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吴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个眼色,叫她别讲中文,让小纳粹不舒服。小纳粹看出来了,笑着说他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他不懂我们的谈话更利于他观察人的“非语言表达”。这是文学中最精华的东西:真的表达,往往在语言之外。他为显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份聪明得兑上水,稀释稀释,就不会很腻人了。
吴川是倾心于他的。他说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环。吴川说那是因为她皮肤不好,爱发炎。他说得了吧。吴川说我们都是疤痕体质,她指我和她。小纳粹说:那太可惜了,不然你会蛮酷的。
我很想跟吴川说:别理他。多好一张脸?去捅出乱七八糟的窟窿来,疯啦?我当然不会说,没人来问我的意见。并且现在的孩子们,只会在年长人的反对中得到激励。反对越猛烈,他们越义无反顾。
你说呢?吴川问我。她手上出现了一面小镜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这里戴一个银耳环,你说怎么样?她的眼睛从镜子后面升上来,严峻地看着我。
你不是疤痕体质了?我半认真半玩笑。
我不知道。妈妈说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
看看,黎若纳把这个小人儿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块破碎,一条裂纹也没有。难怪那样心急火燎,一封信啰唆五张纸,要我替她看管这个小人儿。要我和小纳粹这样的男生们奋战、争夺她。我那见不得人的身体,那浮雕一样的疤痕。黎若纳和老花花公子吴岱野得魂也没了,把一锅烧滚的汤放在我的玩具柜沿上。爸听见一声惨号从里屋出来。他的女儿只有后背没了前胸。七岁的我成了只剥皮兔子,躺在急诊床上,惨叫把陌生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黎若纳没有因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还是走了。连我植皮手术的最后结果也没顾上看,就和吴岱去蜜月了。
吴川对自己的冰清玉洁,无痕无疤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催问我:你真的认为我眉毛上戴个环好看?我本来想说:嘿,你别把我扯进去,我不负这个责!可话到嘴边,成了:也许不难看。不过得选一个合适你的耳环,特别细巧才行。
她马上扬眉咧嘴。我从来没见她给过我这么璀璨的笑脸。我是想笼络她的心,还是不忍心违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讨好她为博她一个笑脸吗?我也吃不准。反正她马上把我当成死党了。不管明天怎样,今天晚上她有个死党也不错。这年头,能热闹就热闹一下,过后谁不想谁也罢。美国谁也不愿意做强迫别人意志的人,没有“为你好”这种老掉牙的呵护。爸都不去强迫黎若纳的意志。用外婆的话说爸是个“爱憎不分明”的人。经历了黎若纳,我也懒得去爱去憎了。
吴川在隆冬里走来走去,一边眉毛剃没了,肿得粉红发亮。眉环在炎症消下去后终于出现在她脸上。必须是纯白金的。她可是个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钱。她因为我的支持而和我亲了不少。我收买人心收买得不错。无论如何,爸收买了黎若纳的心。她跟我说这世上她最爱的人是爸。无耻啊无耻。吴川的肚脐上也出现了一个环。她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喜欢不喜欢好像作数似的。既然不作数我就说:下一个环往哪里挂?我装得开明之极。她为讨好小纳粹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我为讨好她而放弃任何见解。佳士瓦请我和吴川去他家,见了小纳粹脸就阴了。他事后叫我无论付什么代价也要拆散他们。佳士瓦是小纳粹的教授,怀疑小纳粹和他系里不少“年轻作家”一样,无恶不作。
证实佳士瓦的话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乐。茹比居然偷到了腊梅花。我怀疑她是从林肯街的某家花店里订购的腊梅,付了惊人的价钱,偏要说是偷的。偷花多诗意,古典骑士行为。茹比和小纳粹选过同一门课,很玩得来,小纳粹马上满口大词儿,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现实主义”。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积了雪的晾台上。冬天是我的季节,可以迟迟不让佳士瓦剥下我的衣服,把他吓着。荷尔蒙会在漫长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没了激情后会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会永远看不透我,误认为我像吴川一样美好无损。
茹比以为我和佳士瓦进展迅猛,不断和我挤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堕落成恋爱啦?客人们到齐了,老少参差,不过都很“波西米亚”。我成了最正统的形象。我发现佳士瓦的眼睛锋利得很。他目光的终点是走廊尽头的浴室。我看看烛光中一屋子人影,没了戴义和团头巾的和染三色金发的。我突然爱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护着吴川。
他和我目光碰上,耸了耸肩。我回头应付了一个客人的提问,回过头来看佳士瓦时,他已在浴室门口了。门突然开了,小纳粹笔直的鼻梁对着佳士瓦胡须浓密的下巴。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小纳粹问:干什么?
佳士瓦说:你在干什么?
小纳粹说:是我先问的。你趴在门缝上,想干什么?
