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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12年12月17日,一大早我便独自乘地铁2号线去浦东国际机场。姚霖凯最终没能说服我去他家,或者换个说法,在我把陈闵雯即将回上海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便不出意料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中。我看到一家靠近地铁站的快捷酒店便说要住这里,他不再说什么,跟在我身后,在办理好入住手续后,默默将我的行李提到房间,转身离开。我和他分站在电梯的里外两面,他神经质地不断用手指去戳关门的按键,像是一秒也不想面对我——也许因为看到我,就会想起我刚才说的话,就会不得不想起陈闵雯。

他紧皱眉头的脸孔很快隔绝在电梯门之后,今晚对他来说,将会是一个无眠之夜了吧。我感到歉疚,可是我又何尝能睡得着?对于姚霖凯来说,无眠是因为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心结,而我呢,我将面对的是走投无路的茫然,以至于是毫无还击之力的,绝望。

现在的我是多么害怕一个人的夜,那是被恐惧与回忆吞噬的暗,脑中是这些年来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石胜,从十三岁开始,那个腼腆沉默的少年,到二十岁时无微不至的青年,再到九年前的那一天,他掩饰在极度愤怒后的悲伤……我竟要到了再也没有退路的如今,才懂得当中的心碎。

我看着酒店窗外整夜不灭的灯光,被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死死拽住。我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和石胜处在同一个城市了,可是我从未感到离他这样远……这一刻我痛恨起上海,这个巨大的,如迷宫般的城市,只会分隔出一道道平行线,将那些想要交集的人隔离在各自的轨道,成为一辈子的陌路人。

如果我们还在南城,在那个弹丸般狭小的地方,我是不是可以多一些办法去寻找,可以早一些地找到他,可以多一些时间陪在他身边……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将不得不更早地和他一起去面对结局?

我攥住胸口的衣服,觉得心脏快要被这个抉择逼到停止跳动——没有出路了吗?没有第三个选项了吗?我到底该不该,去找石胜?

“阮丛!”

刚到航站楼,就听见陈闵雯的声音远远传来,我顺着声音望过去,她混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外国人当中,黑棕色波浪般长卷发和窈窕身材显得很是抢眼。我与她目光交汇,她马上露出舒了口气的表情,加快脚步向我走来。那副兴冲冲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三十岁人该有的沉稳,倒像是迫不及待要去春游的小孩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许久不见的陈闵雯,我这几天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倒没由来地舒缓了一点,脸上也能自然地露出笑意:“陈——”

我还来不及喊出她的名字,陈闵雯已经冲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声音颤抖地说:“阮丛,阮丛!太好了,总算见到你了!”

我被她这时隔几年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感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些许室外带来的寒气正传递过来。可是,我毕竟也是感慨的,再见到旧人,也是真的从心里感到高兴。僵硬的身体渐渐自然起来,我挪过脸看着她:“你要不要这么drama,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重聚,只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旧了。”

她笑得越发开心,眼尾延伸出皱纹也毫不在意,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边走边说:“可不是失散多年,你算算我们都有多久没见面了,少说也是三四年了吧,能不热泪盈眶吗?”

我们两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像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手勾手坐上回城的地铁,叽叽唧唧地说话。我心里不是不疑惑,什么时候我竟与陈闵雯这般熟稔?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几年前我们分开时,关系并不十分密切。我和陈闵雯,从“敌人”,到彼此了解,和解,后来到了神交的地步,始终算不得闺蜜。可为什么分开了几年,再见面竟没有丝毫生疏,反倒亲厚许多?我坐在地铁上,一面应和着她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许久不见的旧友。

我还记得我离开上海时见的陈闵雯一面,那时的她刚刚结婚,按照常理,正该是最意气风发、甜蜜幸福的时候。可那次见面,她却像是生了场大病般,原本就苗条的身材变得骨瘦如柴,那种曾经令我很是讨厌的高高在上的气势全然不见,眼睛里活泛的光彩也变成了静默的阴郁。那时她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别怪我没发你喜帖,我是没脸见你的,阮丛……”

我当然不会怪她,毕竟这之前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巨变,无论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样子的陈闵雯,觉得心疼。

是的,心疼。也许是女人对女人的同病相怜,我只是觉得,陈闵雯这样美丽这样骄傲的一个女人,最终所求的不就是那一点点的幸福吗,可为什么却还是得不到。她,和我……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命运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令我们不得不与所渴求的幸福擦肩而过?

