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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乡曲乡愁

少年愁

文/周维强

1

爹去世三年后,娘决定带着十三岁的我从三杨庄的外婆家改嫁。正是早春二月,麻婶第一时间听闻此消息,便告诉了在地里薅草的奶奶。奶奶几乎是连滚带爬,从沟西的麦地奔到三里地的外婆家。

几日不见,奶奶乌黑的头发一夜间白的像雪。

奶奶一把把我揽在怀里:“蒋艳荣,你改嫁我不反对,但你不能带春芽子走。春芽子是我赵家的后代,说什么也得留在我赵家。”

娘不敢看奶奶的眼睛。倒是外婆,一个劲地打马虎眼:“亲家母,你看你这是弄啥的嘛,有话好好说嘛。”

奶奶瞥了外婆一眼:“我儿子死了,你闺女要改嫁了,我没资格做你亲家母。”

奶奶一把拉着我:“春芽子,跟我走,咱们回小赵家。”我茫然地看着外婆和娘,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扯着娘的棉袄,说:“娘,跟我回小赵家吧,咱不嫁给那个跛子,你老了,我养活你。”娘把头扭了过去,我能听到她隐隐地啜泣声。

娘最终还是铁了心决定要改嫁,我跟着奶奶回了小赵家。

回来的路上,奶奶的手死死地牵着我的手,生怕我像一只鹧鸪鸟飞走了。奶奶一边走,一边抹泪。奶奶问我:“春芽子,你跟奶奶说实话,你打心眼里是跟爹亲还是跟你娘亲?”

我望着奶奶泪水涟涟的双眼。低声说:“奶奶,你别哭,我跟你亲。”奶奶一把搂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好孩子,我的好孙子。”

奶奶哭完,郑重地对我说:“你是咱们赵家的后代。以后,你自己就要顶门户了。”

奶奶和我并没有直接回小赵家。奶奶带着我,来到了村后我爹的坟前。才一年的光景,爹的坟头上早已爬满了青草。奶奶趴在爹的坟前,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儿啊,你咋走的这么早啊,你的媳妇要改嫁了,要给别人当媳妇了,我的儿啊,娘心里苦啊。”我则木然地站在爹的坟前。抹着泪。奶奶说:“春芽子,来,给你爹磕几个头,咱们回家,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烙饼。”我趴在爹的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夕阳如血,爹的坟掩映在麦子地里,几只蟾蜍在青麦苗里缓缓地跳着。

娘嫁给了姚管集的刘跛子。刘跛子是姚管中学的代课老师,教语文。娘出嫁那天,奶奶独自一人趴在爹的坟上哭。奶奶从早上一直哭到傍晚,整个人虚脱的躺在爹的坟前。姑妈从潘圩子赶来,一把牵着我的手,和大伯还有三叔一起把奶奶抬回了家。奶奶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我则拿起热毛巾给奶奶擦泪。奶奶苦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我的孩儿,我苦命的孩儿,你可真命苦呦。”

我对奶奶说:“奶奶,你别哭。我在呢,赵家利这门绝不了后。”奶奶把我抱得更紧,哭声更像是在喘气。

我劝她:“奶奶,你得保重身体啊,你不能倒啊,你身体垮了,我可咋办哪。”姑妈、大伯和三叔都在一边劝。

奶奶对姑妈说:“莲子,去给我冲碗糖水,我死不了,喝碗糖水,我睡会,就缓过来了,我还得把我大孙子带成人呢。”

2

娘改嫁给刘跛子一个星期后。托人带给我一双布鞋。她托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同桌刘晓欢。刘晓欢和刘跛子在一个村。那天早上,我刚在座位上坐定。刘晓欢就从书包里拿出用报纸包好的一双布鞋。递给我,喏,你娘让我捎给你的。我把布鞋揣在书包里。放了学后,骑上我那辆宝贝二轮子就直奔家而来。我把布鞋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奶奶。奶奶看见我的布鞋,只瞟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她一把夺过布鞋,扔在了牛棚里。大声吼着:“赵春芽,你记着,你是赵家利的儿子,她蒋艳荣现在嫁给了刘跛子,是刘跛子的女人,和我赵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以后,我再看见你拿蒋艳荣的东西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默默地低着头。奶奶回转身继续在她的铁锅里忙活。

姑妈从潘圩子带来两条鲢鱼。一进门,就看见了牛棚里的那双暂新的布鞋。姑妈看着我委屈的样子,就捡起布鞋,轻轻掸去布鞋上的草屑。说:“这女人,亏她有心。”

奶奶虎着脸。不说话。姑妈把布鞋拿进厨房,说:“到底是春芽他娘,天下哪有娘不疼儿的,再改嫁,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儿的。”

听姑妈这么一说,奶奶的脸色缓和了些,瞅了瞅姑妈手里的布鞋,说:“针脚糙了,那底纳的也不瓷实,都教过她多少回了,就是学不会。”

