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之外。人们忙碌、奔走、喝着啤酒,在路边打电话,坐电梯时掏出哗哗作响的钥匙,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孩子在尖叫,电视机又在播报国外的游行,这一切日复一日地循环,像一场盛大隆重却原地兜转的跋涉,微小如我,亦并不独特地融入人潮,却总又似被排除在队伍之外。
有一层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将我包裹,外面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熙熙攘攘声好像呜呜嗡嗡的盛夏虫鸣,近在耳边又远在天边,无法确切捕捉来自何方,出自何处。
“艾希——艾希——嘿!”
南冰叫了几次见没反应,拿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别睁着眼睡觉,怪恐怖的。”
“啊?”我这才如梦初醒地看向她,耳边笼罩的嗡鸣旋即退散,真实世界的声音灌了进来,下午三点半的地铁车厢,既嘈杂又寂静,我们正坐二号线去东四十条。
“你最近怎么老心不在焉的?”她问。
一旁抱着扶手正照镜子的许雯雯插嘴:“女文青嘛,总是情不自禁地韩剧附体,恍恍惚惚的眼神,烟雨蒙蒙的氛围,不知道的还以为丫刚在医院领了白血病通知,其实只是为了钓一个指不定会在哪儿出现的长腿欧巴。”
“呸,抱着棒子剧不撒手的是你。”南冰打岔,“艾希和我看美剧。”
“你说说你俩还算少女吗?”许雯雯“啪”地合上镜子,嘟嘴抱怨,“看的那都是什么呀,主角一个个都是胡子拉碴的叔叔,动不动就哪儿哪儿又发现一具尸体,哎哟喂你们不会哪天心理变态吧?”
“刑侦剧不死人要怎么拍?那部罗马角斗士裸着上身打架的剧不血腥?肉片儿整屏幕地飞。你还不是看得茶饭不思?”
“人家不就是为了看那满屏幕的肉吗?”许雯雯脸色绯红,她明显把南冰说的“肉”理解错了,“可惜脸还是不对我胃口,那几个肌肉猛男要能把胡子剃了更好。”
许雯雯迷的是日韩偶像那一挂的精致型男,欧美的男星里只见她为《魔戒》里的精灵王子春心荡漾,但是看过了扮演者在现实生活中褪去了王子光环,留着络腮胡,穿着邋遢的T恤牛仔裤逛街的照片后,她头也不回地粉转路人了。
每天与她同吃同住的南冰曾试图以耳濡目染的方式纠正她这不够高端的审美,最后当然以失败告终——“得,我算是知道网上那些低画质的磨皮蛇精,怎么会有市场了,这世上就是有人看高清画质的3D就眼晕。”——她放弃了这一项堪比改造DNA的艰巨挑战。
南冰说:“这么馋八块腹肌,叫你家怪兽减肥呀。”
提起青梅竹马,许雯雯脸上日积月累发了霉的嫌弃几乎能做一大瓶腐乳:“有屁用,还是要看脸的好吗?他丑,又不是因为胖。”
之所以被所有人叫怪兽,并不是因为怪兽体型庞大长得丑,马路上不修边幅的男人多得去了,他倒也不特别。主要因为他都这模样了却好死不死被爹妈取了个寄予厚望的名字叫:王子睿。
“嘴下留情,好歹是你男朋友。我真怀疑你对他有爱情吗?没有就别吊着了,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天生丽质,但就是猪八戒也有娶媳妇的权利。”南冰这话说得,我是听不出有向着王子睿的意思。
“有啊,怎么没有——”许雯雯伸长了脖子往前面的车厢里张望,同时说,“爱情是什么?就是我要没找着更好的了,就跟你白头到老。”
打起嘴仗来永远胜利永远正义的南冰条件反射地要喷她,结果就这么张着嘴吃了半分钟空气。
别看许雯雯带着脑袋是为了显得高——正因为情商智商都堪忧,作为一个靠本能生存的原始动物,便不受人类发明的高级道德观束缚——偶尔就会像个超脱众生的智者般,从那张大嘴里吐出特别叫常人无法直视又难以反驳的残酷人生真相。
“妈的。”南冰不服,一把搂过我这个援军道,“艾希和杨杨就是情比金坚的真爱,就算他俩今后各自遇到了高富帅和白富美,他们也宁可住在漏风的房子里一起吃咸菜!宁可蹬着单车送孩子上下学——”
这个一心求胜的女大王经常火力全开时误伤友军。我打断:“你别随便咒我们……”
“哦,是吗?”许雯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被她眼里若隐若现的轻蔑刺痛,我这张白得藏不住任何心事的脸立即涨红,丁兆冬的短信已经删了,但他的电话还留在我的手机里。
