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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鲲鹏盟

街上人喊马嘶,显然已经有几路追兵向这边赶了过来。

袁昇只扫了一眼,便看出来人是以刑部和御史台为主,当然还有金吾卫的人马。自己的辟邪司虽然隶属过金吾卫,但这时节,金吾卫内的那些熟人谁也不敢贸然徇私。

袁昇扯了一把范平,两人混入惊呼奔走的仓皇人群中,仗着衣饰寻常,很自如地从一队气势汹汹的刑部差役间穿了过去。

眼见就要平安地转过街角,猛听得一声断喝:“袁昇在那里,不要放走了这大逆之徒。”正是林啸的怒吼。

袁昇只觉浑身不自在,不由一个哆嗦,苦笑道:“适才光顾着得意了,没想到林啸也有些贼机灵,竟给我们两人偷下了神鸦咒。”

神鸦咒是一种专门用于追踪的秘术,中咒之人因为衣服上附着施术者偷弹上去的香灰泥屑等物,哪怕是跑出百十里地,也会被施术者运使咒力找到。

几道人影如飞般掠来,袁昇瞄了一眼,竟是刑部六卫中的“听风卫”苏木、“锁风卫”刘正一和“辨机卫”离明潇三人。

这三人若是单打独斗尚不足为惧,但分进合击起来颇为难缠,袁昇不愿跟他们纠缠,转身便和范平拐入一道巷口。

“不好,浅月马上就要到了。”范平跟着袁昇疾奔,还不时回望着飞速逼近的刑部三卫。

袁昇没有回头,只问:“你看得懂唇语?”

范平又回头瞥了几眼,点头道:“他们相互低声提醒,刑部只负责布控,做做样子便成,不必太过使力。因为浅月宗师马上就要到了……”

听得浅月的名字,袁昇的心不由得紧了紧,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有恶不惩,颠倒黑白,甚至让一个真正的恶人来追杀无辜者,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最滑稽的事情吧。

林啸的怒吼声越来越急,他的身影转瞬便超过了刑部三卫。跟着又数道啸声自不远处响起,声音高亢悠长,如鹤呖九霄。

“他们居然请来了不少高手!”袁昇的脸色微变。

范平猛然一扯袁昇,低声道:“袁将军,现在大道都被他们封死了,光天化日之下,咱们两人很难脱困。趁那浅月未到,范某倒有个计较,可以摆脱他们。不过,请袁将军一定要相信我。”

袁昇道:“我既然救你,自然就信你。”

范平道一声:“好,先扯下有神鸦咒的袍子!”两人将外袍撕下来,丢到地上。范平忽地抓起袁昇的手,向东侧一条狭窄的小巷冲去。

冲出小巷,眼前有些空旷,西侧竟是一座冷冷清清的荒庙。唐人信仰杂驳,举凡江河、山岳、风伯雨师雷神等皆有祭祀。小巷对面那座荒庙的庙门上写着极简陋的“风伯庙”三字,应该是与祈雨有关的风伯祭祀之地,只是看来荒废已久,破门衰窗,大白天也散发着一股阴寒气息。

范平拉着袁昇直接冲入了庙观内,拐入一间偏殿。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四壁和破窗。范平猛向西侧灰蒙蒙的墙壁上推去。

这墙壁布满灰尘,在袁昇眼中,绝不像是有机关暗门之类的痕迹。但范平就这样轻车熟路地一推,那面墙忽然裂开一道缝隙。这缝隙不似由枢纽操作的秘道门户,更似是个附在墙上的邪灵忽然张开了“大嘴”。

范平扯着袁昇一步跳入了那张“大嘴”内。袁昇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顿时被那怪物大嘴般的裂隙吞没。

砰然一声怪响,残破的殿门被人踹飞,几道人影如电般地蹿入。

林啸一马当先,闯入殿内,登时呆住了,殿内空空如也。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驱动神鸦咒追踪,一直跟到了巷口,隐约看到他们赶入了这里,但为何他们会凭空消失?

