兄弟姐妹们的身体埋住。眼睛还没睁开,翅膀上已覆盖了一层乌青色的盔甲,上面长着很短的绒毛。

中午,在厨房看到乌鸫从鸟窝里飞到斜对面三楼的护栏上,下边蓝色的雨棚上落下一大片白色的鸟屎。昨日,在楼下我特意看了我家窗台上的雨棚,干干净净的,两只乌鸫好像懂得一有内急,就往外跑。我在厨房忙午餐的过程中,看到它们飞来飞去,它们每次往我家这边落时,并不是直接飞到窝边,而是先落到旁边,眼观八方后,再慢慢地小心地碎步跳进窝里。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又把纱窗拉开。我慢慢吃,想鸟儿该认识我,这些崽崽等着爹娘喂食哩。果真,一只乌鸫衔着两条蚯蚓从一盆兰草旁轻盈地跳过来,一截蚯蚓在它黄色尖嘴下不停地扭动,乌鸫却警惕地望着我,我在它眼里的形状终归是恐怖的,它从护栏的空处往下缩回去,走了不过两分钟,它衔着蚯蚓又回来,落到了干枯的榕树盆景上,跳到窝边,依然是警惕的神情,质疑般地看了我两秒钟后,又飞走了。我想退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去,我的存在确实妨碍了乌鸫喂食。可是我坚持不动,我想乌鸫会扛不住的,嘴里衔着的蚯蚓,在用劲扭动挣脱逃生,鸟崽崽们在窝里齐刷刷地张开大嘴发出饥饿的警报。果真,乌鸫又回来了,它跳到鸟巢的边缘,它的头刚刚往下倾斜,一幕令人激动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只看到两只鸟崽崽立起直直的头,鸟嘴张得巨大,我知道还有两张这样的鸟嘴在鸟窝里我看不到,乌鸫喂了两下,面对还朝着它张着嘴的鸟崽崽,并没有太多的怜爱,也不理会,转身就飞走了。不一会儿,乌鸫妈妈来了,它也衔来了两条鲜活的蚯蚓,以同样的姿势喂着它的宝宝,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乌鸫只要一接近鸟巢,巢里就有动静,崽崽们伸出头,张开嘴,争食抢食这时是天性,每只鸟都在用力挤压紧挨着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在尽可能地表现出最可怜最需要食物的样子。鸟爸鸟妈来来回回共同奔忙了无数趟后,乌鸫妈妈又会蹲到窝里用肚皮去安抚它的鸟崽崽,剩下的那个蛋,肯定孵不出来了,或许就是个寡蛋。不一会儿,鸟爸爸又来了,衔着蚯蚓,鸟妈妈识趣地从窝里跳起来,从栏杆上往下飞走。有一回,鸟妈妈与鸟爸爸一起飞来,都衔着蚯蚓,一口一口地喂,窝里的四只脑袋使劲地往外伸,张着它们黄色的大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乌鸫全家在一起的画面,吃完食物的崽崽伸长颈子一抖一抖,发出“嘤嘤”的撒娇声,一副争宠的熊样,鸟妈妈鸟爸爸很泰然,喂完食物的它们,只在边上打量了一会儿,便都走了。鸟崽崽们在瞬间像是被切换了频道,脑袋顿时软塌下去,缩在窝里一动不动。

看到鸟爸爸来来回回衔食,想鸟儿怎么比人类还懂得责任,知道崽崽是它的,便尽心尽力地养育。只是不知道它们怎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弄来蚯蚓,小区绿化不错,四周都是草皮、树木。

中午,它们喂食喂得格外勤。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伴着一阵一阵的雷声与闪电,这样的天气,蚯蚓会不会自己从泥土中钻出来,鸟儿捉起来容易些?

雨一直下。四月五日早上的凤凰卫视新闻在不停地说H7N9禽流感,死亡人数、新增病例呈上升趋势。我心惶惶,看着窗外忙着喂食的鸟爸爸鸟妈妈,与窝里等着接食的鸟崽崽们,心里无比担忧。这个病毒的高危人群,是与禽类密切接触者,我大概就算一个了,我每天要无数次推开玻璃窗探望鸟崽崽,要在窝边放上煮熟了的鸡蛋黄。坐在客厅看电视时,突然就觉得喉咙痒,我想不会吧,我不会幸运中彩吧。鸟儿飞来飞去忙个不停,能捉到这么多蚯蚓,证明它们很灵活,很健康。今早再看它们,又长大许多。它们发出的嘤嘤叫声开始洪亮起来。鼓起的眼珠开眼了,虽然很多时候是微闭的,但好像已有视觉。刚刚把蛋送过去,它们知道抬头观望。我用手指弄了点蛋黄放到一只鸟崽崽的嘴边,可惜它嘴儿紧闭,仿佛我要毒死它。

鸟崽崽看起来还是很丑。翅膀上长出青乌色的羽毛外壳,那羽毛还只是点状的黑印子。母鸟依然会在窝里蹲一会儿,然后飞出去,觅食。

昨天晚上突然气温大降,风雨凄凄。大鸟带着小鸟缩在窝里,瑟瑟发抖。四月六日早上居然又是大太阳。上午十点多开始关心鸟儿的动静,发现大鸟在不停地给小鸟送食。午餐的时候,我边吃食物,边看大鸟移着碎步叼着扭动的虫子,鬼鬼祟祟的,看到我,又踱回去。看来我在它们眼里还真是一个庞然大物,要不就是一怪物。如果在这时,我想要看清它们喂食的全过程,那就只有摄像了。我尝试了几种设备,认为在我写作的电脑上启动摄像头最方便。推开玻璃窗,把电脑正对着鸟巢,人退到卧室里。可是角度一时很难把握,高一点,低一点,左一点,右一点,都不行,折腾了一下午,只拍好一截。看录像时,我看到了自然状态中喂食与接食的鸟儿。鸟崽崽的食量惊人,大鸟每隔几分钟就送来一条或是两条蚯蚓。这使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喂过的一只灰鹭鸟崽,我每天只给它喂两三次泥鳅或鳝鱼,一次也就喂两三条,所以,这只鸟每次看到我都凶巴巴地飞扑过来,当时还以为它的凶猛是野生动物的本性,今天才知道它是饿的。今天有个重大发现。我一直觉得奇怪,小鸟的排泄物不知去哪儿了,鸟窝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就是鸟崽崽从蛋壳里出来,也没在窝里见到点点碎壳。从录像里看才明白,每回喂完食的大鸟,站在鸟窝边,头低下的那一瞬间,一只小鸟就翘起它的红屁股拉出一坨白色透明的鸟粪,大鸟及时接住,其间的默契,可谓是天衣无缝。啄到鸟粪的大鸟,会不可思议地把嘴里的东西吞食下去,多数时候,我看到大鸟衔着鸟崽的鸟粪往外飞去,它会丢到哪里去,我无从考证。看到这节录像,我既兴奋,又恶心,怎么能吞咽粪便呢?可是,这是我眼睁睁看到的事实,乌鸫就是这样生儿育女的。更令人郁闷的是目前禽流感来势凶猛,不知小鸟可否顺利长大。还有,今天我头痛,而且全身发冷。想自己不会得禽流感而死了吧,如果不幸真的发生,朋友唏嘘之时肯定会笑我傻,为了几只鸟,把性命丢了。我好像真的奄奄一息,居然还对老公交代后事,要他到时不要急着找老婆。唉,未来的事还真不知道,但我确信,我想好好活着。我也确信,我不想灭杀窗台上幸福的乌鸫一家。

今天,意外地看到一个资料,才知道乌鸫是恋爱后,就做窝,而且做窝时还分工明确,雄鸟负责拾拣枝草,雌鸟负责搭窝。还有,刨地刨洞是雄鸟做的事。我家这个窝,原是它们共同劳动的结果。

两只鸟儿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累了一整天,只到天黑,它们才停止喂食。

第二天是星期日,忍不住又用电脑对鸟儿摄像。这次发现了更多情况。雌鸟雄鸟几乎以三分钟一次的频率送食,而且送的蚯蚓越来越大。书里说它们送食有三种方式,雄鸟送食,雌鸟送食,雄鸟把食给雌鸟,雌鸟来喂。

今天看到鸟崽崽又长大许多。眼睛居然长得圆鼓鼓的,周围凸显出黄黄的眼帘,薄细的眼帘如同眼线,一直延伸到鸟嘴边缘。鸟崽崽在父母不在时,趴在窝里,很多时候就是一副死相。中午回家时,我看到一只鸟崽崽一动不动,僵尸般。我当时吓得不轻,以为禽流感来袭。于是拿起一根牙签,轻轻地去拨那只鸟崽崽尖硬的嘴,它紧闭着嘴,也紧闭着眼,却晓得稍稍躲避,我心下一喜。还好,安全。中午给鸟儿录像拍照时,我戴上口罩。很滑稽。其实,乌鸫在我的窗外安家生养,我是有负担的,每日的电视新闻里关于H7N9的疫情越说越恐怖。我对鸟儿的喜欢感觉是在用生命作为代价。知道我家鸟事的朋友,隔几天会在QQ上留言:还好?我回复:活着。