3

春天的姚管中学被盎然的绿意环绕着。这个季节,对于我来说,就是幸福的代名词。学校的大门紧邻着省道,笔直的公路从东边蜿蜒到西边。道路两旁是粗壮的大杨树,春风一吹,大杨树的叶子就闪着绿色的光。学校被农田环绕着,青绿的麦田、金黄的油菜地,仿佛被调了色的国画。

初一下学期,课上到一半,语文老师赵锦堂就因为教的好,被镇中学调走了。学校决定让刘跛子临时带我们班的语文课。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真名叫刘文凯。奶奶听说刘跛子带我课。嚷嚷着要给我转学。

奶奶找到姑妈:“莲子,你能不能托托人,把春芽转到你们潘圩中学去。”

姑妈嘟囔着脸,极不情愿地说:“妈,你以为这转学是那么容易的啊。就算你姑爷是校长,这转学也需要办手续不是。再说,你家姑爷他的副校长刚扶正还不到两个月,我可不希望别人说他借关系谋私利,让别人戳脊梁骨。”

奶奶把手里的锅铲往地上一摔:“你们家黄天阳官当大了,我们赵家攀不起了。”姑妈捡起地上的锅铲,一脸的委屈。

学没转成。

我对刘跛子心生厌恶。只要上他的课,我不是在课堂上看小人书,就是抄刘德华的歌词。有几次,我还和赵二恒、王城在课堂上聊起了电视剧。我们三个,聊的最多的就是刘家仁版的《天龙八部》。我记着刘家仁扮演的乔峰的台词,赵二恒记着汤镇业段誉的台词,王城则把黄日华扮演的虚竹的台词烂熟于心。我们三个在课堂上聊的眉飞色舞,全然没把刘跛子放在眼里。

那天下午,又是刘跛子的课。我们三个不知怎么地就聊到了乔峰和慕容复在少林寺认父那一集,赵二恒的声音有些大,这时,只见一只粉笔头,箭一般呼啸而来。正好击中赵二恒的左脸。赵二恒的脸上立马留下一个白色的印记。赵二恒看着刘跛子,刘跛子怒目相对,给我捡回来!赵二恒悻悻然把粉笔头捡起来递给了他。

刘跛子没有看我,我也不想看他。

我继续坐在座位上,把刘德华的《忘情水》的歌词拿出来再抄一遍。下课的时候,刘跛子说:“赵春芽,放学的时候,来我办公室一趟。”

姚管中学是一所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乡村中学。一条石子路把中学一分为二。左边前后两排砖瓦房,右边亦然。办公室在石子路的尽头,靠左边。占两间教室。一间留给理科和艺体教师,一间留给语文老师和校领导。我敲响了刘跛子办公室的门。刘跛子声音洪亮:“请进。”

办公室里堆满了教材和辅导资料,还有一些杂志和报纸。刘跛子见是我,就让我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我不坐。他就说:“我话也不多说,我只希望你能把在赵老师课堂上学语文的劲儿放在我的课堂上。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他还要说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要是没别的话,我要回家吃饭了。我奶奶还等着我呢。”刘跛子欲言又止。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骑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宝贝二轮子,呼啸着,飞一般向小赵家冲去。

4

期末考试前的一次模拟测验,我的其他几门课都考了不错的成绩,唯独语文,我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我是故意的。刘跛子发卷子的时候,我让赵二恒代我把卷子领了回来。我把试卷揉成团,扔进了桌洞。刘跛子在讲台上讲他的课,我在课堂下继续抄我的歌词。

放学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刚出校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娘!娘站在校门口,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我问,“你来干什么?哦,你来找刘跛子。”

娘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我跟着奶奶过得很好,不用你焦心。”娘强忍住泪水,说,“别人不理解,你难道也不懂娘的心?”瞬间,我的泪往心里流,但我的眼睛早已干涸如沙漠。

我说:“要是没别的事,我还要回家帮奶奶干活呢。”娘不再多说话,只冷冷地说:“你不为别人学,也得为自己学啊,你不好好读书,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我立住自行车,甩下一句话:“这,用不着你管。”

我骑上自行车,继续飞向小赵家。但眼泪再也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泪水飞在风中,比雨轻。

那天晚上,我和赵二恒躺在青阳河边的麦秸垛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说了一夜的话。

赵二恒的娘在他八岁的时候,跳井自杀了。我们村一共就两口井。村东一口,村西一口。赵二恒娘跳的那口井,是村西那口。平时村子里给牲畜饮水以及自家生活吃水,都从那口井上打水。赵二恒的爹,在镇上的建筑工地包工程,跟管账的女会计好上了。赵二恒娘和赵二恒爹大吵了一架,穿上了一身干净的花衣服,纵身一跃,跳进了水井。最先看见赵二恒娘跳井的是麻婶,她是我们村的信息员,她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村子里发生的大事小事突发事。她大喊一声,有人跳井了,就直奔水井而来。她赶到井口时,赵二恒娘早已沉进了井底,水井里冒着阴森的泡泡。村民们将赵二恒娘的尸体打捞上来时,她的脸色惨白,井水将她的全身浸泡的像一个人得了浮肿病。赵二恒爹趴在赵二恒娘的身上放声大哭。赵二恒啜泣着,恶狠狠地一把将他爹拉开,抱着娘亲嚎啕恸哭。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我就对赵二恒说,我和你都是草,我们都是草命。

