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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英阳主细评柏叶茶 白凌波雅宣牙牌令(2)

英阳道:“茶即古之荼字,就是《尔雅》『荼苦椟』的荼字。《诗经》此字虽多,并非茶类。至『荼』转『茶』音,颜师古汉时已有此音。后人因『荼』有两音,缺一笔为『茶』,多一笔为『荼』,其实一字。据我愚见,直以古音读『荼』,今音读『茶』,最为简截。至于茶之名目,郭璞言早彩为茶。晚彩为茗。《茶经》有一茶、二槚、三蔎、四茗、五荈之称。今都叫做茶,与古不同。彩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茶芽紫者为上,皱皮者次,团叶者又次之,如筱者最下。彻夜无云浥露彩者为上,日中彩者次之,阴雨下不宜彩茶。谷中者为上,竹林下者次之,烂石中、黄砂中者并是下品。至若造茶、藏茶、辨茶等法,俱在《茶经》中。又若茶具中,商象、团风、归洁、受污等许多名目,今不可细述。若以茶性而论,除明目、止渴之外,一无好处。《本草》云: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过,莫不百病丛生。家父所著《茶诫》,亦是劝人少饮为贵,并常戒家人:多饮不如少饮,少饮不如无饮。况近来真茶渐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若贪饮无度,早晚不离,到了后来,未有不元气暗损,精血渐消,造成痰饮,或成痞涨,或成痿痹,或成疝瘕,余如成洞泻,成呕逆,以及腹痛、黄瘦种种内伤,皆茶之为害。而人不知,虽病不悔。上古之人多寿,近世寿不长者,皆因茶、酒之类,日日克伐,潜伤暗损,以致寿亦随之消磨。此千古不易之论,指破迷团不小。无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一闻此言,无不强词夺理,百般批评,并且哑然失笑。习俗移人,相沿已久。纵说破舌尖,谁肯轻信?即如家父《茶诫》云:除滞消壅,一时之快虽佳;伤精败血,终身之害斯多。获益则功归茶力,殆害则不为茶灾。岂非福近易知,祸远难见么?总之,除烦支腻,世固不可无茶,若嗜好无忌,暗中损人不少。因而家父又比之毒橄榄。盖橄槛初食,味颇苦,涩,久之方回甘味。茶初食,不觉其害,久后方受其殃。因此谓之毒橄榄。”兰阳道:“此物既与人无益,为何令尊大人却又栽这许多?岂非明知故犯,贻弊后来么?”英阳道:“家父向来以此为命,时不离口,所以种他。近日虽知其害,无知受病已深。业已成癖,稍有间断,其病更凶。自知悔之已晚,补救无及,因此特将其害着成一书,以戒后人。恰好此书去年方才脱稿。腹中忽然呕出一物,状如牛脾,有眼有口,以茶浇之,张口痛饮,饮至五碗,其腹乃满。若勉强再浇,茶即从口流出,恰与家父五碗之数相合。盖家父近年茶量更大,每次必饮五碗。若少饮一碗,以内即觉不宁。少停再饮,仍是五碗,因此身体日见其瘦,饭亦懒吃。去年偶因五碗之后强进一碗,忽将此物吐出。近来身体方觉稍安。”兰阳道:“这是吉人天相。兼之尊大人立言垂训,其功甚大,所以获此善报。方来定然寿享颐期。”英阳道:“家父若像去岁一饮五碗之时,几至朝不保暮。此时较前虽觉略健,奈受病已深,年末六旬,衰老已甚。但愿如妹妹所言,那就是姐姐之福了。”秦淑人道:“适才娘娘言茶叶多假,不知是何物做的?这假茶还是自古已有,还是起于近时呢?”英阳道:“世多假茶,自古已有。即如张华,言饮真茶,令人少睡。既云『真茶』,可见前世也就有假了。况医书所载,不堪入药假茶甚多,何能枚举。目下江、浙等处,以柳叶作茶,好在柳叶无害于人,偶尔吃些,亦属无碍。无如人性狡猾,贪心无厌,近来吴门有数百家,以泡过茶叶晒干,妄加药料,诸般制造,竟与新茶无二,渔利害人,实可痛恨。起初制造时,各处购觅泡过干茶。近日远处贩茶客人至彼买货,未有不带干茶以做交易、至所用药料,乃雌黄、花青、熟石膏、青鱼胆、柏枝汁之类。其用雌黄者,以其性淫,茶叶亦性淫,二淫相命,则晚茶残片,一经制造,即可变为早春。用花青,取其色有青艳。用柏枝汁,取其味带清香。用青鱼胆,漂去腥臭,取其味苦。雌黄性毒,经火甚于砒霜,故用石膏以解其毒,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人常饮之,阴受其毒,为患不浅。若脾胃虚弱之人,未有不忠呕吐、作酸、胀满、腹痛等症。所以为姊的从父命,从不饮茶。素日惟饮菊花、桑叶、柏叶、槐角、金银花、沙苑、蒺藜之类,又或用炒焦的薏苡仁,时常变换,倒也相宜。我家大小,皆是如此。日久吃惯,所以吃茶为苦,竟是习惯成自然了。”兰阳道:“真茶既有损于人,假茶又有害于人,自应饮些菊花之类为是。但何以柏叶,槐角也可当茶呢?”英阳道:“世人只知菊花、桑叶之类可以当茶,那知柏叶、槐角之妙。按《本草》言:柏叶苦平无毒,作汤常服,轻身益气,杀虫补阴,须发不白,令人耐寒暑。盖柏性后凋而耐久,禀坚凝之质,乃多寿之木,故可常服。道家以之点汤当茶,元朝以之浸酒避邪,皆有取于此。麝食之体香,毛女食之而体轻,可为明验。至槐角,按《本草》,乃苦寒无毒之品,煮汤代茗久服,头不白,明目益气,补脑延年。盖槐为虚星之精,角禀纯阴之质故扁鹊有明目乌发之方,葛洪有益气延年之剂。当日庾肩吾常服愧角,年近八旬,须发皆黑,夜看细字,即其明效。可惜这两宗美品,世人不知,视为弃物,反用无益之苦茗,听其克伐,岂不可叹!”兰阳道:“妹妹正在茶性勃勃,听得这番谈论,心中不觉冰冷,就是再有金茶、玉茶也不吃了。明日也去找些柏叶、槐角,作为茶饮,又不损人,又能明目,岂不是好?但姐姐既知茶弊,这般明白,今也刚才的泡茶,胡为府中送来?又何登时泡斟来,有若益年乌发的好良剂?倘是柏叶槐角么?”英阳道:“妹妹说的是。这非柏叶、槐角,便是家里花园中真茶。今天新彩,适才送来,味甚清冽,又无假茶克伐之患,正与桂娘尝尝新味。幸喜妹妹诸人齐到,偶尔评说平常茶品了。”秦淑人道:“娘娘评茶,虽然正论。这茶总言能吃多少?每日至多不过五七杯,何必拘束戒他呢?”英阳道:“误尽苍生,就是淑人这句话。你要得今日是一个五七杯,明日就是两个五七杯,后日便是三个五七杯。日积月累,到了四五十岁,便是几百、几千、几万五七杯呢!”合座共是大笑。