四月九日中午回家,在楼下见到一只乌鸫停在对面三楼的护栏上,嘴里叼着食物,它面朝我家窗台上的那个鸟窝,警惕地瞭望,接着,便飞去喂食,也就十几秒钟的时间,它从窝里往东飞,嘴里衔着鸟崽崽乳白色的排泄物,在房子的拐角飞向南边,我追了过去,却听到此起彼伏的鸟鸣,从后栋几棵樱花树的枝叶顶端发出。仰望了许久,又在草皮与树木之间寻觅,仍见不到刚刚飞走的乌鸫。我向南望到院子外有一大片野草地,这里在城市没进驻之前,是一片菜地。我想鸟儿是不是在这里捉蚯蚓的?看了老半天,只看到春光下疯长的野草。往回走,却又看到我家对面三楼的护栏上,停着一只乌鸫,用激越的嗓音,向东南方向不停地鸣叫,可惜啊,它们的鸟语人类无法明了,不知这是在传递什么信息。我四处张望,却没看到它的同类。

下午又变天了,降温降雨。

回家看乌鸫依然在奔忙,为它们的崽崽喂食。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可以远距离看到它们喂食的场面。大鸟飞来时,好像身上带着电波,还在飞来的路上,鸟崽崽们便在窝里躁动不安,嗷嗷待哺地张开大嘴,脖子伸得长长的,恰好挤到大鸟旁边的鸟崽崽,最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鸟崽崽中叫得最凶的,也能得到更多关爱。每每看到喂食的场景,便会感慨万千,残酷的生存哲学与人类雷同。所以,会莫名地有靠近的冲动,可是我刚刚起身,正在喂食的鸟儿迟疑片刻后,就溜走了。乌鸫天性敏感、警觉、胆小,自己的小命第一位。

四只鸟崽崽此时待在窝里已显得很拥挤。晚上,我发现大乌鸫蹲在窝边,守护着它的崽崽们过夜。

今天上海对天上飞行的两百多种野鸟进行了检测。没有发现H7N9病毒。这是个好消息。

这一天的到来,没有任何暗示。四月十四日,一个大晴天。该来的总归会来,这是一个千古不变的定律。早上起来,四只鸟崽崽早已离了窝,它们小心地挤在盆景里的榕树下,开始踮起脚扑打着翅膀,用嘴梳理羽毛,这身新羽毛在晨光中,如同锦缎散发出柔软的光泽。我像往常一样,推开窗子给它们喂食蛋黄,小崽子们依然是一副死相,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旧闭上眼睛。我一走开,它们又生龙活虎,相互啄嘴,还拍着翅膀伸懒腰,接着就闻到了父母的气息,便伸长脖子,叽叽地叫,站在边边上的,接食时自然占优势。几趟来回,那只长得最大的鸟崽崽,冲到了窗台护栏边,只顾着张开嘴巴接食,我看到它崴了一下,一只脚踏空,便从护栏上掉了下去。我家是三楼,鸟儿不会飞,很可能会摔到地面。我赶紧往楼下跑,鸟爸鸟妈在空中惊慌失措,扑腾着翅膀,盘旋在树与房屋之间,发出一声声急促的鸣叫。我在楼下寻找落下的鸟崽时,看到鸟爸鸟妈在绿化带旁边的草地上疾速地移着碎步,估计是在找它们的宝宝。我抬头,在两幢房子之间搜寻,三楼二楼的窗台,窗台下的红枫树与桂花树……在寻找的过程中,鸟儿鸣叫的频率加剧,听着格外凄厉,声音在空中渲染出一种恐慌,拍打翅膀的鸟儿在树叶间掀起哗哗响动。我觉得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找不到,这是命,与这只鸟崽崽的缘分也算是到头了。

我回家时,那三只鸟崽崽显然听到了鸟爸鸟妈的鸣叫,一副吓破胆子的模样,居然缩回到鸟窝里。我找来硬纸板,隔在鸟窝边的护栏上,防止它们再次掉下去,但是,它们好像不领情,极其不安地缩在一旁,硬纸板挡住了光线,也挡住了它们看风景的视线。对于环境的突然改变,它们显得焦躁不安。我关上窗玻璃放下窗帘,试图让它们平静,也想让它们的父母像平常样一轮一轮地送食过来。

中午,我出门了。

下午一回来,三只鸟儿蹲在那棵榕树下,我推开窗子,给它们拍照,它们缩成一团,依然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关了窗子,大鸟过来喂了几趟食。可是就在这当口,一只鸟崽崽跳出了榕树的盆景与边上的那钵兰花,在厨房外镂空的铁护栏上移着碎步,我想推开玻璃窗,又怕吓着它,它边走边叫,对自己的处境很是着急,它的叫声没得到鸟爸鸟妈的回应,最终从护栏上掉下去。我飞奔楼下,四处张望,来来回回在草地、低矮的绿化带、门前四棵桂花树,两棵红枫之间寻找,让我惊喜的是两只遗落在外的鸟崽崽我都找到了,它们一只落在对面二楼的护栏上,一只停在一棵桂花树顶端。护栏上的那只,心惊胆战,脚爪子紧紧地扣在护栏的铁杆上,动都不敢动,鸟嘴却在不停地呼唤,它的妈妈不时过来安慰,停在它边上鸟语,然后往上跳了一级,它低下头去,要它的宝宝也往上跳,可是小鸟却不敢。一会儿,鸟爸爸飞过来,给它喂了一口食。树上的那只,显得安稳一些,这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树,它待在树上很隐秘也很安全,大鸟也不时落下去喂食。

回到家,看到两只鸟崽崽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它们听到父母揪心的呼唤,也听到兄弟姐妹仓皇离窝时的惊恐鸣叫。它们躲在枯树枝下既期待又害怕。我想,我是不是要弄个鸟笼来,把它们关到鸟笼里,等它们长大了,再放飞它们。可是H7N9禽流感正在蔓延,要我去抓它们,还是不敢,再加上如果把它们关到笼子里,大鸟肯定会急火攻心,以为我要伤害它们,必将出现误会的局面。我不想。

暮色渐起时,我外出一趟。回来在楼下,看见那只之前停在对面护栏上的鸟崽崽,已爬到二楼顶上的雨棚下,很是安全,落脚的地方也宽敞,所以面对黄昏它正亮着嗓子欢歌。往我家窗台看,好像没什么动静,但在我家窗台护栏的雨棚上,一只小鸟崽正来来回回地走动,并啁啁地发出求救的鸣叫,我可以断定是我家鸟窝里那四只鸟崽之一,在它不知凶险疾步行走时,它从雨棚上落空,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到下面一层的雨棚上,我在地面仰着头再也听不到它任何声音。我只能快速跑上楼,在三楼的楼梯间把头探出去,却见羽毛不全的鸟崽崽踩在雨棚上无助地喊叫,我想帮忙却无能为力。鸟类练习飞翔,离窝独立是必需的过程。鸟爸鸟妈衔食喂养了三个星期,这个时候是小鸟开始独行的时刻。

回到家,鸟窝边枯榕树枝下只剩一只鸟崽崽,孤零零地缩成一团,我也注意到它的父母不再像昨天隔一阵就送食过来,散落在外边的三只鸟崽的安全占据鸟爸鸟妈的大部分时间,这只鸟待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神哀伤。我在想,是不是不该在早上竖起硬纸,让他们觉得异样,不适应突然变化的环境,因而产生了不安的情绪。我一回家,推开窗子,伸手把放在那儿的硬纸取下来。正在这时,这只鸟崽崽飞进屋里,还拉了一把屎,它拍打翅膀,飞了几下,就落下来,躲到餐桌边的椅子下,我去捉,它用嘴啄我的手,并发出惨烈的尖叫。窗外的大鸟居然听到了,立马用尖锐的惨叫愤怒地回应,还扑哧扑哧地拍打着护栏,又扑哧扑哧地起飞,惊慌失措地在窗外的空中盘旋。凄厉的鸣叫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凶手,正在残害一个小生命。我心里害怕极了,我的害怕是怕接触了这只鸟,从而惹上禽流感,当然,我更怕鸟儿对我的误会。面对这只鸟崽崽,我伸手去捉它时,又犹豫不决。但它在我家飞来飞去,必定带来更多的细菌却是肯定的,所以,我一定要捉住它。我的手指挨到它的翅膀时,我感觉到一种力量,那是它小身体里的奋力反抗,翅膀扇动得很厉害,我担心它受伤,也不敢用力抓,结果它扑腾两下,从我手里跳到墙角,缩在墙角的它没有退路,我也没有退路,我不能留它待在家里,我狠心一把捉住它,尽管它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我还是轻轻把它放回到它的窝里。为了让它安心,让它明白,我不会伤害它,我把它放到鸟窝里后,又把玻璃窗关上,并远离窗台。我赶快用肥皂用热水洗手,用纸巾擦洗鸟儿留下的痕迹,我要是因为收留这几只乌鸫而献出了生命,心会不甘的,更何况这几只乌鸫还不领情。等我把手洗到我放心,回到客厅时,我看见榕树下的那只小鸟惊魂未定,自己一跳一跳,好像要下决心逃离这里,再加上外边它同类的鸣叫,好像也在呼唤它鼓励它,于是它义无反顾地从硬纸缝隙里跳了出去,只听到它一声尖锐的鸣叫,与一群鸟儿回应的啾啾声。我奔到窗台,把最后两张硬纸取下来,已不见那只鸟儿的踪迹。在我取纸的时候,两只大鸟又在扑哧着翅膀,拍打在铁护栏上,以至于栏杆回音阵阵,我从中感受到它们的愤懑。

