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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暗光

大水

向北的门窗被打开的一瞬,我听见一片惊慌的呼喊。这呼喊从许多只加剧起伏的胸腔里冲出来,它们聚而不散,像大雨前的云朵,黑压压地悬在天花板和众人的头顶之间。仅仅一秒钟之后,我看到它了。我好像已经知道它会来,但没有想到它居然来得这样快。

我转身就跑。我跑过一道坚实的夯土大坝,跑过城乡接合部稀疏的绿化带,像许多年前参加全校女子三千米或者全市大中专院校马拉松长跑比赛时那样,很快就把所有人甩在了后面。当然,也把那一片灰蓝色的洪水甩在了后面。与我相比,洪水的体积过于庞大:与天空同高,与大地同宽。正因为它的摊子铺得太大了,使得它像天地间所有的巨兽一样消耗过巨、反应迟缓。与它相比,我是冲在最前方的、呼啸而闪亮的一枚锐利针尖。

我跑啊跑,跑进一条山脚下的小路。它的左面是大山,右边是村落。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的儿子,他就在这个村庄的某一间房子里。我要在洪水赶到此地之前,把他带到山顶上去。对了,还有从乡村小卖部所能买到的全部食物。那么现在我要考虑的是:山势如此陡峭,有没有可能找到一处缓坡?或者,山脚下有没有观光缆车?

但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北方腊月二十二的阳光已经刺进了我的房间。在半梦半醒中我忽然想到,我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大地上到处是水的时候,我还是需要足够的水。我需要干净的、没有来得及沾染上死亡气味的水。

我醒了。虚睁着眼睛思考下面的策略:这一袋速食品够我和儿子吃上多久?在体力耗尽之前用什么方式获取救援?

虽然无法破译梦中的洪水蕴含的信息,但整个结局似乎不算太坏。与苦恼而无从撼动的现实遭遇不同,我在梦中往往有可能萌生绝处逢生的好运和天才。

问题是我近来已经不只一次地梦见大水,即使我所在的城市几乎完全不具备发生水灾的条件。如果你乐意看一眼这座城市的鸟瞰图,会发现它西侧紧临大海,一条河从东到西,沿着城市最北的一条与河流同名的大街,以温馨坦然的姿态穿城而过,在船桅林立的地方注入大海。——我梦里的大水,正是从入海口所在的西北方向一路席卷而来。

更早之前的一天夜里,我梦见大雨如注。连日的大雨让我和我的村庄岌岌可危。我的左边是河流,右边也是河流,两条河流把我夹在惊险正中。在梦里我灵机一动,想起家里是有一只救生圈的(是现实中的去年夏天花五十元在月亮湖海滩买的)。我的梦假设它可以承载住我和儿子两个人的体重。还有食物,幸好家里有两只大号的雪碧瓶,把它们捆在一起,这只简陋的竹筏,负担起两包巧克力派大约不成问题。

生存难题基本解决之后,我的视线模仿上帝升到半空,从高处俯瞰两条河流。西边的这一条是大清河应该没错,我熟悉它的整个地形(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它在我外祖母家的西侧,长大后才明白这是一个错觉,但是我的梦又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方位系统搞得混乱了)。大清河河床宽广,还有一道大坝作为屏障,我认为它在短时间内不足为虑。

令人担忧的是东边的那条河,此前它已经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而且无论我住在哪里,它永远拦在往东的这一侧。它永远无缘无故地水流湍急、深不可测。有一次我试图在梦里穿越它,我甚至花了大量时间,弄清了它南面河床上有一个温和的浅坡;但是只消看一眼它铁青色的河水,以及那个我熟悉的深凹处卷起的巨大漩涡,我冒险的勇气就悉数烟消云散。在雨中,它变成了一条阴险的大蛇,让我心惊胆战。因为这样的一条河,我一直无法看得清楚,再往东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难道它会是我童年傍村而过的那一道溪水?在暴雨时节,它确实也曾经偶尔地浩荡过。但是并非因为这条溪流的缘故,郑屯村东边的那一带我才不曾涉足。我知道那里除了房子还是房子,而房子本身其实毫无意义。它既不能带给我游戏,也不能带给我食物。——事实上,对我来说,溪流以西的大半个村庄已经足够完整和富足。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它是一条我前生遇到过的河流,它阻止过我的脚步。在这一世的梦里,正是它,一次次切断了我梦想中的远足。

