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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水

330°

黄经

观鲸

阳历二月十九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30°,是为雨水。

[1]

这艘船上一共有四个华人,除了一对年老的台湾夫妇,只有我和周礼。

座头鲸,夏威夷语叫kohola(柯哈拉),每年十二月到次年五月,近三分之二的北太平洋座头鲸从寒冷的阿拉斯加湾出发,横渡三千多英里,回到温暖的夏威夷海域繁衍后代。

二月下旬,雨水,正是观鲸旺季。

西茂宜岛的拉海纳小镇曾以捕鲸闻名,如今大部分观鲸船从这里出发,是人与鲸的和平年代。

这艘是双体船,九点开船,提前四十五分钟就有人排队。

我登船后坐在右手甲板位置。早晨起雾,天色灰扑扑。观鲸看运气,拍鲸看天气。早起匆忙,手机落宾馆,不知中午天气,想问人。过了一会儿,走来个亚洲人,坐在我身旁。打了招呼,听口音,知道是同胞。

他叫周礼,细瘦面额,眼大,浓眉,十分聪明的长相。我问他,他有些无奈地笑道:“雾一会儿就散了,但天气可能就这样,鲸嘛……可能能看到,也不一定。”

我道了谢,有些失落,将相机包塞到座位底下。周礼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

说是九点,其实九点十五才开船。

两天前到茂宜岛,一下飞机就听当地人讲,岛上有岛上的时间。英语里有个词叫“Island time(小岛时间)”,形容凡事慢半拍,悠然自得。还有一句话,“今天意味着明天”,据说也有名。

我侧身去看港口,那是拉海纳的名景。有一条叫前街的,非常长,像老船上的粗纤绳,从镇子这头牵到那头。几十家店铺林立,太早了,还没热闹起来。倒是白雾里海鸟进进出出,鸟市早于人市。

白雾之上是西茂宜岛的山。起初未露全貌,直到船开远,远远看去,小镇成了窄长一条,才露巍峨,使得山脚的文明有一种半开化的错觉,仿佛还是十九世纪中期那个喧杂的捕鲸地。人与自然拉锯,捕鲸船吆喝,桅杆错杂。

我三十岁生日的早晨,看到和联想的就是这个情景。

舱内有吧台,提供酒水简餐。美国船客离不开酒,端了生啤在甲板上聊天。我去船尾拍照,翻来一大浪,船头向下栽。回来看周礼,脸色苍白,问是不是晕船,他勉强点头。我从包里翻出一盒药递去,他一怔。我拍胸脯说百试百灵,他开一瓶水,和水吞了。

“怎样?”过一会儿,我问。

他拿药端详:“这药挺神。”

我又多给他一板,笑道:“我自己也晕,去斐济出海前地陪给的,吃了有奇效,买了十多盒。”

陌生人聊天一般因时因地,我们就观鲸的事聊了起来。

那时我想起座头鲸有种猎食法很特别,叫不出名。周礼说:“水泡网捕猎?”我恍然点头。周礼说:“这个季节是看不到了,座头鲸只在夏天猎食。”

一头鲸打头阵,在鲱鱼群下方快速游动,制造包围圈。一群鲸拥进包围圈后,喷水孔向上喷气,形成水泡网,使鱼群无所遁逃。待鱼群更密集后,群鲸一跃而起,一口吞下数以千计的鲱鱼——这是海洋哺乳动物中最奇特的猎食行为。

周礼说两年前的夏天,在阿拉斯加一处水湾见过,老船长也大呼难得。

我想象那拍出来一定是好照片,忍不住细问,周礼说得很详细,捕食,洄游,分布,凡鲸之种种,信手拈来。唯独说起唱歌,缄口不言,扯下耳机给我,正是他先前在听的,手机里一段录音,是我第一次听到座头鲸之歌。