拆除了硬纸,鸟窝的周围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是鸟窝空了,剩下那枚没有孵出来的寡蛋。不知道它们原本就要在今天飞走,还是我惊动了它们。我的好心,被认为是侵犯,我想解释,却不会鸟语。尽管伤感,但我还是要感谢,生命之间有太多的擦肩而过,太多的无法关联,可是,这个春天乌鸫落到我家,让我意外地见证了一场恋爱一场生儿育女,目睹了鸟类生命从破壳而出到羽翼渐丰的奇妙过程。

其实离巢而去的鸟崽崽还没长大,屁股上光秃秃的,没有鸟爸鸟妈翘翘的长尾巴,拍打翅膀时东倒西歪,空中飞翔时重心下落,在野外能否顺利成长,存有太多悬念。只是待在窝里的日子,它们早就渴望天空了,信不信由你,小鸟的理想就是自由飞翔。辽阔的天空本来就是为鸟儿准备的。

结尾

四月十八日早上去党校时,在家前坪看到三楼的窗台上一只鸟崽在鸣叫,啊……一看就知道是在我家长大的那四只鸟崽之一,它扑腾着翅膀,踉踉跄跄地站在三楼的铁护栏上,这时一只大乌鸫衔着蚯蚓飞到它身边,它依然还是急切叫唤,还是之前张开嘴巴的架势,接过大乌鸫嘴里的食物。很短的一个过程,大鸟转身就往后栋房子的空地飞去,鸟崽崽美食之后,跌跌撞撞往下边的桂花树上飞,翅膀张得很开,羽翼看似丰满,只是它的飞翔极不稳当,几米的距离,瞅着就要落下来。鸟崽崽的神态依然是胆怯的,看它光秃秃的红屁股,就知道飞翔天空,除了没勇气它还没底气,没有长出翘翘的长尾巴之前,空中平衡始终很难。

好多天过去,我一直没碰到过乌鸫。又是个周六的早晨,睡梦里居然重现鸟鸣,激越婉转,此起彼落,悠扬悦耳。像是听到召唤,我冲到客厅,窗帘刚好是收起的,透过玻璃清楚地看到窗台高处的护栏上,立着一群姿态各异的黄嘴黑鸟,仔细一看,刚好六只,四只幼鸟毛色看上去没有它父母那么黑,呈麻灰色,锦缎般闪着光泽。乌鸫一家在空巢前,有故地重游缅怀往事的嫌疑。那四只幼鸟长得跟它们父母一样,体态修长,线条优美,鸣叫时头朝天空,昂扬向上,长长的黑尾巴随着鸣叫的节奏一翘一翘,稚嫩的嗓音铿锵有力,四处回荡。也就是眨眼工夫,回头再看,窗台上静静的,那盆佛手长得正欢,新添的绿叶,宽阔油亮,旁边的兰草,郁郁葱葱,低头含情,铁护栏上空空的,看到的只有蓝天下移动的白云。难道刚才乌鸫全家欢乐图是我臆想的?我傻了,跑到窗前,推开玻璃,向天空寻问。

……

九妮也想诗和远方

“我们可以通过国民对待动物的方式来判断一个国家是否强盛,及其文明程度。”

——莫汉达斯·甘地

九妮是只棕色泰迪犬,长相英俊,因为是小伙子,女儿给取名Junior,家人与邻里喊着喊着,就喊成了九妮。

九妮是六楼邻居送的。他见我独来独往,也不与人说话,心生怜悯,主动提出要送我一条狗。他自己养了一只边牧,爱得比崽还深,所以,也要送我一只两个月大的妞妞。我喜欢狗,却又怕狗。当狗狗向我一路冲过来,我通常会躲闪尖叫,结果直接把狗吓住。对待狗,我一直处在想养又不敢养的状态中。所以,当他说要送我一条边牧时,我既兴奋,又紧张。周围的朋友告诫,这是一辈子的事,要想好,不是儿戏,养了,就不可遗弃。你不但要面对它的吃喝拉撒、喜怒哀乐,还要想着它的生老病死,它像人一样,偶尔也会有些小病小灾,喂养不当,一样会得“三高”,也会有癌症。我在网上搜索有关边牧的资料,想着在我未来的生活里边牧将会带给我什么。各种假想,延伸出各种问题,而这些问题竟然让我寝食不安,甚至备受折磨,一周后,我神情恍惚,居然瘦去足足三斤。最后,我害怕了。我显然没有足够的勇气与信心可以带好那只边牧。我拒绝了六楼邻居的好意。

因为这份拒绝,见到狗,我常常会驻足观望,也不知为何,每次看着看着,脸上竟会盈满笑意,即使当时正有烦心事,也会在瞬间忘得干干净净。有次开会,遇见六楼邻居,他坐在我边上。一些空话、套话充斥会场。六楼邻居发言了,尽讲些没用的,还不如跟你们讲一讲我家的八砣。八砣是他家的边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电影《忠犬八公》感动了他,给自己的爱犬取个名也带八。他说,他现在讨厌出差,只要在外边待两天以上,他便受不了,他会打电话回家,要家里人把电话放到八砣面前,他会呼唤它,跟它说话,而八砣起先会认真听,然后用叫声回应。如果出差时哪天没打电话,八砣会狂躁不安,会用爪子拍打茶几上的座机。最最奇怪的是,他的车子只要开到楼下,八砣就会在六楼叫唤,然后趴在窗台上向下张望。这位老兄在讲述他家八砣时,眼睛发亮,面容慈祥,周身浸润在爱的情绪里。狗狗使这个男人充满温情。

前年十月,我出了一趟远差,刚回来,六楼邻居敲开家门,把九妮送来。当时,它缩成一团,满眼警惕。邻居很周全,备了两包狗粮、一根拴狗的绳、一个关狗的铁笼子、一把毛刷,他详细交代喂养事项后,就拍屁股走人。

屋子里只剩下我与九妮,小家伙可能觉得回到铁笼子更安全,它尽可能地往里趴着,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其实我也是怕的,尽管它只有一点点大,软软糯糯的,可我不敢伸手触碰,只是蹲着,静静地看它。它只有两个月大,刚刚分窝,对我这个主人满是怕意。

已是深秋,夜色清凉,想着它冷,便找出两件旧衣服垫在笼子里。一夜过去,我站在客厅中央,完全傻了。到处都是小家伙的排泄物。家里何曾如此脏过!我一声惨叫,伴着声音落下,九妮躲进笼子里。

处理脏物时,胃液在翻腾,尽管有厚厚的纸巾,可那气味,软软稀稀的触感,立马击碎我的正常情绪,我吼起来,九妮瑟瑟发抖,眼神极其无辜,与它对视时,我呆了一下,分明是女儿小时候某一刻的眼神,心竟然就此柔软起来,我怎么可以凶它?它那么小,孤零零的,周围见不到同类,更不用说父母,我开始平静,慢慢地清理,慢慢地接受它带来的所有麻烦,当然做这些时,也会慢条斯理地与它说,不能随地大小便,并用卷起的报纸啪啪地拍桌子,以示警告。如此这般,小东西学会了看脸色,犯事了,就躲在茶几下面,用黑溜溜的眼睛,斜睨在屋子里走动的我,我想笑,但我只能在心里笑,我的笑如果它看到了,之前的教导也就前功尽弃,不论它有多可爱,我有多喜欢它,在它犯事之时,我都会严肃着一张脸,让它知道对与错,让它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不可以。一段时间后,九妮就真的懂得。它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九妮跟在身边后,负罪感常常会突如其来。我在进食时,九妮蹲在旁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尽管我很理性,我吃的食物九妮不能吃,可是它的眼神,却在秒杀我,让我发怵,觉得自己独享食物很可耻。每到下班点,我会急着往家赶,中午带着它在小区走走,晚上去湖边遛遛。如果滞留在外,时间稍稍有些长,想起九妮坐在门口痴痴等我的样子,定然愧疚,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在外边吃饭。还有,我害怕外出,它发自内心的忧伤,不吃不喝郁郁寡欢,牵动着我每一根神经,让我没有理由不归心似箭。以后,也许我会有很多条狗,可是九妮这辈子只有我,我是它的天它的地,我在它旁边,它就心安。

