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黄,高原黄,从天边蓝处起起伏伏黄到人们敞开的胸脯。这种褐黄色广大地铺陈而来,甚至是一种浓厚的色彩,像苞谷粥搅不动。沿平展展的塬走一通,似乎有凝重的坦荡,跌落下去,出现了梯田环绕且叠垒的山坡,或者是窄而长的岭;中间弓起,两边缓落,还不时地出现圆锥形的小山,确似馒头,更像高原母亲怀揣一个个幼儿;沟壑则是纵纵横横、大大小小地交错,有伤痕的感觉。黄土地乍看起来,既无兀立之态,也无高峻之势,而极像小时候家里做豆腐石磨缝里流积的豆乳,层层叠叠。我们种的地就在“层层”之中,大部分是秋末种夏至收的麦子,还有玉米、高粱、谷子和豆子之类的农作物。叠叠貌,我体味很深,在那沟洼里割了草挑着或者背上,在陡峭的山路上爬着,和黄土崖摩肩接踵,可谓艰难之至,好不容易爬上去一个山峁,以为到了塬头,结果是在另一个山峁下,抹把汗喘口气,换换肩上的担子,再接着爬。人家青藏高原是站着的,黄河中下游平原是躺着的,盆地也如少妇,颇有风姿地蹲坐。唯有黄土高原背负天而弓身的,驮着重负与平庸,露出朴拙憨厚的模样来,垒垒实实,不那么惹人爱。
你随意看去,地里人弓着身扶着犁,牛弓着身拉着犁,就连呼哧哧翻动着泥土的犁也是弓着身,这是一种生存状态。这里三番耕耘两次下种,地道的庄稼人老实巴交的,手总爱把黄土攥着,捏着,又下意识地丢开。犁地时赤脚在泥土里,割麦时挥镰洒汗,头顶炎炎烈日,后生们光着脊背,才觉痛快。他们从早到晚埋身地里务作,一茬茬庄稼就是希望,就是成就。他们没有怠慢和慵倦,也不怨忧,从不顾及使力气流汗水,地要一犁一犁地耕,庄稼要一片一片甚至一株一株地务作,也没有听见喊苦叫累。我祖父年岁大了,还要到地里劳动。这是秉性,这是行为中延续的“传统”。从“神农遂耕而种之”已经五六千年了,黄土地上还是那样“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谓其辛苦,或言落后,都似乎过分皮毛了。我悟得血脉中一种生存精神,生于斯长于斯厮守于斯,也繁衍于斯,生命的缘由是难以述说的。有人戏笑我是从黄土地来,我补充一句,头上顶的是黄土。
如果能进入黄土高原腹地来观其面貌,就会感知它的“大气”“大样”“大境界”。是天设呢,还是人造的塬峁山川沟壑的黄土地貌和无止无境生长的庄稼,给人蕴涵深厚广博的震慑力,它表现得平而不俗,厚而不空,丰而不媚。那川边上嫩黄的油菜花开了,“金碧”欲滴,蜂恋蝶逐,这是何等锦绣的春色;麦鸟叫了,微风荡漾千顷万顷麦子,多么波涛壮阔无比的“金色海洋”;而那山头上谷子沉甸甸地摇曳,那是一种“辉煌”呵。我们爱抚那丰收的庄稼、茁长的树林和喜人的牛羊,换个角度,当玫瑰色的阳光映射这生动而和谐的景观时,黄土高原是凸显一幅充满生命力和非凡艺术性的铜雕。我感动于那些爬动在泥土的囝囝囡囡,怀疑他们是黄土所生。当目睹先辈逝者归宿于一冢土丘,恍若看到父辈倒下去,化成了一座黄土塬。黄土塬移动了,就是一代代儿女。俯首天下苍茫,谁无不良久地体味与黄土的维系与衍生。
伫立黄土地,感到生命的本真和一种亲情逼迫,我们原本是其中生动的部分。我曾经真诚地为黄土贫瘠流过泪,但当静下来读它的时候又兴奋不已,那无规则而呈扇形展开又向上的田畴,庄稼人月月岁岁在其中写的伟大作品,偶尔领略其大意,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黄土。随处可见残留的窑洞、院落,可以说明人类的巢穴在这里,中华民族文明的源头也在这里。至今村头还有井,这就是黄土地上人们的根。更让人激动不已的是握住父老乡亲那双相糙的手,看着他们在地里忙碌的情景,便想起《诗经·豳风》中的句子:“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是先民歌咏的“丰衣足食”的风俗画,可见情意殷切。其“豳”地,此乃风岐所在的黄土地。黄河,究其实质,就是黄土地上的流动的根系。亘古至今贫瘠与耕耘、艰辛与丰饶、落后与文明,是黄土人文历史,是黄土地的人们与人生命运抗衡的哲学。
这就是黄土地上生活的特色。我们这个民族是从黄土地上走来的,有从肤肌到灵魂的黄土底色与本质。“人文始祖”黄帝就在这里耕耘、作战、创造了文字音乐,开创中华民族历史的文明。至今一提到“炎黄子孙”,就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海外游子都带着一捧黄土,这是生命的感应、内心的呼唤。随便拣一块汉砖,找到一株唐槐,其裹粘的褐黄泥土里蕴含很深厚的历史与文化。自然也感喟黄土地沧桑变化中,那牛拽的汉代的犁,十八弯羊肠路延伸的岁月,太久了,是落后了;而当代的生产力和春风一起扑入它的胸怀,出现新的蓬勃的生机。我们无时无刻都回过头来,在一片庄稼之上,一轮日月之中,乃是赖以生存的载体,魂魄所系的形象:黄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