问怎么样,我老实说和想象不大一样。录音里的海水声,雄鲸哼哼,呼噜,呜咽,低吟,时短时长的几声尖鸣,虽辨不出旋律,又觉那“歌声”极悠远,极深沉,极轻盈——三者给人的感觉是同时的。

一对年轻情侣在船头,大浪打来,大笑大叫地向后跳。我拿起相机抓拍两张。周礼问我是不是专业摄影师,我说我只是贷款经纪人。我猜他八成是学海洋生物的,不承想是会计。他问我拍照几年了,我用手刮掉牛仔裤上粘住的一小片黄泥土,喃喃:“一年半?两年?不记得了。”

“纯爱好?”他问。我点点头。

问是多大爱好,我陷入沉思:“很大吧。”

“很大是多大?”

海风呼呼灌耳,说话得提高嗓门,可我不想。

沉默一会儿,他又问:“你几岁?”

“三十,”我笑道,“刚好今天生日。”

他讶然看我一眼,像滩涂上的鱼张张嘴。

“巧!”

我和周礼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2]

人在自己的二十岁想象三十岁,是不作数的。

好比某一天步入森林,看见一条小溪,溪这头是二十,隔岸是三十。春日水暖,粼粼里有鱼虾,溪水刚没小腿,想象蹚过去不是难事。那时在二十的这岸,打鸟,捕鱼,丢水漂,有大把时光挥霍。磨蹭着脱鞋下水,石滑水凉。蹚到难以回头的半途,炎夏水盛,山流从高地泻下,汇成急湍。我在湍流里游向对岸,那时已很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我爸做水产批发,数学不好,小时候帮他算账。周围人夸,因此觉得自己有些商业头脑。填志愿时没什么好报,选了经济。”

“就因为这个?”周礼诧异道。

“也有其他啦,我爸老了,希望我继承家业,你不知道,他很拼,又蛮强势。”

“你自己呢?”

“当时没什么喜欢的,怎么讲,就算有预感,又想,不报,不然呢……人都这样不是?搞不清自己喜欢什么,想干什么。”

“后来?”

“经济真无聊。”

和周礼聊这些时,观鲸船正在回航,天杀的运气,真没看到鲸!好在有补票,一年之内,能免费再乘。

船长很抱歉,又庆祝我们成为小概率船客,开放酒水简餐无限量免费。背景乐换成尤克里里,一派海上餐厅的氛围。我去舱里拿了两瓶茂宜岛当地生啤,两份三明治,和周礼坐在老位子。

“午饭?”

“就当庆生。”

碰一下瓶,一边吃,一边聊起过往。

很明显,我比周礼健谈。可能在银行工作久了,老板、同事多是白人,也学会一些美式社交。周礼相对沉默,吃得也慢。我是人多时沉默,人少时聒噪。喜欢跟安静人说话,觉得他们当真在听。

“你呢?怎么会做会计?”我问周礼。

“不像?”

“哪里像?”

他也笑,迟疑一会儿,话题又回到我身上:“你研究生也读经济?”

“金融,其实差不多。”我呷一口啤酒。

那会儿我坐在船上,回想自己的大学时光,很像船开了,回头去看拉海纳小镇——知道自己从那边来,但因被时间之海阻断,周遭云遮雾罩,许多事都模糊不清起来。

只记得大一大二闲,大三忙。毕业不想找工作,好在家里有能力,除了出国,也没第二条路好选。于是拉绩点,重修,准备出国考试。现在想来,忙得天昏地暗,却像打空拳,使不上劲,还得没日没夜拼命出拳。研究生能转系,但因无系可转,最后还是申请金融,得了个不错的学校。金融和经济的区别,前者偏实践,后者走学术。我务实,没有一点做学术的志愿。