赵二恒说:“你和我不同,你起码还有娘。”

我就说:“我俩差不多。我有娘和没娘其实一个样。”

赵二恒不说话。

他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就说:“村里的赵半仙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升到天上,成为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我娘就在天上,她也成了一颗星星。也许,那七颗星里,有一颗就是我娘哩。”

我接着说:“我爹也在上面。那七颗星星里,有一颗是我爹。”

赵二恒就说:“你说,我们如果死了,也会成为星星么。”

我就唾一口唾沫:“呸呸,说什么呢,不吉利。”

赵二恒说:“人家都说我娘刚嫁到小赵家的时候,是村里最俊的媳妇。我看过我娘和我爹的结婚照,可俊了。我以后找媳妇,也找和我娘一样俊的。我说,那你就把翠玉娶回家。她是我们村最俊的姑娘。”

赵二恒就说:“翠玉喜欢的是你,他又看不上我。人家才不会看上我这个没娘的孩子。”

我就说:“没娘咋了,没娘就比别人矮半截?”

我们俩就开始聊翠玉,聊翠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我就说:“你那只眼睛那双耳朵看见听见翠玉喜欢我。”

赵二恒就说:“那天晚上放晚学,我说,翠玉,我送你,她头摇的像拨浪鼓,她非让你送。这不是喜欢你,难道喜欢我不成?”

我说,你就瞎猜疑。

我说:“这么美的星星,我们唱歌吧。”赵二恒说,好啊,唱什么呢。二恒说,就唱翠玉平时经常唱的《鲁冰花》吧:“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叫妈妈。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我们俩个扯开破嗓子吼起来。唱着唱着,就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歌声。再看赵二恒,他早已打起了呼噜,见周公去了。我独自对着星星和月亮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和星星在我的眼睛里开始迷离起来……

5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竹笆床上。赵二恒和我头拱着头睡在一起。朦胧中听见奶奶和赵二恒的爹赵大河在对话。

奶奶说:“昨晚,我找了春芽子一晚上。幸亏麻婶带着她儿子去姚管集看病,路过青阳河,看见了他俩,要不然,他俩还不在草垛上睡一夜,别让露水淋成病了。”

赵大河说:“这俩孩子,怎么想起去稻草垛上躺着呢。”

奶奶叹了口气:“哎,一个没爹,一个没娘,两个可怜的娃。”

赵大河随声附和:“都怪我,平时就知道忙工地,没照顾好二恒。”

奶奶说:“大河啊,你可要好好疼二恒哩,毕竟是你亲生的娃,人说,地要亲根,儿要亲生,毕竟,你以后老了还要二恒给你撑门户哩。你媳妇没了,要是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个家可就要散了。别的女人看重的是你的钱,哪有儿子孝顺贴心哪。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啊。”

二恒爹不说话。

二恒醒来时,太阳已升的老高。奶奶给我和二恒一人做了一碗鸡蛋面。二恒吃完面就回去了,我则继续躺在床上,懒得去上学。

对刘跛子的厌恶与日俱增。发展到只要是刘跛子的课,我就开始翘课,去油菜地里捉蝴蝶,然后把蝴蝶夹在书本里做标本。我把父亲的照片随身揣在怀里,躺在油菜地里看着照片发呆。

翘课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刘跛子教了我们两个月的课后,被新调来的语文老师樊家信接了班。听数学老师说,樊家信和刘跛子是师范学校的同学。刘跛子是主动申请调走的,他调走那天,和樊家信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两个人还在办公室里头拱着头耳语着,像两个对暗号的特工。赵二恒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刘跛子走,我的内心竟然有一些不舍和难过,我看着刘跛子走的时候神情很忧伤,就像秋风中飘落的一枚黄叶。我盯着赵二恒看了很久。赵二恒问,你看嘛这么看着我,难道刘跛子调走了,你也感到很难过?我说,不是,我觉得你最后说的那两句听起来就像两行诗,看来刘跛子的语文教学的确有功力。

樊家信之前在潘圩中学教初一语文,他个子不高,谢顶,他的顶谢的很有艺术家的气质。中间那一块,光滑可鉴。四圈的头发蓬松。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眼睛长得和父亲极像,尤其是当他笑起来,就是父亲的翻版。我经常产生错觉,老觉得讲台上是父亲站在那里,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樊家信笑起来和蔼可亲,可是不笑的时候,却严厉如刀。