在远方一位毫不知情的朋友的提示下,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梦拥有写实主义大师的天分,把抽象的人际关系学体系转化为简明生动的现世图景。一个人或者一条河流,他或它的气味,他或它邪恶与良善的本性,我利用梦境才有可能把它们真切说出。

但是这些与大水有关的梦境让我羞愧。让我在中国传统的农历小年面对亲人时哑口无声。——我日渐衰老的父母和我早已足够老的老祖母,那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们身在何处?我的梦完全无暇顾及他们,当命运要求我在诸多血肉相连的答案中间作出残忍的单选,我毫不犹豫地选中了我唯一的骨肉。我的儿子,我必须是这单薄的少年体内最坚硬的那根骨头,我必须足够硬,并且支撑得足够久。那么在现实中间,我应该提前挥霍掉多少本该在漫长余生中交付给亲人的温暖和柔软,才能在梦中诀别的最后一刻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地震

地震突如其来。我夹在许多人中间,惊慌地奔出教室。整个世界剧烈摇晃,可怕的轰鸣正由远及近……在大厅里,人群安静下来,肃立在玻璃门的两侧,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的人物到来。摇晃,摇晃,还是摇晃……那种久违了的动荡,自从离开摇篮、秋千和跷跷板再也没有体验过的眩晕。

终于,地震停了下来。我当即转身,向自己的房间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向愣在原地的人群大喊:“快回去拿水和食物,还有钱!”出于每次发言后都要暗自检点的坏习惯,我继续在心里详细补充出必须赶在第二场地震之前抢救出来的物品:防寒的衣物;所有的存折;还有一把伞。看来此前没有在淘宝聚划算活动中抢购一只野营帐篷是愚蠢的节省。——时令已近初冬,外面还在下着雨;那么我首先应该把那件新买的羽绒服套在身上,而几条防寒裤在下面的柜子里……并没有等到余震开始,我已经紧张地从床上直坐起来。

窗外当真在下着小雨;一定是雷声,制造了我梦境中可怕的轰鸣。

但是梦境并不因此就变得合乎情理。——按照常识,在那样自天而降的灾难中,一个群体完全没有可能表现得如此庄重。即使这是一群热爱尊严的写作者,即使外面下着雨,也一定会有人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一定会有人失声尖叫,而更多的人完全站不稳身体。

海城大地震的那一年,我刚满两周岁。地震发生的那天夜里,我祖母最先惊觉。我中年时期的祖母身手矫健,麻利地从被窝里出溜下地,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院子里,同时扯起嗓门大声呼唤。我母亲单独住在里屋,当时正怀着我不满四个月的弟弟,但仍然警醒灵活,当即也紧跟着跑了出去。我祖父将睡在他身旁的我连同被子一把抄起,夹在腋下飞奔出门。而我祖母的母亲,亦即我曾外祖母,是爬着逃出来的——尖削的三寸金莲让她在这样剧烈的摇晃中完全无法立足。

多年以后,我祖父母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形:正值隆冬的夜深时分,北方的天际着火般一片通红,天地间仿佛有一万头牛同时发出受惊的嘶吼。我祖母的一双赤脚踏在雪地上,惊骇得完全忽略了寒冷。但即使是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危急时分,我仍然表现得异常镇静,伏在祖父的肩头酣睡不醒。直到地震止歇,全家人惊魂甫定,这才注意到我祖母怀中也抱了一样东西——那是她自己的枕头。这只枕头从此成了我祖父取笑我祖母的保留节目。“哪怕抱条棉裤也好啊,啧啧啧——抱了个枕头!”我祖母虽然有点恼怒,但并不真的恼,她目光游移,望向遥远的天际:“唉,那个时候……”