他没有再进一步与我联系,而我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回他一个“滚”字——因为想到万一沉了船,他可能就是唯一的救生衣。为了活下去,模样再难堪,我可能也会向他伸手求援——这是我大半个月以来魂不守舍的原因。
——我没骨气。
我做不到像电视里报导的人们那样去捡垃圾赚学费,上不了《感动中国》的节目,也从来不想感动任何人。我没有多大的人生目标,只想要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恋爱,隐没于人群,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赚的钱足够养活我和妈妈,尽早搬出家去,甚至连将来住的房子都觉得能有六十平米就万岁。
——骨气并不能挽救我于水火。
是要站着死,还是跪着活?没有一个站着死去的人能告诉我,有没有后悔。如果人生有八十年,我才活了四分之一,面对跪着活下去的诱惑,难免不动摇。
南冰察觉到我的异常,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这是她对我惯常的“逼供”动作。她不会发问,仅以那双犹似水下冰山般叫幽闭恐惧症者不敢直视的眼睛盯着我,直压迫得我快要窒息,最后缴械投降,主动交代。
“唱得挺好听的,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儿?”好在许雯雯的尖叫制止了这场我没信心面对的问讯,“要是长得俊,人家包里倒是有几块零钱。”她为了能垫脚张望,一手一边按着我和南冰的肩膀。
正由远及近的,是仿佛透过电台传来般沙沙作响的磁性男声,正以吉他伴奏唱着许巍的《水妖》——你站在水的中央,让我充满幻想,你让我进入水底,长发会永远不脏,这诱惑让我向往,这歌声给我幻想。
2
南冰上班的酒吧名叫——November Rain——她不说明,我也猜到老板可能是枪花的粉丝,在工体那边开酒吧的,要想显得“逼格”高,免不了给自己整点儿摇滚梦,同时谈起英超意甲时更要如数家珍,这能文能武了,才镇得住场子里的客人。
为了庆祝南冰第一天上班,我们几个要好的相约一起去消费捧场。因为杨牧央也会来,出了地铁我就开始挥手从头发掸到腿,想把沾了一身的地铁味儿掸掉,许雯雯说我“抖骚呢?”边自己也捯饬起她那常年浮着静电的蓬松乱发。
南冰咂嘴:“你俩行了啊,知道的我这是去上班,不晓得的还以为姐领俩姑娘去见客呢。”
我说:“不是人人都像你,蓬头垢面从公厕里走出来也能‘以貌服人’好吗?”——即使不愿承认,事实也胜于雄辩——我的优点是白,相貌清秀,长发浓密而卷曲,但却是“收拾出来”的“美人”,要剃了头,晒黑点,再把轻飘飘的裙子换成裤子,我跟外来打工妹站一起就像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
南冰就不一样了,剃个光头晒黑点,那脸也是能上VOGUE的硬件水平,更何况她这人的身材比例就跟基因突变似的,别人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水,丫是腿。
“呵,实话。”南冰一甩头发,“姐就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棺材见了打开盖的大美人儿!”说罢,她翘着兰花指伸出一只手来,我随即像个乖巧的小太监般把手背叠到她手心下,就这么搀扶着娘娘跨进了木纹墙面的酒吧。
3
向海和王子睿已经先到了,他俩坐在沙发座里——中间隔着俩能打七分以上的美女——穿着定制西装的向海一手搂着一个。
他的精致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似由画家以炭笔起草般凛冽硬挺,多偶像剧的一幕,只可惜了丫一脸轻浮神色,硬生生把自己从“为情所伤放纵夜场”的男主给贬成了“老子就是来玩的”龙套帅哥。
穿着球队T恤的王子睿在一旁落单,也不恼,一脸憨厚地盯着身边的女人快开到肚脐的V领里那一对呼之欲出的山东大馒头。
许雯雯明显不悦地咂着嘴,化身要去村口收拾男人的悍妇,甩着膀子奔过去。依我对她的熟悉,相信她并非在为王子睿的正常直男反应生气,而是不爽自家男人在画面里被向海对比得太惨,彻底沦为陪衬。
果然她一上去就拽着他的衣领说:“这什么?你哪所学校的?小学生也敢跑来喝酒,长得老相也不行。”
“媳妇儿。”王子睿见了她,眯缝小眼里全是爱。
向海见我们来了,笑眯眯地请走俩姑娘以腾出位置,冲她们又是比画着手势电话联系又是飞吻的,扭过头却一脸正气地问:“我老婆呢?”