贾孺人道:“娘娘与其劳神算这帐,不若另到好处疏畅疏畅。”大家道妙,一同起身,出了杜蘅院,过了两层庭院,到了蓼花溆,又携白凌波偕行几步。兰阳道:“我久未见过稻香斋,今我们一齐进了,见他乡舍光景,倒有趣味了。”大家称善,都走至稻香斋。

时正季春天气,但见下边畦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桑柘绿阴新涨。青篱傍边,山坡之下,土井之上,鸡鸭将雏成群,呀呀喔喔,叽叽啾啾,不觉可爱。英阳道:“这般乡舍趣味,桂娘独享清福。”乃进了厅房,各自坐下。丫鬟们自然是各人面前斟上茶来。春娘笑道:“岂不是四五十岁几千、几万五七杯么?”兰阳道:“我不吃过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白娘子知是话有来历,不便问好,只自无言。

少顷,又端上小膳,摆在桌上,也是燕窝汤、柏子粥、杏子汤,各人面前各一器,又有果品珍菜几碟。兰阳先把柏子粥吃了一口,道:“这又是柏叶里中结成的,可不胜他珍味白吃了么?”大家又笑了一回,各自用过,说些闲话。

英阳道:“我们又自都前往梦友馆,看他修竹新笋千百枝,仍坐,今治上晚饭来,倒也有趣。”大家又道好,一同起身跟出。到门那里,春娘已令摆设齐整。及来看时,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菱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个上头放着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二塌四几,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嵌自斟壶,一个十锦法琅杯。大家坐定。