长大后我明白了,我祖母要说的其实是:那个时候,人的自私和软弱是正常的,因而可以原谅。

经历过那场地震,我家的老房子看上去并没有大的损坏。但翌年唐山大地震发生后,我祖父终于下定决心把老房子推倒重建。今年清明,我回乡给祖父扫墓,特意到老房子门前转了转。原本应该是院门的地方一片空白,旁边的一小段院墙也不见了,很有些“请君随便参观”的坦然。我走进院子,从原来拴着我家大黄狗的地方,突然冲出一只白色的小狗,不由分说地冲我一通狂吠。我见缝插针地和它打了个招呼:“嗨!”它愣了愣神,但很快打定主意坚持立场,继续吠。房门上挂着一把新锁头,老式的锁鼻却已是锈迹斑驳。三十多年,时光把祖父的新居变成了又一栋老房子,把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这是一幢幸运的房子,它没有遭遇灾祸和严重的伤损;这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上帝给了她必要的宠爱和垂怜。眼前的玻璃窗上保留着上一场雨水的印迹,这面老旧的镜子,映出一个人情绪模糊的脸。透过这张脸向幽暗的房间里张望,我看见了那铺土炕,上面铺着一张菱格图案的地板革。我记得,在那些十里八乡疯传地震的日子里,整个郑屯人心惶惶。只有我的祖父,每天仍雷打不动地安睡在他的炕头上。

那些夜晚,我和祖母躺在利用院子里的冬瓜架搭就的防震棚里,大大小小的冬瓜和葫芦悠荡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再往上是紫蓝色的高远星空。有一次我在子夜时分醒来,身旁的祖母打着小小的鼾。我走出防震棚,走出自家的庭院。我看见了什么呵——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村庄。它的一个忧伤而诡异的侧影,浸在一片深黑的大水中央。

那之后并没有多久,我就来到了城市里。城市其实更像一个人口密集的乡村,房子和房子紧紧嫁接在一起。——在那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刮起的地震传闻中,人们徘徊在大街上,面面相觑,不知所往。

在一栋楼里安居乐业地生活了十年,我才被告知它的整个建筑构造完全不符合抗震标准。当然这是二〇〇八年五月以后的事了。大约就是这一年的三月份,我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汉字。醒来之后,我特意查了一下字典。与我先入为主的猜测不同,它读第四声。“汶,汶水,今大汶河。在山东。”在记事本上记下这个词条,我开始猜测梦境的寓意。我想,也许梦境暗示我将会写出一篇围绕着这条河流展开的小说。于是,我很快为我的在这条河边出生的女主人公取了一个可爱的名字:文小汶。

两个月后的那天下午,伴随着大地震的余波,“汶川”二字赫然出现在我的电脑屏幕上。就是这个字!我登时浑身冰凉。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在我的梦中放进一个我不认识的汉字。——也许,他试图告诉我什么;可惜,急切之间,他选择错了对象。

魔法师

从一开始,梦境就体现出它写实主义的荒诞性质。因为几个小时之前,我与一位同事之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不快;乘着夜色踏上我的梦中舞台,这位同事扮演了一个自私的、惹人厌烦的角色——受单位某领导委托,她分发给大家每人一袋橙子。但是只因我暂未到场,属于我的那袋橙子就此消失。与谦和隐忍的现实处境不同,我在梦中明确地表达了对她的鄙视。但是很快到了午餐时间,与现实中一样,当几位同事约我同往食堂吃饭,我还是虚伪地维持了这和谐友好的社交假象。

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出了单位大门,踏上拐角处的一座小桥。一直走到桥的中央,我才吃惊地看见,我深爱的魔法师正悠然地倚在桥栏上。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即使是在梦中,我仍然只会说诸如此类的愚蠢台词。

他的声调里充满了毫无来由的快乐:“我在这里等你。”

说着,他把右手探进裤子的口袋。在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抽出之前,我已经隐约猜测到被他掏出来的会是一件什么东西——果然,那是一只碧绿的苦瓜,壮硕,粗大,表皮凹凸起伏却手感光滑。他愉快地把它塞在我的手里。“这样,这样。”他指点我捏住苦瓜的根部,我当即会意,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苦瓜的顶端轻轻一按。

“啪”的一声脆响,苦瓜的表皮爆裂成均匀的六只花瓣,妖冶地向根部翻卷过去,露出里面猩红的瓤。而瓜皮的内壁居然也是鲜红色的,血液般饱满欲滴。

它看起来宛如一朵邪恶的大花。哦不,它更像一只可怕的食肉生物,来自太阳系以外的奇异星体。

身旁的同事们都吓得小声地尖叫起来,哗地向后退开一步。我和这个喜欢恶作剧的魔法师,却开心地相顾大笑。

同事们知趣地走开了,她们的背影马上从我们的眼前消失。我和魔法师对望一眼,也开始向桥头走去。一边走,我一边开始吃手中的这只苦瓜,把它小小的、精美的籽吐在掌心里,向天空抛起,再逐一接住。

“我们去哪里?”我问他。

他说:“可惜时间来不及了,要不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顿饭的。”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时间来不及——”

话音未落,我醒了。

醒来之后我心里还盛着暖洋洋的快乐,以及,隐蔽的得意。有别于我谨言慎行的同事们——这世上占绝对多数的人——这是不是说,我与魔法师共同隶属于一个稀有的族类;并且,我也具备成为魔法师的深层潜质?