佳士瓦说:我想干的就是想弄清你在里面干什么。
小纳粹走出来,把浴室的门关严实,吴川给关在里面。在穿衣服?我参与进去将是什么角色?必须出一下场,算Party主持人吧。我上去,半个醉汉的嬉笑:你们干吗呀?佳士瓦,餐馆送菜来了,帮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轻浮得让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可以消灭我和他的礼貌关系。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纳粹又进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吴川的野战爱巢。
你以为他俩在做爱?佳士瓦问,喝酒之后络腮胡子和嘴唇更是红与黑分明。
你不让他们在这儿做他们也有地方做。这个年纪随处可做。
他在教唆吴川用毒品!
我没话了。黎若纳守了二十一年。她现在该来看看她无瑕无疵的宝贝。我转回头,气势是要把门踹开。临门一脚不灵,无力地落回原地。我对里面两个孽障说:餐馆送菜来了!晚了全让我们吃光了,啊?
我发现自己的右手捏成个拳,微微发抖,吴川什么都要尝尝,让她尝去,我悲愤什么?我是谁?也配为黎若纳和千万富翁的继承人担这份心?这回我就是想不开,看不透,非得把小纳粹废了不解恨。
吴川在里面答应了我:我马上出来,姐!
我的右手软下来。我为有生以来头次听到的这声“姐”酥了半边。居然鼻子也酸了。她声音里有领情知恩。我没有当面拆她的台。我叮了一句:菜凉了,可不好吃了,啊?便走开了。佳士瓦上来和我说了好几句话,我都没听见,他的愤怒激烈的手势,我也视而不见。要让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纵作为理解来施行。一切严加干涉都会让她马上收回那个娇憨无比的“姐”!
得承认我也有颗容易被收买的心。我头晕眼花地醉在那一声“姐”里。佳士瓦的话始终没有意义。他在和我闹什么?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对我耳朵吹着酒气:佳士瓦神经质。年轻人哪天不作点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茹比瞪着我。
你不知道他俩在里头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头吸毒?是这意思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这么干过。二十年前我什么没干过?茹比觉得受到了小看。我还差点和一个小伙子私奔呢。我爱那小伙子,因为他像姑娘。
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烛光里出现一顶紫色的义和团头巾。余光中还有个络腮胡子像匹大兽似的走近吴川。没错,佳士瓦成了个神经质的家长。
吴川垂着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纳粹紧密相处了没多久,她已经把他的笑容学来了。那种对家长和长辈很宽恕的笑。那种和老古板们不一般见识的笑。
所有客人在十多种酒的混合作用下开始失态。音乐开得吵闹无比,大家骨头也轻了,扭动着腰和臀。电视上的人脸和这屋里的人脸一模一样,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欢乐。早就不再追求内在的、真正的情感满足了。存在的就是这种图解式的狂欢。过后他们谁也不需要谁。谁也不敢需要谁。美国式的硬汉,装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来要进厨房,到门口看见一位女客在里面取冰块,赶紧躲避。集体撒欢很省力,一旦和谁单独面对面,都紧张得手足无措。所以有个人叫一声“姐”,心是值得为之一酥的。
我现在一个人在厨房里,心惊肉跳地享受这一刹那的自由。因为这自由随时会被剥夺。仿佛和情人生离死别之前,等待机场的登机广播那样心惊肉跳。一个人终于结束了我的自由。小纳粹。Hi,他说。
我得马上出去。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将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气,好情绪。我和他瞎搭了两句讪就向厨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纳粹真是个很累人的人。这得多自信、多张狂的人,才敢制造这种狭路相逢的对峙?他还真自信,把面孔摆在我目光的焦点里,决不躲开。
其实姐妹中间,我更欣赏姐姐。他说。
我做出一个“你有病?!”的表情,笑起来。让他明白不是他在调戏我,而是我随时会调戏他。我在他眼前,扎出情场老女人的架式。
真的。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什么时候我一定把这句话告诉你。
什么话?
我刚说的那句话。
你小子当心一点。
当心你翻脸?你要我现在自己去告诉她吗?她不会吃你醋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顾客想进一步拓展我对他们的服务,我就这样哈哈大笑。
有什么值得你笑的?小纳粹问。自信垮了一半。
就你?也配吴川为你吃醋?
过了好几秒钟,他低声说:满足了——戳伤一份真心就让你那么满足?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吗?我问他。
他莫名其妙。
我免费给你按摩。我说。
他害怕起来,转身逃了。小东西,以为自己多么复杂、病态,吴川的纯洁让他不得施展。纯洁是缺陷,他可以帮忙让吴川弥补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对我的复杂、病态,才没了那份屈才感。他虽然不是个玩意儿,蠢是不蠢的,至少预感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不可见人之处。他也许多情,但足够阴暗。
我把吴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帮我打扫狼藉。我在第二间卧室里铺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扑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弹。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吸毒、做爱都经历了,还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欢,心里一阵不适。人们管这种不适叫做“柔情”。
以后你想来就来,这床就是你的了。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串钥匙:喏,这是楼下大门的,这是公寓的。
这床以前是谁的?