而现在,许久不见的陈闵雯依然是美丽的,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美丽沉淀得更醇厚,不刺眼,值得一品再品了。可是为什么,在她的说说笑笑中,眼睛里的阴霾却始终不散?我原以为那只是因为长时间飞行和时差导致的疲惫,可我越观察,便越觉得那是一抹似曾相识的阴郁,就像几年前她结婚时那样。

“欸,阮丛,你现在住哪儿?”

“我……”我顿了顿,避重就轻地说,“昨晚上才到的,随便找了家酒店住。”

“那也算上我好不好,我来得太急了也什么都没来得及订呢。”陈闵雯眼睛一亮。

“可是,你在这边不是有亲戚的吗?”我只是随口一问,却见她神色暗淡下去,心中便有了猜想,“怎么?你还没告诉家里?”

“我只是想着咱们这么久没见,可以好好聊一聊呀,怎么,你是不待见我?”她开玩笑地想把这问题糊弄过去,笑容却变得不自然。

我心里一沉,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这样迫不及待,甚至可以说是慌不择路地回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犹豫再三,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地拖下去只会让我越来越不安,便还是决定问出口:“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回来呢?”

陈闵雯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来,她撇开脸,避过我的注视:“什么为什么,就,突然想回来啊,想家了啊,就这样。”

她蹩脚的解释前后自相矛盾,我继续质问:“要是想家,为什么又不告诉家里你回来了?别跟我说想给他们意外惊喜什么的。”

话说到这一步,陈闵雯脸上那种伪装出的笑意终于褪去,变成了一种疲惫的自嘲。她用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才语气虚弱地开口说:“阮丛,我要结婚了。哦不对,”她无力地弯起一边嘴角,“准确地说,是二婚。”

在学校里再见到姚霖凯,已经是四月了。学校里的樱花开得正好,除了学生,每天都有校外的人来树下草地上,铺红白格子的塑料桌布,几个人挤在上面闲聊、拍照,一副惬意的样子。比起别人在树下赏樱,我更喜欢路过樱树时恰好吹一阵风,粉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如雾如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樱花这种植物,只有在凋落时才是最美。

和姚霖凯的相遇却丝毫没有这般不食人间烟火,反倒是在炊烟最盛的学校食堂。自从和宿舍里的易嘉燕、郭云芳在电影院不欢而散之后,我便恢复到了一个人吃饭、上课的日子。也想着要认识一些别的朋友,可我从来不是社交型的性格,与人相处总是处于被动。再加上易嘉燕和郭云芳在班上很吃得开,和她们交恶以后,原本待我还算熟络的同学不知是听说了什么,也渐渐淡了去。

那天我独自在食堂吃饭,学生渐渐多了起来,突然听见有男声喊我名字:“阮丛。”

我肩膀微微一颤,认出那声音是姚霖凯。很快,他便穿过人群,出现在我面前,笑着说:“好久没见了。”

“是啊……”我不自然地附和着,仿佛越来越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他倒是什么都没有觉察的样子,抬着餐盘问:“你这里还有人坐吗?”

食堂里的桌子都是四人桌,我摇摇头,姚霖凯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身后就蹿出两个男生,大大咧咧地往对面一坐:“姚霖凯,你小子行啊,你这桃花开得比路上的樱花还要旺,这么挤的食堂还让姑娘给你占座!”

姚霖凯叹口气,在我旁边坐下,苦笑着指着对面两个男生说:“阮丛,他们和我一个宿舍的,你别听他们瞎说。”

上学期在公开课上我也曾见过这两个人,看起来和姚霖凯很是要好的样子。当中一个剃着平头的男生听了姚霖凯的话,倒是越发来了劲,将碗筷放下,眉飞色舞地说:“诶,前两天那个上戏的美女可是我亲眼所见,你赖不掉的。”

我手里的筷子“啪”一声落在地上,我愣了两秒,才想起去捡。姚霖凯下意识也弯下身帮我捡,他手臂长,稍稍一弯腰便可够到地面。从我的角度看去,是他修长的手指,骨节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突出,让人觉得适合去弹钢琴。

他很快帮我捡起筷子放到桌上,说:“我帮你去拿双新的。”

“不用不用,”我慌忙直起腰来说,“我自己去就行。”

话音刚落,姚霖凯已经站起身:“你坐着吧,我马上回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就见对面两个男生一脸促狭的笑意,相互揶揄:“好好学学什么叫‘绅士风度’吧,莽夫。”

“得了吧,粗汉,你嘴里的醋意都能腌两大缸辣白菜了,人家这个命是你羡慕嫉妒恨不来的,洗洗睡了吧,啊。”

他们说完,便同时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打量起我,让我越发不自在起来:“有、有什么事吗?”

