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来领导召开了群众大会,大会的内容是要大家继续抓革命促生产,深入开展“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警告大家不要听信和传播谣言,说社会上现在有很多谣言都是反革命的,如果一旦追查准确,就会严惩不贷。同时也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发现造谣的人,要及时报告……
那些日子的确谣传盛行,大都跟地震和死人有关,有说爱城要陷到地下去,因为这里原来就是海洋,到时候大家都会变成鱼鳖虾蟹。还有说八月可能要过一场瘟疫,说古代刘伯温和诸葛亮都预测到了,而《鲁班书》上说得很明白,“闰七不闰八,闰八遭天杀”……最叫安富贵心惊肉跳的是毛圣万说出来的一个“猪死毛落”的谣言,这个谣言叫他很长一段时间都疑虑重重。
那段时间正是苞谷未老、谷子没黄的时节,本来田地里的活儿就少,突然又下起了霖雨,没办法下地,生产队就开起了学习会。“学习会,学习会,念念报纸,打打瞌睡。”报纸都是些过期的老报纸,报告也都是老调调,男人们不是打瞌睡,就是编筐编筛,女人们也两手不空地纳鞋底,缝补破衣烂裤。
这天下午,大家都陆续到了队棚上,苏队长突然说不开会了,他要去走个亲戚。于是都散了会,各自回家。
安富贵背着安文走在前头,杨素华跟在身后。安富贵问杨素华,是回防震棚还是回家里。杨素华说先回防震棚。回到防震棚,杨素华打开柜子盖,挖了一盆子玉米面,要去做馍馍。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做馍馍,做好后储放在坛子里。遇着家境好的,像苏队长和李贵珍家,都是用粮食去土镇兑换馒头和饼干。安富贵家已经储存了半坛子玉米面馍馍,还有一大坛子清水。因为天气太热,馍馍都馊腻了,这些日子一日三餐吃的就是那东西,好在里头掺了不少白糖,虽然有馊味,还能下咽。
“多用点油,炸焦脆了可能存放的时间会长一点。”安富贵说。
“咋个做你不用管。趁莫事,你去一趟五道河吧。”
安富贵知道了杨素华的意思,开始换衣裳,洗脚,穿鞋。
杨素华抓了只大红翎子鸡公,又装了一瓶清油,一遍遍叮嘱安富贵,要记得问问她总怀不上娃娃是咋回事。安富贵厌烦她的啰唆,问她要不要一路去。杨素华没听出那是话里话,说算了,两个人太招眼,万一都被逮了,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
刚出门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安富贵不敢走大路,怕被人撞见,就顺着秦河河堤往下走。就在准备翻山梁子的时候,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发现了个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头有个玉米馍馍,还有张纸。放的时间太久了,玉米馍馍生了一层滑腻腻的白醭,闻闻,还没啥馊臭味。安富贵四下望望,心想谁会把馍馍放在这里呢?太可惜了。就原样包好揣口袋里,继续撵路。
到朱老太婆家,天刚擦黑。来过一回了,安富贵懂得规矩,奉上大红鸡公和那瓶清油,又摸出十块钱,说来得急,没处买礼信,再说也不知道朱伯娘喜欢啥,万一买来不喜欢呢,干脆折成现钱……
朱表姐掀开柜子,把清油放里面,伸手从裤腰里掏出个饱胀得像个鸡嗉子的储彀子,把那十块钱揣进去,紧紧口子,再塞回进裤裆,那储彀子太鼓胀了,胯下冒起个包,看起来笑人。
“你的事恐怕得改期……”朱表姐指着外头几个人影,压低声音,告诉安富贵,那些人是毛家场的,他们的亲戚在唐山……
“嗯,唐山我知道,听说死了好多人的嘛。”
“你光知道死了好多人,究竟死了好多呢?咳,你肯定不知道。那几个人跟你一样,啥情况都不知道。打电报没回音,想去一趟,上头又不给开路条子。他们亲戚究竟咋个样了?那个地方究竟又咋个样了?这些人简直吃雷公屙火闪——胆大包天,竟然去收听敌台……”
朱表姐凑在安富贵耳朵边,悄声说,“敌台里说唐山死人无数!死尸堆成山,冤魂喊皇天……”朱表姐伸出根指头往上戳戳,“分了几派,只等那个人眼睛一闭,就要打起来,抢那把龙椅……到时候刀枪剑戟,真的会应那句传言,‘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我师傅也说了,‘昨年的人不是人,今年活出头才算人’,咳,扯远了。前两天晚上,他们做梦,梦见他们的亲戚一个个头破血流,缺胳膊断腿,蛆虫一样在血水里爬,唤他们的名字……他们悄悄来找师傅想办法,让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远离三灾六难,保佑余下的日子过得安稳顺遂,让那些死了的人早登极乐世界,该转世的转世,该投胎的投胎……哎,我说的这些,你要左耳听右耳出,千万莫要乱讲,要是给别人知道了,只怕是要出人命的哦!”