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他见到在吧台边站着的南冰已经换好了制服,黑色长袖衬衣和短裙,腰间还系了一条纯黑的围裙,从正面看刚巧遮住了短裙边缘——别说叫男人禁不住释放想象力了——连我这个直女看了都有些把持不住。
“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瞧那腿,又细又直,不露出来简直该判刑。”向海正陶醉呢,见斜前方仨男的瞅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他旋即凶相毕露,“妈的,看她的也该判刑,死刑。”
我心虚地咽下一口口水,转而去看正卿卿我我的许雯雯和王子睿,这画面的落差太大,视网膜有种差点儿没剥落的痛。
怎么看南冰和向海打情骂俏就能多吃两碗饭,看长得对不起群众的恋人在公众场合亲热,就跟看俩野猴子相互捉虱子一样叫人替他们害臊呢?
我叹口气,到底世界是美人儿们的。
——而我是杨杨的——抬起头,看见杨牧央像只撞进兽群的小鹿般从正门迟疑地走了进来,脑子里就瞬间服气,这人要是好看得叫人目眩,确实就是一剂迷魂药。
要是南冰和杨牧央在我面前掉一滴美人泪,我马不停蹄地交出存折,向海就算了,丫不差我这几毛钱。
杨牧央整个人像是笼罩着一层光圈——对,就是日剧里营造美少年登场时给打的那种柔光——当他那双干净的眼睛看见我,再冲我露出兔子般的小白牙,纯真一笑,我耳边就响起了背景乐,纯爱电影里那种好似清风混着香草,淡淡的暖暖的轻音乐。
现在我是越来越喜欢他,所以一见了他就双眼自带PS滤镜给美化了点儿,不多,就一点儿,把美少年给美化成了不似在人间的小天神。读书那会儿,我还嫌弃他长得像个女孩儿,娘死了——都怪我身边有个把东北爷们儿也给比下去的女汉子南冰!——其实杨牧央为人挺Man的,栽在那张天生小受脸上了。
他背着双肩包,站在嘈杂的酒吧里却像站在光尘漫天的操场上,这个永远的高中生冲我招招手,唤我全天下只有他御用的昵称:“啦啦!”
曾经我很爱唱《那些花儿》却又常常忘了词,厚着脸皮把“啦啦啦啦”那一段直唱到能接住下文为止,他就笑我,时间长了后叫着玩的外号就变成了我俩的恩爱密码,他只有说正事和生气时才叫我“艾希”。
为了讨好我,他在放学后神秘地带我穿过足球场去空荡荡的科教楼上的天台,我依他要求双手遮着眼,能听见风声里他爬上水箱的动静:“你在做什么?小心一点儿!”