正犹豫间,又一人疾步冲入殿内。这人豹头环眼,一副虬髯,正是陆冲。

陆冲刚刚感受到了辟邪珠的召唤之力,一路辗转寻来,正看见袁昇两人全力逃脱追踪。虽然袁昇易容改装,但因为有辟邪珠的呼应,再听得林啸等人的怒吼,他很快便认出了袁昇。

“为何会忽然消失?”陆冲有些疑惑,探掌摸上满是灰尘的墙壁,想找到暗门的痕迹。

几面墙都平平整整,虽然破旧,却不似有机关暗门的样子。陆冲心中骤然闪过一念:“难道是……地府?”

“你这辟邪司余孽!”林啸这时正自懊恼,忽见这大胡子大咧咧地在殿内敲敲打打,立时认出这人竟是辟邪司的第二号人物陆冲,忍不住破口大骂,“快说,你是如何助袁昇那逆贼逃遁的?”

陆冲眯起了眼盯着林啸,仿佛刚刚看见这个人,沉声道:“你刚才放的屁,胆敢给老子再放一遍吗?”

墙壁后的空间黑黢黢的,四周的气息有些扭曲诡异。袁昇知道这里就是一处布置精奇的法阵。

“袁兄,恕我直言,现在的你,已被原来的李家党抛弃了,循着旧路前行只有死路一条。不破不立,你必得破出一条新路来。”范平在前大踏步疾行,前方不远处,总有一缕淡淡的幽光闪耀着。

“你说的新路是什么?”

“袁将军可知这是何处?”

“这里应该就是传说的长安地府。而你范先生,则奉命深入台狱,接近宣机大弟子唐心阳。恭喜,一番变故之后,唐心阳临死前已对你说了些什么,想必范兄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范平脸色微变,好在黑暗中也瞧不清楚,只得干笑一声:“袁将军果然目光如炬,范某卧底台狱之事,来日会对袁将军细说,但眼下,我们还是先脱困吧。不错,此处正是地府……”

“而且范兄应该知晓许多地府秘道的法阵秘术。”

范平的眸光一闪,缓缓道:“不错,该是范某报恩之时。眼下除了这条地府秘道,我们很难逃脱小神捕铺天盖地的追索。只不过,袁兄稍时要饮下一碗孟婆 汤……”

“孟婆汤?”

“神魂入地府,先饮孟婆汤!”范平苦笑一声,“这是初入地府秘道者要守的规矩。喝了孟婆汤后,会神魂缥缈一段时候,所以袁将军要全心信任范某。”

“好,我信你!”袁昇的语气平平常常,甚至带着几分迫切和诚恳,但他心内却愈发震惊。这个范平显然有着强大的背景和神秘来历,前番弓甲案涉及的长安地府之谜并未完全破解,想不到亡命天涯之际却遇到了真正的知情人。

“多谢袁兄坦诚相待!”范平叹了口气,忽在秘道旁一蓬微微闪亮的蓝光上一按。

黑漆漆的洞内随之生出了奇异变化,一股诡异的气息漫卷而来,阴森、冷酷,让人肌骨俱寒。一点鬼火般的光影弹出,光影越来越盛,照出了数尺见方的一块空间,跟着一个毛茸茸的动物钻了出来。袁昇的眸子骤然瞪大,那居然是一只青色的大猫。不,确切地说,那是一只猫妖。

青色猫妖瞪大鬼火般的眼睛,死盯着袁昇,慢慢人立而起,吐出冷飕飕的声音:“神魂入地府,先饮孟婆汤!”