有一句在网上小范围内流传的话是这样的:最好的爱情是让你可以彻底地成为你自己。而我固执地相信,这是人类可能实现的梦想之一。他人与爱人最大的不同,在于隐藏和坦露——只有在深爱的人面前,你才有可能完整地坦露出自我的真实本性。挣脱面具和伪装,你如此身心轻盈,仿佛随时可以克服重力,在云朵间遨游。是的,是他那双魔法师的手,为你打开一条通往前世的道路——那久违的古老家园就此铺展在你的脚边。你确信,他的出现是上帝的旨意,你生命中所有失去的那些:身边的友谊、甜美的橙子、尴尬的两难处境……都将由此得到弥补。

但是他可能距离你无限遥远,使偶然的相聚成为狂欢。还有他海洋一样高深莫测的心。——你真的能够确定他是爱你的吗?甚至,你需要求助于梦境的指引?——既然爱情从来都是猜测,是一场连着一场的微型赌博。

还有那座凭空出现的拱桥,它是从哪里跑来的呢?城市的街道坦荡如砥,让所有的沟壑被迫移植进人心。或者,它就是那座传说中的鹊桥,弯弯的拱状身体接近一座虚幻的虹霓。而我的魔法师,他随身携带着光焰和水汽,他匆忙的脚步甚至不能踏出彩虹的影子。

之后苦瓜盛大登场——这梦境中至关重要的道具——但是为什么偏偏是苦瓜而不是其他?既然所有的蔬果都是上帝精心雕琢的美妙天使,湿润的色泽包裹起它们滋味难言的秘密。苦,一种人类下意识回避的味觉,在舌根靠咽喉最近的地方,味蕾的遭遇无从倾吐。这也很像爱情,永远有自虐式的清苦充斥其中。但是在梦里,它苦涩的外表下暗藏有作为奖励的丰美蜜汁。这是被梦境有意嫁接为一体的两种瓜果,它们共享的同一个名字以及似是而非的外形,造成了我多年的迷惑。——它们同时被称为“苦瓜”,并且也都被叫做“癞瓜”,甚至连波纹起伏的外表也十分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比另一个要娇小许多。成熟之后,这个迷你型苦瓜的表皮由碧绿转为橙红,它会像石榴那样成熟到开裂,露出里面艳红的、颗粒状绵软果肉。每一颗果肉深处都包裹住一粒美丽的、布满了神秘花纹的籽实,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含住它充满幻觉的秘密。

——它有着坚挺的、长圆形的身体;它隐藏起无数枚精美的果实;它会像花朵一样怒放,然后,伴随着肌肉运动,被吞咽进我的身体……梦境,这平淡的世界中最高妙的魔法师,它把一场庸常而无望的爱情,点化成隐喻中的传奇。

断层

和往常一样,我一口气爬到了三楼,家已经近在咫尺。这时我才发现:从三楼缓步台到四楼缓步台之间的那两段楼梯不翼而飞,楼层之间是一片可怕的断层地带。属于我的那套位于五楼的房子,空中楼阁般遥不可及。

我一时不知所措。仁慈的梦于是为我指点出另一条路径:那两段断了的楼梯,它们一头搭在岸上,另一头搭上湖水中央一艘小小的船只。我可以踏上这座简陋的浮桥,然后沿着桥尽头的那条林间小径,绕上一段很远的路,从另一个方向返回家中。

但是相当凶险。这临时搭就的浮桥在水面上颤动不休,更像一个随时准备翻覆的陷阱。那么是否要为回家这件简单的事赌上自己的性命?我与这条违背常理自行移居的路僵持着,直到梦醒。