他这把刀第一刀就劈向了我:“我听别的老师说,你上语文课经常不听讲,抄歌词,聊闲篇。可有这事?”我点头。

“你上次模拟考试考了倒数第一?”我点头。

“我知道你父亲去世了,母亲改嫁了,老师我的身世和你也差不多,可这不是成绩差的理由!”我点头。

“以后,我上课,你再有这些小动作,我代你死去的爹教训你,听见没?”我点头。

“看来,老师们对你的关心不够啊,我以后会经常去你家家访的。”我点头。

再上樊家信的语文课,一想到他要代死去的爹教训我,我就改了那些小毛病,认真听讲起来。赵二恒和王城见我专心听讲,觉得无趣,他俩单独私聊开来。

樊老师对待不听课的学生不像刘跛子那样用粉笔头搞定点袭击,他是直接用黑板擦,像掷标枪一样砸向王城和赵二恒。樊老师没有真正要打中他们的意思。黑板擦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厉声喝道:捡回来!赵二恒乖乖地捡回黑板擦,和王城老老实实听课。

樊老师和颜悦色开来:“我这个人嘛,还是蛮通人情的。不像别的老师,搞一言堂。有的同学说我是个大秃瓢,我就不介意。有缺点,还不让别人说?我的谢顶是让我向艺术家靠拢,我的头顶,就是让蚂蚁拄拐杖穿钉子鞋都爬不上来。”他的普通话说的极好,如果形象好一点,可以和《新闻联播》里的罗京相媲美。

同学们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樊家信的到来,让我烦闷的校园生活有了一丝光亮。混的熟了,樊家信就有了新的绰号:老樊,意为老烦。一来他的确婆婆妈妈的有点离谱,特别烦人。班上有早恋的,只要被他发现,他就会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把男生女生没事就叫到办公室,他自称“知心爸爸”,非要让男生女生和他说心里话,不说还不行。男生女生被他磨叽的没了脾气,也就没了早恋的心思。二来,他上课的时候经常就一个话题翻来覆去地举证讨论,他讲完一道作文题,就会问,同学们,听懂了没有。大家沉默。他就说,哦,既然大家不说话,就说明有的同学还没懂。我再讲一遍。他就花二十分钟把讲过的内容重新复述了一遍。再问,同学们听懂了没有?大家声音洪亮,异口同声:听懂了。他就说,我看有的同学回答的还不果断。那我再花十分钟,细细的讲述一遍。烦人指数,七颗星。

老樊虽然烦人。但他的课讲得生动有趣,外加上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倒也让我们乐于被他烦着。

6

老樊也有被人烦得时候。我的前排,杏枝就是。

杏枝暗恋老樊是我们班同学人人皆知的事。赵二恒揶揄她:“那个大秃瓢,长得又不帅,还秃个头,他哪一点把你这个无知少女给迷住了?”

杏枝就拿书本砸二恒:“我就喜欢他,我就喜欢他,你管得着么你。他声音好听,跟播音员似得,我天天听都不腻。”

杏枝那花痴劲,发展到后来也不专心听课,整天盼着上老樊的课。老樊上课,她也不认真听讲。课堂上还眯楞着眼,像一个收音机前的听众。她在练习本上写下“樊家信”三个字,密密麻麻的写了满满三页练习纸。还无端的望着窗外发呆。平时喜欢和我打闹的疯丫头,也收敛了疯劲,变得淑女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第一时间将这个情报汇报给老樊,以示忠诚。

老樊听到我的情报,嘴巴张了半天,半晌才将嘴合上:“呃,我知道了。”

有那么几天,老樊请了假,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了老樊的日子,全班同学的心里像猫抓一样。尤其是我,一直以来,我都把他视为自己父亲灵魂转世的投胎人,如今他消失了,也带走了我对父亲的念想。失落感可想而知。杏枝的思念更是离谱,她没人时更是暗自落泪。练习纸上“樊家信”的名字也越写越多,越写越多……

一个星期后,老樊重新回到我们的课堂。

他理了一个大光头,穿了一身破旧的中山装,猛一看上去,就像土里刨出来的土豆。老樊站在讲台上,环顾四周,一开口就把我们逗乐了:“俺是樊家信,俺这几天不在,挺想大家的。”一口流利的淮北方言,土的掉渣渣。

他继续用方言演讲:“俺知道,有的同学崇拜俺,欣赏俺,你给俺脸了,俺得兜着。要不岂不成了给脸不要脸了。俺就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俺的普通话那也是学了很长时间才有点罗京的范。等你们上了高中,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遇到那些说着普通话的俊男美女,你就会发现,俺的这点本事实在不值一提。”

班级里安静下来,大家不再为老樊的话发笑。似乎,老樊说的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我们都能听的透彻。老樊说:“你们是夏天的青苹果,看上去很美,但吃起来滋味有点酸,要等,要等到秋天,才能红润起来,也才能成熟起来。俺是你们果园里的一个园丁,是你们成长路上的一个驿站,是你们生命中的一道风景。等你们以后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俺也成了一个糟老头,到时,你们见到我这个糟老头可别嫌弃俺哩。”

老樊那节课用方言和我们说了很多。说的大家心里酸涩涩的。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家乡话是那样的有韵味,那样的好听。也第一次觉得老樊和我的父亲离得是那样的近,甚至比爹还要完美。