睁开眼就看见他抱着一把木吉他,以笨拙的指法弹起我熟悉的前奏,以还在变声期的嗓音唱我喜欢的歌。
他柔软的发尾盖住脖子,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结实的手臂,穿着比天空要深一度的蓝色校服唱“啦啦啦啦”的模样,成了印在我心上的一页青春纪念册。我确信十年、三十年后,甚至当我老成了在早市里跟卖菜的讨价还价的阿姨,老成了坐在摇椅上流口水的老太太,也会因为想起这一页而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
杨牧央怕自己把全力演绎的浪漫变成尴尬,红了脸,我也红了脸,有些不敢看,因为这样完美的少年,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遭受过太多嫌弃了,我还以为这世上一切好的,都与我无关。
4
“你现在住在南冰那儿?”杨牧央瞪大了眼问我。
许雯雯在对面伸手想摸他,被我一巴掌拍了下去,她一撇嘴,转身无视王子睿,伸长脖子越过他去和向海聊天。
和自己的亲爹闹僵后,我不想继续在家里碍他眼,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学校住宿舍,但是被南冰径直跑来制止了:“这么一张小床位租来都是为了当仓库堆东西的,哪儿能睡大活人呢!”——她说这话时,对面床上正躺着的娇小广东妹子抬头瞪她一眼——南冰扭脸特真诚地向她求共鸣,“你说是不是?还是霍比特人好啊,一张床就跟一室一厅似的,床尾还能放个更衣间,多给地球省空间。这要换了我,不截肢根本躺不下,真你妈费钱!”
妹子差点没口吐白沫昏死在自己床尾放着的三层抽屉上。
确实家境稍好的学生都在校外租房子,也不贵,但我拿不出这个钱。
南冰邀我跟她挤一张床,引起了许雯雯的不满,她俩租的是那种一室一厅附小阳台的五十平米老楼房,许雯雯一直睡客厅,就俩姑娘还算合适,再加一人就跟往外溢水的碗里扔进一颗石子似的。
“就暂时的!你懂不懂姐妹有难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正义?”南冰跟许雯雯好一顿吵,最后她只有使出杀手锏,“成了,你房租少掏两百块,成交吗?”终于结束了谈判。
我非常过意不去,同时又有些心安理得,因为过去多少狂风暴雨,是谁一直站在南冰身边不离不弃,她清楚得很。
如同法师与战士,她在身后加血助攻,我才好在前方做一面合格的肉盾。
只要她一挥手,我就冲锋陷阵。
我和她便是这样相互依存,杨牧央代替不了她,向海也代替不了我。
不想杨牧央担心,我把经过给他简单讲了一遍,只说自己和爸爸相处不太愉快,没有细说亲爹为给儿子省学费逼闺女退学的事儿。
艾氏父女的相处模式,杨牧央也多少知道一些,以前我没少被艾曲生气哭了,在深夜埋首被窝用手机将每一条短信的字数上限打满,向刚入睡就被我吵醒的他倾诉。
“你受了委屈,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我?我会有办法的。”杨牧央有些泄气,“难道我没有南冰可靠?”的质问直白地写在脸上。
许雯雯这个肉食女,一边积极地当着男友面和向海调情,还要插话进来调戏纯洁的杨牧央:“什么办法?终于逮着借口同居了夜夜笙歌是不是?”
杨牧央一愣,反应过来后小脸噌噌地红了。
兽性大发的许雯雯一见,晾下向海就扑过来乘胜追击:“哎哟,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正是血气方刚,要是把小伙伴憋出了毛病,最后委屈的还不是——嗷,擦!”
我在桌子下边狠狠跺了她一脚,以怒目遏止:黄腔别在我家纯真大宝贝儿面前开!
狼嚎似的一声“操”瞬间粉碎了许雯雯一口一个“人家”的台妹形象,她顾不上找我拼命,赶紧故作娇羞地“唉唉”叫唤几声来挽回分数,“讨厌,艾希你踢人家干吗,逗一下他都不行么?”
我和她都爱装纯,区别是她仅在男人面前装,且漏洞百出,甚至没人意识到她竟有心扮演一个淑女,还以为她刻意模仿甜腻腻的台湾腔是为了搞笑。
扮演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对我来说却是手到擒来,感谢老天赐我一张无辜脸。
向海偶尔还能见着我和南冰说成人笑话,但高中时跟我们不是一个班的杨牧央,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他的女朋友会搜索网上的情趣用品图片,和她的好姐妹们就国际尺寸问题辩证到天明。
他着了许雯雯的道,慌张地摆手向我解释:“那种事,我真的没想过!”