两只猫爪捧过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袁昇的心瞬间揪紧。这就是那只猫妖,或者说,是那只永远无法彻底除掉的猫妖傀儡。他没有言语,只向范平点了点头,接过了药,慢慢饮下。

猫妖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化作了两团鬼火。

鬼火越来越盛,慢慢占据了袁昇的整个世界。

陆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说不出的凛冽杀气。

林啸的眸子不由一颤,他随即想到,辟邪司是一个秘密组织,而自己确实没有接到将整个辟邪司都视为逆党的密令,而对面的这家伙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难缠恶汉,便只得硬生生将喉头的怒斥咽下。

陆冲的眸间还闪着火红,却不愿在这里跟这个御史台的家伙过多纠缠,冷哼一声,转身慢悠悠地走远。

“来人,给我拆了这座殿!”林啸这时的首要之务还是全力以赴追索袁昇。

一群御史台暗探疯狂冲上,凿壁砸墙,片刻间便把这座空荡荡的殿宇砸得七零八落。断壁残垣间却哪里有什么秘道机关。

“还有鸿运赌坊!”林啸脸色铁青,“鸿运赌坊私通大逆袁昇,给我即刻查 封!”

“这只怕不妥吧?”刑部三卫中的老大苏木忙闪出来,低声劝道,“林老弟有所不知,听说鸿运赌坊的后台便是太平公主。你若无实证,最好不要碰这位姑奶奶的买卖。”

苏木说着咧开嘴,一副人家搌死你就如同搌死个小臭虫的同情模样。

与洁身自好的林啸不同,刑部六卫中的老大“听风卫”苏木平时最好去鸿运赌坊耍几手,经常白玩白赊,干赚了不少盘缠,拿人家手短,实在不愿鸿运赌坊被这愣头青冒冒失失地封掉。

“我不管,”林啸双眼火红,“袁昇冒险易容潜入那里,必有所图。”

刑部三卫尽数愣住,均想: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要不然,他就有更大的后 台。

再次睁开双眼时,袁昇还是有些迷糊。

他终于适应后,立刻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震惊了。这里就是所谓的“长安地府”,实际上,却类似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城。那一点点幽蓝光影忽明忽灭,映出那些纵横交错的孔道,犹如诡异而宏大的蛛网。袁昇甚至觉得,从这里可以赶赴长安的任何地点。

再定了定神,袁昇才看清自己竟坐在一只巨大的黑猫身上。原来他喝了孟婆汤后昏迷的一段时间,已经被这只巨大黑猫驮着穿梭了数条蛛网般的地府暗道,来到了这里。

前方隐隐透出些亮光,似乎就要走出地府了。

“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你可以多看片刻。在你的身后,才是长安地府的真相。”范平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地响起,“这是无数秘门前辈呕心沥血的杰作,虽经死敌费尽心机地埋没了许久,但终究会显露神威,明珠溢彩。整座地府暗道都以法阵封住,如果不通法阵启动之法,任你阵学修为多高,也难以窥破半丝破绽。整座地府内含无数暗道,有生门有死门,有机关埋伏,有法阵禁制。特别是那些死门,都是各种异动地煞交汇之处,随时可被法阵调动出来,以汹涌诡异的地煞困住来犯之敌……”

袁昇叹道:“原来范兄竟是秘门清士!”

范平不动声色地笑道:“请吧,我们这便要走出地府了。”

说话间范平已从那只怪里怪气的黑猫身上跳下,领着袁昇转向亮光最盛的一条暗道。

前行孔道越来越低,二人不得不匍匐前行。好在片刻后,随着范平轻按壁端的一处机枢,孔道霍然张开,一股怪异的力量推动,两人猛然探身向前,冲到了一扇窄门前。

范平慢慢地拨开门闩,外面透入稀薄的光亮,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破旧丹房。

暮色初临,丹房外显得冷寂寂的,袁昇举目四望,却觉得这地方很眼熟。他立即确认,这里就是当日长安地煞邪杀案中突厥武士古力青的沉尸之地——立政坊的蚩尤祠。

范平从容地拂去身上的土屑,淡淡道:“袁将军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鸿运赌坊,想必就是要激怒林啸。林啸此时已经变成一个疯子,他很可能会将太平公主的这座赌坊封掉。看来这就是袁将军的驱虎吞狼之策,你是在告诉太平公主和李家党,你不是一个弃子,也不能成为弃子,否则你会掀翻整座棋盘。”

袁昇盯着那双幽幽闪烁的眸子,微笑道:“范兄想说什么?”