杏枝用课本挡着头,趴在课桌上哭了。老樊的话让她似乎从梦中清醒过来。她撕碎了那些练习纸,“樊家信”三个字在风中飘扬成了如雪花般飞舞的纸片,她对我和赵二恒说:“早知道他这么土,我才不会喜欢他。”

7

奶不允许我和赵二恒在晚上再躺在青阳河边的草垛上看星星。于是,我俩相约,在周六周日坐在青阳河的草地上看日出。青阳河是淮河的支流,出了村口,穿过一条水泥路,再穿过一片黄豆地,越过青阳河大坝就是蜿蜒的青阳河。我们俩坐在一片草地上。赵二恒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相片,是他爹和他娘的结婚照。照片被赵二恒剪去了一半,只有他娘的那一半。赵二恒的娘年轻的时候长得确实非常标致,水灵灵的大眼睛,瓜子脸,两条粗大的辫子像抹了油,挂在胸前。

赵二恒说,我想娘了。

我说,我想爹了。

于是,我俩都不说话,看着青阳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运煤船和运沙船低沉的发出怒吼。柴油机在船头,像一个潇洒的汉子,发出“突突”的叫声。我们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河中央那个叫落星堆的小岛上。

赵二恒说:“你看见没,那个岛上据说有一棵大榕树。只要你虔诚地向榕树拜三拜,许下你的心愿,就能实现。”

我反问他:“你上过那个岛?”赵二恒摇了摇头。

“那你听谁说的。”我问。赵二恒说,全村人谁不知道。我说,我就不知道。

赵二恒接着说:“赵晴天的老婆怀孕的时候,赵晴天就曾划着船,上过落星堆拜过榕树。后来他老婆就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事,在村子里都传开了。”

赵晴天我是知道的。他老婆一连生了四胎女孩,整天躲计划生育,是我们村有名的超生户。至于,赵晴天去落星堆拜过榕树,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赵二恒又说,你知道,那个岛为什么叫落星堆么?

我摇了摇头。赵二恒正了正身板,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对我说:“传说,以前天上的一颗星星爆炸了,一块陨石落到了青阳河里。那块陨石从天而降时,通体发着光,就像神仙下凡一般,光芒四射,陨石落在河中央,像一个童子端坐在河水里,四周围满了红鲤鱼,后来,就成了今天的落星堆。按照这个推理,落星堆的前世应该是一颗星星。也就是我们两个每天晚上看的那些星星。你说,星星上面长出的大榕树,是不是值得拜一拜。”

我说,可我们又不会划船。如果真那么灵验,我真想上落星堆上给榕树磕三个响头。哪怕磕九个都行。我就是想问问榕树,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赵二恒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想问问榕树,娘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哩。

赵二恒冲我眨了眨眼睛,你水性怎么样?我说,青阳河边长大的孩子,水性不好还怎么混。赵二恒说,要不,我俩一起游过去。我望着落星堆,再望望平静的青阳河河面。落星堆似在眼前。我说,我没问题,就看你了。

我俩于是脱下了裤子,就直奔青阳河而来。初夏的青阳河河水,还有些微微发凉。河水沁着皮肤。赵二恒早已游了起来。他像一只落水的卷毛狗,狗刨着,向前游去。还不忘回头,对我说,你赶紧游啊。我虽跟爹学过游泳,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下到水里,我才知道,自己的这点看家本领,长时间不用,早忘了精光。但我又不能让二恒小瞧我,于是我看着二恒,向他游去。

看别人游和自己游根本就是两回事。当整个人浮在水面上时,脚底下呈现悬空状态。忽然,就觉得水底下有一双手在拉着我,把我往水里拉。我挣扎着,喝了几口水。赵二恒还在我的前面游着。河水没过我的头顶,顿时,失去了知觉……

沉在水底。我隐约觉得有一个人跳进了水里。就像我八岁那年在河里洗澡,落水一样。父亲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像拎一只落水的小狗一样,一把把我从水里拎出来。此刻,我是一只长大了的小狗,正被一双手抓住,一点点被托举,托举出岸。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趴在一口锅上。面前是一滩积水。老樊和奶奶还有赵二恒把我紧紧围住。我从锅上爬起来。看见老樊那光滑的头顶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闪亮。奶奶抹着泪:“我的小祖宗,你总算醒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赵二恒说:“谁知道你水性那么差,幸亏樊老师救了你,要不然,我也干脆和你一起见水鬼算了。”

老樊目光如炬:“得亏今天我有心来家访,顺便看看你和你奶奶。你可倒好,不在家,跑到这边游泳来了。幸亏麻婶及时告诉我,说看着你和二恒跑向了青阳河,也幸亏我跟来的及时,更幸亏你落水时,水喝的少……”

赵二恒在一旁一个劲的说对不起,说都怪我,要是我不和他说落星堆的事就好了。老樊眺望着河中央的落星堆,若有所思。他拧干潮湿的衣裳,穿上,眯缝着眼,笑起来,比爹在世时的笑容还要慈祥。