梦醒之后我想,这个梦应该来自我昨晚看过的两部电影。其实这样的两部电影不应该放在同一个晚上欣赏,它们像两道滋味迥异的菜肴,搭配后的效果,是相互篡改的古怪味道。

《钢琴课》唯美神秘,掺杂进原始丛林的野性气息。天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在六岁以后就拒绝说话——六,这个数字背后是否含有深意?当然,她的看法是对的:这世上多数人每天说出的多数语句都是废话。但是许多年来,我们所谓的娱乐正趋向于无限依赖一场又一场的废话狂欢。她坚持着不肯出声;她有她舞蹈般的手语;她有她苍白的、近乎冰冷的美丽。她还有她自给自足的自我主义。当然了,她还有钢琴,她对世界的倾诉分散在这群长有声带和翅膀的精灵里。

我想,如果我是艾达,我也会,并且只可能会,爱上柏。这个额头和鼻翼纹着神秘图案的土著男人,相貌粗野,不识字,住在四下里透风的木头房子里。可是除了身体,他还有一颗心。他可以用八十亩地换取一架钢琴,换取他从未触摸过因而也不想去打扰和掠夺的美妙声音,换取与心仪的女人短暂而澎湃的相聚。他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但就在他主动放弃钢琴所有权的那一刻,我们知道:他赢了。

身为女人,我始终执拗地认为,在任何时候都过分务实的男人不配享有爱情。比如斯图尔特。尽管他聪明、富有,彬彬有礼,受人尊敬,他可以有妻子、情妇、有这样那样的追随者,但这些与爱情没有直接关系。当他理性地把一架笨重而无实际价值的钢琴丢弃在海滩上,他已经失去了她的一半欢心;然后,他欣喜若狂地用这架已被遗弃的钢琴换回了八十亩河滩地,而作为交易的一部分,他驱赶自己的妻子去教另一个男人弹钢琴,并为她不再负气和违拗而由衷地感到欣喜——虽然她还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却也稳妥地嵌进了他财富增长的有机体。他以为所有的努力都可以换算成等值的货币,但是爱情,它却偏偏是我们在这个物质世界里有可能坚持到最后的务虚主义。

物质使人强大,所以他是强盛的、步步进逼的一方;她节节退让,只为换得安宁的生存。但是即使到了这一步,即使她已经真切地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作为丈夫的斯图尔特仍然没有输,他手里还握有最后的几枚金币,也就是她对他难以言说的歉意;直到他在狂怒中砍下了她的一截食指,这个巨痛的、流血的虚空,更关键的是,这个孤悬在琴键上方的虚空,让她和他彻底断裂成两块永不能吻合的石头。像寒武纪和白垩纪,彼此错落开几亿年的距离。

最后,那只载着柏和艾达离开的船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在影片里还载着那架钢琴,它如此沉重、巨大、危机四伏如一支难以驾驭的命运交响曲;而一只小小的木船,它那么轻飘、虚弱,在浪尖的牙齿间颤栗不已。远远地望向那艘船,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是的,就是那种预感:不幸的事情终会发生,像突然垂落的黑幕布,它刀刃一样的下摆,把即将圆满的结局切成两半。而一只载着他们回家的船,在梦里,它铺开一条引领我回家的路,这条路诡谲、凶险、在波峰浪谷间起伏不定;而我,一个得过且过的俗人,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柏,不可能为一场没有十足胜算的爱情投入巨大的牺牲。

现在世界数到了七。圣多玛斯·阿奎纳列举的七宗罪包括:傲慢、嫉妒、贪婪、愤怒、懒惰、淫荡、暴食。犯下原罪的人将承担羞耻和惩戒。作为电影的《七宗罪》曲折、残忍、血腥。一个疯子假借上帝和圣徒的名义在人间施恶。然而,他是一个多么冷静、隐忍、智慧非凡的疯子啊,把杀戮演绎成高密度的哲学,让冷血的杀手身披济世侠客的光辉。在他缜密的网眼里,善良的美人也不能逃脱。在这里,正义并没有屈从,但是它以易怒的致命弱点输给了恶。年轻的警察米尔斯,他温暖的归家之路就此彻底夭折。

但是还可以作出另外的解释。梦的触须一点点探进潜意识幽暗的深处,在那里,我也许会找到不为人知的我自己,怀揣愤懑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无限悲凉。断掉的路径如同一只断掉的食指,或者掉断的希望。它仍然可以铺陈,像葱茏的植物覆盖在比深渊更深的沼泽之上。