“袁兄的计策不可谓不高明,只可惜如此一来,你已由一枚弃子变成一枚死子了,李家党必会全力以赴将你击杀。”范平长长叹了口气,“相信袁将军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实力,既然已经成了一枚被追杀的弃子,何不从长计议,投入我们秘门?”

蚩尤祠内阴沉沉的,沉暗的暮色中甚至看不清范平的脸色。

袁昇忽地叹了口气:“范兄所言,确实让我有些心动。只不过,秘门会收留我这个孤魂野鬼?”

“袁兄何出此言?袁将军名震京师,身处如此境地,乃是未遇名主。范某受袁兄救命大恩,愿意助将军一臂之力。天已邪,当易天,这个世道该换了,请袁将军早做定夺。”

袁昇的心骤然一颤,想不到范平居然知道天邪策的暗语,看来这个右御史台小吏当真隐藏了不小的秘密。

他肃然拱手道:“多谢范兄,辟邪司内奸齐隆在逃,此事要有个了断,请待我了结此事。”

范平忙道:“正好我也有要事办理,那我等你两天。”

袁昇忽然神秘一笑:“那就后日吧,戌时三刻,小无极院相见。”

听得“小无极院”四字,范平的眸光骤然一亮,也拱手道:“袁将军果然高明,不见不散。”

辟邪司的乾天号暗宅是隐身于升平坊内的一处简陋屋舍,离着此地倒是不远。袁昇避开那些看守坊门的坊丁和巡街兵卒,一路小心翼翼地赶到那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黛绮一直守在门口,一见他闪入,才叫了声“万能玛兹达”。高剑风和吴六郎早就在屋内等候了。

又等了多时,陆冲竟悄然赶了过来。他黑着脸,闷声不语地进了屋。

“陆大哥,你去了哪里,为何多日没有音信,被什么事绊住了吗?”高剑风一见陆冲,甚是欢喜。

“嗯,绊住了,是有些麻烦事。”陆冲拍了拍小十九的肩,望着这张依旧阳光的少年脸孔,忽然间心底颇有些感慨,却又不愿说什么,便只黯然落座。

黛绮忍不住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青瑛呢?”

陆冲默默地摇了摇头,拧开怀中的酒葫芦,昂头灌了一大口。

屋内的人觉得一阵压抑,果然有一只无形的魔掌,对整个辟邪司下手了,从袁昇到陆冲,再到青瑛,都被这只魔掌蹂躏着,可他们却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黑 手。

“你心里有什么事,不妨对大家说说。”袁昇静静望着这位老友,“喝得一身酒气,都压不住身上的杀气。”

陆冲的手腕一颤,忍不住苦笑道:“你看得出我身上有杀气?不错,我很想杀人。”他慢慢放下酒葫芦,幽幽道,“当你看着一群熟悉的人,组成一个熟悉的组织,但他们最终变成一群怪兽,庞大血腥的怪兽,你却无法遏制它,只能看着它兴之所至、毫无道理地张嘴吃人,你会怎么办?”

陆冲说的话如谜语,但袁昇显然听懂了话中的含义,叹了口气道:“近日,你看到临淄郡王了吗?”

陆冲的眼前掠过那道一闪即逝的玉笛光影,目光瞬间暗淡无光,只是摇了摇 头。

黛绮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尽在这里打哑谜?”

