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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花果

文/朵拉图

1、

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李伯顿怕影响溪琴睡眠,悄悄起床去了书房。坐在藤制休闲椅上,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月亮,庭院里五彩缤纷的蔷薇花变成了更浓的黑色。他打开椅子边上的落地阅读灯,拉上窗帘,把黑暗挡在窗外。藤制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面插满了蔷薇花,紫色、粉色、玫红色和橙色等,唯独没有宝蓝色。这是溪琴摘的花。他摘时总是只选几支宝蓝色的。她看到了就埋怨他:“说过多少次了,你是色盲呀,还是缺乏最基本的色彩感?最难看的就是蓝色。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他总是不改。她也暗暗较劲,每次摘花时偏偏不摘宝蓝色的。

S城音乐学院去年和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建立了学术交流项目。双方除了提供自费生的留学机会,每年还相互交流一名学生免费去对方学院学习。皇家学院公派的第一个学生是英国的大提琴女孩,李伯顿作为院长和几个评委老师一起听她演奏大提琴曲《殇》的那个下午,第一次见到她。看着眼前这个有些俏皮的女孩,李伯顿怎么也无法把她明亮的蓝色眼睛和哀婉悲伤联系在一起,而她的演奏却把他带进了无以名状的悲伤里。恍惚中,他甚至以为是杰奎琳·杜普蕾在演奏。直到她收琴、鞠躬又缓缓地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他,他才回到现实,比评委老师们晚了一拍鼓掌。

大提琴女孩已经来学院三个月了,可学院还没有选出去英国的公派生。因为竞争太激烈,学院成立了评委委员会,组织了初选和复选,最后票数比较集中的是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李伯顿原本是侧重男生的,男生的专业水平比女生高。男生演奏小提琴《梁祝》时,能拉到他的心里去,让他情不自禁地融入音乐,悲从心起,想流泪。而同样的曲目女生演奏时,他内心平静得就是在看表演。按说这事也不复杂,按照复选的结果,男生占优势,就可以确定了。但男生腼腆,女生长得漂亮又八面玲珑,不止一次去过他的办公室,还有几个老师也反复找他做工作,好像只要一天名额不确定,女生就会锲而不舍地一直努力争取。这让他有些为难。如果召集评委再评议一次,一定是女生占优势,也能顺水推舟地给某些人面子,但他过不了心里的坎。在初选之前他并不认识男生,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男生演奏《梁祝》时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了当年无助的自己,他不忍做到不公正。而女生眼里那种毫不掩饰的东西很像当年的姚晴,不可思议的是姚晴也为女生来找过他。如果女生让他想起的不是姚晴而是另一个女人,也许他会动恻隐之心。

直到黎明将近时,李伯顿才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古城的街道上,整个街道因年代的久远而泛着陈旧的光。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他想询问这是什么地方,但却没有人可以问。偶尔遇见的人都像是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模糊不清,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想通过寻找标志性的建筑来判断这是什么地方,走了好久,终于看到一段城墙,好像是长城,可是感觉比长城的历史还要久远,因为城墙建在废墟上。正在思考,迎面走过来一个香艳的妙龄女郎,那女郎是彩色的,有别于之前遇见的黑白人。擦肩而过时,他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这香气不是女人的脂粉和香水的味道,有点像沉香焚烧后的味道,闻起来很享受,他闭上眼睛努力吸着鼻子,尽可能多地吸进香气。香味越来越浓郁,睁开眼,女郎就站在他面前,他居然一点也不紧张,指着废墟上的城墙问,这是长城吗?问完才意识到女郎可能听不懂中文。

女郎回答,这不是长城,是哭墙。你从东方来吗?

他也不惊讶女郎会说中文,是的,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女郎晃了一下浓密的棕色卷发,我是吉普赛人,这里是耶路撒冷。

他问,来旅游吗?

女郎说,我是来给你占卜的,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当然你可以不信。

他说,我信。

女郎说,你欠了一个女人的情债,她用最珍贵的东西换了你想要的东西。她一生都在痛苦中忏悔,你却生活得很幸福。

他急忙问,我现在能补偿吗?

女郎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一切都是缘,遵从心的意愿吧。

他听不懂,要求女郎说得详细点。话还没有说完,女郎就消失了。

他大声喊,你回来!你回来!

他把自己喊醒了,才知道是一个梦。恍惚中他看到,对面墙上油画里侧身拉小提琴的女人回过头来看他,他好想看清她的脸,可幻觉随即消失了。他感到头有些木涨涨地疼,但那个梦却异常清晰。

他想,今天一定得把公派生的事确定下来。

2、

李伯顿在会上宣布公派生是男生章海时,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他说:“前期我们已经走了初选、复选的程序,咱们也都投了票,就应该公布投票结果,这样也算是公开、公平、公正。”他环视着各位参会的评委,没有谁提出不同的意见。会后,他想这件事他是坦荡的无私的,也遵从了心的意愿,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放下了一样的轻松。他以前听说过有关吉普赛女郎占卜很灵异的事情。

S城音乐学院建立时,从上海的一些大学抽调领导和音乐老师,都不愿意去。虽然S城距离上海不到200公里,但上海人都称呼S城是乡下。李伯顿莫名其妙地被调来任院长,很不开心。他的岳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换个环境,未必不是好事。”他心想,真是人走茶凉,岳父已退休多年,心态真好,如果早些年,没有人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他赶到S城。

自溪琴因流产不能再孕后,他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为何非得坚持演出,不肯把尤二姐让给B角,因为他相信很多事都是天意。可岳父总是自责自己过于溺爱女儿,对他说话都是特别的客气。