8

夏收的日子说到就到了。我家青阳河边还有二亩地的麦子没有割,奶奶却病倒了。二亩地的麦子,在风中,摇曳着金黄。我坐在教室里则没有心思听课了,老樊的课上,我开始走神,老樊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黑板擦在他的手中,晃了半天,却最终没有掷过来。

奶奶躺在病床上,对我说:“春芽子,过两天有雨,老天不等人。你约上二恒,明天起早,把山冈上的麦子割了,我叫你大伯把他们运回来吧。”我点点头。

第二天,天不亮,我和二恒提着镰刀,踩着沾满露水的青草就来到了麦地里。成熟的麦子伏在麦地里,黑压压的一片。二恒说:“这二亩地的麦子,我俩要割到什么时候。”

我说:“眼是孬种,手是好汉。割!”我俩就甩开膀子割了起来。

镰刀在麦子的根部飞快地游走着。一把把麦子握在手上,平放在麦地里。我们刚到麦地时,天上还缀着几颗星星。四野寂静,无声。二恒和我埋着头,任由着镰刀在麦子秸秆上显露着锋利的刀光。我们割的忘我,天上的星星不说话,但它们似乎静静地注视着我们,看着我们挥汗如雨。

天快亮时,我们已经割了三分之一。

我和二恒一边割麦,一边闲聊,不知不觉间就聊到了老樊。

二恒说:“春芽,你说,老樊的头咋秃的那么彻底?他也就三十来岁吧。听说还没结婚。这么个大秃瓢,娶老婆估计够呛。”

我白了二恒一眼:“不许对我的救命恩人无理。”

二恒提着镰刀:“我也就这么一说。”

二恒抬头望望天,长庚星如钻石般镶嵌在天幕,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麦子地四野无人,落星堆如沉默的智者在青阳河中央端坐如初。

二恒说,青阳河真是个好地方。如果我娘活着,我真愿意一辈子守着他和爹。然后,娶一个像翠玉一样的老婆,生一堆娃。我教他们游泳、割麦。

我说,如果我爹活着,我就不用遭这份罪,天不亮来这麦子地里割麦了。我爹可是舍不得让我干农活的,他说我是一个秀才,长大了是要吃公家饭的。

像老樊一样吃公家饭?二恒笑着。

我俩说笑着,在麦地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刷刷”地割麦声。只见一个发亮的脑壳闪着光在晨曦中时隐时现。我和二恒停下了手中的镰刀,看着亮闪闪的脑壳向我们靠近。

是老樊!

老樊见我们在看他。笑着说,看什么看,还不快割。割完回家吃早饭。你姑妈烙了油饼。

我和二恒应了一声。

二亩地的麦子,我们三人很快便割完了。提着镰刀,我们踩着露水回家去。老樊走在前面。我和二恒跟在后面。笑而不语。老樊的背影,从身后看,越来越像父亲的背影,佝偻着。晨光带着雾气向我们袭来,我想起了村后埋着的父亲,想起了父亲第一次带我去地里割麦子的情景,想起了父亲割完麦子后的点上一支烟时的惬意。

老樊提着镰刀,头顶裸露在阳光下,光亮而有韵味。他没戴草帽,只搭着一条汗巾在脖子里。悠闲地样子,滑稽而可爱。

回家的路上,老樊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小秘密,原来,老樊对我这么关心,是受了刘跛子的“嘱托”。老樊说,当年他和刘跛子在师范学校睡上下铺,好的就像一个人似的。对于刘跛子和我的关系,老樊也是略有耳闻。老樊说,你要是有心,就去看看刘老师和你娘。老樊说这些话的语气,就像在课堂上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一样。

我抬头看了看天,五月的淮北平原,天,湛蓝如梦,几朵云在天空中慢慢游移着。有微风迎面吹来。有风吹着真好,微风送来的清凉,就像一个人藏在心底的小秘密,有一丝美好,有一丝幸福。

祭灶

时间走进农历的腊月,十二岁的乡村少年强子,就在掰着手指头计算着哪一天是腊八、哪一天是祭灶日、哪一天是春节了。强子是平原上一个乡村里的留守儿童,他一年当中,最期盼的日子除了暑假就是放寒假后,腊月里这段可以和父母团聚的时光。

父亲会在祭灶日的前一天赶回家。因为老家的风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在祭灶日的前一天,村子里的叔叔大伯不论身处异乡的哪个地方,都会和父亲一样,坐着火车或者汽车,向家的方向,奔涌而来。祭灶的风俗,由来很久。强子听奶奶说,她嫁到下河村的时候,这个风俗就已经有了。奶奶又说,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她,灶君,这座民间尊崇的大神,在夏朝的时候就有了。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看一眼摆放在堂屋的爷爷的遗像,目露深情。