刀子

这天在商场,我和那家发饰店的老板吵了一架。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最终击败了他,虽然仍坚持不肯承认这场争执实质上源于商品质量问题,但他还是嘟着嘴给我调换了一只新的。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仍在苦苦地研究,试图搞清楚那粒原本在底座上生长得天衣无缝的紫水晶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而在此之前,我其实怀揣着一颗小人之心,以为他昨天故意将一只经过简单粘合的坏发夹挑给了我。这让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我说,对这场意外事件我深感歉意,希望没有因此影响他的心情。我的先礼后兵再迅速恢复的完整礼仪让他一时间调整不出与之对应的表情,只好含混地应答一声。

晚间在灯下欣赏这只美丽的新发夹,突然心生诧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学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吵架了?难道我不是曾经为那些与人吵闹不休的中年妇女感到羞愧和脸红?难道我未曾暗暗发誓,今生要努力做一个修养良好的温婉女子?难道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我就变成了一副我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样子?

——梦?

忽然想起半个月以前,在梦里,我另有一番惊人的表现。

在开始时分,梦境勾勒出一个宁静的黄昏。我和外祖父正在小路上散步,路两旁幽深的果园无止无休地延伸开去——很像早年在乡下时,从外祖父家通往屋后山间的那条小路。而在离世十几年后,我的外祖父一直在我的梦中生动着他清瘦而温暖的面容。这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外祖父开心地笑着,露出他洁白的假牙——虽然他从未说起,但我知道,因为我的存在,他为自己的生命如此明亮地延续而深感得意。我和他就这样沉浸在与彼此的相处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那三个男人是怎样出现的。而他们一旦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内,空气中就散布开一股恶意的气息。这是坏人特有的气味。但他们并没有继续逼近,他们停留在那里,其中的一个站在最前面,另外的两个则滞后几步,摆出一个稳定的三角形阵容。他们似乎在等待,在估算。我和外祖父对望一眼。作为猎物,我们具备多少价值?我们身上的价值是否已经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估算?外祖父开始低声催促我:“你快跑吧,我老了,跑不动。”

我不作声,拉起他就跑。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那个三角形的顶点,像一只箭头,飞快地向我们身后射过来。仅仅一分钟之后,我明白了,外祖父说的对,我们根本逃不过这个人的追赶。于是我丢下外祖父,转身向这个男人径直冲过去,没等他从诧异中醒过神来,我一个扫堂腿将他绊倒在地,一脚踏住他脊背,抓住他头发狠狠地向地面撞去。也不过五六下,那张脸已经面目全非,鲜血长流。

我指挥随后赶到的外祖父:“把他捆起来当人质。我要对付剩下的那两个。”

一面说,我的脑子一面飞速转动。下一场战争不会再有这样的轻松和侥幸——我的对手已经有所准备——而且我必须以一敌二。我急需一件武器,比如说,一把刀。我的手臂比对方的手臂短,所以我需要一把足够长的刀。我马上想到我确实有这样的一把刀子,是不久前购买面包机的时候,商家赠送了一包酵母粉,一只隔热手套,还有一把切面包的刀。它长达四十公分,刀刃上布满锋利的锯齿。它是我所有的刀具中最长的一支。可是眼下我正在外面散步,我怎么可能在散步时带着一把长达四十公分的刀子?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不远处的那两个坏人。而他们似乎被我出人意料地爆发出的狠戾之气惊得呆住,还没有打定主意如何做出下一步行动。那么在他们鼓起报复的勇气之前,我必须找到我的武器。

并没能等到他们发起攻击或者转身逃跑,我的闹钟响了起来。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我在梦中身陷险境。在早年的这类梦中,为了逃脱追杀和凶险,我一次次徒劳地试图让自己飞起来。而有时候我的手中明明握住了一把手枪,却怎么也射不出子弹。大约是几年以前,这样的梦渐渐远离了我,我开始在梦中变得无比强悍,简直无往不胜。我奔跑的速度曾经超过一场滔天的洪水,赶在它到达之前从遥远的山村里救出了我的孩子。我曾经在一场大地震的间歇里冷静地从房间里抢救出所有必需的物品,包括防寒的衣物、水、食品、现金和存折,甚至还有一把伞。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我的梦境先于我,历经了全部可能中的灾难。