他到学院还不到半年,姚晴就调到学院图书馆了。他当时很不解地问她:“你在上海好好的,跑这里来干啥?”姚晴话里有话:“来投奔你呀,你为啥跑这里来?你可不是想当官的人。”他不信她说的话,但他相信她来这里一定有她的目的。一年之后学院盖了宿舍楼,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机会,学院的全体员工都有份。那些当初不愿意调来的老师们都后悔莫及。看着姚晴得意的笑脸,他问啥解释啥都是多余的,随便她怎么猜测他,他都一笑了之。想起岳父,原来茶没有凉。

两天后的下午,姚晴来到李伯顿的办公室。她退休后不像以前一样有事没事经常来打个逛,说些八卦。除了上次来他办公室替女生肖丽说情,这是第二次登门。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一边笑着,一边不停地点头,好像他的脸上有刚刚发现的新大陆。

他纳闷地问:“看啥?表情怪怪的。”

她说:“我这一辈子就求过你两件事,第一件不说了,我理解。可是这次我不理解呀,俩学生条件差不多,咱俩这无话不说的关系,你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吧?再说肖丽也来找过你,还有那么多人帮她做工作,你为啥还是坚持选章海呢?这不像你以往做事的风格,为啥呢?”

姚晴的一连串追问,好像隐含着什么,他太了解她了。于是他坦荡地说:“很简单,就是根据选票多少,这样谁也不会有意见。”

她哈哈笑了几声,接着说:“这话拿来哄别人行,我会信吗?所以呀我就去了解了一下他的档案,果然……”她故意不说下文。

他说:“别卖关子了,说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的父亲是油画家章林,他的母亲是中学音乐老师。”

他说:“你可真有闲工夫。”说着起身去拿杯子给她泡茶。他端着一杯滚烫的红茶向她走来。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的母亲是——方——旖——旎。”

他怔住了,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疼了他,一松手,玻璃茶杯摔碎了,茶水又溅到他的鞋、裤腿上。姚晴看到眼前的一切,一边收拾一边说:“现在我相信你是不知情了。”她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他们有过共同的经历,正是彼此太了解彼此的过去,即使没有方旖旎,他们也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他们三人那段共同的经历有着各自不能言说的伤痛。

他曾经认为回上海是他的幸运,也有知青办唐主任的帮助。十几年前上海知青帮传出消息,说唐主任死了,死在办公室的床上。有人说是吃安眠药自杀,也有人说是心脏病猝死。他老婆都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怀孕,都快生了,他怎么舍得死呢?他想约上海的知青去一趟北大荒,其实最真实的目的是希望能遇见方旖旎。那帮知青没有人愿意去。就连姚晴都说,这是报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姚晴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当年回上海的原因,并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3、

男人的一生无论遇到过几个女人,往往都可以归类成两个女人:一个是远在天涯,却让他铭心刻骨;另一个是每天厮守,却让他心如止水。往往是远在天涯的常来心里溜达,近在咫尺的虽触手可及却常常被视而不见,如同阳光和空气。聪明的男人会把铭心刻骨的封存在记忆里,娶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帮助自己遗忘。这就好比是藏起一道结痂的伤疤,在以后的岁月里尽量不去触碰。而李伯顿显然不属于聪明的男人,娶王溪琴就足以证明,他不仅不够聪明,还有些自虐。

王溪琴的眼神里有一种别样的忧郁,这忧郁与心情是否愉悦、生活是否美好都没有关系,可以说这忧郁是与生俱来的。李伯顿很纳闷,生活中的溪琴是个凡事都要强、脾气急、勤劳顾家的女人,完全不同于舞台上的她。可那双眼睛分明又完全是舞台上的状态,彷佛是她在走下舞台步入生活的时候,把魂忘在了舞台上。也或者是他随她一起生活在舞台上。这常让他恍惚,也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人生如戏或戏如人生吧。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李伯顿和胡老师一起去看黄梅戏《红楼梦》。戏票是胡老师老婆提供的,她是那戏的编剧。不等散场,他就对胡老师说想认识尤二姐的扮演者。胡老师很惊讶,惊讶过后开始调侃他“独具慧眼”,如果说喜欢林黛玉,都理解;喜欢薛宝钗,也不离谱;可他偏偏喜欢尤二姐。尤二姐的戏份很少,也没有展示出多少风姿呀?不懂!于是胡老师问他,你喜欢她哪一点?幽怨的眼神?梨花带雨的脸?弱不禁风的身姿?可这些林黛玉都具备呀?在胡老师的思维里,喜欢林黛玉是正常的,而喜欢尤二姐,就有点说不清了。所以胡老师特别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想谈婚论嫁。他当时很坚定地说,就是她了。胡老师还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不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他说他不喜欢林黛玉的小性子,也不喜欢薛宝钗的圆滑。其实他心里明白,所有的角色都是曹雪芹创作的。书里的角色、舞台上的角色、扮演角色的演员、生活中的演员都不是一回事。可他就偏偏被尤二姐一个幽怨的眼神征服了。那一刻他颤栗了。几年前,方旖旎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让他第一次品尝了绝望的滋味,让他想起来就心疼。

李伯顿与方旖旎相遇在北大荒。他们是最后一批去北大荒的学生,当时被称为知青。他来自上海,她来自北京。他们都是十七岁,感情都是一张白纸,都喜欢音乐,都会拉小提琴。他还会吹口琴。去北大荒是响应党的号召,也是高中毕业后的唯一选择。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是必须去北大荒,而不是去北京、上海附近的农村。后来想,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安排。