日子是浑浑噩噩里有一丝清明。直到有一天,摄影像一只鸟,撞进我生活里。

那只叫摄影的鸟,我很喜欢它。

一个微雨的早晨,它躲到我檐下,叽叽喳喳,灰扑扑的羽毛被打湿,抖了抖,毛立起,朱红沾泥的爪一跳一跳。我抬头看它,它低头瞧我,两相对视——

“永恒的一刻?”周礼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一怔,觉得他说得真是精妙。

研二瞎走瞎拍,半年后毕业,正赶上经济回暖的好年,找到份银行的工作。一开始做普通业务,后来做贷款。湾区华人多,房价高,银行也缺讲中文的贷款经纪人。听同事讲,这一行吃信誉饭。那时也拍照。

“当时想得很划算,爱好这只鸟,养不了人,只好人养它,拿一件相对赚钱的养活它。”

我的业绩不错,攒了年假四处拍,一度觉得很圆满。新西兰拍银河,阿根廷拍冰川,北非摩洛哥拍市集。去年秋,几张照片上了摄影杂志……出乎意料,没有想象中高兴。

“你说为什么?”我随口问周礼。

周礼思忖一会儿:“可能是,对一件事的喜欢越深刻,越容易感到除此之外的无意义。”

人和人相识,到后来经历更多,知道是最难解释的。有些人天天见面,却像昨夜吃的饭菜,怎么也想不起。有些人,好像童年珍馐,只吃一两回,却能记忆长久。

除了说鲸,周礼话不多,却能一语中的。极通透,极有趣。

“不说我了,没劲,说说你。”我一拍大腿。

“我有什么?”周礼淡淡笑道。

“说说你怎么喜欢鲸?”

周礼避开我的目光,过一会儿才说:“其实没什么,一开始,是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比鲸更自由——”

“啊?最自由的不是鸟?”

周礼一愣,无奈笑道:“要是以前,我得跟你吵一吵。现在无所谓,什么都行……我是说,总要有一两件事,让人想起时就觉得很自由。”

在海上讲自由,应时应景,比陆地要贴切。

讲起鲸,他又滔滔不绝:“小时候,我妈跟我讲,鲸很大,一口气能吞几吨虾。我那会儿喜欢的东西不能多吃,糖、汽水、冰棍,梦想能吃很多,这才觉得鲸很自由……初中住的房子小,奶奶搬来,打半层阁楼,我的床靠墙,睡里头,爸妈睡外,紧挨的。那会儿看着墙,想象鲸在大海里,海洋广阔无边,觉得身边也宽敞起来……”他说到这儿又沉默了。

“后来呢?”我问他,此时已经能看见拉海纳小镇。

“都是以前的傻事了。”

周礼塞下三明治,酒喝完,潦草说了这一句,抓起桌上的餐巾纸在嘴上胡乱擦了擦。

我想起这一幕时,已是多年后的一个秋天下午,家里小阳台上飞来一只蜂鸟,肚腹是孔雀绿,尖长的喙,棕褐镶黄脑门,大概是误打误撞过来的,悬空停了停,飞走了——太美丽的一只蜂鸟。

蜂鸟一走,天暗了,对面住家小楼的灯亮起,一格一格乳黄小窗,像眼睛分得很开。

“眼睛”注视我一会儿,不久又闭上。

黑漆漆一片,万籁俱寂里,只剩时间。

[3]

我是明天的飞机,在茂宜岛还剩一日,什么地方都懒得去,只想观鲸。问了问,周礼也一样。

早晨去港口,听说下午的船还有位。订了票,在前街逛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又到榕树广场看一场原住民表演,一点左右返回港口。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

夏威夷原住民相信他们的神创造了万物,岛屿、天空、大海、动植物。有一种家庭的神叫aumakua(奥玛库阿),是神化的先祖,多以动物的形态出现,座头鲸是其一,除此还有鲨鱼、乌龟、猫头鹰等等。有些奥玛库阿是岩石、云朵。夏威夷的原住民们认为,强大的精神力量能自由穿梭,不受物化形态约束。