“我知道。”我的男朋友这么可爱,我必须豁出全部演技来比他可爱,才不至于给他丢面子!正当我双眼含泪,脸红耳热地要倒进他怀里时,许雯雯那只母狼又发出了一嗓子嗥叫,惊得我差点没按捺住冲动吼回去,生而为人请别随地发情——
“艾希,快看。”她一手激动地拍着桌子,一手指着舞台的方向,“是地铁里的那个帅哥。”
5
在地铁里“卖唱”的帅哥叫关诚,黑皮肤染个白发,身上手腕上挂满了藏民首饰,暴露在黑色背心外的手臂上有个猫头鹰文身,穿条膝盖露在外面的破洞水洗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当啷作响的皮靴。
他这样的人,我在学校里见多了,为了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又实在没什么真本事吸引眼球,只好在外形上下功夫以区别于大众,扎一脑袋的油腻腻大辫子穿条荧光绿的喇叭裤,最后往校门口的墙上刷《唐诗三百首》,或是在深夜的望京巷子抱着充气娃娃裸奔,把叫旁人困扰的失常行为称作行为艺术——搞七搞八,说到底也就是为了把妹——
多少无知少女把他们的“神经病气质”给误读成“独特的气质”——前提是:要长得好看——许雯雯这会儿就被迷得失了神——
也是,一个翻版金城武冲你挤眉弄眼的又弹又唱,关键是还不难听,要想不动容,怎么也得有个几百年修行吧,白素贞还难过许仙的关呢。
“这种讨钱的最爱缠着我们这样脸皮薄的小姑娘,待会儿他停我们这儿唱,你们可千万别给他好脸色,叫他赶紧滚。”正在南冰警告我们时,关诚唱着歌穿过人群过来了。
问题是,南冰跟他对上眼后,俩人像是认识的,全程笑意盈盈地眉来眼去,虽然她是皮笑肉不笑,但这长得好看的俩人一对望,在观众看来,眼里全是戏,火花声滋滋作响。
等他唱罢,南冰问:“不是来找我要回那一块钱的吧?”
“一礼拜了都没忘。”关诚不愧是唱歌的,吐词儿跟有人在幕后配音似的正,“是因为我长得帅?”
“呵呵,因为少白头,在你这年纪能白成这样的忒少见了。”
“呵呵,你还是这么逗,今天坐地铁的钱,又跟哪个帅哥那儿找的零啊?”
对着“呵呵”的俩人把我和许雯雯的八卦心给撩得,差点儿没自燃。
6
“那傻×谁啊?”向海又灌下一口酒,恶狠狠地瞪着在台上唱《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关诚,因为他的视线犹如GPS定位般明显地跟着满场飞的南冰。
好事的许雯雯立即绘声绘色地给向海介绍南冰和关诚的相识经过,详细得仿佛她本人亲临过现场。
一周前南冰穿过东单地下通道要去坐公车时,发觉身上没零钱。
她握着五块钱站在宽阔的过道中央,左手边是一个卖唱的,右手边是一个卖煮玉米的,思及自己的美术生身份,最后决定支持一把祖国的艺术事业,转身就把钱扔进了关诚放在地上的吉他盒里,不等人家致谢,她又从里面挑出一张一块钱,仰脸冲他灿烂一笑后转身走人,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能在这么帅的他面前,把抠门演绎得如此潇洒的女人真是前所未见,从此他就对她念念不忘……”这一句话是许雯雯脑补的,关诚可没说。
关诚说的是:“妹妹,你要找零你不能跟我直说吗?你这种先打赏再打劫、先给糖再打脸的行为,对我——尤其是搞我们这一行的——敏感的心灵,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南冰道:“怎么,我觉得你唱的吧也就值四块了,多一块都不行,劳有所得,不可多得,这是姐对你的尊重。”
“咕噜。”关诚作势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的模样,痛苦地捂着心口,“别补刀啊。”
出了地铁后,没想到他跟在我们身后走,南冰回身与他对视。
关诚抓抓头发,一双浓眉拧在一起委屈地一笑:“我去上班。”见南冰摆明了不信,他无奈地摊开手弯下腰像骑士般冲我们鞠了一躬,站原地不动了,目送我们随人群远去。
没想到他真是来上班的!还这么巧,是在南冰打工的酒吧里驻唱。
“一个穷屌丝。”向海嘴上不屑,捏着杯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等南冰得空来我们这一桌打招呼时,他已经醉得双眼血红。
“你搞什么!”她猛地放下手中的托盘,几杯色彩绚烂的鸡尾酒和饮料差点儿没洒了,接着一掌狠狠拍在向海后脑勺上,“你他妈喝成这样,怎么开车回去?”