知青的宿舍、办公室和会议室都集中在两排平房里。第一排的东面第一间是知青办唐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西邻的两间是打通了的知青会议室。平时知青学习开会都在这里。再往西的四间就是女生宿舍。后面一排七间是男生宿舍。

那时在北大荒的知青们像当地的所有农民一样,干最原始的农活。开始的前两个月,学生们彼此都刚认识,还沉浸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激情里。初干农活时,也有新鲜感,尽管分别来自北京或者上海,干起活来也是边干边聊天,大家都很快乐。但后来每天都重复简单的体力劳动,除了过度消耗体力,没有任何的收获。劳动之余是开会,开会的关键词是怎么更好地劳动,之后还是劳动。仿佛活着就是劳动、开会,再开会、再劳动。这时候他们才都意识到,他们已经完全像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一样生活了,生活中不需要文化、音乐、美术等,甚至连思想也不需要,曾经的爱好与劳动没有丝毫的关系,曾经生在其中的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城市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甚至无法想象未来还能不能再回到那个城市。那时候,学生之间已经很少交流了,也许是累得连话也懒得说,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题。

4、

在北大荒的第三个年头,有小道消息说,以后每年在他们中间都有指标返城,指标很少,要经过严格的评选产生。至于究竟每年有几个指标、由谁来评选、评选的标准,他们都不得而知。自从有了这个传言,所有的学生心里都开始盘算,可以说每人心里都渴望自己是第一个返城的人。每天除了更加卖力地劳动,绞尽脑汁地想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还得费尽心机地探听别人的背景,随时评估谁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李伯顿经常身心疲惫,处于崩溃的边缘,想象不出方旖旎怎么承受。她长得很柔弱,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一双漂亮的眼睛让他震撼,他甚至因为看它们而忽略了不够高的小鼻子,和不够红的粉唇。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印象。其实在过去的两年多,他无论多么喜欢看那双漂亮眼睛,都是在见到她时的一种吸引,不见她时,他也不会想她,或者是想见她。她只能算是他印象中一个漂亮的北京女孩,还没有更深一层意义上的牵挂。

自从有了那个返城的传闻,他也开始细致地观察每一位同学的所有举动。再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除了被吸引,不由自主地去看,更多的是分析那双眼睛所涵盖的内容。这样他也就很容易注意到它们有时是红肿的,毫无疑问那是哭过的痕迹。对他来说这可是值得注意的细节。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特别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终于在周日傍晚,他在他们集体宿舍后面的一条山路上散步回来,看到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布包,沿着另一条山路,向不远处的一个山包走去。他即刻跟在她后面,用路边树林做掩护。她快速地走着,大约十分钟后,她绕过那个山包。他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她发现,但借着月光,他仍然可以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方巾,是北方女人戴在头上的那种。把方巾铺在地上,坐下,从包里拿出小提琴琴盒。取出小提琴,调了一会音,一曲又一曲的经典,就像月光下山间的潺潺溪水一样悦耳。他怔住了,她走十几分钟的路,到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居然是为了拉几首曲子。在舒伯特的《圣母颂》奏响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身边。他说不清是因为音乐、因为她、还是因为别的。

她看到他,立刻把提琴收在身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孤独与无助。她第一次与他对视。他呆呆地站在她面前,试图用最友爱的目光来温暖她,可他的眼睛里突然就布满了雾水。她依旧坐在那里,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哭了。他没有看见她的眼泪,是从她的声音里判断她哭了。她说:“我想妈妈,想家,想北京。”

他很想安慰她,可不知道说什么话才有效。他试着说:“听说从今年开始每年都有返城的名额了。”

她抬起头,很茫然地看着他:“名额那么少,怎么可能轮到我。”

他看着她,莫名的一阵心酸,甚至想说如果年底他能争取到名额,他会让给她。但他没有说。一是他不确定会争取到,二是真的争取到他也不舍得让给她,他太想回上海了。

他开始说另外的话题,从刚才她拉的小提琴曲目说起,说他喜欢哪些曲目,说他学小提琴时练习的第一个曲子就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已经有很久不摸琴了,他也没有带提琴来北大荒。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提琴递给他。他接过琴开始拉的第一首曲子是《圣母颂》,第二首是《梁祝》,一曲接着一曲……她始终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该回宿舍了。

他说走吧。他要替她背着装小提琴的黑布包,她说不用。他跟在她后面走,看着她背上的布包,有些伤感。他距离音乐已经很远了,不是吗?现在借着月光,他仍然可以辨别出小提琴琴盒的轮廓。刚才在来的路上,他居然一点也想不到布包里装的是小提琴,只能说他对小提琴已经足够陌生了。一路无话,再拐个弯就看见宿舍的后墙时,她回头说,她先走一会儿,他再走。他答应着,并问也算是邀请,下周日还去吧?她嗯了一声,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5、

接下来的一周,他感觉特别漫长。偶尔路上遇见她,不等他说什么,她就离开了。好不容易捱到周日的晚上,他早到了,站在山包朝向山路的这边,可以看见来时的山路。等了十几分钟,看见她远远地走来,他立刻迎上前去,边取下她背上的布包,边说他刚到。她跟在他身后,绕过山包。她像上次一样取出方巾,铺在地上说,你也坐吧。因为方巾不足够大,他们并排坐着,几乎是挨着。他们没有拉琴而是聊天,聊彼此的童年,聊彼此的城市,也聊现在的形势,和对未来的憧憬。聊着聊着他想起了什么,他说会变魔术,让她闭上眼睛。等睁开眼时,她看见他手心有两块大白兔奶糖。她当然知道奶糖不是他无中生有变出来的,可还是会心地笑了。她只拿了一块,等她刚吃完,他又把另一块剥完糖纸填到她嘴里,说他不爱吃甜。其实他最爱吃大白兔奶糖,是今年春节妈妈给他买的。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舍得吃一块,都留给她吃了。