我们的船驶在海上,白色的,船头很尖,从上往下看,像一把尖刀剪开一匹宝蓝锦帛。因是周一,船客比昨天少,大多靠在船舷极目远眺白亮的海天交界,鸥群,远山,兴致勃勃要发现第一头鲸。一些孩子蹲下来,探头往海里瞧,船边翻起一线白色细浪,奶油花似的卷边。

有个小女孩发现海龟,海龟眨眼没了。她像薄纸片贴在栏杆,手伸到外头空落落一指:“海龟!有只海龟……”没人理,她哭了。父母不在,多半是一个人跑过来。周礼过去,蹲下和她说话,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女孩手上。小女孩笑了。淡黄蓬蓬的短发,像秋田里暖和的麦穗,被风吹得茸茸。

我抓准时机,蹲在一旁连拍几张。

半小时过去,发现第一头鲸,登高的船员大喊:“看到了!在那儿——”

这一喊,船客像流沙一样涌去,都感到船身微微倾斜。船长掉转船头,开到一百码外停下,是观鲸的限制距离。

那头鲸在海面浮游一会儿,露出窄黑背鳍。船客挤在一处,快门声“咔嚓”。我在相机的取景框里看它,起先不觉什么,后来它昂头一跃,近四分之三的身子腾出海面,周身蒙着水花,很像儿时玩的水晶球,晃一晃,一片白色雪绒。那是怎样震撼的一刹,用言语是全然讲不清的。只见那鲸一个伶俐翻身,跃进海里——雷霆般“哗”一大响!

我吓得后退,担心水花溅到镜头。转念又想,隔这么远,哪溅得到呢?可见鲸之大。

之前看太欢,忘了按快门,错过鲸跃。挤进人堆里匆忙举相机,一只手挡过来,是周礼。

我那会儿太激动,大声喊:“我靠,这家伙真大!”

周礼说话,周围人太吵,我没听清。到他说第二遍,已是扯着嗓子,一双眼被风吹得猩红:“……我是说,你等等,先别拍,再看一会儿。”边说话边和我抬相机的手较起劲来。

那头鲸在我们不远处游了片刻,短三角的背鳍像一块黑色礁岩。鲸之后,有个岛,岛上有山,苍苍绵延。从船上看,仿佛是鲸驮着岛,岛驮着天,黑之上绿,绿之上蓝,还有长云如白练条条,天地间一块巨大的展开的扇屏。

不一会儿,座头鲸抬高尾鳍,此时快门声最密,都想拍尾鳍背的花纹。听周礼说,座头鲸尾鳍背的纹路各不相同,好像人的指纹,在鲸类研究上,可作身份识别。

一眨眼工夫,那头鲸潜入海里消失了。船长告诉我们,是头漂亮的成年雄鲸。

“护卫鲸吗?”我问周礼。

“周围没有母鲸,应该只是普通雄鲸。”周礼说,护卫鲸一般紧随母鲸,保护母子,拦截其他雄鲸。

“座头鲸有天敌没有?”

“有,虎鲸,又叫杀人鲸。”

海洋的事桩桩听来都神奇。

第一头鲸没拍到照,我有些心慌。周礼不以为意,打包票说待会儿还有。

看了会儿海,他转头问我:“你会不会这样,最美的时刻,不是自己清清楚楚看到,总是不甘心?镜头里看世界,和镜头外,总是不一样的。像是看电影,一添字幕,对白清楚了,只是追着字幕跑,又觉得少点什么。”

“摄影嘛,本来就是自我牺牲。”我明白周礼的意思,“但要我说,很难分出什么是最美。美这种东西,不太讲标准。”

“你不是摄影师吗?”

我一愣,没作声。

“让一个摄影师忘了拍照,光这点,还不够?”

原来他是指我方才看呆了,忘记按快门。我一时无言,过一会儿才说:“你别废话!让我看到有人拍了刚才那鲸上封面,老子一定登门揍你!”

