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的梦开始深沉可怕。他时常梦到简翎,都是在不同的梦境里,他经常梦到简翎向他走来,又经常梦到自己死了。有一晚,他梦到简翎,还有张楠楠,他们三个在失心崖唱一首歌,这首歌很难唱,是一首闽南语歌,叫《风吹风吹》,三个人都很喜欢,简翎独唱时闽南语的咬字和韵味都很到位,还改编了一个和声版,简翎是独唱女声,他和张楠楠在后面和声,但他们两个很难领悟到闽南语发音如何精准,所以经常是混乱的。
那时他们还小,站在失心崖旁边唱这首歌,刚刚内心有点懵懂,刚刚懂得去喜欢一个人,刚刚知道这世间有男欢女爱。
他梦到简翎又在唱《风吹风吹》,嗓音很细,很温柔,他听得入迷,突然,他掉下了失心崖,摔得很惨,直接死了,他看着自己的灵魂又飘到了简翎身边,他能看到简翎,简翎却看不到他,很慌张地到处找他。而张楠楠在这个时候不知道去哪儿了,北角很着急,一个劲地骂张楠楠懦弱胆小。
醒来时,北角想不起这个梦是什么结局,应该没有结局吧。
第五封邮件还会来吗?
他开了灯,看了下钟表,午夜一点,自从他决定先不离开西街后,就不喜欢喝酒了,也不用借助酒精入眠,关了灯,正准备继续睡,忽然听到西窗楼下一个石子落地的声音。起初他没太在意,很快第二颗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紧接着,又响了好几声,他连忙推开西窗,只见李琴操的楼下,站着一个他熟悉的跟踪过的背影,短发少女背对着他,背着一把吉他站在那儿,好像在等谁。
北角的第一反应和前面几次还是一样,没有时间思考要不要下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马上往楼下奔。这一次,他在巷子的尾处看到了那个背影,似乎就是在等他,北角有点不相信,等他靠近了,背影拐进了另一条巷子,但始终保持在北角能跟上她的距离之内。如此兜兜转转了七八条小巷子,他从来不知道西街还有如此纷繁复杂深不见底的巷子。
他和少女的背影一直保持着一百米左右的距离。终于,短发少女在一扇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北角也跟着停了下来,只见那扇大门的上方写着“月亮之下”,光看门面,分不清具体是什么地方。
似乎在做一个很难的抉择,短发少女静默了几分钟。
背影终于转了过来,北角又一次震惊了,短发少女竟然是盛凌!又是盛凌!
怎么可能是她?真的是他误会李琴操了吗?他一直看到的背着吉他的背影,竟然是盛凌?这么晚了,她背着吉他要去哪儿?
冷风吹进盛凌的脖子,她的身子单薄弱小,甚至快要撑不起那把吉他了。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双眼通红,脸上挂着眼泪,张无然给她的那份报告,让她铁了心要做今晚这件事。
北角心里还在狐疑,因为盛凌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多,等了很久很久才开口:“盛凌,今晚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盛凌并不躲闪,也不卖关子,直接回答:“你以前看到的背影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谁,现在你只要推开这扇门,可能就知道了你想知道的所有秘密。”
她用手指指了指,那扇门离北角很近,门口有着真真假假淡红色的梅花枝,大门紧闭,没有什么非比寻常的感觉,门后面承载着什么秘密更是一无所知。北角被迷惑了,他为什么要相信盛凌,她设计陷害过李琴操一次,今晚又故意引他来这里,谁知道不是另一场设计?
盛凌看出了他的疑惑,镇定地说:“北角大叔,你选择留在西街,我知道,无非就是想知道李琴操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离你一步之遥,你只要有勇气打开这扇门,就全部知道了,你敢不敢?”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北京的事业不要了,房子不要了,他现在是孤独的流浪汉一个,还有什么不敢。没有迟疑,北角抬腿就要走进去,可盛凌又挡住他:“如果我告诉你,推开这扇门,你将可能永远不想再见李琴操,你还敢吗?”
盛凌真的很矛盾。
北角望了她一眼,把她的手甩开:“既然你带我来这里,就知道我北角是什么样的人,别说是这里,今晚就是悬崖,我也会跳,这么说不知道你是否满意。”说完,北角走进了用篱笆墙砌就的院子,当他的手要推向那扇门的时候,听到盛凌在身后一声微弱的惨叫,“北角大叔……”,但他再没回头。
悬崖再深,也深不过失心崖。
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舞台上有个正在调吉他琴弦的少女,短发,低着头非常认真,连一束追光都没有,北角看不清她的脸,借助从各个包厢里传来的微弱灯光才肯定舞台上的少女,就是他数度跟踪过的背影少女。
她是李琴操吗?