再一次相见时,他带了口琴,说给她伴奏。

他们合奏了一曲又一曲。两人因默契的配合,都有知音难觅、相见恨晚的感慨。聊天更是无话不谈。她说感觉他的名字很特别的。他说,对别人介绍李伯顿,都是说木子李、伯父的伯、停顿的顿。给你介绍是李斯特的李、舒伯特的伯、海顿的顿。她哈哈大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开心过。她笑过之后,又一本正经地说,钢琴之王李斯特的李,歌曲之王舒伯特的伯,交响曲之王海顿的顿。他也笑,边笑边继续说,你看你看,你都认识他们,我这样介绍对吧?如果对不懂音乐的人介绍,人家一定以为我脑子有毛病呢。

他们这样快乐地度过了春末、夏季和初秋五个多月的时间,那段时间应该是他们在北大荒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他经常採来沿途路边的野蔷薇花。蔷薇花的颜色很多,红色、粉色、紫色、玫红、黄色、宝蓝色,几乎能想到的颜色全都有。

她从多彩的蔷薇里,挑出宝蓝色,很惊喜地说:“多华丽的宝蓝色呀!”

她问他:“知道宝蓝色的玫瑰花叫什么名字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宝蓝色的玫瑰,想当然地说:“蓝玫瑰?”

她仰着精致的小脸,笑着说:“再想象一下。”

他说:“不会叫‘蓝色多瑙河’吧?”

她说:“你真有想象力,是‘蓝色妖姬’。”

他说:“还是想象力不够,至少应该猜‘蓝宝石’。”

她说:“嗯,用‘蓝宝石’命名也不错。”

“还是‘蓝色妖姬’更有想象空间。”

“嗯,‘蓝宝石’好像多了些俗气。”

他发现他越来越喜欢她了,不仅喜欢她漂亮的眼睛,还喜欢她的才情、雅致、脱俗。不,比喜欢还要过分,是一种迷恋,迷恋她的一切。

十月份的一个晚上,那是在好多次合奏之后,她想跟他学口琴,学那首她最爱听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教她时他们才发现很尴尬,一个口琴,两个人轮流含着,实际上是间接接吻。他不再掩饰越来越爱她的感觉,紧紧地拥抱了她,并在她耳边反复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羞红着脸,低下头喘息着:“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她说:“我想回北京,你也想回上海。如果别人知道我们这样,我们只能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

他们面对面站着。他继续说:“留在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前几届不是有在这里结婚的吗?”

“不!不!”她几乎是尖叫了,“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会崩溃的!”

他双手拢着她的双肩:“可是我爱你!”

她忧伤地看着他说:“不,我不能答应你。”

“不要拒绝我!我不能没有你!”他以为只要坚持,就可以说服她。

她用哀怨凄婉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泪水也无声地流下来。他感觉到了她的心疼、无奈。这哀怨的眼神传递给他的是真实的绝望。这可以说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有关绝望的体会。

6、

以后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故意回避他,他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找她。她怕被别人发现,只好答应晚上在老地方见他。虽然她去之前想好了,一定要硬下心肠来拒绝他,可是一见面,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且泪流满面地吻着。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约会,他不同意。

她问他知道无花果吗?他说不知道。

她讲了许多关于无花果的细节。

她说,无花果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树。初春的时候,光光的树枝长出嫩叶,与嫩叶同时生长出像蓓蕾一样的幼果,幼果慢慢长大,长到大枣一样大就成熟了。人们因为看不到花开,叫它无花果。其实它是开花的,花开在果实里面,被外面的绿色果皮包围着,所以人们看不见它。而人们吃无花果其实吃的就是它的花蕾。每年六、七月份时,是无花果结得最多的时候。人们采摘时,树叶已经非常茂盛,这时才发现在树叶和树枝衔接的地方又冒出新的嫩芽,嫩芽变幼果在两、三个月后就会长成可以吃的无花果,而且比第一次结的要甜,生长时间也短。更神奇的是,当下过霜以后,树上的叶子都落尽了,人们会惊喜地发现,还有许多的无花果残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这些无花果是最甜的。很多人以为无花果是夏、秋两季水果。其实它是一季水果,只是它从夏季一直顽强地结到霜降,且越结越甜。

他好奇还有这样一种植物,也很想尝一下无花果的味道。但他明白她很用心地说无花果,不是介绍一种水果,而是比喻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的,他们相爱了,但爱情之花只能开在心里,要让整个世界都以为那些花不曾开过。

她讲完无花果,苦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我们该回去了,你再拉一首曲子吧。

他问,你想听什么?

她说,随意吧。

他不假思索,拉了一曲舒伯特的《Serenade小夜曲》。她随着曲子忧伤地轻声唱着: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她突然别过脸去,背影中的她双肩微颤。他知道她又哭了。他没有停止,边拉边从她停止的地方开始唱,就好像唱之前他们就分好了工,现在轮到他唱:

你可听见夜莺在歌唱,它在向你恳请,

它要用那甜蜜的歌声,诉说我的爱情,

它懂我的期盼,爱的苦衷,

用最悦耳的声音感动温柔的心。

现在想来,那个晚上他真是高估了音乐的力量。既然琴声和歌声都可以让她如此感动,他以为她就会不忍心拒绝他的一片痴情。

等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她看着他说,该回去了。她的声音极轻,轻到他几乎听不到。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表情异常平静,只是眼睛比平时亮了很多,那应该是泪光反射月光的原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嘴贴在她的耳旁,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刚张开嘴要说什么,她突然用手心贴住他的嘴,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方旖旎违心地拒绝了李伯顿之后,心里并不轻松。她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真的必须不惜一切回北京吗?其实她知道有个捷径,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从知青办唐主任的眼神里,她捕获到希望。这希望如烛光般闪烁。但她懂,烛光不能燃太久,燃尽了会熄灭。燃不尽也可以人为吹灭它,而决定烛光命运的人就是唐主任。她多想这烛光可以燃成太阳,照亮她回北京的路。

方旖旎原本住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十六名女生刚好住满四间宿舍。上海女生姚晴最后来报到时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铺,被安置住在七十多岁孤寡的徐老太家里。姚晴只住了一晚就去找唐主任。谁也不知道姚晴说了啥,只知道第二天唐主任找到方旖旎,希望她能发扬风格去徐老太家里住。方旖旎乖乖地搬进徐老太家里。徐老太驼背明显,脸像核桃皮一样布满皱纹与沧桑,但她的眼睛是慈祥的,像外婆的眼神一样。她伸出弯曲而粗糙的手接过方旖旎的行李,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方旖旎的手就像是被锉刀挫了一下。她礼貌地叫了声徐奶奶,可是徐老太没有反应,她才发现她耳背。徐奶奶的家是一个门厅左右连接两间平房,门厅只能算是个过道,徐奶奶住在门厅左面的西间,让方旖旎住右面的东间。

7、

姚晴经常扭着细腰,像一个风中的葫芦,闪进唐主任的办公室。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妖精”的绰号,知青们人前人后都叫她“妖精”。方旖旎原以为是上海人发音不准把姚晴说成是“妖精”,知道实情后,忍不住笑,姚晴的一双狐狸眼也浮现在眼前。有了“妖精”的绰号,姚晴有所收敛。可是,有了返城的传闻以后,姚晴更加频繁地出入唐主任的办公室,她住在最西面那间宿舍里,去唐主任的办公室要路过三间宿舍和会议室。她不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地有所避讳地去,而是大摇大摆地昂首挺胸地去,好像是故意做给别的知青看。面对此情此景,知青们人人都有了危机感。女知青们每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越来越主动地找时机去唐主任办公室汇报工作。男知青们原来见了姚晴叫“妖精”,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这样称呼,好像他们都集体忘了“妖精”的绰号,有人甚至刻意地巴结讨好姚晴,唯恐她一不开心去唐主任那里告自己的黑状。

唐主任经常叫知青们去他办公室谈心。这是他的工作习惯。他说他喜欢和每一个知青促膝谈心,好掌握他们的思想动态。

方旖旎也来过这间办公室几次,都是被主任叫来谈话的。这次她走进办公室时,唐主任没有坐在他习惯坐的椅子上,而是坐在门一边靠南墙的一个三人沙发上看报纸。他以往坐的椅子在办公桌和书橱之间。办公桌一侧贴着东墙,迎门摆着,门向南偏西墙。椅子靠背后面的一排书橱把办公室分成两部分。一排书橱好像是一个界限,她从来也没有过界过。

自从有了知青返城一说,知青们都明白这间办公室对自己的重大意义所在。再来这里,都特别注意一些细节。比如自己该站着还是坐着听主任讲话,如果坐着,是坐在门边靠墙的沙发上,还是坐在办公桌外面和主任一桌之隔的椅子上?如果站着,是站在主任身边,还是站在一桌之隔的椅子边上?站着表示尊敬,可同时也表示不会呆太久。坐着有久留之意,可也有影响主任工作之嫌,或者不识趣。其实关键还是要善解主任之意,主任和你谈心,究竟是为了工作走过场,还是真心实意地和你交谈,想帮你解决问题。

方旖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挨着唐主任坐到了门边的沙发上。唐主任转身面向方旖旎,顺势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意味深长地说她表现很好,但是返城的名额实在是太少了,希望她继续努力,他会尽力帮她争取到名额。然后问她,想知道为什么愿意帮她吗?她红着脸摇摇头。他说她太像他的初恋女友了。他眼里喷出的火光,足以把她吞噬,可她感受到的是像匕首一样锋利的寒光,她没有勇气迎着一把随时都能刺杀到她的匕首,只好低头回避。只是一瞬间的沉默,而她感觉时间很漫长。

他几乎是把她拖到书橱的后面。她看到了书橱后面的床。

“唐嫂子!好久不见了,来喊主任回家吃饭呀?”外面突然响起了姚晴的声音,这声音比以往高了许多。没有听见唐主任老婆的回答。依然是姚晴的声音:“时间还早吧,来我们屋坐会儿?”

按年龄和当地的习俗,应该喊唐主任的老婆为唐婶,可是唐主任不让知青喊他唐叔,说他和知青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一个辈分。如此唐主任老婆也只能跟着丈夫降了一辈。

唐主任老婆推门进来时,唐主任坐在办公椅子上,方旖旎坐在门边的沙发上。

姚晴在宿舍后面的山路上慢慢走着,等方旖旎。见到方旖旎后,她开门见山地说:“你该谢谢我。”

方旖旎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如果说感谢之类的话,就等于承认了她当时在唐主任办公室做了怕唐主任老婆看到的事情。但她也纳闷,姚晴当时怎么知道她在办公室里,而且还故意提高嗓门和唐主任老婆说话。

姚晴等不到方旖旎的感谢,瞪着眼睛让原本就像狐狸眼的外眼角挑得更高:“有你这么没有良心的人吗?不是我,你早被抓现行了吧。”

方旖旎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哼!他说你像他的初恋情人了吧?”