很多人认为养狗是小资情调,他们嘴里叼着烟,对我进行批判,多少人饭都没有吃,你还买粮食给狗吃!他喷出的烟雾散在空气里,他站在人类高于一切的至高点上,却没有想他手里燃着的香烟,一条,够买狗狗一年的狗粮。

起伏了,很多人相约去吃伏狗。一个“人”,一只“犬”,便是“伏”。这一天,人要吃犬,至于为什么,人类有很多借口。从气候的炎热,导致人大量排汗,身体处于极度虚脱,需要以热对热,以燥对燥,还说,这一进补方式,是一代代人传下的。众多的借口中,就是没提到是人类的好吃,为满足对美味的贪婪,可以去吃一直陪伴在人类左右的,对人类忠诚不贰的狗。起伏成了吃狗的节日,很多的餐馆里,伏鸡伏狗成了招牌菜。

人类与动物的区别,教科书上告诉我,人可以直立行走,可以制造劳动工具。这明显是个谬误。其实最大的区别,是人类什么都吃。人之腹欲,无穷无尽。

这是一种恶。只是人类的恶在用童话掩盖。一直不太喜欢童话,曾经跟幼年的女儿读童话:森林里开大会,动物们都来了,会场里有老虎、狮子、狐狸、梅花鹿、大水牛、小山羊、小白兔、小花狗……女儿听得皱着眉头,而我居然念得结结巴巴。怎么可能?可是这是童话,童话里的老虎、狮子都是讲理的,不会动不动就撕咬牛羊。这样的童话每次都把我搞蒙了,即便读完,一定会补上一句,这都是骗人的。

这天我看到一个视频,一个青年男子,用汽车拖着一只狗在公路上跑,刚开始,狗还能跟上,到最后,狗狗失去了奔跑的能力,趴在地上任其拖,路人愤怒了,逼停了拖狗的车,可是狗狗肚皮被磨破,已经惨死。大着胆子看着画面,泪水花了眼睛。我跟这条狗狗一样,不明白人类这是怎么了?

幸亏老早就明白,童话是骗人的,要不然精神会在那刻分裂。偶尔会撞到人类的恶,比如周遭的欲望、势利、欺骗、陷害以及背叛,看着同类,竟然多出怕意,于是,越来越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尽管孤独,却觉稳妥。因为,很多的接近,最终是要求或是利用。突然就想起法国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的罗兰夫人说过的话: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跟九妮待在一起,永远不需防备。教堂里那句结婚誓言,仿佛是在说它“不论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诚,直到离开世界”。

在外边待了几天,刚进门,九妮在看到我的一刹那,激动得无所适从,它站立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用前腿扑过来又扑过来,然后爪子落地,旋转一下表达它愉悦的心情,又扑了过来,我张开双臂,抱住它,它跟孩子一样,把前腿往里撅,面朝外,直着身子,人精似的滴溜着黑眼珠,而且时不时地侧过脸来,趁我不备,用它湿漉漉的嘴亲我的脸。在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迎接过我的归来。

第一次离开它二十多天,也有可能走时没与它说,它每天在我下班时分,默默地蹲在门口,纵使房子里边很热闹,别人喊它逗它,它都不理会,它面朝门口,一心一意,等着我。也许就在它等得快失望时,我回来了,它惊喜地吼叫,情绪失控,待我上前抱它,它拒绝,嘴里咕噜咕噜说话般不停地叫唤,并仰着脖子嘶鸣,然后,在我面前一退再退,直至蹲在一米远的地板上,静静地看我。我对它说了好多对不起,好言好语说了好多后,我能接近它,抚摸它,当我把它抱到车里,它一反平常的活泼,趴在那儿,埋着头,仍是不理我。我无比愧疚,跟它说,这些天我去了哪儿,不是故意不陪它。然后,用手不停地抚摸它的头。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它起身,扒开我的右手,坐在我腿上,车厢里异常安静,可是,我忽然听到抽泣声,九妮趴在我腿上,不停地抽搐,发出“呜呜”的哭声,我吓坏了,只能轻轻拍抚它。我想说,下次再也不外出了。可是不敢,因为我无法做到。我轻言细语,反复说,我不是回来了吗?我怎会不要九妮呢?

九妮在我的细语中渐渐安静,它抬起头,耷拉着耳朵,静静地倾听。都说狗狗能听懂人话,这一点,我确信不疑,为此很多人想象它们来自“汪星”,称作“汪星人”。

《一条狗的使命》看得我与女友眼泪稀里哗啦,散场后,不敢多说,匆匆挥手,想着家里狗狗正面门而立,专心等候,再磨蹭便是辜负。很庆幸,能遇到九妮,它的陪伴,让我的时光生动许多,不经意间,笑容来到我脸上,嘴里说东说西,毫不寂寞。

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夸九妮,可是话语间,竟然管不住嘴,夸它帅,奔跑的姿势优美,夸它聪明。夸它的时候,它张开嘴,伸出舌头,很高兴的样子,偶尔玩疯了,弄脏一身,奔扑过来,我训斥加嫌弃,它立马明白,退到一旁,不敢靠近,弄得我又心生怜悯。

因为九妮,我的朋友圈里多了一大群爱狗的人,与他们一起遛狗,讲养狗的心得。遇到流浪狗,会驻足观望,偶尔会从车厢里拿出备用的狗粮送过去,它们警惕怀疑,神情凄惶,与主人失散后,风餐露宿,经历寒冬酷暑雨雪风霜,甚至被歹人追打,落魄狼狈、毛发脏乱成了它们的模样。爱屋及乌,朋友圈里有一群关爱它们的人,他们义务建狗舍,收留流浪狗,管吃管住管各种打理。他们的慈悲,在我看来是大爱,庸常人无法抵达,比如我,在很多时候遇见了,怜悯是怜悯,各种理由横在心间,无法做到。但我愿意接近他们,有次与他们中某人,在神农湖遛狗,外出时我们通常带上塑料袋与纸,狗狗给你快乐,你为它铲屎,天经地义,为此养狗人自诩“铲屎官”。这天我们走在干净的沥青路上,在草皮与道路的边缘,躺着两坨狗屎,我们的狗在后边草地上嬉戏,这无疑不是它们留下的,与我同行的人,毫不犹豫地弯腰拾起。人的错不能让狗去承担,她如是说,怔得我这等只是自扫门前雪的人顿然羞愧,当然心里更存敬意,以至延续到所有爱狗人士身上。

某日评报选题会,我与四楼同事先到,他与我共事多年,长得牛高马大,这天他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我们的职业,值班熬夜等稿子,他的这种状况已属见怪不怪。早上的办公室异常安静,他突然说,他家的狗狗昨天死了。平常聊天,我知道他家狗狗在他家有十五年了,十五岁的狗,是人类九十来岁。他没有忍住他的悲伤,向我描述狗狗的死。狗狗不吃不喝不动弹有些日子了,周六晚上,它眯会儿眼,又哼哼唧唧的,瘫着四肢,没有气力的样子,同事从卧室躺到沙发上,给它盖好被子,一只手不停地给它按摩。它在主人的安抚下,进入睡眠,可是,只有一会儿,它又醒来,蜷缩着身子呻吟着,大概是肚子在痛,一直没怎么吃喝的它在这晚拉稀了,最让同事心痛的是狗狗病成这样,要拉稀的时候,还总是一歪一歪,自己到卫生间解决。周日早上他赶去某单位采访后,回办公室看稿子,这时,他老婆来电话,说狗狗走了。他接听电话时,忍不住哭了,好在那刻,办公室无人。

听着他的讲述,才发觉一些人的粗犷外表是骗人的壳壳,内里的柔弱善感,反倒更细腻。

九妮的很多行为,致使我不断冥想,想它的今生前世,它对人的世界似乎是懂得的,只是说不了话。在小区里,它极喜欢米多的妈妈,每次遇见,除了欢天喜地,它会汪汪地叫唤,用前爪拍她一下,又在原地打个转转,尾巴摇个不停。不可思议的是,它竟然不许人家抱米多,只要有抱的想法,它就赶来制止,如果真抱上了,它急得跳起来,凶巴巴地哇哇叫唤,然后咿咿呀呀对着她述说半天,神情焦躁,仿佛在说你怎么不记得我了?米多妈妈对它的行为大为迷惑,偶尔抱起它,它一副乖乖的、理所当然的、很享受的样子,当然也格外珍惜,每每这时,它就一直保持着抱起它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好像怕自己一动,米多妈妈就不再抱它。由此,我玩笑说,九妮前世与米多妈妈肯定有交集。