有时候,我盯着镜中自己的脸。这是我吗?它越来越冷静、干练,目光强硬,它丢掉了那么多它所热爱的甜蜜和柔软。岁月在它的表皮之下埋进了一把又一把刀子,它需要用它们来劈开冷硬的现实和伤痛。是的,它需要。它的需要比我的理想主义更具有权威性。

安赫莱斯·玛斯特尔塔说过,区分人类其实很简单,他们只分成皱纹朝上和皱纹朝下的两种。这个我喜爱的墨西哥女作家,她的故事里藏着一把又一把小刀,她用它们切割开苦难和疾病。但是接下来,她说的也正是我渴望说出的——

“我希望自己衰老的面孔不是愁苦难堪的。我想拥有带笑的皱纹并带着它们走进另一个世界。因为谁又能知道,会在那里遇见什么?”

深蓝

盒子里的风景五颜六色。这些或粗或细或新或旧的线轴,是我母亲在几十年的缝纫生涯中积攒下来的。我已经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儿,仍然一无所获。这时候他从外面进来,把一只线轴向我眼前一递。

我不接,说:“不行呀,这个是黑的。”

“那条裤子不就是黑的吗?”

我吃了一惊,抬起头看他。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和我开玩笑的意思。据说魔羯座的人大多不苟言笑,我父亲一向也是如此。

我更加不明所以:“那裤子是蓝色的呀,深蓝色。”

我父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他向那条搭在一旁等着扦裤脚的裤子凝神审视了一番,又瞧瞧手中的线,说:“不就是浅一点么!”口气是带一点商量的。

我说:“什么呀,差不少呢。”

我觉得我父亲今天有点古怪,忍不住探究地朝他看看。小时候,我去我父亲的单位,他的那些同事一看见我,就会扭头去看我父亲,嘴里说:“哎呀!你这闺女和你长得可真像!”或者,“这丫头的眼睛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这时候我父亲就笑得“嘿嘿”的,露出满口白牙搪瓷般闪亮。但是我不笑。因为如果我也笑,嘴里的两颗豁牙子就会曝光。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哪一年当上的科长,我只知道他在二十四岁上成为我父亲。但是我出生的时候他正在海上。这是北半球的六月中旬,海水一片碧蓝,又一片黛绿。那艘巨型渔轮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枚叶子。一直要到许多年后我才会知道,我父亲眼中的大海与我眼中的大海并不一样。也许每个人眼中的大海都是不一样的。这个世界也只能是投射在某个人或者某个物种眼底心间的各不相同的影像。只是那时候我还太小,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在我眼中都是奇迹。当我吃饱睡足,如果没有人把我抱起来四处走动,我就用哭声抗议。我母亲只好用几只大枕头把我夹在中间,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坐”着的姿势,可以扭动着脖子左左右右地看。当我父亲一脚踏进家门,正撞见我深陷在几只枕头的包围圈里向他瞪眼。我父亲大叫一声,一把将我从枕头的围城里搭救出来。他把我搁置在他头顶的宝座上,准备去外面展览。我祖母慌忙跑过来制止他:“看吓着了!吓着了!”其实我没吓着,倒是乐得“咯咯”响。

从此我父亲宠爱我。我是他的枝条上结出来的最合他心意的一只苹果,果心里藏着一枚与他当年一模一样的核。我眉心里锁着他给我的倔脾气,骨头深处是他大而单纯的寂寞。我毫不犹豫地携带着他的基因,包括那被上天不小心损坏了的一小部分。

我上小学以后,我父亲就不再出海了,留在公司里当报务员。他工作的时候不允许我待在旁边,打发我去外面的阳台上玩。我把门悄悄推开一道小缝,看我父亲戴着耳机,端坐在那台机器前面“嗒嗒”地打信号。从侧面看,这张严肃的脸一点儿也不像是我父亲。耳机后面的我父亲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回到阳台上,看浩浩汤汤的大辽河从我眼皮底下奔涌向西。沿着这条大河,我想要追溯出远处的大海的样子,我父亲在遥远的海面上“嗒嗒嗒”发报的样子。而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有一种我看不见的东西正从我父亲的指尖下面“嗒嗒嗒”地飞到“外海”去,再从那儿“嗒嗒嗒”地飞回来。我想象不出藏在他们话语里面的“外海”是什么样子,但我想那一定是个奇怪的所在。因为我父亲从“外海”回来后就不再吃鱼了,这件事让所有的亲戚们诧异不已。他们说,因为大海里不长蔬菜,在远洋渔轮上工作的那几年,我父亲吃掉了理应均匀分布在他一生里的全部的鱼。