方旖旎有些惊讶地看着姚晴。

姚晴继续说:“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他对每个女生都会这么说。他就是个流氓!”

方旖旎突然就懂了姚晴的良苦用心。

8、

李伯顿在离开北大荒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像个牵线木偶一样。

方旖旎在拒绝李伯顿以后的某一个夜晚,主动邀请他去了她的住处。那晚他进门时,徐奶奶的小屋里已经响起呼噜声。方旖旎的小屋里,土炕占据了一半的面积,土炕靠着南墙的上方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小窗。那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她没有开灯,他和她对坐在土炕上。当李伯顿激情万丈地与方旖旎融为一体时,他以为他彻底完整地得到了她,他们彼此已经成为对方的全部。想不到分别时,方旖旎说如果有返城的机会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回北京。他借着月光看着她坚定得有些过的表情,仿佛是视死如归的战士即将奔赴战场。

那晚以后的一个晚上,他又去她的住处找过她,她不在。第二天见到她,刚想说话,她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后来她请假回北京了。她回来时,送给他一包无花果干果。他第一次吃到如此甜蜜的干果,他以为他们的爱情也会如无花果芯里的一兜蜜一样甜蜜。

再见她时,她让他发誓,有返城的机会一定要回上海,千万别让给别人。他说,如果他有机会一定会让给她,他不能把她留下,一个人回上海。尽管他不确定他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但说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而她执意让他发誓不把机会让给别人。看着她认真的脸,他笑着说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天以后唐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说,经过综合考评和反复研究,把第一个返城的名额给他。并从桌子上拿起一张表让他回去填好了再送来。这喜讯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无法相信。他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唐主任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直到唐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送他离开,他才如梦初醒。

他把那张知青们都想疯了的纸,小心翼翼地叠好藏在贴身穿的上衣内侧口袋里,那里是他藏钱的地方。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第一个返城的人为什么是他。他想起几天前方旖旎让他发誓,难道她先知先觉?他不舍得填那张表,他要把名额让给她。一想到她即将回到北京,他比自己能回上海还要兴奋,原来能为心爱的女人做出牺牲居然是如此的幸福。

面对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他以为她会像他一样激动。

而她只是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说:“希望你能尽快回上海。我也很快就能回北京了,前几天我回家是相亲去了。”

他懵了,她平静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她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他画油画,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油画。”

他打断她的话,几乎是喊着:“我不信!为什么?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是不是他能帮你回北京?我也能!你填了表就可以回北京!”

她依然不看他:“你答应过我,有返城的机会,一定回上海,不让给别人。”

他急了:“你不是别人。”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要你的名额,他父亲只需要说一句话我很快就能回北京。你一定要回上海。”

他想起那个月亮特别柔美的夜晚,她也是这样坚定的眼神和语气。以后的许多年,他常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独自凝视夜空里的月亮,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月亮。那晚的月亮蒙着神秘的面纱,藏着心事,欲语还休。面对她的坚定,他仍然赌气说,如果你嫁给别人,我就一辈子留在这里回忆我们曾经快乐的日子。

她的眼里瞬间恢复了他熟悉的那种把哀怨与绝望糅合在一起的忧伤,但这忧伤很快被一层雾气覆盖了,她说,保重,记住任何人没有办法和命运抗争。

她狠狠地收回目光,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回忆起那个晚上他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好像是经常醉酒的人,脑海里出现的断片现象。现代医学认为是选择性失忆。就是人在遭受极度的心理压力和精神挫折身心濒临崩溃时,会选择遗忘一些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

他只记得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他的双眼一直呆呆地不眨眼地盯着天花板,他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大脑一片空白,眼睛有些酸胀。他用右手顺着右眼角抹了一下太阳穴,他以为会有泪水,可是没有,连干了的泪痕也没有。从那时他才明白,人在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9、

李伯顿成为第一个拿到返城审批表的人。这件事像一枚炸弹在知青圈内炸响,一夜之间,每年一个返城名额的传说成为有根有据的事实。原来遥不可及的梦想,突然变成看得见摸得着了。知青们开始捕风捉影地挖掘李伯顿得到这个名额的原因。还不等他们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传来了方旖旎要回北京的消息。这个消息的影响无疑是另一枚重磅炸弹,知青们顿时狂躁起来。原本已经被确认了的每年一个返城名额,变得不确定了。

姚晴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她是在消息公开之前找到李伯顿的,她滔滔不绝声泪俱下地说了一个晚上。她的一番语言轰炸虽然语无伦次,但可以归纳为三层意思,一是方旖旎陪唐主任睡觉争取到她回北京的名额。她说唐是个流氓,睡了她三年,早就答应第一个名额给她。可是方旖旎不要脸,她明明知道唐是个流氓,还主动送上门去,抢了属于她的名额。关于这一点,她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过,方旖旎半夜从唐的办公室里出来,还看到她捂着脸哭,谁知道她做了多么不要脸的事情。二是她已经找唐摊牌了,唐答应她,下一个名额一定给她,不过得等半年。返城的名额不是一年一个,是半年一个。唐不敢骗她,否则她就去告他强奸女知青。这一点的意思是只需要等半年,她就可以回上海了,没有悬念。只是她无法等这半年,她不仅骂唐是臭流氓,还诅咒唐断子绝孙,当然她最想表达的是让他可怜她,能不能先让她回上海,这样就等于是救她出苦海。三是想知道他的名额究竟是怎么得到的,很明显他的名额是计划外的,夸他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那个名额。如果能帮她弄到名额和他一起回上海该多好呀!