北角慢慢挪动脚步朝舞台走去,但很快出现了一个女侍者,斯文有礼,声音不轻不重地把他拦下了。
“请问先生是第一次来吗?”她问。
北角点点头,眼睛没离开过舞台。
“是谁介绍来的吗?”她又问。
北角摇摇头,眼睛还是没有离开过舞台。
侍者提醒他不能靠近舞台,将他带进了一个小包厢,北角注意到,这里的小包厢设计得极为精致隐秘,包厢之间都是独立的。包厢里的灯光极其暧昧,一进门就能让人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欲望,北角瞬间知道了,这里可能不同于其他常规的酒吧。
侍者很快敲门递来一本精致的酒水单:“先生第一次来,提醒一下您,我们这里的最低消费是两千九百九十九元,如果您愿意办这里的会员,以后来消费,可以打八折,会员第一次充值五万元,还可以八折之上再享受六折的优惠。另外,需要特意提醒一下先生,我们这里不提供点歌服务。”
这是北角在西街第一次听到最低消费这么高的场所,于是翻开了酒水单,发现两千九百九十九元在这里只能点一瓶不算高档的红酒,还有一些名字花样古怪的小零食。但他今天来的重点不在这里,于是随手点了一个两千九百九十九元的套餐,侍者离开了包厢。
他又环视了一下周围,在他座位的这个角度,除了能看到舞台上的歌手表演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视角空间。这时,门打开了,不是之前的侍者,换了一个面容清秀的长发女子,看上去顶多是个刚进大学门的学生,她手里端着两千九百九十九元的套餐——一瓶红酒和一些小零食。把套餐放下之后,她坐到了北角的身边,紧紧挨着他,令他猝不及防。
“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三十三号,叫Sherry(雪莉),今晚我为您服务。”
北角看了她一眼,姑娘是那种长得很俗气的美,眼角的下方有一颗痣,据说那叫泪痣,这样的女生很会哭。她介绍完自己,开了一瓶红酒,给北角斟上。这些女生很会聊天,她们善于捕捉客人的面部表情,以此来判断聊什么话题合适,话说几分才到位。北角明白了,这里是一个很高级的场所,外面异常死寂,内里却是另一番世界。
Sherry一边和北角说着话,偶尔会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指尖试探客人的兴致。北角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她,面带厌恶,但还是很客气地说:“小姐,对不起,我想先看一会儿表演。有需要再叫你。”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Sherry眼里落下来:“先生,您是不喜欢我吗?”她的眼泪纯净无知,可北角不为所动,他残忍地推开她,Sherry黯然离去。
舞台上终于有一道非常昏黄暗淡的光打在了歌手的身上,趁着表演还没开始,北角想去一下洗手间,他要弄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样的环境。
洗手间需要侍女带路才能找到,拐了好几道,像一座小迷宫,途中经过几个包厢,细听之下,每个包厢里都传来了男男女女谈笑风生的声音,这些声音如果不仔细听,都会被舞台上的音乐所掩盖。
侍女主动说还可以带他去楼上参观,北角礼貌地拒绝了。在暗淡的灯光下,他和一个扎着满头脏辫的女生擦肩而过,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看到了她眼角的那颗泪痣,就是刚才在他包厢里饱含热泪的Sherry。她被北角拒绝之后,已经从一个清纯的学生妹变成了一个愤怒的摇滚太妹。客人需要什么,她们就扮演什么角色。
等北角坐好,侍女说了声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铃之后,就再也没来打扰过。
台上的少女开始唱歌,她首先唱的是Dying in the sun(在阳光下死去),The Cranberries(小红莓乐队)的歌,声音很细很净,带点天然的沙哑,有点像李琴操说话时的沙哑,但李琴操的歌声似乎没有这么纯净,这种纯净中充满了一个歌者的冷静,与世无争,奄奄一息,充满了悲凉与绝望,如此情绪怎么可能在西街这样的喧嚣之地听到呢?