“行啊。”周礼一愣,笑了。

他说得对。那天下午,在海上漂了两个小时,接连看到八九头鲸。船长说,是他近月出海见得最多的一回。

有一头母鲸带幼鲸玩耍,幼鲸躲在母鲸翅下,隔一会儿探出海面呼吸。它对观鲸船好奇,在外围打转。母鲸在旁看护,喷了一次水柱,水柱里依稀反射出七彩虹光。后来又有几次鲸跃。有一头身子与海面平齐。那张抓拍完,我拿到周礼鼻子底下炫耀。回程时,翻看照片,耳畔船声隆隆,心想,像鲸这样的庞然大物,还有海洋容它。可见这世上,比大之外还有更大,比小之外还有更小。生命的一切都经不得比较。

返回拉海纳,我和周礼到港口的纪念品店买明信片,晚饭在一家越南河粉店吃了告别餐。

说好这顿我请,让他别客气,周礼选来选去选中这家。听说不日要装修,连招牌也拆了。河粉上桌,周礼掰筷,撒上生芽菜、青柠汁、罗勒叶,将生牛肉片浸到碗底,啜了口汤,心满意足。

“有这么好吃?”我将信将疑。

“今年生日,我就想吃一碗越南河粉,你不在,我自己也会来。这家汤不错,料也鲜,你尝尝。”

我吃了吃,是不错。

那碗河粉,周礼吃得一滴汤也不剩。

[4]

隔了几个月,我收到周礼的明信片,正是那日回拉海纳,在纪念品店买的,封面是头座头鲸。

明信片背面是用黑水笔写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很整齐,无一处涂改。我猜大概是他在别处写过一遍,誊到明信片上。

看完,我即刻给周礼打电话。

是个女人声音,先是“Hello”,又说“喂”。

周礼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移民的。爷爷最早来,听说在旧金山做工,做了几十年,将一家子都接过来。周礼来美国是高二,那会儿奶奶已过世,说是等爷爷等了太多年。这是关于他家我唯一知道的。

分别时想同他保持联系,要了邮件、电话。他有些犹豫,还是写了。号码是手机,总不会是打到家里。一听是女人,以为打错了,刚要说抱歉,女人问我:“找周礼吗?”带点潮汕口音。

“啊,是,他在吗?”

“不在。”女人言简意赅,隔一会儿,小声啜泣,“不在了,别找了。”

是他母亲。她后来告诉我,周礼上个星期因病去世,什么病,我没问。

中间有段时间我不记得,依稀听见他母亲问我是谁,我答了,他母亲喃喃:“哦,我知道,是在船上认识的?”

“对,看鲸的时候。”

“看鲸啊——”他母亲哽咽,后面的话听不清,大概是把手机拿远了,哭声很远。过一会儿,又回来,声音更低了:“是嘛,这孩子……一直……都好喜欢……明信片是吧?对的,我替他寄的……我知道,是你给他拍的跟鲸鱼的合照,那个摄影师。”

我很难过地“嗯”了声。当时照片处理完,我用邮件给周礼发过去。

“照片他一直有看……躺在医院病床上也在看……他以前看过很多鲸,都没照过相……高兴的哦……我还笑,说三十岁的人嘞,像个小孩子……”

她哭得断断续续,像一张纸撕破了,碎得到处都是。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一定……阿礼……妈一定让你做你喜欢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书房。正是四点钟西晒那会儿,太阳从半开的百叶窗晒进来,一个特别的角度,在地板与墙面拓出一横一横。一横横光影,铁栏似排开,造出一间小而亮的牢笼。

牢笼外是走廊,听声音,有各种人经过——推婴儿车的印度女人,疯孩子打闹奔跑,摔了一跤,哇哇在哭。还有旅行回家的人拖行李箱在水泥地上发出哗哗啷啷的声响——都是活着的人,都是幸福的人。