“你是姚霖凯的?”

“老同学……”我斟酌着拣了个最稳妥的说法。

不想剃平头的男生却突然咧开嘴笑起来,大力拍着另一人的肩膀说:“看吧,我就说她不是姚霖凯的那个!哈哈,愿赌服输,下个星期的伙食靠你了啊!”

“靠!”输的人一脸挫败,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像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你你,姑娘你怎么能不是姚霖凯的女朋友呢?!你知不知道这直接关系到我一个贫下中农整整一个星期的生计,生死攸关哪姑娘!”

我总算知道了他们的用意,觉得又气愤又窘迫,以及隐藏在心底深处,被刺中的痛感。不由冷下脸来说:“我是让你们打赌玩的吗,无不无聊。”

“哟,姑娘脾气不小嘛,难怪到现在也只是‘老同学’咯。”男生靠在椅子上,双手悠闲地抱在脑后,语气有些讥讽地说。

我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抠住膝盖。

“哎呀,他这个人嘴最没轻没重了,你别放在心上。”另外一人连忙打起圆场,“其实是昨天一个上戏的美女来教室找姚霖凯,他又不肯交代实话,我们就打赌玩呢,不是有意的。”

我心里更加往下沉,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只不过短短一个月,她——陈闵雯同姚霖凯已经走得这样近了吗?我忍住不断加剧的心跳,装作随意地说:“哦,那个女孩我也见过啊,她来找姚霖凯什么事?”

“好像是家里让她拿什么东西来给姚霖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你自己问他吧。”男生说着往我身后一指,我回过头,他就站在我身后,把一双新拿的筷子递过来。

“谢谢。”尽管知道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教养,而不会有更多的用意,我依然会被这些小小的细节所温暖。

“你们聊什么呢,说得这么起劲?”姚霖凯重新坐下。

“当然是昨天的上戏美女啦,人家都直接找到教室来了,咱们专业就那么几个女生,都是比爷们儿还纯的爷们儿,突然天上掉下来来那么一个林妹妹,我看昨天不少哥们儿眼睛都冒光了。”

姚霖凯脸色微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别听他们乱编,其实就是寒假里我把陈叔叔的病通知陈闵雯那件事,她家里非让她带些土特产来谢我,我也不好不收。”

我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眼睛却不敢看他,死死盯着碗里还剩一半的饭菜。其实我还有什么可去挣扎的,在南城时我便已想到了回到上海后会发生的故事,一切不过是按照我预想中的剧本一幕一幕上演罢了。但令我如鲠在喉的是,为什么这部剧的女主角,会落在陈闵雯身上?

配得上姚霖凯的女孩,她必须美丽、聪慧、善良,她必须落落大方、善解人意、进退得体,她必须温柔而不失主见,必须才华与气质兼备……也许,她必须近乎十全十美,否则又如何当得起这个所有人眼中“完美”的男孩?也许只有这样几乎不存在的女孩,才能让我心服口服地斩断那漫长的情愫,让我彻彻底底地死心,甘愿把自己埋入尘埃,仰望并且祝福他和她。

可是,为什么会是陈闵雯?为什么要是陈闵雯?!

回到宿舍时郭云芳和易嘉燕正有说有笑,见我进来,两人立即停下来,瞅了我一眼,凑到一起改为窃窃私语,像是怕我偷听一样。

我坐在位置上假装看书,却听见她们时不时地窃笑,背后便像爬了满身的蚂蚁一般不自在。我知道她们就是想要孤立我,想要让我不舒服,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对抗方式就是不去在乎。可是“无所谓”这三个字说出来容易,但心里却与之背道而驰,越想要不在乎,便越是在意。

很快我便坐不住,起身走出宿舍。关上门的刹那,里面爆发出响亮的嬉笑声,不管她们笑的是不是我,这声音都无疑在宣告她们的胜利。

我手足无措地走在校园里,像个被抛弃的孤魂野鬼,心里的怨气无处可发,最终只能酿成苦酒,若是能将自己灌醉也好啊,醉了,就能忘记为什么我这么没用,这么懦弱,为什么我远远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坚强?