袁昇沉吟道:“这次我被诬贪污饷钱,那些作为罪证的账簿,如果没有李隆基的力量,单凭齐隆,只怕很难做出那样以假乱真的假账簿。”

高剑风恍然道:“不错!事发之后,临淄郡王作为辟邪司的真正首脑,却态度暧昧不明,露了一面后就隐匿不出,直到如今还不见踪影。他到底想干什 么?”

黛绮哼道:“那就简单些,我们去找他,揪他出来,当面问个清楚!”

袁昇点点头道:“会的。要想知道是谁布下的通天黑手,就一定要找到两个人,一个是齐隆,一个就是临淄郡王。我甚至觉得……”他看了看陆冲道,“现在找到李三郎,比找到齐隆更紧要。”

高剑风道:“可谁知道他躲在何处?”

陆冲忽然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道:“我怎么忘了,有一个地方,临淄郡王一定会去的。不错,那地方的人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袁昇想不到,转天黄昏陆冲居然带着他来到了一处鞠场。

鞠场离着曲江不远,却又远离一些踏青游玩的胜地,颇为偏僻。其时日色西斜,远处曲江碧波澄澈入目,近处鞠场外围片片茂竹环绕,夕照暮霭间显得颇为荒冷。

“临淄郡王在前番带着我破解弓甲案时,办案之余,除了听曲便是打马球,那时候他便拉了一支队伍,以御林军的青年军官为主。李三郎这人天生带着一股亲和力,虽贵为郡王,却能折节下交,身边很快聚拢了一批马球高手。他还像模像样地给这支队伍起了个名字,叫作‘鲲鹏盟’!入盟会者必须歃血为誓,相互间要肝胆相照。”陆冲说着当先领路,拨开半人高的乱蓬蓬野草,带着袁昇走到这空荡荡的鞠场前,“那时候他要和安乐公主赌球,每天纵马挥杆,玩得不亦乐乎。开始陪他打球的,都是他府内的仆役,后来御林军内赶来投奔的军官越来越多,这鲲鹏盟就热闹起来。李三郎为免引人注目,便新弄了这么一处偏僻的简易鞠场,笑言此地是鲲鹏盟的‘啸聚老巢’。”

“入一个马球盟社,居然还要歃血为誓?”袁昇大感好奇,“鲲鹏盟,这名字大有深意呀,只要马球高明,就能入得鲲鹏盟吗?”这时候他已再次易容改装,一身半新不旧的淡青色圆领大袖袍,戴一顶软脚幞头,脸色蜡黄,却趾高气扬,一副酸腐文人的模样。

“不,必得是军官出身,有品级,以北门南衙握有实权的中下级军官为主。至于马球技艺高下,倒还在其次。”陆冲压低声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开始我也以为他只是又找到个玩物丧志的新玩法,没想到……”

袁昇点点头道:“没想到临淄郡王所图不小!”

他眼前闪过李隆基那张洒脱甚至有些颓废的笑脸。这位李唐王室的青年才俊几年前就身负大名,但他锋芒太盛,遭了傀儡蛊之厄后,便戴上了一张厚厚的面具,游戏花丛,放荡不羁。但谁也想不到,他骨子里的坚持,居然如此之大,而且如此巧妙。

以马球为名,聚集大批有实权的中下层军官,甚至新辟了这样一块毫不引人注目的场地……也就是说,李隆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掌握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力 量。

鲲鹏盟,北冥之鲲,化而为鹏,李隆基的野心只怕比大鹏鸟的垂天双翼还要 大。

忽听得铮铮之声响起。这声音突然而发,随即就沉稳而持续地响起来。

“在那里,应该是李易德,是临淄郡王的心腹,后来入了飞骑,一员猛将。这厮又在耍他的流星锤了。”陆冲信手一指,带着袁昇向鞠场的另一端走去。

在几丛修竹掩映后,有一间轩敞高大的竹屋,就在这雅致的竹屋门外,一个身材壮实的赤膊大汉双手疾挥着两把流星锤。锤大如南瓜,链长七尺,被赤膊汉子使得轮转如风,不断地轰击在丈余开外的靶子上。