刚出朱老太婆家,天上就下起了小雨,天越来越黑,眼前已经不见路。安富贵只好放缓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突然看见前头有个火把,就叫了声,火把停住了,等到走拢,火把里映出秦丰泰一张笑盈盈的脸。
“你干啥去呢?”
“我去找朱老太婆。你呢?你往哪里走?咋个没去棺山……预报点呢?”
“还去啥预报点哦,还管那些空闲事干啥哦,自找苦吃。”
张主任的寡母死后第二天,秦丰泰带了钱纸香烛和礼信去送孝礼,结果被张主任挡在门口,责问他究竟是咋回事。那两天好多人都在问秦丰泰是咋回事,地震喊得那么起劲,连屁都没一个。秦丰泰很想跟张主任解释一下,张主任不想听,将他带去的孝礼丢进水沟里,还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他两耳光。
“都怪我多嘴啊,如果那天晚上我不跑来,就不会出那些事……”
“你做得对,我也没做错,只是这个世道不对。”
“杨素华今年把鸡喂成了,几只骚鸡公到处乱跑,队长打招呼说喊关一下,说在啄谷子吃,再不关他就要动手割我的资本主义尾巴了。我看找个晚上,把那几只骚鸡公抓起来,我们一起去一趟张主任家里,当面作揖道歉,这样看能不能把他心头怨气消了。”
“算毬了。不消理会他。我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一不偷二不抢,三没参加国民党,他找啥窠名整我?他那个老寡母自己掉沼气池里淹死的,我又没推她,他咋个赖得上我?”秦丰泰拍拍安富贵的肩膀,“好啦好啦,老弟,不扯这些了。冯兰芳生了,我刚把杨接生员送走。”秦丰泰嘿嘿一乐,“酉时生的,又是个男娃子……”
“不是还没到预产期么?”安富贵擤了把鼻涕,“咋样,还好吧。”
“当然好,足足六斤半呢。”秦丰泰呵呵笑着拍了安富贵一把,察觉到他一身湿透了,赶紧邀约他到自家屋里去,说心头高兴,正想请他喝一杯呢。
安富贵也没推辞,两人一前一后,晃动着火把和身子,缩着脖子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秦丰泰说的家里,其实就是防震棚。和安富贵上回看到的不一样了,棚子前面铺满了石子,很规整,还有花样,引出了一条小路。安富贵在秦丰泰的带领下,踩着那条石子小路进了棚子。秦丰泰自豪地说,这条石子路是娃娃们自己发动起来铺成的,下脚就不再沾泥带水了。
也不知道秦丰泰什么时候在大棚子旁边又搭了个小棚子,锅碗瓢盆都搬在里面,还打了两孔灶。一盏煤油灯搁在饭桌上,摇曳的灯光让这个棚子显得很温暖。
见安富贵来了,都迎上来喊“干爹”。
“大惠,去给你干爹烧点热水抹抹身子,二惠,去给你干爹找身干衣裳。三惠,你腿脚快,打个火把去给你干妈打个招呼,说我留你干爹喝酒,顺便也记得报个喜,说你添了个弟弟叫五惠。”就剩下四惠了,眼巴巴地等着领事情。秦丰泰怜爱地看着四惠,柔声说,“四惠,去给你干爹把烟拿来照上。”
“哎!”四惠脆生生地应着,很快拿了烟和火柴过来,“干爹,你抽烟。”
“好!”安富贵半蹲下身子,接过烟,叼在嘴上,等着四惠给他点火。四惠小心地划燃火柴,安富贵忙叼着烟迎上去。秦丰泰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亲家来啦。”冯兰芳在隔壁棚子里大声地打招呼。
“是咧。”安富贵也大声回应,“去五道河找那个朱老太婆,人家今天不便当……”
“又找她做啥?听说那个老婆子是个贪财鬼,咋个还去找她啊。”冯兰芳问。
“没办法啊。咳,不怕亲家母你笑话,我是为了杨素华的肚皮才去求人家的。”安富贵苦笑说,“亲家母,你看你五惠都落地了,她那个肚皮都还是瘪的,师刀令牌都耍干净了,没办法哟……”
“生儿容易养儿难哦,多个娃娃就等于是多个无底洞……”冯兰芳叹息一声,“亲家呢,莫急,不要去怪亲家母,四月杏子五月李,该生总是会生的,只怕到时候生多了,你又跟我们样,忧烦哦。”
大惠舀了热水,就近放在饭桌前的板凳上,请安富贵洗。安富贵本来是想抹抹算了,见四惠送来了块香皂,干脆就洗了个头。换衣裳的时候,他摸出那个油纸包,“是个馍馍,我在路边拣的。”安富贵打开油纸包,拿出馍馍,递给大惠,“埋灰堆里烧烧,还可以吃。来,这还有张纸,不晓得上头写的啥。”
大惠拿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就马蜂叮了似的叫唤起爸爸来。秦丰泰以为怎么了,忙跑进来,拿过那张纸,又看看安富贵手里的馍馍,问他在哪里拣到的。安富贵说了。秦丰泰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看看闻声过来的二惠和四惠,“老规矩,屋里的事情,不准外头说。”
都点头。
三惠回来了,说跟干妈说了,干妈说知道了,让干爹酒不要喝得太多,早些回去,还说后天就来送月礼。
几口酒下肚,安富贵只觉得心口热乎起来,心思也活泛了许多,“老哥,那馍馍……究竟咋个回事?”
