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一下子就出名了。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自从独自一个人离家出走到省城寻找亲生父亲的故事传开之后，明仔的知名度就直线上升。本来他在大青树小学已经够有名气了，这下更是弄得人人都知道五二班有个大脑袋娃娃独自带着一条狗上省城去寻找爸爸。用麦子黄的话来说就是：明仔现在是半天云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啦。
可是，出名也要出个美名，明仔觉得自己这次出的名可不太好——可以说，他是灰溜溜地回到榕树村来的。现在榕树村里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都知道了明仔去城里找爸爸的故事，他们看着明仔的眼光里都多了一种同情的色彩：这孩子，瞧被刺激得，都离家出走了！
想想吧，一个还没一头毛驴高的小孩子，千辛万苦地跑到城里去，历尽艰险，还差点被坏人拐走，却连亲生爸爸的影儿都没见着，真够倒霉的。你说这孩子那大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怎么凭空想起来去找什么另外的爸爸？
那些婶婶阿姨们，想起当时议论明仔身世的言语，大家都有些内疚。没想到那些家长里短的议论，会在这孩子心里引起那么大的波浪。看着他灰溜溜回来的样子，大家不再在他面前提那个该死的身世问题了，也不再打听他在城里都遭遇了些什么事，大人们还是爱怜地摸着他的头，亲昵地叫他明仔。
可是，在小伙伴们眼里，明仔就明显地与众不同了。他敢一个人进城去！他遇到了那么多危险而有趣的事！这可是榕树村的其他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孩子们对明仔的佩服更无以复加了，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明仔讲一些城里的故事。但是明仔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总躲着大伙儿。
这天，麦子黄来约明仔去清凉河钓鱼，这是他们两人在每个暑假里的必修课。明仔懒洋洋地不想动，但更不想在家里看着堂哥阿亮那副鼻孔朝天的伪贵族嘴脸，就跟着麦子黄来到河边。
阿亮越来越过分了。他到现在还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里，按婶婶的话说，他才是爷爷奶奶真正的亲孙子，他是东方家唯一的继承人——东方亮，就等着继承爷爷奶奶的遗产的。明仔算什么呀？他不是都到城里去找自己的亲生爸爸了吗，那就表明他不是东方家的孩子呗！明仔暑假里这么一次石破天惊的举动，让阿亮又高兴又意外。虽然明仔又回来了，但在阿亮心里，明仔的地位明显不如他。
至于明仔呢，明仔的日子就不好过啦。
明仔心不在焉地下了两根钓竿，然后就呆呆地坐在河边，支着下巴想心事；麦子黄沿着河堤上上下下地折腾着，一口气下了十来根竹竿子，然后眼睁睁地瞅着河面，恨不得鱼儿马上咬钩。他总是这样，每次钓鱼都下十多根自己做的歪歪扭扭的破渔竿，好像要把清凉河里的鱼一网打尽。可是鱼儿今天似乎集体约好到外婆家玩儿去了，一条也不来上当，麦子黄等了半炷香的工夫，都没见哪根渔竿动一下，他渐渐不来劲儿了，背着手踱到明仔身边，蹲下来望着他。明仔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麦子黄吐了口唾沫，瞪着那双白多黑少的卫生球眼，直勾勾地望着明仔：“明仔，你真的去了省城里了？”
“嗯？”
“我说，你真的不只是去县城，你还去了省城？去了成都？”
“那当然。”明仔出神地望着水面。
“你真看到好多好多奇怪的事情了？你看到大象了吗？”
“岂止是大象，我连大象它妈都看到了。”明仔回过头来。
“也看到好多高楼了？有没有超过二十层的？”
“四十层的都有。”
“那……”麦子黄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明仔，那个警察，就是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真的不是你爸爸？”
明仔斜了他一眼，不吭声。
“我都听说了，你在城里出了事，是那个警察救了你，是他把你送回来的……大人们说，那个警察和你长得像极了，简直比你老爸还像！他们还说，要是那个人不是你爸爸，那简直就是老天爷瞎了眼……”
“别再提那个人！”明仔霍地站起来，指着麦子黄的鼻子，“麦子黄，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提那个什么鬼警察，我就跟你急！不，我就跟你拜拜！永远地——拜拜！”
麦子黄挠挠头：“你干什么急呀？我发现从你回来以后，你就有病了，动不动就跟我急……明仔，你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是不是疯了？我说，你得去找柏三爷看看，让他给你号号脉，再抓两服药吃吃……我爷爷说过，柏三爷的药是最灵的！”
明仔转身就走。
麦子黄急了，大声喊着：“明仔，你干什么去呀？明仔，你的渔竿！”
明仔头也不回，大踏步跑远了。
明仔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
他现在特别怕见到家里人，尤其怕见到爸爸东方远。
回到村里之后，东方远并没有向家里人过多地提起城里发生的事儿，他还和以前一样关心明仔，甚至是更关心了。爷爷奶奶更像是捡回了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心疼得不得了，总是围在他左右，对他嘘寒问暖，怕他冷了，怕他饿了，怕他一不留神就又消失了；妈妈更是神经，花也不绣了，整天围着他团团转，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赔着笑脸，巴不得他上厕所都跟着……明仔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了。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怎么了？他们为什么都不怪我？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他不止一次望着爸爸的眼睛，希望从他那里看到一点什么，责怪？伤心？难过？没有，爸爸的神情始终是平静的，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关于他的身世，关于那个警察，东方远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蘑菇房又扩建了，重新到镇上去注了册，盖起了办公室和两排厂房，换了块牌子：“远大蘑菇养殖场”，村里的人都叫他东方厂长。
他很想找个机会，对爸爸说一声：“对不起！”——他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在陈一平家里看到电视上东方远面对着镜头一遍遍说：“明仔，回家！明仔，请你回家……”想起那一幕他就要哭。可是，爸爸就是不让他提这事儿。他甚至都不让家里人提起他到城里找明仔的事儿。
爸爸越这样，明仔心里就越难受。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憋死的，他想。
家里人也会憋死的。
王富贵倒是很惬意，回到家里，它又重新成了青杠林的山大王，兴奋得要命，整天在林子里上蹿下跳胡作非为，弄得赵子龙它们鸡飞蛋打，胆战心惊。
谁都不提陈一平。谁都不问明仔到底在城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就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明仔知道，东方远一直在关注着他。尽管他整天都在忙碌，可是，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每一次心跳，都系在儿子身上。他的目光总在下意识地跟随着明仔，他的心灵总在关注着明仔，只要儿子走出榕树村两步远，他的心跳就会加速，他的眼神就变得紧张不安。每天早上，不管他有多困，他都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送明仔去围棋学校上课，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明仔心里好难过，他不要爸爸这样，也不要爷爷奶奶这样，更不要妈妈这样。他希望他们还像老样子，对着他大声呵斥，不高兴的时候还会拧拧他的耳朵，哪怕他一晚上不回家他们也都不闻不问，就像村里其他孩子的家长们一样……他不要他们整天都像头上悬着块大石头过日子。他多么希望笑声和歌声能回到寂静的青杠林啊。他多想看到妈妈还在灯下绣花，奶奶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爸爸在月亮坝下拾掇他的蘑菇，爷爷背着手慢吞吞地踱到榕树坝去唱戏……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除了堂哥东方亮之外，家里的四个大人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青杠林的笑声好像被谁偷走了。明仔这才发现，是我把他们的心伤透了，是我让他们变得那么小心，那么惶惶不安。明仔真不想这样，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爸爸，对不起，爷爷，对不起！明仔在心里大声喊叫着。
每当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他就想到黄老师那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