杨牧央拍了拍向海的肩对她说:“我打车送他好了。”他俩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时,有女生用他们做主角写过十万字虐恋情深的同人小说,复印本一册二十元。
“你请我们的?”许雯雯手快,抢先拿走了桌上最美的一杯蓝色玛格丽特。
“老板娘请的,看你们消费高——”南冰又一巴掌甩在向海头顶,“都是丫喝的!”
“冰冰,过来亲我一口。”向海可能是被打懵了,竟抓着南冰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拖,“亲老公一口。”
“发什么春啊你,要找小姐麻烦你出门左拐。”
“左拐?”王子睿困惑地接话,“好像还是一家酒吧啊?”
南冰从向海手里挣脱,怒道:“叫他带你们去,熟门熟路的,老客还能打八折。”
许雯雯在桌下掐王子睿的大腿,示意这傻子别再多嘴尽把火力往身上引。
南冰的命门就是向海,平时云淡风轻、拈花贱笑的她只要和他多说两句话,就跟吞了四川火锅汤底似的上火,这时要有什么花花草草小蝴蝶不幸进入了她的视野,通通难逃一死。
我们这群怕被殃及的池鱼,纷纷低头喝水。
借酒撒泼的向海还在勇往直前,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去搂南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冰冰,你再遇不上比我更在乎你的人了,你乖一点,别闹了成吗?你不是想开店吗?老公有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跟别人好,不要做别人的老婆……”
“装疯是吧,你丫没醉。”南冰冷笑,推他,“别耽误老娘干活。”
“你是想逼疯我吗?”向海的双眼更红了,语气也急起来,“别忘了你已经被我睡——”
一声响亮的耳光突兀地截断了对话。
南冰转身走远,台上一曲未了的关诚见了这一幕,竟跳下来走向她,茫然的贝斯手和鼓手只好以铿锵音乐填满没有歌词的空间。
虽然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聊什么,但我们都看见关诚一脸关切地与南冰攀谈,而她也没有拒绝。
向海看在眼中,高大的身躯像一面从根部被挖掘的砖墙般哗啦啦碎裂、倒塌。他陷在沙发里失神的样子叫我忍不住要去一探他的鼻息,怕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抽干了他的呼吸。
许雯雯果然也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以安抚他,却被他诈尸般毫不领情地扬手打开,空气中清脆的一声皮肉碰撞声叫大家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倒是好歹让我松了一口气,丫还活着。
他和她分手后,活得就像一具空壳,他找过那么多女人,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恨意,像是在往自己的壳里填花,他频繁地填,满到要溢出来,却始终空虚,因为这些花会枯萎会死去,而他的永生花,只有那一朵,偏偏不愿待在他壳里的那一朵。
7
众人闹到晚上八点,许雯雯和王子睿率先闪人,看他们那一脸淫荡相,我也懒得开口问是要去哪儿了。
我陪杨牧央架着脚步不稳的向海去路边打车,之后再回酒吧等南冰下班。
“我弟呢?”向海扶着一棵树干呕了半天,抹了抹啥也没有的嘴,直起腰问杨牧央去哪儿了。
“他给你买解酒的乌龙茶去了。”我转脸时吓一跳,他靠得好近。
“艾希啊。”向海伸出他那一使劲能把人轻易勒死的长胳膊圈住我的肩,“你跟冰冰那么要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俯首看我,狭长双眼在黑暗中散发着兽瞳的冷光,呼出的酒气犹如滚热的水蒸气般润湿了我的脸,“为什么她不要我了?”