强子很小的时候就和奶奶生活在了一起。依稀记得四岁那一年,爸爸和妈妈就把强子丢给了奶奶,让奶奶带着。他们则坐着一辆长途大巴,跟着村子里的叔叔伯伯去了浙江的玉环,那里,有很多工地需要建筑工干体力活。待遇比在家里种地要挣得多。对于一心想挣钱盖新房,过好日子的爸爸妈妈来说,做建筑工,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他们住在简易的工棚里,让挣钱的心思在建筑工地上生根发芽。

强子和奶奶,这一老一小就在老家守着乡村的日和月,守着村庄的老房子、老树和干枯的河流。一个慢慢长大,一个慢慢变老。

强子的个头越长越高,奶奶唠叨的话也越来越多。奶奶特别敬畏书本,就连强子写在作业本上撕下来扔掉的字纸,奶奶都视若珍宝。强子把字纸扔在了地上,奶奶会不动声色的把它们捡起来,一张一张摊平,然后收集起来,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奶奶说,这些写了字的纸,都是有灵性的,不能随便丢弃。

在强子的记忆中,奶奶不仅会做各种好吃的饭菜,还能讲很多好听的故事。奶奶说,下河村在很久以前是没人居住的一片旷野,从山西逃难而来的先辈,见此地土地肥沃,不论上看下看还是左看右看,这里都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祖先们就停留在此,开垦土地,垒土建房,种树养蚕,生儿育女。渐渐就形成了今天下河村的雏形。奶奶说,祖先有遗训,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人处世要凭着良心去做事,要心存善念,要宽厚待人。

奶奶说这些话,强子听的似懂非懂。

相对于听奶奶讲故事,强子更喜欢奶奶做的饭菜和吃食。进入腊月,最先到来的日子是腊八节,一提起“腊八”两个字,强子就馋着奶奶熬得那一碗香喷喷的腊八粥了。民间有谚语: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奶奶熬得腊八粥,真香啊。奶奶在强子的心目中,是比皇宫里的御厨还要神奇的人。村子里的婶娘们都说,奶奶的厨艺可以去五星级酒店当大厨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尤其是青黄不接的年月,奶奶能把树皮、草根、榆钱树的叶子做成诱人的美食,这要是没有一些真功夫,是做不到的。

奶奶对强子说,现在经济条件好了,熬腊八粥还可以在稻米、小麦里加一下杏仁、松子和核桃。要在以前,一穷二白的时候,过年熬得腊八粥,就只是小麦、稻米、花生和豇豆、高粱米。

强子听起来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他没有经历过,你让他去想象,他也没有直观的感受。其实,强子心里明白。奶奶每一次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诉说过去的辛酸和不容易,无非是想让他珍惜今天的生活,不要浪费粮食,懂得节约。

奶奶自顾自地说着。强子自顾自地听着。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里熬煮的腊八粥。那香,从鼻翼开始,慢慢进入肺腑,直抵胃里。让强子条件反射的流下了哈喇子。奶奶看见强子那馋样,忍不住用手抚摸着他的头说,瞧你那馋样。奶奶熬的腊八粥并不多,她熬的粥,除了奶孙俩一人一碗,还会给邻居们和她的老姐妹送过去。都是强子当跑腿的。邻居们会塞给他一些糖果和炒好的瓜子、花生,他每次送完腊八粥回来,口袋里都是鼓鼓囊囊的。奶奶就说,你就是一只储存过冬粮食的小松鼠。强子就一蹦一跳的在院子里跑开了。

快要到祭灶日了。爸爸和妈妈还有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回来了。

平日里沉寂的村庄又要恢复它原有的活力了,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不仅强子一想到村子里热闹起来,就心花怒放。奶奶的心情也比平日里更加高兴、更加精神。忙碌了一年了,在异乡打工的游子,在故乡守着土地、守着老屋的老人、孩子,都念着“团圆”两个字,都盼着团聚的日子早点到来,远方的心和故乡的情,始终,是紧紧相连的。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祭灶日。也是“小年”。爸爸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农历二十二日晚上坐长途客车,二十三的上午就能到村子前面的路口。强子记着爸爸说的话,他特意去日历本上翻出农历二十三对应的公历那一页,并且用水笔在那一页画上了一个美丽的五角星。强子期盼这个日子快要有一年了。自从爸爸和妈妈去浙江玉环打工,他就每一年都期盼着暑假和寒假的到来。这样,他就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

到底祭灶日是一个什么样的节日呢,为什么奶奶不能祭灶非要爸爸回来祭拜灶王爷呢,奶奶还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是什么意思?

强子问,奶奶,祭灶,祭祀的是谁啊?

奶奶答,灶公和灶婆啊!

强子问,灶台里也有神仙啊?

奶奶答,山有山神,土地有土地公,水中有龙王,天宫里有玉皇大帝,灶台上当然有灶公了。

强子问,那我们为什么要祭拜他呢?

