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的南大街常能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人。他身穿一件破旧的仿军大衣，上边渍满了斑驳的污垢。黝黑的脸木木的，没有任何商业性的微笑。微黄的眼珠匿在长长的、莲蓬一般的眼皮底下，恰如两只在砖缝下边探头探脑的小老鼠。这使他在看人时不得不极费力地尽力将头向后拗去。一双乌黑的手扶着一根插满了糖葫芦的棍子，不时扯着破锣嗓子吆喝一声：“喂，来，吃一根。”
我从他的面前经过时，他抽出一根说：“来，吃一根。”
我摆了摆手，他抬起头挑衅似地说：“知道你也吃不起。”
我知道和这种人计较不得，便说：“可不，晌午饭还没地方呢。”
旁边一个卖瓜籽的老太太瘪嘴一歪，斜睨着我接上话岔说：“他不照顾你，咱照顾你，俺这可不是头一回了吧？”说着，她掏出两毛钱。
糖葫芦阔嘴一咧，眼皮一耷拉，说：“好吧，我明儿买你的瓜籽。”
两人一唱一和，不时将我稍带上几句。我正待走，忽见一个穿皮夹克的人推辆自行车走了过来。糖葫芦迎上去说：“来，吃一根。”
“吃一根？”皮夹克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吃就吃一根。不过，咱把丑话说在头里，有虫子可不给钱。”
我知道此公绝非善良之辈，便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报复心理，决定看下去。
“那还用说？”糖葫芦豪爽地说，“有虫子再给你换一串，不收钱。做买卖信誉第一，质量为上么。你到方圆五十里打问去，谁不叫咱刘爽快！你自个儿挑吧。”
皮夹克用挑剔的目光看了一遍，又几乎挨个摸了一遍，这才了挑一串说：“咱是当面吃，吃完掏钱。”
“好说，好说，”糖葫芦略有不满，但仍是一脸侠胆义气。
皮夹克小心翼翼地咬了半口，吐在手里反复看着，没发现什么。又吃了一颗也没发现什么。等第三颗刚咬开，他就大叫起来：“快来看，虫！虫！虫！”
糖葫芦吃了一惊，凑上去看了半天，怒道：“哪有虫子？尽唬人！”
“你眼睛不好使么。你看这不是两个洞？”皮夹克将手中的半个伸到跟前说。
“这是虫洞，哪来的虫子？”糖葫芦看了看，不服地斜了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
“虫洞不是虫子吃过的？说明以前有过虫。”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能叫死人活过来么？”
“虫子吃得少了份量咋办？你能补起来么？你能把虫屎拾掇干净么？”
两人针尖对锋芒，互不相让，声嘶力竭地吵了起来，很快混了一大圈人，交通顿塞。
这时，一个高大的交警挤进人群，一句话没说，一人拽了一只胳膊拉起就走。那两人吓慌了，但也不敢吱声。我不知道他要拉他去干什么，也茫然地跟着。
警察把他俩拉到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往一块一扯说：“好好吵吧，这儿不妨碍交通。”
我感到好笑，想到有关马路警察的一句歇后语。
“咋办？”皮夹克转着手里吃了二颗半的糖葫芦说。
“咋办都行，反正你得掏钱。”糖葫芦把棍架在墙上，脑袋一扬，大义凛然地说。
“好吧。”皮夹克边掏钱边算，“连有虫子的那颗算上，我总共吃了你的三个。咱这人好说话，你到方圆五十里打问去，从不占人的便宜。一串是八颗，两毛钱，每颗二分五厘，二三得六，三五一五，七分五厘，让你半分，我给你八分。”
皮夹克挺了挺瘦小的胸脯，显出大度模样。
“不行，”糖葫芦断然挡住了他掏钱的手，“我这人从不占人的便宜，也不吃亏。剩下的那五个也是你的。谁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哎哎，你不能得寸进尺吧？让大伙评评理。咱原先说的有虫子不给钱，你同意；吃了有虫子的给你掏钱，你都不行。蓝蓝天，宽宽地，有没有这号理？”皮夹克手扶车把，挥着糖葫芦串大声说。
人丛中有人道：“理是一张嘴，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甭管你咋会说。上高山下河滩，走衙门逛鬼市，咱哥们陪着，但两毛钱你是掏定了。”糖葫芦攥紧拳头晃了晃，牙齿咬得咯咯响。
猴子一般瘦小的皮夹克看了看高大魁梧的糖葫芦，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好说！好说！两毛钱，算个啥？吃亏就吃亏吧。吃亏人常在么。”
他一手扶住车把，右脚踩在脚蹬上，瞅着没人站的空档，一手佯装掏钱说：“你看好你的家当，别让小孩摸走一枝。”
糖葫芦一惊，忙扭头去看靠在墙壁上的葫芦串，皮夹克趁机双脚一蹬车，就往人群外冲。不料，糖葫芦以飞陀般的速度转过身，飞步上前，一把就拽住他的后尾架，怒道：“你想跑？你跑个屁！”
皮夹克无可奈何地下了车，笑笑说：“好吧，我再加四分，一毛二，有虫子还能算钱？”
糖葫芦：“可有虫子，哦，有虫洞的拢共才有一颗。”
皮夹克：“可你能保证别的没有？好我再加二分，你总得下下吧？”
糖葫芦仰起头想了想断然道：“也行，做买卖的哪能不讨价还价？我下三分，一毛七，一分也不能少了。”
“难为了你。”皮夹克果断地说，“我再加二分，一分也不能再加了。”
一个一毛六，一个一毛七，各持己见，吵得唾沫横飞。糖葫芦死命拽住皮夹克的后尾架，生怕他再跑掉。他坚持说，抛去一个有虫子的二分五厘，他都吃了五厘钱的亏了。皮夹克坚持说，剩下的那五个里边肯定也有有虫子的。
我颇觉无聊，正待走开，忽见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边吆喝着叫人让路，边推着车子走了过来。他皱起眉头听了听，对糖葫芦说：“你吵什么？瞧你那样子！不进卫生。你违反了《食品卫生法》，防疫部门见了你不处罚才怪呢。”他又转身对穿着齐楚的皮夹克说，“你跟这种人计较什么？两毛钱掏了不就了了？何必吵得翻天覆地！”
说罢，悻悻然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我以为糖葫芦必定对那人发火无疑，却见他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一手紧紧抓着车尾架，一手不屈不挠地向皮夹克伸着。
也许是那官模样另眼相看所带来的荣耀的驱使，或许是实在无法脱身，皮夹克妥协了。他从口袋里往出掏钱，却又顿住了，他从四个口袋里掏够两毛的硬币，放在糖葫芦手里说：“给数一数吧。”
糖葫芦的嘴咧了咧，要数钱，又怕皮夹克跑掉。他于是一手仍然拽住车尾架，一手捏起一枚，凑在眼前仔细看看，再塞进口袋里，嘴里嘟哝着：“一分、二分、三分……”
皮夹克趁他不注意，倏地在架上抽了一枝塞进袖口里，冲糖葫芦说：“数好了？一分不少吧？”
糖葫芦说：“好了，好了，算你爽快。”
皮夹克在人们的笑声中得意洋洋地骑车走了。糖葫芦冲着他的背影骂道：
“日你老先人！别人的便宜恁好占哩？你皮袄穿了，凉冻受了，看你敢少了我的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