九妮来我家时,只有两个月大,轻轻一捞,它便颤巍巍地蜷在我手里,望过来的目光极为胆怯。早上在小区遛,它像小毛球似的,在草地上翻动。它对世界很是好奇,看见人,使劲摇尾讨好,看见同类,总是充满善意地奔过去,用黑鼻子去嗅对方,用前爪去勾搭,嘴里有一些温柔的呓语。那天,它也是这样对待一只白色带黄花的狮毛狗,狮毛狗一爪子把它拍翻在地,起先它以为是嬉闹玩耍,却不承想,这狗是真的在咬它,它惨叫着弹起来,仓皇逃跑,狮毛狗却穷凶极恶紧追不放,我在一旁吓傻了,扑过去,弯腰去抱九妮,我一伸手,狮毛狗立马冲过来,九妮魂飞魄散在绿化带周围乱窜,却不小心卡在树枝间,狮毛狗趁机攻击,我,狮毛狗的主人在一旁大声训斥,却无济于事,我把手里刚买的蔬菜扔过去,几乎是不要命地救起九妮,它极其委屈地叫唤,不知是紧张出汗还是狮毛狗撕咬的口水,反正在我手里发抖的九妮,一身湿漉漉的。此后,这类惊险又发生过几次,每一次都惊心动魄。这只狮毛狗叫萌萌,之前与一只像九妮的狗狗发生纠纷,但那只狗狗有位紧紧相随的大哥,人家比萌萌威猛许多,一扑过去,对萌萌狠狠教训了一顿,以至于萌萌从此与棕色毛发的狗狗结下梁子,九妮成了无辜受害者。

在小区里,叫八砣的边牧与叫老三的泰迪,也攻击过九妮,于是,遇见了,便像仇人样,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喘气声,如果当时它们是散放着,九妮知道三十六计,跑为上,而且是能跑多远,就多远。而一旦它们是被绳子拴着的,九妮会站在原地,有胆量对视,还会撅起屁股,煞有介事一顿乱吠,如果我在,那更要虚张声势,冲上前去,决一死战的英雄气概,被它表现得活灵活现。之前耳朵上的咬伤,它不是忘了,在它的认知里,我是力大无比的,可以打倒一切,它哪里知道我有多害怕。每每这时,我急得不知所措,只能高声制止,捉到它后,会拍几板它的屁股,它哼哼唧唧的,挣扎着反过头去,对正在汪汪叫的同类回应几声。

总的来说,九妮是个温顺的小伙子,对人友好,看到小朋友、老人家,知道拐道走,它在很多时候,只是静静地蹲在地上,昂着头,目光投向远方,像是在思考。我一直认为它是有想法的,与萌萌、八砣发生冲突后,它会记得它们的主人,在路上、电梯里,一旦遇上,就会有些小激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除了汪汪叫,还会叽叽歪歪说上一气。其实它是八砣主人送我的,照说要感恩,可是在它记忆里他家的老三与八砣向它扑来的场景已深入骨髓,它战栗发抖呜呜哇哇的,像是在向主人告状。

在九妮生命里的第一个春天,某个傍晚,它在绿草坪里遇到妞妞、如意,想与它们嬉戏,却被它们凶巴巴地赶开,荷尔蒙悄悄来临,九妮以献媚的姿态,一直卑微地跟随,极尽讨好。据说,公狗只与公狗打架,对待母狗却是没有底线地谦让。那晚回家后,九妮仰起头,时不时地发出长啸,像狼的嚎叫,狗本来是由狼驯化而来的,也许在某个时刻,它内心郁闷时,长啸是其祖先遗留在它体内隐性基因的显示。

鸡年正月初五的傍晚,春风悄悄吹拂,我带着九妮来到草坪树林间,如意向我们奔来,如意是只三岁雪纳瑞母狗,我向如意主人问好,互贺新春,然后说过年趣事,眨眼的工夫,待我们回头,九妮如意完成了它们生命里的第一次。两个月过去,四月一日,如意产下八只小崽。我带着九妮去探望,狗崽长相几乎全随母狗,九妮在边上转了一圈,竟然是一副不认账的表情,完全没有做爸爸的感觉,这让我想起鸟类,想起曾在我家窗台上筑巢生崽的乌鸫,鸟爸爸的责任心,堪称一流,人类都难相比。

九妮当了爸爸,却辛苦了如意的主人,花钱买穿山甲鳞片,打成粉,炖骨头,熬汤下面,给如意发奶,以此填饱嗷嗷待哺还没开眼的小崽子。作为九妮的主人,我暗地里一声长叹,它总算有后了,在它未成年时,养狗的朋友要我带它做绝育手术。想了好久,除了怕它记恨我,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生命赋予它的,理应顺其自然,它也想有它的诗和远方。

此时正是人间四月天,带着九妮在湖边散步,它张开嘴,伸着舌头,嘚嘚地奔跑,两只长耳朵一搭一搭的,搭出优美的弧线,我只愿它这一世是幸福的。

听几个娭毑絮叨

突然右手无缚鸡之力,隐隐的痛在经脉里流动,起先以为是打羽毛球拉伤的。停了打球,用中药敷手,不但不见效,那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想到了颈椎,照CT(计算机断层扫描)、核磁共振,诊断为颈椎不稳。压迫神经,导致手指发麻发抖,手臂无力。要想病情不加重,最好远离书与电脑。我突然能理解那些肝、肺病患者临死前照样抽烟喝酒。我生活最主要的内容就是翻翻书弄弄电脑,没有这些,我的生命也就不是我的了。既舍弃不下,那就积极治疗,于是听医生的,每天到医院牵引、理疗、针灸等。与我同病房的,是三位娭毑,两个八十二岁,一个七十九岁,都是腰椎问题。每天,我来去匆匆。来的时候她们躺在那里吊水,我走的时候她们还在吊水。有一天,她们三位一齐感叹,说,你真年轻。八十几岁的人夸我年轻,我笑后,无语,内心却爬满恐惧。她们是我未来的样子。时光在不停地向前奔跑,我怎么努力都是拦不住的。

我静静地躺着,头顶上拉扯着几公斤重的铁坨。一动不动,连眼珠转动都有些艰难。好在三位娭毑的儿女们川流不息,来来往往中,我听到了她们的故事。我们这间病房的床位是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五号床,护士这样称呼我。

第一个要说的,是十四号床,我住进来那天正赶上她手术,虽是微创,但对一个老人来说,心里紧张是在所难免的。她的儿女们声势浩大地把她抱到推床上,她不断地说,我害怕,我不做算了。儿女们边好笑边哄她,不要怕,只是小手术。可是不到半小时,娭毑又被推回来了,说是血压突然升高。空忙活了。她的儿女在床前安慰一阵后,也都散去,留下幺媳妇软言细语地给她喂食。娭毑育有七个儿女,已四代同堂,说过年时,要摆三张桌子才能坐下。娭毑无比得意地说,这饭早就不要我做了,我家有七个老板,他们在株洲各大服装市场都有店铺,规模还不小。娭毑家是湖北大冶人,老大、老二最早在堤升街市场做小工艺品与服装,然后家里的兄弟姐妹全来了,他们是芦淞市场的参与者,也是淘金者,如今他们都在株洲安了家,房子、车子、店子是不必说了。娭毑与她腿脚不便的老头子有单独的公寓,孩子们还为他们请了保姆。年轻时真是吃足了苦。她与十三床娭毑说。十三床立马附和,不易啊,在乡下,在那个年代,要拉扯大七个孩子,做父母的什么苦冇呷?不过,你是先苦后甜,值啊。