不知不觉走到图书馆时,看到王洁正抱着一摞书走出来。这个来自陕西农村的女孩虽然与我同寝室半年了,我对她却几乎一无所知。她总是最早起来去上早自习,最晚一个才回来,上课的时候她永远坐在第一排最正中的位置,从我常坐的位置望过去,始终是一个挺得笔直的背影和一束乌黑的马尾。

王洁也看见了我,朝我招招手。她穿着牛仔裤、运动鞋,上身套一件宽大的运动外套,样式很像是中学时发的校服。她几乎是日复一日地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我偶然瞄到过她的衣柜,不同于郭云芳、易嘉燕她们那种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王洁的柜子里只铺了一层叠放整齐的衣服。她的日常用品也同样是干净却陈旧的。不难看出她的家境不好。

“你要回宿舍了?”我问。

“不是。”她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前面,“我去食堂。”

现在已是中午一点,食堂早已被饿狼一样的学生风卷残云般扫个干净,我不由疑惑:“现在食堂没什么吃的了吧?”

王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你来图书馆看书?”

“我随便走走。”我搪塞着。

王洁的眼中浮现出了然的意味,原来连一向不理闲事的她也知道我如今在宿舍的处境吗?我不知道要走去哪儿,下意识就跟着她往食堂走。

四月暖融融的阳光填满这短暂的午休时光,远处的运动场上不时传来篮球比赛的呐喊声,但近处的教学楼又是一片安静的样子。我走在这一静一动围拢而来的缝隙中,觉得心里像是钻满了小虫,啃噬出一个个细密的小洞,纷纷往外溢出。

“王洁……”我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

“你怎么会选择来这个学校的?是早就打算考来上海吗?”

她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说:“没什么早就打算,我是想去北京的,差几分,被这里录取了。”

她的普通话里带着些许陕西方言的调子,不知为何却让我莫名感到几分亲近,以至于跨过平日里两不相交的界线,大胆地问:“那你来这里读书,会觉得挫败吗?”

王洁像是看什么稀奇事物似的打量着我:“怎么?你觉得考来这里很挫败?”

“不是啊,当然不是。”我连忙否认,“我妈是留在云南的上海知青,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考上海的大学,回到上海。”

“那是你妈的想法吧,你呢?”

她看似无意地问了句,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马上回答。尴尬地停顿了几秒钟,我才小声说:“我、我……当然是一直也想回上海的。”

“这么说很奇怪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应该是在云南出生,在云南长大的对吧?”

“对。”

“那就是了,为什么你说到上海要用‘回’字呢?你应该是读大学后才来的上海啊。”

我呆呆地半张着嘴,如果不是她提醒,我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用词。此刻脑中下意识就浮现出常年来母亲一遍遍的说辞:“因为我妈是上海人,我的老家当然是上海啊。”不知不觉中,我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起来,像是在维护什么似的。

王洁倒是没有察觉出我的辩白,继续说:“只听你说你妈妈是上海人,那你爸呢,也是上海人吗?”

我顿了顿,语气顿时弱了一半:“不是,我爸是云南本地人……”

“对啊,那你为什么不觉得自己是云南人呢?你爸是云南的,你又从小长在云南,不管怎么说云南才更应该是你的老家吧?”

面对她的质疑,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还击之力。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去年那个荒唐的晚上,我在陈闵雯的朋友面前一句一句揭开她隐藏的“秘密”——此时此刻我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同当时她脸上一闪而逝的仓皇一样?

也许是我的脸色微变,王洁十分识相地改了口:“我就随口说说的,你觉得你老家是上海,那就是上海。对了,你不是问我考来这里会不会觉得挫败吗?”她的神情变得认真,“不会。”

“我家在陕西一个很偏僻的农村,去县城都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我是家里老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个小我两岁的妹妹。我哥哥姐姐只上了中学就出去打工,供我们两个小的读书,去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觉得我成绩最好,最有出息,都指望着我。为了供我来这边,我妹妹也辍学去打工了。”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悲伤。

“所以我怎么会挫败呢?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那都是我们村里的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啊。我就觉得,不管考去哪里,只要是大城市,我就一定要留下来,迟早把我家里人都接过来,绝对,绝对不要再回去。”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像是在讲述什么亘古不变的真理似的。