他靠得太近,让我有些慌乱,并不是春心萌动,而是一种本能的抗拒与不适。长这么大,我近距离接触的异性——小时候的艾铭臣姑且不算数——只有杨牧央一个。
杨牧央的身体像是在太阳下暴晒的草垛般干燥而暖和,不带一丝攻击性。
向海让我想起丁兆冬,他们同样高大、强壮,男性荷尔蒙在他们的肢体皮肤上化作显而易见的浪涛,潮湿、幽深,汹涌、躁动,充满蠢蠢欲动的侵略性。
我不喜欢猛兽,即使它们皮毛光鲜、四肢矫健,美得惊心动魄。我深知自己的能耐,生来是一个包子,就算握着鞭子也成不了南冰那样的驯兽师。
我只想和杨牧央这样温吞的食草兽待在一起,我可以蹭一蹭它毛茸茸的头,抱一抱它纤细的腰,不用担心被尖牙利齿撕得粉碎。
“干脆我俩好吧?我一直挺喜欢你的。”
他话一出口,我面露一闪而过的厌恶,他也看见了,苦笑。
“南冰以外的女生,你都不拿她们当人么?”可以随便耍着玩。
“说真的,我不想再受折磨,傻×一样苦苦追着不会为我回头的人跑了。你是我第二喜欢的姑娘,时间会改变一切,你终会成为第一。”他的唇贴上来在我的耳边,言辞恳切,“艾希,你点个头,就当救救我。”
多狡猾的人,把不完美的情话说得如此动人。
“你们在干吗?”杨牧央站在三米开外,表情起初困惑,接着愤怒。
我下意识挣了一下身子,向海不愧是暧昧游戏的老手,他的手心稳住我动摇的肩膀,懒洋洋回过头去坦然地回答:“站不稳,借你老婆靠一下。”
“不许靠。”杨牧央气冲冲大步迈过来,横在我和向海之前,挥锤子般把手里的一瓶水砸在他胸口,“你醉得厉害。”
他的胳膊亦穿过我后背将我环在怀里,是与向海完全不一样的气息。我在微微发抖,他察觉到了,手指间加重了一层温柔的力道,他以为我被向海吓到了——这确实像我平时营造给他的印象——然而,我是有些受惊,却同时也怕他看穿我后知后觉的羞愧。
若不是清楚向海有多放荡,这个“财”貌双全的男人对正深陷于生活窘境中的我来说,实在是趋近完美的选择——可是,唯有他不行——使我立场坚定的是南冰。
“这上面说,有超过半数的女生,她们的男朋友是被闺密抢走的。”南冰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时尚杂志,她站在走廊里,半截身子探进窗户来摊开给我看,修得短而圆润的透明指甲“啪啪”戳着上面的内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要敢喜欢向海,我杀了你。”
我曲膝跪在椅子上,手撑在课桌,笨拙地向她发誓:“不会的,我就算要死了也不会抢你的东西,真的,如果你喜欢杨杨,我也会把他让给你,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在向海之前,在杨牧央之前,在许雯雯之前,在我陷入自哀自怜的流沙时,第一个伸出手来拉了我一把的是南冰。
“逗你的。”南冰见我一副要急哭的丑样子,合上书随手丢到一边的课桌上,双手抱在一起趴在窗框上,扬起下巴歪嘴一笑,“不过,要是向海必须属于别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话虽这么说,她的神态却悠闲自得,对于谁将与自己共度一生,她有无坚不摧的自信。
没多久后,她做的决定,只偷偷地对我说:“艾希,高考完了,我就和他分手。”
在精神险些——虽然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出轨的瞬间——我没有忠贞不渝地想到杨牧央,却是第一时间告诫自己,决不能背叛南冰——我是有些愧疚的,有时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真如艾曲生责骂的那般冷血,将凡事计较得分毫清晰。
做这件事,我可以得到多少,又要失去多少,是否得不偿失?失去的那一部分,有多重要,还能不能挽回?我的理智跃于情感之上,飞快地打着算盘。
啊,我可能真如许雯雯所说,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贱人。
可我隐藏得很好——
我捧着杨牧央的脸,亲上一口,他立即羞得像一朵膨胀的棉花糖般扭了扭身子。
老天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要知足。为了看一眼白了发的他颤颤巍巍地为我弹吉他唱情歌的模样,真有必要和他谈一辈子的恋爱。
“呵。”向海斜了我们一眼,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后冷冷地说,“秀恩爱,分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