十三号床娭毑嗓门大,对女儿儿媳说话动不动就像是在骂人。其实是她耳朵背。可是,她这样的说话方式,儿媳便会委屈,倒是女儿看上去比她还凶,凶着凶着娭毑就笑了,自言自己老糊涂了。娭毑从前是一小学教师,教音乐的。几年前老伴过世了,现在是一个人与保姆过着。她有三女一儿。儿子是她四十五岁时生的。她性格有些急,来住院时,保姆正巧咳嗽得厉害,于是她不敢要她来医院送饭,怕她得了甲流。她的儿女有的上班,有的在家当娭毑,几乎都抽不出时间来陪她。每次都是护士给她吊上水后,她就开始给她的孩子们打电话,先问对方在干什么,然后说自己吊水,身边没人照看,她每天都会叫上一女儿过来陪她闲扯。大女儿已六十了,从株洲县赶过来,这个女儿在株洲县当知青时嫁给了一农民,然后就在那里教书,后来又在乡政府上班,直到退休。她说这个女儿因祸得福,如今乡政府是个好单位,退休金不用愁。二女儿是企业下岗职工,身体也不太好。当母亲的习惯叫穷,在一边照看她的老二回嘴,你一个月三千多还叫穷,那我一个月八百的就只有去死了。还有啊,你的钱一个人用,我的是一家子用。这个时候十三号床就沉默了。这个女儿起身倒水,与十四号床的娭毑眨眼睛,自顾自地嘀咕,成天在女儿面前喊穷,只想留着钱给儿子。十四号床娭毑慈眉善目眯着眼儿笑。早上,她还跟我说,十三号床真的老了,昨天晚边子有亲戚来看她,送了她六百块钱,她与亲戚推来推去的,结果亲戚一走,她找不到那钱了,急得满脸通红,一个人在床上与床头柜边四处翻找,来来回回起码折腾了半小时。最后在她睡的枕头里找到,这时她儿子来了,她一把拽住他,说,你总算来了,我身上不能带钱,你把它拿走,还有这些个水果。他儿子在她床前坐了一会儿,与她说了一下她孙子的学习情况,她听得眉开眼笑。

十六号床娭毑最安静,每天吊水的时候就打眼眯,她的儿女没有时时刻刻地陪着,只是在吃饭的时间里按时把饭送过来。她说,他们年底工作抽不开身。娭毑有两儿一女,送饭的好像是女儿,每天换着花样送。感觉她们一家,平平淡淡,说的也都是柴米油盐事。儿女不在时,她说她不想住院,她害怕打针。她骨质疏松严重。医生打比方说,骨头里空了,必须打个洞,灌注如同水泥一样的材料进去,以此来筑固骨头的承受力。老人茫然的眼神里充斥着惊吓。等女儿一来,又嚷着要出院。

这医院里是铁打的病床,流水的病人。十四号床上午刚走,下午就躺上新病人。新十四号床,六十来岁,也是腰椎问题,痛得哼哼唧唧的,上趟厕所,全靠儿子搬来搬去,之间的尖叫跌宕起伏。这期间两天,单位组织去外地学习,我停了治疗。回来后再见她,脸上竟有了笑容,她说没那么痛了。儿女不在旁边时,她念叨着要回家,说老公一个人守着家,家里有三十多只鸡、十几头羊要喂,他一个人在家太累了。接着,她又说,手术费要三万五呢,我反正老了,动手术干吗,我怎么喂鸡养羊也赚不来这么多钱啊。她说,他们兄妹三人商量好了,每个人拿出一万二,到时多退少补。我说,你好福气,孩子这么孝顺。她却叹着气,说,他们赚钱也不容易,你看我大崽,每天要起大早,跑汽车运输,来回一趟十来个小时,晚上要上十点才回家,年纪轻轻就得了胃病。她口里说着大崽辛苦,心里疼的却是满崽。每次满崽一来,她就会问,累了吧?满崽回应了一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于是,她在床上挪了挪,说,你靠在这儿打一下眼眯。于是,来医院值班的满崽,就侧身躺在母亲的病床上呼呼地睡去。

那天,赶巧大崽来送汤,见状便骂老弟不是东西。那满崽睡眼惺忪憨憨地笑着。娭毑却不高兴了,她说,他好容易才睡一会儿,你骂他干吗?当时,娭毑还赌气不喝大崽送来的汤。大崽说,你惯他,是害他,他昨晚又打了一个通宵的牌。于是,他又转脸训老弟说,你再这样打牌,就别跟我跑车了。此时这满崽倒是很乖巧,就只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大崽走了,满崽又窝在那儿睡着了。病房里另两位娭毑说她,你还生气?老天让你摊到这样好的崽呢。于是,她笑着揭开碗盖,喝起汤来。

刚刚把汤喝完,进来了两位探望者,一老一小。娭毑惊愕不已,她拍打着正在瞌睡的儿子,嚷着,起来,起来,外婆来了。接着,她坐起来,把手伸过去,声音抽抽噎噎,说,妈,你怎么来了?边上十来岁的姑娘说,姑奶奶,太奶奶一听说你住院了,脚步就起飞,非要来看你。老人家坐到床边,说,你躺好,好生养病。妈,我好怕做手术,我不想做。新十四床显得特别无助,说话中居然带着哭腔。老人家抚摸着这个六十来岁的女儿,中气很足地说,不怕的,不怕的,你不做手术将来瘫了,那不是磨后班子?听医生的,做!不要舍不得钱,钱本来就是用来用的。这个时候,六十多岁的女儿在母亲面前泪流满面,还哽咽哭泣。只是她满崽不高兴了,他说,妈,你哭什么呀,外婆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哒。

病房内,所有的人都笑了。天寒地冻,这位八十六岁的老娭毑从株洲的群峰镇挤着公交车赶过来,好像她知道女儿在等着她来定心鼓气。老娭毑待了个把小时,就起身喊走。那满崽说,外婆吃了饭再走,我请你到外边店子吃。老娭毑鼓着眼睛,说,你好生照看你娘,你舅舅在家搞了饭呢。说着塞给新十四号床几百块钱,转背就走。满崽还要拖,她却说,快些莫拖,我烟瘾来哒,这里不能抽烟,我要到外头抽烟去哒。

老娭毑走了,病房里有人说,你娘真的健旺。新十四号床笑着说,我娘不容易呢,二十七岁就守寡,一个人带大我们四兄妹。心里的那个苦,没得人说,我是老大,我爹爹去世时,我七岁,我常常听到夜里娘的哭声,娘是那个时候抽上烟的。幸亏现在好了,她孙、重孙都快二十个了,过年过节可以收到五六千红包呢。她说她的钱用不完。她除了抽几口烟,还喜欢打点纸牌,怪的是,她打牌还赢钱,她脑子好使。

我躺在病床上,每天听几个娭毑絮叨,在这些絮絮叨叨中,很多很多场景在我的眼前鲜活地显现,起伏跌宕的人生,仿佛只有几个细节,所有的苦难仅仅是一种经历。我突然觉得,这是上天有意安排,让我在这间普通的病房里遇见她们,听她们讲自己的一生,这些故事竟然一次一次湿润着内心。芸芸众生,每个生命都以各自的方式,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辉煌的,毕竟少之又少,我们只是沧海一粟。人这一生,如能像这些娭毑,子孙满堂,那也算功德圆满。

十几天专业理疗,颈椎疼痛没有太大缓解,可是这些娭毑,却给我的心灵一顿猛补。人拼到最后就是年龄。好好活着,在岁月里淡然,在生活中努力,安安静静地接受生命给予的一切。

那些年,那些事

醴陵笔会上的那些事

那年应该是一九九二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四月天,我来到醴陵,参加我一生中的首次笔会。现在忆起,那个笔会,在株洲的文学创作史上,是有些浓墨重彩的,也有那么一点群星璀璨的味道。

我刚到,株洲文联主席田章夫、副主席刘强,便带我去拜见当时的《湖南文学》主编王以平先生。那个时候,我已在此刊物上发表了两三篇小说,收到过王主编的亲笔信。我们跨进房间时,他正陷在沙发里看一卷手稿。年近六旬的他不相信我是那个写小说的万宁,他面前的我是那样不谙世事。他低声嘀咕:“这么小,与你写的小说人物年龄不符啊。”我局促不安,傻傻地笑着。他目光炯炯,眼里装满质疑,啧啧地与房里人说:“这小姑娘,居然写三十多岁女人的故事。”我解释,故事是听来的。我没有说,把小说人物与自己拉大十岁,是想隐藏自己。

当时还有两位人物在场,一位是副主编潘吉光先生,一位是编辑部主任王静怡女士,先后挑起过《湖南文学》的大梁。他们对我说了许多话,那些话有表扬有批评,我的耳朵却先天缺陷,会自动地对别人的话语进行过滤,坏的屏蔽,好的留下,所以我只记得那些鼓励的话。那时我是他们看好的苗子,偶尔写作的我没有想过未来。一辈子很长,想尝试的事情太多,文学是否伴我一生,从未思考。

之前,没参加过笔会,所以根本不知笔会里自己要干吗。会务组找我要作品,我说没有。他微微一笑,以为我要直接交给编辑。其实是真没有,我以为笔会是游山玩水,所以只带了本小说。第一天,早饭后,没有任何安排,我无所事事,偷窥了几个房间,人家不是在写稿就是在改稿,同屋的杨华像模像样地趴在桌上刷刷地誊写稿件。我哎哟一声,倒在床上。闷了两天,到会务组要了两沓稿纸。一张书桌放在两张床中间,我写一会儿,猛地仰面倒到床上,发一阵呆,又坐起来,继续写,其间,桌上的零食被狂吃狂咬,花了三天两晚,写下小说《月子》,写完后我心花怒放,觉得自己总算可以交差。