那靶子颇为奇特,居然是十几枚竹签。竹签只指头宽窄,错落地插在一处小土坡上。赤膊汉子每出一锤,必又准又稳地将竹签击飞。竹签飞起后,又再射入对面的一株老树上。

顷刻间大汉流星赶月般连出十余锤,锤锤命中竹签,竹签则被击得连环飞出,竟在老树的树干上插出了一道齐整的圆圈。

“好锤法!”袁昇忍不住赞道,“刚柔并济,寓刚于柔,想不到京师还有如此犀利的流星赶月锤法!”

喝声未落,七八道人影已在袁昇身周闪现。这几人悄没声息,忽然间同时现身,手中竟都握着一把球杆。袁昇只看他们握球杆时的姿势,便推断出球杆顶端一定藏有刀剑,可在瞬间拔刃伤敌。

“陆冲,你未经许可,带这穷酸‘冰块’过来做什么?”一名高瘦军官显是这些人的首领,这时大踏步走来,怒冲冲瞪视着陆冲。原来袁昇这身打扮,正是时下御史们的标准行头,而大唐崇武轻文,这些豪迈军官更是最讨厌那些冰块般的御史。

陆冲斜睨了袁昇一眼,苦笑一声:“各位少安毋躁,他可不是穷酸御史。他是我一位……过命交情的朋友,嗯,也是临淄郡王的朋友。只是近来形势异常,他不得不变些装束。”

众军官听了这话,敌意大减。陆冲才给袁昇引见几人。那位擅使流星锤的大汉名叫李易德,乃是一名飞骑将官,是戍守宫门的军官。那高瘦军官名唤钟旭,竟是内苑总监。

袁昇却一笑拱手:“惊扰各位了,冒昧前来,还望各位将军见谅。”

“这位兄台,若是刘某没看错的话,阁下应该便是名震京师的辟邪司袁昇将军了?”说话间,一个黑矮汉子挤入人群。

陆冲忍不住道:“老刘,你就如此肯定,他是袁昇?”

那黑矮汉子笑道:“这位兄台一身酸腐御史的‘冰块’打扮,但气宇不凡,英华内敛,又跟陆兄行迹亲近,必是袁将军无疑。”说着笑吟吟向袁昇拱了拱手,“在下刘幽求。袁将军,幸会。”

陆冲大笑,才拍着那汉子的肩头,给袁昇引见。原来这刘幽求官拜朝邑尉,算是李隆基的绝对亲信和第一智囊。

“原来你便是袁昇?”李易德怒目圆睁,手中链子流星锤抖得哗啦啦作响。跟着钟旭等几名军官更是纷纷抽出了马球杆内藏着的利刃。

袁昇心中一沉,不明白这些人既是李隆基的亲信,为何对自己却有这么大的敌意?

“你们想做什么?”黑矮汉刘幽求低喝一声,冰冷的目光在拥上来的众人脸上扫过,“非常之时,少生事端。李易德、钟旭,你们还如往常一般,分带两拨队伍操演马球,免得露了形迹。”

刘幽求显然颇有威望,几句话打发走了大批军官,才向袁昇拱手一笑:“军旅之人,行事粗豪,冒犯之处,还请海涵。袁将军来此,莫非是来寻临淄郡 王 的?”

陆冲道:“老刘你果然鬼点子不少,什么事都一猜便中。这两天可见过三郎 吗?”

“没有。”刘幽求冷冷摇了摇头,沉了沉才道,“五王子府那边没有他踪影,相王府那边传话过来,说他患了急症,现今隐居静养。”

袁昇立时察觉出刘幽求话中的冷淡之意,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患了急症?”陆冲忙问,“我这几日被绊住了,你们可去探望过没有?”