我还陷在她的讲述中迟迟回不过神,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食堂门口。她冲我摆摆手算是告别,径直走了进去。食堂里已经没几个学生,几个阿姨正忙着收拾剩菜。我看着王洁大步跑过去,买了一个馒头,想来已经是又冷又硬的。又去盛了一碗菜汤——这个时候恐怕只剩下些冷油和残渣碎屑了,放汤的桶足有半个人高,她瘦瘦弱弱的一个人,勾着腰将长柄汤勺沿着桶沿放下去,静置了两秒钟,才慢慢地提起来,为了能多捞到一些菜渣。

我记着学校食堂一个馒头卖五毛钱,菜汤免费供应。王洁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一口馒头一口汤,就这么吃着花了五毛钱的午饭。偌大一个食堂,她小小的身影置在角落里,那样单薄,那样不起眼。

我想,从她来上学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过的吧。

听了王洁的话之后几天,我发现自己陷到了一种隐隐的混乱中——我是真真正正地头一次开始想,所谓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我竟去把厚厚的词典翻了来,看上面白纸黑字地印着,“故乡,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这明白无误的解释,却叫我越发寻不到出路了。我如今十八岁,生在南城,长在南城,那么我便该是南城人了吧?可奇怪的是,每次提到“故乡、老家”这样的词,我的反应永远只会是“上海”两个字。

我甚至记起了小时候,爸妈还没下岗,我们一家住在工厂的家属区,念的也是厂办幼儿园。在那时不过四五岁的我已经尝到了被排斥的滋味,原因竟然是因为我的口音——因为听着我妈那奇怪的说话方式长大,我多少也被影响,甚至因为觉得妈妈的话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还特意去模仿她。结果在幼儿园里,我因为这种语调成了别的小孩眼里的异类、怪物。再加上我妈那种自诩为上海人的做派早已让厂里的人看不惯,小孩们听了大人的闲言碎语,便联合着将我孤立起来。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说话的方式改成了南城方言,别人大概很难想象,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在心里记着别人平日里的说法,回到家后趁着大人做饭、看电视的间隙小声地一遍遍练习着。即便这样,和别人说话时我依旧很紧张,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不要把“你”说成“侬”,把“我”说成“吾”,这让我讲话总是慢吞吞的,让人不耐烦。时间一长,别的小孩也不再愿意同我讲话了。

想到小时候,我突然记起来,当时幼儿园里上海知青的孩子不只我一个,有姚霖凯,似乎,还有石胜?

这是一个多月来,“石胜”这个名字第一次明确无误地跳出来。而之前的时日里,这个名字更像是一味毒,光是隐隐闪过,便已让我胆战心惊。

我其实想不起小时的石胜是什么样子,甚至对他所说的“初中同桌几个月”也没什么印象,他对我来说一直是无关紧要的人,可是为什么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却一次次在我脑中掀起翻天覆地的爆炸,一次次让我陷入落荒而逃的境地——

是的,那次去甜品店我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彻彻底底地拒绝他,最终事情的发展却再一次让我逃了——是真的逃。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撞倒在地,连角落里瞌睡的花猫都被吓出了怪叫。然后在他愕然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跑出那家小店。一边跑,一边感到脸颊上的滚烫,似乎就是从刚才被他的嘴唇触碰到的耳垂上开始蔓延。

回想到这里,我的脸颊仿佛要再次热起来。我不由有些没由来地恼恨,你石胜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被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摆布?我喜欢的……我真正喜欢的人,是姚霖凯啊。

我愤愤地翻身下床,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姚霖凯应该还没睡。我来到走廊上,拨下他宿舍的电话。我想见他,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见到他,我想看到那张在心中描画了无数遍的眉眼,想看到他安慰人心的微笑,想问一问他,觉得自己是哪里人,会把哪里当做自己的故乡?我甚至觉得,无论他给出的答案是什么,上海也好,南城也好,只要他认定了,我便仿佛也能跟着安下心来,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他愿承认哪里,我便在哪里。

电话响了两声被人接起,是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喂,找谁?”

我想起这是那天在食堂吃饭的其中一个男孩的声音,吸了口气说:“你好,我找姚霖凯。”

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听出了我是谁:“哦,你是食堂的那个嘛。”

“……嗯,请问姚霖凯在吗?”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玩味:“奇了怪了,怎么你们找起姚霖凯来都像是约好了似的?”