笔会上有位神秘的人物,早餐永远缺席,刘强说此人是夜猫子,喜欢喝点小酒,抿酒时还会燃起一支烟,他嗞啦啦地吸上一口,说:“湖南人就是牛,”他摇着湘泉酒瓶拈着桌上的芙蓉烟,“你看,做什么都大气。”说得一桌湖南人面如春风,表情里掩不住嘚瑟。我猜不出他的年龄,脸肯定是年轻的,也还够得上英俊,只是有一口蛀牙,黑得抢眼。当时,我想这人家境肯定不错。在我的常识里只有糖吃得多,牙才会长成这样。很想偷偷笑一会儿,终究不敢,毕竟唐突。其实他说起话来,挺文气的,常常笑容相随。我不知为什么只记得他评价湖南烟酒的话。也许是别人说的,是记忆出了偏差,又或许他说这话时,语调是平淡的,被我的记忆虚化成有场景有道具,语境里有感叹,可见记忆是最不靠谱的。当然,他的特别,一眼就能看到。他独来独往,多数时候是一副思想者的面孔。几天后,我才知道他是《人民文学》的编辑,叫李敬泽,北大的高才生。十几年后,他成了此杂志主编,引领着中国文学。有那么一阵子,文学青年中流行一句话:“去北京,一是看长城,二是见敬泽。”想想那个时候,我们天天可以见到他,却没想过要请教。他的话题里几乎没有文学,只是一再劝我,不要待在报社的副刊部,要去当记者。多年后,我才理解这句话对于一个文学创作者是多么重要。幸好做了多年一线记者,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见到许多从未见过的事,这些经历无疑是种财富,让个体生命在感知人世间时,多了些角度,从自我逼仄的视线里走向开阔。

笔会上,如果不看李敬泽来自京城的头衔,他也就是一小伙子。晚上散步,沿渌江行走,江上泊有小舟,野渡随处都是。有人说,对岸是西山,有好些景点。李敬泽望了望我们,就从江堤上冲下去,上船,拿起竹篙,四五人站在一条瘦瘦长长的小船上,颤悠悠的,几竹篙撑下去,船就到了岸边。岸上有条柏油路,横穿而过,沿路上山。我们去看红拂墓。夕阳下,走在荒郊野岭中,石阶蜿蜒且破败残损,唯有卧着的青苔绿得盎然,抬脚踩去,都能听到痛的叫喊。再走过一截七弯八拐的土路,便见到一凸起的黄土堆,上边插着块木牌,写着红拂之墓。一路上,听他们讲红拂与李靖私奔的爱情,讲惜红亭里蕴含的缅怀,耳朵里灌满浪漫,可是近前的荒凉、哀寂、简陋,让凄惶四周漫散,站在墓前,想这个从长安随李靖转战而来的女子,宿命般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这儿,每天眺望渌江,即使望断江水,也见不到故人。那一刻,大家是沉默的,每个人在心里翻涌着自己的感慨。

下山的路上,有人低吟“红拂有知应识我,青山何幸此埋香”。这是有“中国巴顿”之称的何宣写在墓碑上的。一九二四年,三十三岁的何宣北伐前夕驻军醴陵,听闻红拂埋玉西山,便策马渡江前来拜谒,英雄对识英雄的女子,是无限崇敬的,这是英雄惜英雄的另一种表达。可是那天的画面是荒冢斜阳、残碑断碣、杂草丛生,何宣竟然触景伤情,很是痛惜。他请人把墓修葺,筑亭在旁,取名为惜红亭,并在墓碑上题字写诗,以示景仰。几十年后,我在那天的暮色里,却只见到薄薄的木牌,墓碑不知去向。听说,盗墓贼来此光顾过,当时轰开了一个大窟窿,丢下一摊泥土,空手而遁。红拂只是个传说,随葬之物纵是有,也是传说。

那个傍晚,在叹息中,我们转身进了渌江书院。一幢白墙黑瓦的院落,里边住着好些人,好像当时是师范进修培训之地。院前,有一棵老樟树,随行的吴刘维反反复复总唱着一句“好大一棵树”,抒情有些过度。吴刘维是像我一样的作者,也写小说,那时的他是小嫩仔,正意气风发。我站在书院内,眼里的房屋与古树投到心里,还是房屋与古树,我看不见往昔这里的来来往往,以及来来往往中的厚重。此处的讲堂、内厅、斋堂和考棚里发生过的故事,我一概不知。多年后,听人讲“朱张会讲”,这个发生在岳麓书院南宋儒学史上的盛事,最初起源于渌江书院,尽管有学者还在争论,但我愿意相信。八百多年前,朱熹从福建赶来,彼时,张栻正在等候。渌江书院里,两位学者的学术思想,激烈碰撞着,并呈现于讲坛之上,渌江学子领略着,饱览着。那一年朱熹三十七岁,张栻三十四岁,正是难以被对手降服的年龄,以至移师北上,继续设坛于岳麓书院。从此,醴陵人便开始了对朱熹的崇拜与景仰。次年,人们捐钱捐粮,在朱熹设坛的地方立起朱子石像。时隔三十年后,朱熹再次走进渌江书院,在两位醴陵籍爱徒的搀扶下,他伫立在自己的石像前,默默无语,只留下绝句:“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益怅然。临深履薄量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篇。”此后,有陆九渊、王阳明、左宗棠等大人物来过书院,在那棵爬满青苔的古樟树下,立有石碑,上面刻有王阳明的诗:“老树千年惟鹤住,深潭百尺有龙蟠。僧居却在云深处,别作人间境界看。”还有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左宗棠,他的人生转机发生在此,如果他没有在渌江书院担任山长的经历,肯定没有后来的左宗棠。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渌江书院有说不完的故事,只恨当时我不知。

之后我们的散步,以县城为中心,四处转悠。有一天我们闯进一庵寺里,外边是熙熙攘攘的街巷,跨入一张木门,拂面而来的是寂静,伴着袅袅佛香与声声木鱼,来不及收敛,却见李敬泽掏了香火的钱,杨华要上前讲价,却被眼神拦住。佛家之地,不能谈钱。佛堂很小,转两下,就到了后院。两边的围墙外,是普通人家,炊烟四起,七情六欲平平常常地在日子里演绎。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两块菜地,还有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庵里尼姑的脸,三十岁左右,五官清秀,她个不高有些胖,我始终不相信在城里怎会有庵寺的存在,所以一直感叹唏嘘,她没有理会,在那口圆井里打水,以至于那天黄昏里的惊讶一直保留到现在,也没再去考证,有时居然认为那是我梦里的一个场景。

笔会是有许多快乐的。晚上有过几场舞会,那个时候迷恋跳快三,喜欢旋转中的疯狂,与头发飞扬起来的爽劲。我与杨华喜欢英俊的舞伴,一旦看见长得确实寒碜的走过来,我俩就相拥跳进舞池,只是中途常常被人劫持,笔会本来男多女少,他们不能容忍两女子跳在一起。李敬泽好像不跳舞,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在烛光前静静地抽烟。舞会上,一干部模样穿夹克衫的男人请我起舞,我问他可是笔友。他憨厚地点着头,我的“可是”还没说出来,他又说,今天才赶来,工作太忙了。然后,自我介绍叫易介南。我停住行进中的舞步,很认真地打量他,我们有小说发在同一期杂志上,这个名字,我熟。从舞池里退出来,我们互夸对方,尽管有些客气的成分,但话语却是由衷的。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也算得上是株洲的风云人物,现在是教授了,当上省艺术职业学院院长好久后,又在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任要职。

还有一些夜晚,我们坐在临江的茶楼里。有位穿白色西装肩上还披了件风衣的乡镇中学老师,手里拿着诗歌手稿,在那儿朗诵,他把自己打动了,在座的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声音一落,便开始说些与诗歌无关的闲谈。有人说到我们住的招待所,那是邓文仪的公馆。我傻乎乎地问:“邓文仪是谁?”有醴陵人丢给我一个白眼。“人家是老蒋的秘书,国民党国防部新闻局局长。”边上人插嘴,神情颇为得意。“他虽然听上去如雷贯耳,但还只是个中将,在醴陵上将级别的都有好多,如程潜、何键、陈明仁、张国威、刘建绪等等。”有人抢话。接着有人附和,醴陵的国民党官员好多哩,撂下他们的皮带,足可绕醴陵城一圈。然后又指着对面街巷里的红砖红瓦说,那里边很多院落,都是当年国民党将领们的深宅大院,还说自己小时候上的幼儿园就是陈明仁的公馆。我除了无邪,还无畏,竟然信口开河:“难怪,难怪,从小就听别人喊醴陵人叫醴陵拐子。”对我的乱说乱话他们予以微笑,而后,又继续闲聊。