期间他几次想打断她,他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即使他想把那个名额让给她,也已经晚了。但是她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从她暧昧的眼神里感觉到了无助和急迫地想抓住一根稻草的心思。他突然领悟了方旖旎一再强调有返城的机会千万别让给别人的用意。

他无法判断姚晴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无从说起。这件事比小说还要荒诞。小说至少是在一定逻辑下虚构的,而近期他所遭遇的种种毫无逻辑可言。既然如此,他即使如实回答,她也不信他。他不想再有任何的节外生枝,只想尽早离开北大荒。

10、

方旖旎回北京去医院陪护母亲,母亲做了切除子宫的手术,术后需要住院观察。护士长第一次见到方旖旎,就趁她不在病房时,很热心地向方母介绍她朋友的儿子章林。方母叹气说方旖旎在北大荒,谁知哪年哪月能回北京呀。护士长凑到方母身边耳语,只要你女儿愿意嫁给章林,我朋友,哦也就是章林他爸说一句话,旖旎立马就能回北京。护士长说到章父时的神秘,让方母清楚地意识到章父在北京是个重量级的人物,护士长才会如此热心肠。方母不卑不亢地说,门不当户不对的未必合适呢。护士长立刻表态,这事全由我安排,你就等好吧。

方旖旎碍于护士长的面子,毕竟母亲还在住院,仅是出于礼节和章林见了一面。想不到章林对她一见钟情,对她的爱可以用神圣这个词来形容。他比她大七岁,在见到她的瞬间就迷上了她,像对艺术对油画的痴迷一样。他说他寻觅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她,她是最理想的模特,她的眼神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切都会激起他即刻陷入创作油画的欲望。

方旖旎感慨命运是如此地捉弄她,如果能提前一个月遇见章林;如果她能在北大荒多忍耐一个月——她已经忍耐了三年,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个月;如果她能经得住返城的诱惑,没有做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她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章林,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北京。可惜现实中没有如果,她没有脸也没有资格答应章林。她婉言拒绝了章林,含蓄地表达了自己配不上他。

章林误以为方旖旎害羞,他马上进入了角色。方母被换进了单人病房,有专门的护士倒班护理。方母只是做了个临床常见的手术,并不需要长时间住院,现在却被安排进单人病房,做了全面的体检。护士长和方旖旎说体检结果时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语重心长,她说,你母亲身体无大碍,可精神有些抑郁,你还是尽快回北京吧,能多些时间陪她,否则后果挺可怕的。方旖旎一想到无依无靠的母亲,心就扯得疼,她无助地看着护士长。护士长微笑着安慰她,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

护士长一天过来好几次,说是要给方母全面调理一下身体,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出院。作为回报,方旖旎给章林当了几天模特。随后是方母出院。方旖旎没有能力拒绝婚事,一切都在护士长的安排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护士长确实能干,现在她已经是办公室主任,再也不用倒三班了。

方旖旎假满要回北大荒,章林送别时说他已经和父亲说了,她回北大荒整理一下行李,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了。以后他随时都可以画画了。

方旖旎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北大荒,一个月以前她为了那个返城名额所遭受的屈辱不能没有结果。她想起了李伯顿,她要找唐主任把那个名额给李伯顿。

唐主任听到她的要求感觉很意外,她却羞涩地说,她不舍得离开他,只要他能让李伯顿回上海,她愿意在北大荒陪他,直到他愿意让她回北京的那一天。唐主任喜出望外,接着就动手动脚。她却拒绝他,并故作生气:“不行,我已经表达了心意,你必须拿出行动才行。”

唐主任还是有点怀疑她的动机,有些不怀好意地问:“为什么是李伯顿呢?”

她瞥了他一眼说:“李伯顿平时表现好,也没有什么背景,又是男的,只有他回城,知青们才会认为您是大公无私的。”

唐主任想了一下,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还能继续睡她,何乐而不为呢。

11、

章林一直以为自己是超脱的,对待爱情也可以像对待艺术一样的超脱。婚前方旖旎和他讲了在北大荒的经历,讲了李伯顿,但没有讲唐主任。章林对此事并没有像方旖旎想的那样介意,他还笑着坦白他曾经睡过一个模特,他没有说真相是那个模特设计引诱他,想嫁给他。婚后不久方旖旎发现自己怀孕了,检查时怀孕的时间已过了流产的时机,她万分羞愧,想引产。他制止说毕竟是一条命,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可以再生一个。他的宽容让她感受到他是多么地疼她爱她。

他着了迷一样地画方旖旎,她拉小提琴的姿势在他的眼里是完美的,他几乎画了所有的角度。直到某一天,他在某一个角度画她的脸部细节时,发现她是流着泪拉《梁祝》,他眼看着一大滴泪水在她脸上滑落。他是敏感的,那一刻他甚至能在琴声里清晰地听到她的心碎声。他突然之间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悲哀,无论他怎样地爱眼前这个女人,甚至爱她的孩子,她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人。他同时感到他像艺术一样至纯至美的爱情受到了玷污。他扔下画笔,冷冷地说:“我给你自由,我不能守着一个心在别处的女人过一辈子。”

章林拖着拉杆箱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方旖旎不知所措又隐含着哀怨忧伤的眼神相遇。他伤感地说:“也许唯有时间能帮助我们,我不确定何时回来,也许五年也许八年。”

章林想不到方旖旎能以一种自我惩罚的救赎方式等了他十年。他在外面生活的十年不堪回忆,有孤独,有荒唐,也有别人眼里的成功。媒体宣传他的油画画风独特、绘画技巧日益精湛,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说他的油画是当代最具收藏价值的艺术品之一,价格也被炒得一涨再涨。而他并没有被炒晕,这十年他的风景画的确有所长进,但人物画没有突破以前的水平。