我心里一动:“什么?”

“就是那个上戏美女啊,才打电话叫了姚霖凯出去呢,好像是在图书馆那边碰吧,也就五分钟前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经离开宿舍楼,正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一阵晚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我觉得浑身发冷,这才发现自己套着件只在宿舍里穿的短袖旧T恤就出来了,手臂上已经冒起一片细密的小疙瘩。

我下意识地抱起胳膊,却看见左手上狰狞的旧伤就这样袒露在昏黄的路灯下,慌忙用右手挡在外面。随着风起,道路两旁的樱花花瓣纷纷落下,像下起一场白色夜雨。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划过远处角落里的一点黑影,迟疑了一下,又艰难地看回去——

那是姚霖凯与陈闵雯。

他们站在无人的樱树下,他的手捧住她的脸,她的手环住他的背,飘落的樱花是朦胧的烟和雾,美得像是在彼岸,连他们的人,他们的热吻,都随之变得不真实,像镶嵌在粉白色锦盒中的宝石,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不,是让我不敢直视。

我右手的指甲狠狠嵌入左手手背里,像是揪起了旧伤未愈时撕心裂肺的痛。唯有这疼痛能让我清醒,能让我选择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转过身,挪开僵硬的脚步,往回走。

我无知无觉地走着,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连疼痛都不再容得下,只有被洗涤出的惨白,那些往昔的时光,那些刻骨铭心的思念,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都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被淬炼成一把歪歪扭扭的匕首,泛着寒光,痕迹粗糙,唯独剑尖锋利——置之于死地般,捅进心里。

我最终再一次停在了走廊上的公用电话前,像是从来没见过一般盯着电话看了很久。然后,我伸出手,慢慢地拨出一串号码:

“喂,石胜吗?我是阮丛,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见你。”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陌生的女声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我在学校大门外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前。我正要避让,却见驾驶室的门打开,石胜从车上下来,看到我,脸上便浮出笑容:“等很久了?”

我有些回不过神,怔怔地说:“没有……”

“我刚好替老板把客户送去酒店,就接到你电话了。”他一边说一边替我打开副驾室的门。

我迟疑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校园里影影绰绰的樱花树影,坐进车里。

石胜关上门,从另一边上车,驶离了学校。

熟悉的学校很快被抛在身后,汽车驶上高架,两侧建筑中的光织成光幕,我侧头看着车流,不知道将被带去哪里,却也不想开口问。

“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是出了什么事吗?”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石胜打破了沉默。

我视线的余光里看到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不同于姚霖凯修长的手指,是大而有力的。我像是被什么人附身一般,嘴角翘出弧度,用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语气说:“你不高兴吗,你不想见我?”

“不是,我……”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有些措手不及。一辆车从对面驶来,刺眼的车灯扫过,我甚至借着这一瞬间强烈的光线看到他变得通红的脸。

“你、你要是只想出来散散心的话,我们就在这附近转转,等会儿我就送你回去。”他不知道我看到了羞红的脸,声音里还是竭力装出的平静,却已能让人觉察出微颤。

“不!”我脱口而出,“我不要回去!”看到他惊奇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仪,便很快又恢复成那种假惺惺的语气,“我不想回去,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可以去吗?”

石胜踌躇着,我知道他心里的疑问,但他最终没有追问“为什么”,而是掉转方向盘,向东边驶去。

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默,这很好。我开始觉得,和石胜在一起时最好的,便是不用绞尽脑汁地打破沉默,也不用担心沉默会制造出尴尬。

汽车渐渐驶离了市区,沿途的建筑变得低矮而稀疏,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儿,我也不在乎。只要今夜让我逃离开那个令姚霖凯和陈闵雯在一起的噩梦之地,去哪里都无所谓,也不觉得害怕。

车开了很久,暖气让我逐渐放松,迷迷糊糊地靠在座椅上。就在我即将睡着时,石胜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说:“下来吧,我们到了。”

我强打精神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下几乎看不到建筑物,像是来到了一个极为空旷荒凉的地方。看了眼车上的时间,4点30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我下了车,顿时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阵哆嗦,困意全消。石胜连忙脱下外套披到我身上,自责地说:“都怪我,忘了你穿这么少,还带你到风这么大的地方。”