空的。
那干吗摆张床?
我有第六感呗。
第六感觉告诉你我会考上芝加哥的大学?
我一直留着这张床,因为它很适合你。
这种话让我们难为情。比较夸张。恋人之间用来调动、催化激情的。这床是前面房主女儿的,我买下公寓它已经在这屋里。茹比把它叫做“茹比的床”。我在发现茹比的性倾向之后从不冒风险让她过夜,拴上门也不行。茹比说她要找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我阳台下唱小夜曲,这样我会把门钥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们都逗得起,关系建立在相互间的幻灭上。我却生怕吴川对姊妹关系幻灭。
她说她要洗个澡,我替她把毛巾准备好。五分钟后她在浴室里喊我:姐,拜托帮我拿样东西!什么东西?我自己的洗发露,在我背包里!我的头发让染料烧坏了,得用专门的洗发露。
她的包是一个大杂货铺,从鱿鱼干到长统袜到书、本、文具,一直到洗发露、避孕药、牙刷。她早就准备要在我这里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请她住,大概她会有一次微度幻灭。我后怕起来。
我把洗发露递给她,又把摊了一地的杂货收进她背包。这哪里是学生的书包,简直是步兵行囊。等她粉嫩地从浴室出来,我说:你天天都背这么多行李上学?
啊。她弓身擦着头发。
到处带洗发露、牙刷、内裤?
啊。万一要在外面过夜。
她是随时准备上男孩子那儿去过夜,还是随时准备到我这里来过夜?我不会问下去。怕证实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间,开始打电话。一会窃窃私语,一会捧腹大笑。终于和小纳粹依依不舍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门。她起来开了门,一个玉人儿,可惜眉毛上有那个多余的环。
我觉得你和璜不要走得太近,我说。璜是小纳粹的名字。
她眼里出现了防御。为什么?
他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能应付吸毒、泛性。你是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来的。
我也能应付。她开始出现不屈的神色。
你觉得你上不了毒瘾?
我就试试看,一共没试过几次。
可他是成了瘾的人。
你怎么知道?
不然他怎么连一个Party都熬不过去?
他说那些人太没趣了。
认为别人没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没趣。
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敌意。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黎若纳。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谊不包括一个老三老四摆出行为指南的女长者。或许正是为了逃出黎若纳的嗓音污染她选择了遥远的芝加哥。我后悔自己刚才多余的关怀,嘴上又出来一句:你太单纯……
我才不单纯!吴川抗议道。
我的意思是你还没接触到优秀的男孩……
什么是优秀?西北大学商学院的?还是医学院的?他们是最没劲的人。毕业以后是什么样,一直到他们退休是什么样,我一眼看到头。我又不要和璜结婚,我们就在一块快活。为什么你们都恨我快活?
没错,她的“你们”里包括我、黎若纳、吴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纳为伍,我情绪马上败坏。我告诉吴川她该好自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电话上去,不一会又笑成一摊了。人家把我抬举成了“姐”,我还煞有介事了呢。黎若纳的女儿在我鼻子底下吸毒、泛性,肚脐眼戴耳环。黎若纳用意原来在此,她让我帮她镇压,让我去失败,到末了无法交账。我听着关紧的门里吴川还在和电话里的小纳粹缠绵,我想,她使起性子来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纳。我使起性子来,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话。她说:我理你干吗?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纳附体了。长大以后,一旦做错事,我就和外婆说:别怪我啊,怪黎若纳。黎若纳是没人能驯服的,我凭什么想驯服她女儿?
早晨我头昏脑涨地起床,到楼下拿了报纸。读完了报吴川屋里还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张字条,说我去附近的方便店买一盒牛奶。等我回来,吴川已走了,在我的纸条上写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约会。
没有谢谢,没有再见。她躲在卧室里,听着我刷牙、洗脸、读报、喝咖啡,等待时机溜走。她在床上支着耳朵,听电话铃,假如我和电话上的人聊起来,她可以匆匆从客厅走过,匆匆一挥手,就溜出门。她盼望佳士瓦来电话。这样就有无尽的废话可说,像她和小纳粹一样,什么也不说就能把一次通话进行一两个小时。佳士瓦来电话是她溜走的最好机会。而那万恶的电话,就是不来。她终于听到我出门、锁门的声音。去稍远的地方我才会锁门。她一个挺子打起来,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发。也许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许在行囊里看见我翻检的痕迹,恶心地一撇嘴。她出门前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钥匙。我昨晚给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识破鼠夹子一样对钥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