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给自己的书写序时,我最好的一个朋友还在觊觎e-Bay上的一个八仙杯,而这次写序的时候,他显然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个他了,可喜可贺——他底气十足地从网络浏览阶段顺利毕业,直接跑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中国文物展去了:一边对着一个雍正官窑珐琅彩花纹碗义愤填膺,一边却又深切表达了他对那个碗的爱慕之情(……)。
与此同时,通讯录里,他的状态档默默地换成了“难道我真的要抱着官窑出的饭碗到大街上要饭吗?果然是一件‘杯具’……”
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买得起他人生中第一件古董的。
早晚有一天……也就是未来?
在幼儿园人生中第一次被罚站,第一次被家长以外的人扇巴掌,领第一份薪水缴第一次税,第一次对家里的装修方案拥有表决权(即抗议三姑六婆在你自己房间的窗户前挂上“粉红色大花”窗帘的权利),第一次听说逃票加罚全价的百分之四十后盘算游说父亲赞助自己的第一辆二手车,第一次目击交通事故里的遇难者能被碾到多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法定免责的最后一天……
分水岭太多,多到有一天终于发现自己再也绕不到那个计划中的明天了。
我第一次明确地追星是在初中的时候。受杂志广告的蛊惑买了套生日纪念书,发现自己跟胡适“共享”一天生日的时候,臭美得不得了,就差跟我妈叫板说“看见没有,这位胡先生可是国学大师——话说,你还要坚持强迫我学习线性代数这么折磨人心的玩意儿么”——虽然在那之后,我听说了越来越多的“有人和迈克尔杰克逊一天生日”“有人和舒马赫是小学同学”“有人和乾隆是一个星座(……)”。宿舍室友通宵卧谈的时候,有的沾沾自喜地标榜道:“我生日可是中国法制宣传日哦!”另一个女孩子立即叹了口气,无比幽怨地说:“我就比你早生了三天——就轮上个艾滋病日……”
十几年后的今天,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午休的时候办公室依然很忙碌,搬运样书的工人,送达快递的邮递员,分发外卖的同事……赶图的赶图,赶文的赶文,催稿的催稿,人仰马翻。
我一边读秒等着饭盒里的泡面泡开,一边随手翻着网页,在冷笑话区读到了胡适当年留学时写的日记。
“7月4日
新开这本日记,也为了督促自己下个学期多下些苦功。先要读完手边的莎士比亚的《亨利八世》……
7月13日
打牌。
7月14日
打牌。
7月15日
打牌。
7月16日
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定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记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7月17日
打牌。
7月18日
打牌。
……”
我笑不太出来。
我甚至有那么点儿慨叹。
大腕就是大腕,随随便便就能感染众人。
好多好多年前,他给你一线希望,觉得在未来一定会有一个相似的未来,让你欣喜若狂;好多好多年后,他给你一个绝望,看见那越来越近的未来早就变成了沮丧。
我有很多梦想难以实现。
所以我需要一个英雄,最好起点不高,然后有点儿偏执,不要太世故,也不能太愚蠢;他年轻,他会犯错误,出洋相,也要受欺负,要真实,要惹人怜爱,要具备所有主角该具备的素质,和每一天每一天循环往复的生活形影不离,服帖地契合所有我想要的感动。
这样他才能在我的心里站下脚来。
然后我就能心怀期待,看着他披荆斩棘,看着他一路向前,看着他以我喜欢的姿态,迎接一个起码比我更好的未来。
等了很多年后这个理想中的角色还没有出现,我有点儿等不及了。
所以我决定写一个出来。
他叫黄一鹤。
“我叫黄一鹤,黄是黄粱一梦的黄,鹤是不舞之鹤的鹤。”
“之前有人以我的语气写过一篇文章,把我说得毫无缺陷。我稍微有点儿心虚。”
“我有两位关系紧密的室友兼朋友,他们一个圆滑世故,一个锋芒毕露,于是我只能把我自己的性格保持在最中间的地带;”
我有一位非常出色的师姐,勇猛刚强,吃苦耐劳,于是我只能在她光芒的覆盖之下,做中规中矩的事,说温温软软的话,扮演着全剧中唯我讨巧的美好角色。
“我有一位混世魔王般的师父,要业务有业务,要资历有资历,呼风唤雨,璀璨夺目;我还有一大票性格鲜明的师弟师妹,见过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当事人,在检察院实次习都能遇见外貌英俊为人伶俐童心不死的领导,更别提那些居然只露了一面就令人印象深刻的犯罪嫌疑人甲、发型屋小弟乙了……”
“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路人,各种寻常,各种暗淡无光。”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我其实是主角。”
“……”
“主角?”
“是故事最多的那个人么?”
“是注定要吃各种苦头的那个人么?”
“是怎么折腾却都折腾不死的那个人么?”
“是肩负着很多很多人的梦想的那个人么?”
“是直到有一天老了死了都还能勉强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美好念想的人么?”
“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现在整理好衣领和袖口,拉平这一身的褶皱,打起精神,用尽力量摆出主角该有的姿态,去迎接那专属于英雄的高光掌声和特写——”
“还来得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