厚外套将他的体温传到我身上,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连忙想推辞:“不用不用,你这样会感冒的——”

不等我说完,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外套拉链整条拉起来,将我的半边脸也拢在竖起的领子里,也挡住了我正想婉拒的话语。他退后半步看着罩在宽大外套里的我,像检视了一遍是否还有地方透风,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说:“走吧。”

他走在离我一步远的前方带路,合身的T恤勾勒出他紧实的胳膊,宽阔的背影让人没由来地觉得心安。空气里是越来越重的湿气,走了十多分钟后,前方豁然开朗,黑夜中大片的滩涂隐约了轮廓,只有星星点点的水洼映着淡淡的月光,像撒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

“这里是……海边?”我不确定地问。

“长江入海口。”石胜说着,语气像是分享秘密基地的小孩子一般有一丝炫耀的成分。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一定没看过长江入海口的日出吧?”他虽是在询问,语气却十分笃定,“我想带你看点儿不一样的,你没看过的东西。”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碎碎地搭在额头上,让他添了几分稚气。

我有几秒钟的失语,心里那个被晚上所看到的一幕捅开的窟窿,好像因为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填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了些许重量,不再是空空荡荡。我觉察到心里的动摇,连忙制止自己往下陷,将那伪装的面具重新戴上:“呵,这是你第几次带女孩来看日出?”

“没有!”他有些气恼,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只有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像是含住了一把沙,咽不下去,想吐出又被看不见的手捂住嘴。那沙砾断断续续地漏进我心里,搅得生疼。

“对不起,我不是想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我只是……”过了半晌,我小声地开口说,“只是羡慕你。”

“为什么?”他不解。

“你很早就来了上海,你对这个城市已经这么熟悉,能把上海话说得听不出一点儿破绽,知道藏在巷子里的小店,知道很多人不会去的安静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人,父母当中有一方来自上海,另一个则是南城人,在像我们这样的人里面,你已经是值得羡慕的了,不会有人怀疑你是不是这里的人,你自己也不会怀疑。”也许是这空气太清冽,也许是这地方太空旷,也许是这夜太寂静,让人不知不觉就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石胜沉默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因为这件事不开心的?”

“……”我不置可否,就算已说出了大半心声,剩下的秘密也会烂在心里——我不可能告诉他,我是因为姚霖凯和陈闵雯的事而不知所措,就让他这样误会吧。

“你难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吗,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里的人,不知道该归属在哪里?”我说。

他看了看我,转头看着远处河岸朦胧的轮廓:“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有这么重要吗?证明自己是上海人,还是南城人,有这么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是的,这对于人们的生活来说,其实根本是无足轻重的问题吧,可是为什么我仍旧如此在意,如此不遗余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是属于这个城市,而不是几千公里之外那个籍籍无名的小城?这样的求证本身就很奇怪吧?

“我觉得,我们来自哪里,一点儿都不重要,我只想,”他踌躇着,重新望向我,“想着我们以后要在哪里。”

仿佛是为了见证他眼中的诚挚,等待已久的太阳在这一刻缓缓跃出地平线。起初是彼岸的黑暗边缘泛出的紫红色轮廓,渐渐地,灰白的天空铺陈开透亮的蓝,太阳一点一点冒出头,像是裹了层灰色雾气般呈现出暗红色。它越升越高,体内的光亮逐渐挣脱开束缚,一丝一缕驱走周遭的灰暗,原本由灰黑白三色构成的起伏——河堤、海岸、滩涂、芦苇、船只、波浪……一切都披覆上金色的光,一切都在光亮中拥有了明与暗。和缓的潮汐涌上河滩,芦苇荡随着波纹飘摇了形状,像一块随风变换着褶皱的金色纱丽,拂过之处皆是莹莹碎光。

石胜的眼睛亮得像是含住了朝阳,我被这太过温柔的光亮蛊惑,仰头看着他,喃喃地重复:“我们?”

“我们。”他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脸,温热的气息打在我脸颊上,“我,和你。”

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就在昨晚,我亲眼目睹着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彻底地从我的幻想中抽身而出。可短短几个小时后,便有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温柔地为我造了一个新的梦幻。

我闭上眼,感受到他略微干燥的嘴唇覆在我的唇上。他的身体被风吹得冰冷,可他的气息却这样热烈。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在这笨拙而炙热的探寻中哀伤地想,这就是,我真正爱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在乎的,我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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