兰阳道:“我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英阳笑说道:“妹妹自然有好酒令。我安心醉了,都多吃两杯,就有了。”兰阳笑道:“姐姐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英阳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贾孺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英阳点头笑道:“依令。妹妹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兰阳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沈袅烟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白娘子来行水府好酒令才妙呢。”众人都说道:“好的很。”沈娘便拉着白凌波过来。兰阳道:“王家酒令,自然是非同小可。”白娘笑道:“王家令何如是帝家令。”大家又笑一回。英阳道:“既在行令,不宜散坐。理应命小丫头移来白娘子坐椅,放在当中席上。”白娘子也半推半就谢了,居中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水府中有个骨牌副儿令。从上位顺颔下去,至末席。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合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杯,这可使得么?”众人都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白娘子又道:“酒令大如军令。不令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两公主齐声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白娘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长天。”英阳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白娘道:“当中是个亚合六。”英阳道:“六桥梅花香彻骨。”白娘道:“剩了张六合么。”英阳道:“一轮红日出云霄。”白娘道:“凑成却是个蓬头鬼。”英阳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采。英阳饮了一杯。

白娘又道:“又有了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兰阳道:“梅花朵朵风前舞。”白娘道:“右边是个大五长。”兰阳道:“十月梅花岭上香。”白娘道:“当中二五是杂七。”兰阳道:“织女牛郎会七夕。”众人都叫好。白娘又道:“凑成二郎游五岳。”。兰阳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白娘道:“又有一副了。左边长么两点明。”秦淑人道:“双悬日月照乾坤。”白娘道:“右边长么两点明。”淑人道:“闲花落地听无声。”白娘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淑人道:“日边红杏倚云栽。”白娘道:“凑成一个樱桃九点熟。”淑人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白娘道:“又有一副了。左边是长三。”贾孺人道:“双双燕子语梁间。”白娘道:“右边是三长。”孺人道:“水荇牵风翠带长。”白娘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孺人道:“三山半落青天外。”白娘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孺人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白娘又道:“左边一个天。”桂蟾月应口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白娘道:“中间锦屏颜色俏。”桂娘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白娘道:“剩了二六八点齐。”桂娘道:“双蟾御座引朝仪。”白娘道:“凑成篮子好彩花。”桂娘道:“仙仗香桃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白娘道:“左边四五成花九。”狄惊鸿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狄娘笑着饮了一口。白娘道:“左边大四是个人。”沈袅烟道:“陶令门前五柳春。”白娘道:“中间三四绿配红。”沈娘道:“柳叶开时任好风。”白娘道:“右边么四真好看。”沈娘道:“玉阶仙仗拥千官。”白娘道:“凑成便是一株花。”沈娘道:“春风先入五侯家。”说完,饮了一杯。令已完了,大家各自喜欢道:“真是好酒令。水府牌名胜似旱地呢。”因与轮流,又饮过一会酒。

丫头、老妈们来请用点心,英阳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兰阳道:“也罢,就拿了来这里,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听说便去。春娘又命抬了两张几来,复端上两个小捧盒。

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蒸糕,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榛、柏子之类。那一盒内是两样炸的一寸五分大的小饺儿,又别的一碗茄鲞。兰阳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兰阳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难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菱花粉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为各自用过。

兰阳用劲挟来一个茄鲞,吃过道:“这甚清爽,比别的不同,是那样造成的?”贾孺人道:“茄鲞每用猪臊的、鸡肉脯子合用,是故油腻腻太过了,夺了真。故这茄鲞用腊兔肉代那猪臊,鸡脯子又换了野鸡肉,外他香菌、蘑菇、新笋、干果子之类,一依原法,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过了三天就是了。”兰阳道:“腊兔、野鸡用代最腻腻的,怎不清新,真是过常白吃了茄鲞。”春娘道:“娘娘如以为可,当别的造成一罐子孝敬孝敬。”兰阳道:“偶尔喜那清淡,何须春娘记挂着。”桂、狄两娘齐声道:“既学其方,我们只可依法造成,又有何难了。”兰阳笑道:“说的虽易,造的不如说的。如能一闻其方,也可移来其法,人家之好好酒法糕方,人人可以誊本仿造,那有谁的法儿最好?某人造成超类,总是手儿惯熟,别有自得的妙方子之外,也没胡涂龃龉,真得其妙呢。”两娘子口虽称然,以内也不服膺。后来贾孺人另造两大盒茄鲞,分送两公主,两公主各各称佳厚赏。桂、狄两娘私自依方造茄鲞,俱为失真,弃了,始服兰阳之话。这并后话。

且说众人吃过一桌膳,又漱口,吃茶,净手,又说了一回闲话。及到日斜,各自出门回去。

及至岔路,兰阳便顾桂娘道:“娘子跟我来。且有一句话与娘子讲讲。”桂娘满口应承跟了,至玉香院上堂陪坐。丫鬟又进茶盘斟来,兰阳道:“我不吃茶,只求柏叶、槐角可吃了。”未知兰阳同桂娘何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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