他试着找过不同的模特,那些模特既年轻又漂亮,可谓风情万种。可是如此漂亮的容貌和优美的身材在他的眼里却是空洞的,好像面对一束艳丽的塑料花,不能否定它的色彩和造型的美,但它的质地却是假的,没有味道,更没有生命,丝毫激不起他的创作激情,每次画完他都极不满意。

画了几年后,他想出移花接木的办法,先看着模特画好整体,再根据脑海里方旖旎的烙印修改脸部表情和眼神。在几次画展上,被看好的几幅人物作品皆是移花接木之作,买这些油画的人多是不差钱的油画爱好者。

尽管媒体不断别出心裁地炒作他的油画,而能入收藏界名人法眼的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他早期以方旖旎为模特创作的油画。他暗暗佩服行家的眼力,感慨啥叫慧眼识珠。他不得不承认油画是有灵魂的,像人一样。

12、

章海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争取公派学习的名额,公派学习和自费比起来,除了全免费,主要是一个名誉。而这两方面他都不在意,他想把名额让给女生,但一想到父母,他又意识到不能那么做。他是在父亲回来的那个暑假才开始学习小提琴的,他为小提琴的声音着迷。开始母亲不同意他学琴,父亲说:“何苦为难孩子呢?”父亲给他报了学习班,并经常带他去请名师指点。他收到S城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说:“如果再早些学琴,一定能考进更好的大学。”母亲沉默。

他五岁以前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喜欢拉小提琴,而且是反复地拉一首曲子,后来他知道了那首曲子是《梁祝》。父亲画油画,很多画都是画的母亲。章海五岁的某一天,父亲拖着行李箱出门了。从那一天开始,母亲收起了小提琴。母亲有时会看父亲没有画完的那张画,看很久,有时还用手摸,反复地摸。他常问:“妈妈,我爸爸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不回家?”母亲总是回答:“爸爸去了远方。”他不满意地追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你长大了,爸爸就会回家。”

他在成长过程中,经常看着母亲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每当那时,他特别想听母亲的琴声,可是母亲总说不能打扰邻居。他记得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拉过琴。

他上初中三年级的一天中午,出走十年的父亲突然回来了,他去学校接他,请他在附近的酒店里吃了一顿饭。

四十多岁的章林,穿着宽松的休闲上衣和牛仔裤。衣袖和裤腿的膝盖上面还有几处沾上了各色颜料的斑点。十年不见,若不是他衣服上沾染的颜料和眼睛里特有的光芒,章海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他。他有些忐忑地问:“你妈妈好吗?还是喜欢拉琴吗?”

章海心里一阵委屈,十年了,有关父亲在外面有女人的传言,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母亲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瞎说!”母亲好几次领他去看父亲的画展,她指着画对他说:“你看,爸爸的画里除了风景,就是妈妈,从来没有别的女人。”母亲每次看画展回来,都会打开樟木箱子整理她过去穿过的衣服,有时还会拿着一件连衣裙问他:“你说,这件衣服妈妈还能穿出门吗?”不等他回答,又自我否定了,“我看不行,太艳了。”现在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关心母亲好不好,还记得她喜欢拉琴,都没问题。问题是他不能如此忽略每天都盼他回家的儿子。

章海不回答父亲的问题,他委屈得快哭了:“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知道我和妈妈多想你吗?她总看你没有画完的那张画。”

章林被问得有些尴尬,不自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怜。

章海看着他说:“你走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拉过琴,我有时想听,她也不拉给我听。”

“真的吗?”章林脸上难以掩饰的喜悦有些夸张,额头上的皱纹一挑一挑地动着,眼角的鱼尾纹极像眼睛射出的光芒,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又像个孩子看到了梦想已久的礼物,当那闪烁着渴望的眼神遭遇章海那茫然的眼神时,才有所收敛。

13、

多年以后,李伯顿书房的墙上依旧挂着那幅油画,是著名油画家章林的精品。油画很美,是一个穿长裙的女人拉小提琴的侧影。章林不愧是大家,作画时选择的角度很特别,画面上只能看到女人的小半个右脸颊、美丽的下巴、被拉长向内弯曲的颈部、大半个精致的发髻、曲线柔和的肩部和手臂。看不到却能想象出左下颚和左肩夹着小提琴的细节。这是画家的高明所在,让欣赏者能看到女人美的姿态,却看不到女人的整个脸,越看不到越想弄明白女人究竟美到啥程度,就只能全凭想象了。

买这幅画的时候,他不知道章林是谁,更不知道画里的女人是谁。那些年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盯着画面仔细地看很久,他恨不能钻进画里面,只有在画里面的位置才能看到女人的脸。当然他想看到女人的脸有别于一般观众的好奇。好几次在梦里他看见女人从油画里走下来,可不等他看清她的脸,她就转身离去了。

有收藏家想用上海的一套别墅换这幅画,因为章林已经离世,他不换。他只想在S城度过最后的时光,这幅画会一直陪着他。

李伯顿常坐在藤制休闲椅上潜心研读《圣经》。藤制茶几的内侧有一摞杂志,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旧报纸,上面有关于章海某次演出的报道,他认为章海的“海”字,应该是“海顿”的“海”字。茶几上永远有一盘他最爱吃的无花果干果,在《圣经》里,无花果比喻以色列。李伯顿随手拿了一个无花果放到嘴里,轻轻一咬,熟悉的一团蜜,还有小米粒样的花籽,在口腔里蔓延。

这是属于他的普鲁斯特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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