“三郎谁也不见。”刘幽求叹了口气,“听说李三郎一直在酗酒,整天喝得酒气熏天,骂骂咧咧。我前晚偷着去探望过一次,也被他借酒撒疯般地痛骂了一 通。”

袁昇终于忍不住问:“刘将军有没有见到相王,临淄郡王的事,相王怎么 说?”

“在下小人物一个,哪能有幸得见相王?况且我们不过是和临淄郡王一起打打马球,许多事我们都不知晓。”

刘幽求的微笑很客气,答话却冰冷而滴水不漏。陆冲不由望向袁昇,有些犹 豫。

袁昇眉峰紧锁,再不愿多说什么,向刘幽求拱了拱手,转身便行。

一众纵马呼啸的军官见到袁昇穿过鞠场离去,不由都停了鞠戏,遥向袁昇指指点点。李易德见袁昇慢悠悠行过自己的身边,忍不住叫道:“快滚吧,御史台只怕马上就要追过来,还是滚回安乐的被窝里面去吧,那里面暖和又安全!”

一句话惹得众军官哈哈大笑。

袁昇顿住步子,慢慢扭回头,沉声道:“你说什么?”

“叫你滚了!”李易德狞笑道,“耳朵聋了吗?老子给你治治!”忽一抖手,链子锤脱手飞出,竟向袁昇的左耳奔去。

“李易德,住手!”刘幽求虽知这位兄弟这一锤多半是虚张声势,但仍是惊喝出声。

蓦地黄光疾闪,袁昇袖中剑芒如电般掠过。

李易德听到了一道筝鸣般的锐响,如初春薄冰乍裂般清脆。声音入耳的刹那,他几乎忘却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跟着他便看到一道飞旋的黑影。

那是他流星锤的长链。长链已被一闪而逝的厉电劈断,惊蛇般倒卷而来,狠狠缠住了他的脖颈。

一股大力袭来,将李易德抽得摔离马鞍,在地上疾滚出数丈远。哗啦啦一阵响亮,是流星锤前半截铁链无力垂落在地的声音。

那只巨大的铁锤则被一只手稳稳地擎在了半空。那是袁昇的手。

袁昇冷冷盯着被铁链缠得几乎窒息的李易德,冷冷道:“滚的滋味,好受 吗?”

大鞠场上忽然一片冷寂。李易德等人都是军旅高手,都看得出袁昇那一剑是纯正的武功剑法,不是幻戏,不是道术,毫无花哨讨巧。

袁昇将铁锤扔在地上,仍是慢悠悠地转过身,慢悠悠地向前行去。风从曲江卷来,将他的袍袖吹得鼓胀如帆。

“你速去探查临淄郡王的下落。”袁昇没有转头,已知陆冲快步赶到了自己身边,“咱们兵分两路,你去找他,我去兴唐会寻齐隆。”

陆冲一愕,想不到袁昇这么急就让他离开。

“我也拿捏不准,”袁昇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只是觉得有一种可能,也许他遇到了什么危险。”

“好吧!”陆冲想到暗室中那道黑影手中惊鸿一现的玉笛光影。那个人的声音刻意压抑,甚至连他也辨不出那家伙是不是李隆基。

“陆冲,”袁昇侧头望着他,“你心里的话依旧没说。青瑛在哪里?你为何身上时时杀气涌动?”

陆冲的眼芒闪了下,苦笑一声:“袁老大,求你件事。如果你这几日遇到什么非死不可的大难,或是突然着了什么无解之毒,记得一定要来找我,让我亲手助你解脱。”

袁昇点点头:“好,我尽力。”

两人对望一眼,忽然一起仰头大笑,只是笑声都有些苍凉。

“青瑛到底遇上了何事,为何不跟我说?”袁昇忽然收住笑。

陆冲却只摇了摇头道:“我先去相王府看看。”

他仰头望向西边天际,江天交接处已泛起凌乱如红绸般的霞彩,心便抽动得要命,这一天又要过去了,青瑛的命还系在自己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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