这首歌唱完之后,舞台上的少女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淡得像一朵即将在风中要散开的云,她抱着吉他的样子,让北角想起了一个叫艾敬的民谣女歌手。少女停下来,也没有报歌名,直接弹唱了下一首,前奏北角完全听不出来,但歌手一开口,他惊到了,少女唱的是他会唱的那首闽南语歌,《风吹风吹》。
有人是无行踪/有人被风笑憨/热恋的风吹飘来过去想未到彼放荡/伊亲像一阵风/定定无守信用/六月的炎天引阮牵挂可爱的薄情郎。
这首歌少女处理得很好,前面的声音纯净柔美,到后半段就如泣如诉,“缘分是相欠债,简单一句话”,让人听了想落泪,这样的歌,跟西街,跟这个叫“月亮之下”的酒吧的气场,完全不搭调。
简翎也会唱!十八岁那年,她就站在失心崖旁边唱这首歌,长发被悬崖边的风吹起来,风无定,心安之,北角无数次梦到这个画面,他站在简翎后面,慢慢地揽住她的腰,他们是一对相爱的少男少女。
如果舞台上这个人就是李琴操,北角知道了自己会被李琴操一个眼神就吸引到的原因,除了眼神里瞬间的吸引,他和李琴操还有一些共同的交集,比如这首《风吹风吹》,已经失传多少年,没有人会想到能在西街商业气息这么浓的地方,听到这首歌。
《风吹风吹》唱完之后,台上的少女依然没说话,又调了两分钟的琴弦,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表演,还可以跟酒吧约定不许客人点歌,在西街肯定找不出第二家。但灯光实在太暗,少女似乎刻意将自己的脸埋在有黑影的地方,直到现在,北角都分不清台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李琴操。
这次,少女缓缓地报了歌名,北角的身体瞬间就像被电击了一样。
“下面要唱的这首,叫《你说一到秋天就回来》。”
简单的几个和弦之后,歌手开始唱。第一句歌词从她口里唱出来的时候,北角几乎要哭出声来,只好紧紧地咬住嘴唇。
少女唱了:
这个九月,你说你要离去。
你说,即使我爱你,你爱我,
我们也会分开,人生只是一场偶遇。
你说过一到秋天就回来。
你说过一到秋天就回来。
再过一个九月,我就要忘记你。
再过一个九月,我就要失去你。
九月好长,秋天好长,
我等来另一个九月,另一个秋天,
还是没有等到你,只等来一场秋雨。
秋天一来,我们就分开。
秋天一来,我们不再分开。
北角手里的酒杯一直不停地颤抖,红酒从杯里洒了出来,他把酒杯放下,站起身,恣意放纵的泪如雨下,就像一条岁月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它最终要去的方向,身体的血液全部冲向他的头部,感觉它们会倒流到眼睛里,让他变成一个厉鬼。
这首歌是十八岁那年简翎写的,虽然现在歌词已经改了一些,但这句话、这样的旋律他还记得。说好秋天就回来,是一句誓言,是北角向简翎承诺过的誓言,那时他们相爱,还没有分散,还没有天各一方。他们说好,如果走散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到秋天就回青木镇,就能找到彼此。可是,过去的十九年,北角一次也没回过青木镇,他放弃了十九个秋天。
他们在十八岁走散,因为一场无情的浩劫。
台上少女唱的是简翎的歌,她是李琴操还是简翎?两个身影在北角眼前不断地交错重叠。他站在包厢的门口直直地盯着舞台,世界对他来说已经被静音,他只想冲到舞台上,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唱这首歌!
今夜的他,如同他进门之前所想,推开这扇门,就算真的掉进了万丈深渊,也不再回头。
舞台上的歌手简单地说了句谢谢就谢幕了。北角正要冲过去,这时,不知道从哪个黑暗的角落突然冒出来两个高大的黑西装保镖挡住了他的去路。
北角没时间和他们解释,立刻甩出了一张银行卡:“拿去,我要办会员,直接刷十万元。”两个黑西装保镖无动于衷,北角又喊了句“刷二十万元”,他们仍然没有动。台上的少女眼看要走了,他只能硬闯,他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台上的少女,一直低着头收拾吉他的少女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可北角还没看清楚,少女已经转身,从舞台侧面的后门消失了。
那是一扇如果不认真看根本不知道是出口的门。少女走得极为洒脱,关门的瞬间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台下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客人,她不需要理会。
北角想尾随过去,但保镖告诉他只能走正门。等他从正门走出去的时候,什么都跟不上了,世界又恢复了死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他甚至连回旅馆的路都找不到,更别说找到短发少女。他还不知道少女到底是李琴操还是简翎,他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少女一定和李琴操、简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要寻找的人就在西街,这一切,终于开始有了眉目,尘封了很多年的少年往事,无情地刺伤着他。
悲从心来,让他呼吸都觉得困难,北角在巷子里没有方向地一阵狂奔,此时的他是一个失心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疯狂地跑,泪水清洗了他脸庞的每一个毛孔。这至深的黑夜,仿佛要把他带向十九年前那场黑暗的人生,永远找不到出路。
终于,在黑夜中找到了一条巷子的出口,北角奋力跑到了漓江边,他在江边用尽全身力气放声大喊,大雨淋透了他的全身,他在雨中喊着喊着就跪在了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李琴操,你给我出来,简翎,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们都出来,你们都给我出来。你们在哪儿?你们到底是谁!”
他重复着喊到筋疲力尽,喊到心肺无比疼痛,然后轰的一声,倒在了江边。在他昏过去的最后一秒,他说:“如果谁可以让时光倒流十九年,我愿意用余生另外一个十九年来交换。”
有些毒誓会烟消云散,有些,则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