“就在前几天,二惠去割猪草,也拣到了馍馍,用花布包的,里头也有张纸条,写的话跟你拣到的那个一样。”秦丰泰压低了嗓门,“说的是天下要大乱了,帝王星已经灭了,要出个灾星,还说西方天门大开,阎罗王要在世间收一批阴兵……”
安富贵倒吸口凉气。
“这事来头大!你听我慢慢给你摆……”秦丰泰告诉安富贵,那张纸上说,人作孽太多,天老爷为了惩罚人,就大开天门,任由妖魔出没。除了阎罗爷要在世间收阴兵外,那些妖魔彼此间打仗需要,也要招收阴兵,这些阴兵的来源就是世间的青壮年,凡是年满十四岁的都可能小命不保。不要以为年岁大的和小的就能在缝隙里过安稳日子了,也不太平,妖魔横行会带来各种各样的疾病祸灾。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要不了多久,这天下会洪水齐天,天崩地裂……“到时候新鬼厌烦旧鬼哭,尸骨遍野无人收”。一位隐居在凡间的仙人不忍心看见世间的人遭罪,想出了一个拯救他们的办法,他做了四个馍馍,写了四封信,分别丢在东南西北四方,谁要拣到了,就按照他信中说的方法做:先把拣到的馍馍分食给家里人,青壮年多吃点,老弱病残和小娃娃少吃点,鸡鸭狗猫也要记得喂上一点,还得记住要留下一点做引子,也做相同大小的馍馍,最少四个,多则不限。再把拣到的信原样抄写,多少个馍馍就抄多少张信,两样放一起,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投放,最好投放在路边,方便人家拣到,这样就可以免灾除难了。
“如果拣到馍馍不按照信上说的去办,报应会来得快。”
“照这么说……回去还得赶紧做馍馍了。”安富贵皱起眉头,“这个馍馍倒好做,只是这个信,咋个抄呢?笔比檩子大,我搬不动的嘛。”
“不急,明天喊大惠二惠悄悄给你抄几张就是了。”秦丰泰端起酒碗,想起了个事情似的沉吟片刻,问道,“最近你听没听说……外头传的那些谣言……”
“谣言?”安富贵端着酒碗,两眼盯着秦丰泰,“谣言?哪个谣言?”
“猪死毛落……这个你总该晓得吧。”
秦丰泰听了,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安富贵饿了,捞起一大碗白菜面条汤,呼噜呼噜吃起来。秦丰泰喝了一大口酒,眉头不仅没舒展,反而更皱了,整个一张脸都扭巴了,愁蹙蹙的仿佛那酒是不是酒,而是愁雨,浇起了一肚子的气愤和悲苦。
“咳!”他重重地放下酒碗。
安富贵放下碗筷,看着秦丰泰,“咋个了?老哥。”
“你说,如果那个人真的没了……这个国家咋个办?”秦丰泰痛苦地摆着脑袋。
安富贵也忧心忡忡起来,这不算啥新问题,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可就没琢磨出个道道来。
“这个日子过得就像瞎子牵瞎子……”秦丰泰捶着心口,眼中闪烁着泪光,“老弟,一想起有些事,老哥我的心头就梗堵,就出不得气。你说我们起早贪黑地种田耕地,天天跟粮食打交道,咋个就从来没把自己的饭碗舀满过呢?难道硬是‘木匠睡的叉叉床,医生讨的病婆娘么?’我听一些老年人抱怨,说现在过的日子都还没有他们解放前过得好。还有,老弟,你看他们这些年整的人,有几个是该挨整的?”
“我说老哥,我们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上头的事,你管毬人家咋整,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嘛,高个子顶不住嘛,还有矮个子嘛!肉烂了在锅里。不管啥世道,遭苦遭罪的都是我们这些老百姓。就算改天换皇帝,我们这些当农民的,还不照样是搓泥巴果果的命?你说是不是呢?老哥。”安富贵先是叹口气,接着摇摇头,又叹口气,苦笑一声,展开眉头,似乎什么事情都想开了。
“咋个不操心呢?我们死了,还有安文四惠这一辈啊。难不成也让他们像我们这样子活?要真这样子,还真不如一早就把鸡巴割了,生啥娃儿呢,留在这个世间遭活罪!”秦丰泰仰脖儿喝了一大口,被呛住了,吭吭直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