连他的同事也弄不懂他不吃鱼的奥秘。与我父亲一样,他们年轻时也大都有过海上经历。有的甚至还当上了船长,在波涛之上颠簸了三十年,却没有谁因此养成不吃鱼的习惯,也没有谁就此变得沉默寡言。恰恰相反,他们会讲很多笑话,把简单的家炖鱼做得花样翻新。他们都是些与生活彼此契合得亲密无间的人,也就是幸福和正常的人。与他们相比,我父亲似乎拥有更多缄口不言的秘密——他或者他的一部分,始终游离在生活之外的另一片海域。

许多年后我渐渐明白,一个人要用尽他一生的光阴来懂得他自己,再用几辈子的光阴去懂得另一个人。即使这个人他不是别人,他是你血肉相连的父亲。即使你血管中流淌着属于他的血液,即使你长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但是你永远也无法代替他看见和说出只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命运。

后来的某一天,在与母亲的闲谈中,我忽然想起那一天我父亲的奇怪表现。没想到我母亲不以为意:“你爸分不清蓝色和黑色,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说:“啊!”

我母亲接着说:“你不也是分不清一些颜色么?”

“谁说的?!”

“那一年你升学体检,不是认不出那些图案?”

哦,我想起来了。

那一年我报考的是纺织专业,必须通过色盲检验。医师向我展开一本五色斑斓的画册,让我从那些千奇百怪的色块中分辨出图案。我很快找出了一只蝴蝶,又在蝴蝶的一只翅膀上找到了一座山,在山脚下找到了一个奔跑的人影。

但是医师仍不罢休,催促我:“还有呢?”

怎么可能还有?我的视线在那些色块的荆棘丛中茫然穿行。排在我后面的同学见状也替我焦急,伸出手指悄悄在我背上划字。见我没反应,又反复划了几次。等候在外面的我母亲这时也觉出了异样,开始往我这边探身察看。对面的医师狐疑地盯住我,用眼神警告我身后的那位同学。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汗水哗哗地从全身的毛孔里窜出来。我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向眼前的迷宫看过去。答案终于被我找出来了:在那只蝴蝶绚丽的身体之上,正隐约浮起一只属于黄种人的宽厚手掌。

在百度上“色盲”这个词条里,我认为我找到了我的父亲——准确地说,他隶属的名词应该叫“色弱”。在一百个中国男人中间,患有色彩障碍的大约多达六个到八个——真的会有这样多吗?

或者,它是人类在进化史上留下的一截小小尾巴,供给我们追想和铭记。在那些古老的时代,我们的祖先恰恰是凭借它,才得以识破大自然无比狡黠的色彩伪装。但是,当人类抵达文明社会,这个古老的优势反过来成为缺陷——十八世纪末期,英国化学家约翰·道尔顿终于确认了它的存在。作为色盲症患者,道尔顿认为这简直是有关人类的一场离奇经验——这明确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同一个世界,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某些人眼里,竟然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这群怀揣奥秘的人,他们深陷在人群里,看起来毫无异样。他们不是残疾者,在人类的进化史上,他们只是不小心遗失了这世界上的某几种颜色;而这种遗失,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在漫长的岁月里可能无人知晓。我们说“眼见为实”,因为每个人都只肯,也只能,相信他亲眼看到的世界;他怎样才能发现他看到的某些事情原来是错的?我们该如何想象:那些从一出生就开始长出根须的信念被突然间颠覆过来?而在此之后,他将怎样重建对这个世界的完整信赖?以及,更重要的,对他自己的信赖?

闭上眼睛,我才可以看见我父亲当年的海上生活。那一片深深浅浅的、一望无垠的黑色的大水,但是他怎么能够对别人叙述出它们:那灰色的天空,那黑色的海水?他只有把自己掩埋在沉默里,那大片大片的、比大海还要浓重的黑,代替他,隐藏起一个人虚弱的秘密。

在那么多年里,知晓这秘密的,除了我母亲,也许,就只有大海里那些缄默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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