我开电脑,把周礼的照片重新打印出来。

有一张是他和小女孩说话,塞给她一样东西,后来我问他是什么,周礼说是一个海龟冰箱贴。我拍他大多是抓拍,唯独有一张,同鲸的合照。那时他立在栏杆边,背后是鲸。我大喊一声:“周礼!”他转头看我,反应很快,咧开嘴,弯扬的眉毛,同平常气质有些不符。

还有一张拍的纪念品店,他在挑明信片。

记得那天快打烊,老板在结账,柜台前排了一小队人。傍晚,不知哪儿来的光线折到墙上,照出一块金亮的角。一个小男孩在比手影,太矮,被父亲抱到肩上,小狗、兔子、小鸟,呼啦呼啦飞走了……小店里多了一个手影剧场。排队的人抬头看,伴着善意的笑。周礼在我后头说了句:“真好啊——”是种悲伤又快乐的口气。我正要回头看他,老板喊:“下一个。”轮到我,就上去了。

吃河粉时,他讲:“说了你别笑,我一直想当一名鲸类学家,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研究座头鲸。”

可是,没办法了呀。

人的一生,能用心做一样自己喜欢的事,是多幸福的事呢?

可是,真的,没办法了呀。

[5]

圣诞节后,我辞去银行工作,开始做全职摄影师。有一阵子很艰难,入不敷出。经朋友介绍,替人拍婚纱照,这才能维持生计。

三十二岁那年,去了多米尼加。那里有片银岸海域,世界上除了南太平洋汤加,只有这里允许人和鲸亲密接触。

当时有四名摄影师,一名当地鲸学专家。他用英语介绍座头鲸习性,我听得很怅然。

中午时分,我们乘橡皮小艇寻鲸。天气很好,银光闪闪的海面,仿佛昨夜星渣子掉落,忘了打扫。

那对座头鲸母子向我们游近时,仿佛有一刹,世界是两点一线的。我被一种巨大引力吸引,脚蹼一套,下水朝它游去。

察觉到有人,母鲸悬停在一片珊瑚礁上,颀长身子光影斑驳。没过一会儿,从它左翅底下钻出一头五米来长的幼鲸。幼鲸浮出海面换气,下潜时特意从我身旁绕过,大概三四米远,一双乌溜溜的眼打量我,格外好奇。我回海面换气,再游回来。南半球正午,太阳照入,母鲸身下的海水显出一种极绚烂的琥珀绿,长鳍一划,像一双巨桨,海水丁零当啷响。

有一刹,它身上的光仿佛活了,跃到我身上。

我没拍照,因想起周礼说的“永恒的一刹”,面罩之后,掉下泪来。

[6]

Hey,好久不见。

一直希望这是张不必寄的明信片,然而,还是到了这一刻。

茂宜岛的啤酒很好喝,回来后,时常想念。同时想念的还有观鲸那日的海、鲸、天气,与自觉可以摆脱噩运的美妙一刻。

今年,得以与同一天生日的朋友观鲸,是命运对我最后的顾念。你拍的照片很好,我常常看,尤其鲸跃那张,可惜带不走。

现在回想,我一生向往自由,却被胆怯所困。之前觉得诸多身不由己,后来明白,人远比想象中更自由。然而就像这片海,看似四通八达,反而使人寸步难行。也因此,绝对的自由等于绝对的勇气。都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脾气不同,但心性相近。不知勇气是否能赠予,若有,都拿去。

座头鲸的歌声很美,你拍的照片很美,世界很美。能多看一眼,再好不过。

周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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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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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精选了阿来近年来创作的散文作品40篇,反映了其行走的经历和读写心得。其中,有对熟悉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自然和人文风光的新观察,有对在病床上经历的点点滴滴的感悟,有对文学新的理解和自己作品新的反思。文字清新、朴素,充满了抒情的气质。读阿来的小说,就像在听他讲一个个美丽的故事和传奇;读阿来的随笔,则像走进他真实的生活和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