那些夜晚,偶尔也谈文学,记得某杂志的编辑也是北大毕业的,因一个文学观点与李敬泽发生争论。他特别激动,话语像机枪,咔咔地扫射不止。李敬泽表情平淡,话说得少,可是回一句,就能顶上一万句。我第一次见识温和从容的力量。杀伤力是看不见的,看上去是轻风细雨,可却有密密麻麻的细针落下,对手貌似面子光亮其实已伤内脏。

笔会的最后几天,所有的人都忙碌起来。编辑找作者谈话,稿子可以还是不行,谈话中都有明示。我的稿子是交到会务组的,我不知道哪位编辑会找我谈。杨华的稿子好像毙了,她有些不甘心,趴在那儿要重写一篇。那天,刘强面带微笑,说李敬泽找我。他还加了句,“有戏”。我脑袋蒙蒙的,跟着刘强去了李的房间,他正翻着我的手稿,脸上比平常严肃,他说要改一下,要把人物写得圆润些,尽量少带观点,少去爱憎分明,用细节说话。我略微有些激动,拿回稿子,又趴在书桌上,与杨华一起面对面,眼睛望着自己的稿件。改稿比写稿更为痛苦,因为就我那个时候的阅历与才思,对编辑的话还不能理解透彻,很难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不足。还好,当时有很多前辈很多老师阅读了我的草稿,他们具体指出,我哪哪不行,哪哪还要加些笔墨。如此这般,我改了三次,要知道,那个时候都是手写,一万多字的小说,改过后,都要重新誊抄。可能是心里兴奋,竟没觉得累。那次笔会,李敬泽带走了三篇小说,聂鑫森、易介南与我的,都发在那年第12期的《人民文学》上。同时,《湖南文学》《芙蓉》等杂志也带走了不少好稿子。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醴陵笔会成了我写作生涯中遥远的往事。曾经的无知与狂妄,除了羞愧,唯有低下头颅,谦卑阅读。想告诉笔会上的朋友,不管生活境况如何,不管时光奔跑到哪里,我始终不会丢下写作。也不是自己有多热爱,而是生命里遇到的一些琐琐碎碎,魔鬼般依附在身,如果不敲成文字,便如鲠在喉如坐针毡,日子过得不利索,仿佛有了逼迫的味道,却又心甘情愿。我相信每个时代都有其致命的魅力,我喜欢写当下,我见到的人与事,点点滴滴的小细节,都会融入我的文字里,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想愉悦自己,更不想愉悦他人。也许,只是写着,或快或慢,在生命里等候自己写着写着,就老了的事实。

那年我们在香港

春在QQ上发来一张照片,是那年我们在香港的合影。春,我,霞,三个人站在维多利亚港湾,傻呵呵的,最大限度地绽放着我们的笑容。我们是真的喜悦,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花花世界。我们也是真的傻,怀揣两三千块钱,每天把那背包挎在前边,如同怀揣巨款,穿行在繁华街市里。

那是在香港回归后不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随团而来。走在街头,我们的言行穿着极像进城的乡下穷亲戚,面对林立的高楼、奢华的店面我们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好在,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穷,骨子里还有股雄赳赳的气势。有两天是跟团走的,因为导游老带着我们去一些金器店,我们抗议后便自行出门,手拿一张地图,走走停停,居然找到了去铜锣湾的地铁站。正当我们快步前行时,两个警察拦住我们,他们把手伸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粤语。本人良民一个,一向不怕警察,所以我瞪着他们,说,香港都回归了,请说普通话。他们对视一眼,隐去了脸上所有的笑意,由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察用很慢的普通话说,请出示证件。我们拿出身份证,他摇头,不要这个,要通行证。我们笑起来,说,那个呀,我们把它放到宾馆,我们怕丢了,回不了家。警察没笑,很严肃,说,跟我们到警察署吧。为什么呀?我们又没犯法。我们有些愤慨。你们没有身份在香港就是犯法。我急了,从包里找出我的记者证,还指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总署的公章,以示自己身份合法。他瞟了一眼,还是摇头。春拿出她的工作证,他们摆着手,不接。倒是疑疑惑惑地接过霞的警官证,居然退了两步,看看证件又看看霞,然后我们看到了笑脸,还极为灿烂,听到他说,呵,呵,同行啊。两个警察瞬间热情了,交代一些事宜还给我们指路。霞连连点头并致谢,他们说,谢什么呀,天下警察是一家。我至今还觉得这话由他们说出来怪怪的。

从未谋面的香港朋友桐,受霞朋友的委托,等在铜锣湾。我们从地铁里一出来,她就迎了上来。我们奇怪了,怎会一眼认出来?她说,你们仨,个子这么高,布衣布裙的,一看就知道是“北妹”。原来我们身上有标签。刚刚在地铁站,电子购票,我们就折腾了好久,买好票,在进站口又不晓得怎样把票插进去,弄得机器叽叽乱叫,我们红着脸接受路人的侧目。真的抱歉,我们是第一次坐地铁呀。

在商店里逛,长得再丑的店员在我们面前,都显得无比优越,她们拒绝接收人民币,说着我们听不懂的粤语,她们不漂亮的眼睛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仿佛看得见我们荷包里的那点内容。在繁华的场景中,些许的冷漠,并没摧毁我们的好心情。我们依然笑容满面,依然东张西望,是的,香港又不只是你们的,香港是中国的,是大家的,在购物的天堂里,买不起又不是罪过,随处看看是我们的自由。

桐始终陪着我们,做粤语翻译找人民币兑换点。那个时候港币牛啊,一张百元人民币只换得九十多一点,还没消费,就真真切切地看着手里的钱缩了水。

那几天香港有些冷,让我们奇怪的是店铺里更冷。桐说,香港的店子一年四季都开着冷气,他们情愿在室内穿上棉袄也不会停送冷气。在提倡低碳生活的今天,不知香港是否改了这一恶习。那一次,我被冻伤了。最后披了件加大码的男式棉袄招摇过市,这是件五折的苹果牌黑色棉布中褛,这衣服某人至今还夸我买得好。

桐要请吃饭,我们觉得非亲非故的,陪我们还要人家破费,不在情理,我们在路边店坐下,霞说,我们来请。每人一碗米粉,几碟凉菜。席间,春指着桐的包包说好看。桐提起来,满眼欣赏,说,一万八呢。我们仨立马把眼睛瞪得老大,看着这个格子包包。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包值一万八。那时,我刚刚买下一套一百平方米的福利房,才六万人民币,可是竟然就值三个眼前这样的包包。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每个人都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包,条纹格子,说独特其实又很普通,我在心里总想着桐是不是骗人的。若干年后,这个牌子在中国的一线二线城市有专卖店。还记得当时我们傻不啦叽地问:这么贵,提它干吗?桐浅浅地笑着,说,陪老公出去吃饭或谈生意,没几样行头,别人要笑话的。我们没来得及问行头里还包括什么,桐遇上了熟人,桐介绍说是她的义工工友。工友刚好没吃饭,我们有一碗是用公筷夹的,没怎么动,那工友也没嫌弃,埋头就吃。我们在心里感叹,要是自己情愿饿死也不会吃。桐像是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便说,在香港,浪费粮食是可耻的。自己的阴暗被人扯到日光之下,脸倏地红了,为掩饰,我问怎么想起做义工。桐说,政府号召每个公民每月都要做几小时义工,她们一般是在养老院做。其实,做做义工,蛮好的。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做义工的事,除了心生崇敬,还无限感慨,香港的生活里不全是金钱,很多温暖的一面,我们没有看到。

多年后,我们的许多城市出现了类似义工的志愿者,在不同的领域服务着需要服务的人群。世间任何美好都是会传递的。之后,因为转机,几次路过香港,直至那次在香港停留两天,我不得不感叹沧海桑田,世事多变。无论多么高档的店铺,店员会向你微笑,冲你说普通话。也不拒绝接收人民币了,而且现在是一张百元港币就只能换到八十多元人民币。很多品牌店挤满了大江南北的内地人,他们用各自的方言指挥着营业员拿东拿西,有一东北男人,手里已拎了两包,他还在一精品柜前,大着嗓门对着电话说,媳妇,我又看上了一包,我寻思着,你背着指不定有多好看。买包包就像是买小菜样。我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有些不明白,一向勤俭节约的民族,买奢侈品怎会如此疯狂。

什么时候内地人成财神爷了。不可思议啊。其实,每个城市的富人都是少数,只是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太多了,这些人聚集在香港,其购买力也就来势凶猛,这着实吓到了一些人。世事又变了,这一两年,国人对待奢侈品理性多了,那种过度的疯狂已逐渐成为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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