奶奶答,灶公啊,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到每一家每一户的神仙。他的职责是保佑每一个家庭的人身体健康,无灾无难。同时呢,他还会监督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的说话、行为,他们记录下来的哦,所以,小孩子一定不要撒谎,否则,灶公会把你的谎话记录下来,汇报给玉皇大帝的。因为,每一年的年底,灶公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是他的另一个职责。

奶奶一边说,一边把强子揽在怀里,她的头发花白,容颜苍老。奶奶继续说,我们老百姓呢就希望灶公呢“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所以就希望这二位神仙呢,在玉皇大帝面前“报喜不报忧”,专挑好话说,专挑我们家里的好事汇报。因为,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是祭灶日,在这一天呢,家家户户做出很多好吃的甜食,当贡品,让他老人家吃得甜腻腻的,心里美滋滋的,这样,他就净说好话不说不好听的话了。

强子又问,那为什么要“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呢?

奶奶说,因为灶公是男的,所以要男主人祭拜。八月十五的时候,月亮里的嫦娥仙子是女的,所以只有女主人祭拜。

强子一想到腊月二十四日那天,灶台上摆满了各种甜食,他的哈喇子又流了下来。奶奶就说,你啊,整天就想着吃。奶奶凝望着孙子的脸,替他擦去了清亮的鼻涕,又说,也算你赶上了好时候啊,要是生活在你爸小时候,就把你饿死了。

强子经常听奶奶和爸爸回忆起那段饥饿的年月。真饿啊!所以,奶奶和爸爸都对粮食有彻骨的感恩。强子在奶奶的要求下,从小就懂得粮食来之不易的精贵。他总是把碗里的每一粒米吃完。奶奶做的馒头,又白又圆。强子吃馒头,不喜欢吃馒头皮。他每次都把馒头皮撕下来,放在桌子上。奶奶每次都怒睁着双眼,严厉地盯着他,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吃那些馒头皮。于是,奶奶把馒头皮一点一点吃了下去。奶奶说,这些馒头皮,在过去有灾荒的年月可是能救人命的,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强子总是在想象着灶公长什么模样。他会像财神一样手捧着金元宝呢,还是会像托塔李天王一样手里托着一座宝塔。强子最爱看《西游记》了,不论是书、动画片还是电视剧,他都喜欢看。他在书本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灶公的影子。他看见了山神、土地神,还有一尊尊菩萨。难道灶公长得和山神一样,也许,他长得和龙王一样吧,有龙的胡须,模样可爱。

奶奶说,灶公主管灶台,当然应该是最了解人间烟火了。他穿得很朴素呢,他也最公正,因为他要如实地去汇报每一家每一户的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当然了,你只要祭拜他,他都会专拣好话说。

强子就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等自己长大了,也可以去祭灶了。

腊月的天,一天比一天冷。下河村,这个平原上的自然村落。这个四季分明的小村子,西北风开始“呼呼”地刮向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天气预报说,今年会有寒流袭向平原。强子多希望今年冬天能下雪啊!这样,他就可以带着家里的狼狗黑子,去田野里追赶野兔了。下了雪,还可以和小伙伴们打雪仗,滚雪球。可是他又不希望这场雪在小年之前到来。他想着这场雪要是爸爸妈妈回家以后再从天而降就好了。好想爸爸妈妈啊!强子一想到在浙江玉环打工的父母,就开始神情黯然下来。

强子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这几天就会从祖国的北方一路向南,侵袭过来。西伯利亚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每一年的寒流都是来自于那里。天气预报还说,在农历腊月二十四之前,下河村所在的黄淮平原会有一次降雪过程。而且,这次降雪会比往年都要大。强子不禁担心起来。但愿爸爸妈妈回家一路平安!

奶奶把灶台里的神龛给找了出来。她要把神龛清洗干净,去年神龛上用红纸剪成的对联都泛了白,奶奶把对联轻轻撕去。她要重新把剪纸贴在洗好的神龛上。家里的灶台是爸爸砌的。灶台里安放着两口大铁锅,虽然说现在经济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都安上了煤气灶,烧起了液化气。但是奶奶还是喜欢用柴草烧火,奶奶使不惯液化气。她总是说,大铁锅做的饭菜比液化气上的不锈钢锅烧出来的要香。

强子一放学,就会看见奶奶在灶台上忙活。他总是会很懂事的给奶奶烧火。火苗舔着锅底,那熊熊燃烧的柴火,很温暖,也很亲切。尤其是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冲上云霄,夕阳下,那缕缕炊烟,就是家的味道,也是乡愁的模样,更是乡村,人间烟火气的模样。

强子在灶台下烧火,奶奶在灶台上炒菜。强子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奶奶在水汽缭绕的灶房里,忽然就不见了。她切好的土豆丝安静地躺在菜板上,铁锅里的菜籽油弥漫着焦香。强子把最后一把柴火塞到了灶膛里,他就冲出灶房,呼喊着:奶奶,奶奶,村庄空寂的没有任何人。他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奔跑着,他害怕这种寂静,这种寂静让他孤单、无助,他不断地喊着:奶奶,奶奶,嗓子喊得无比沙哑而又无力。这时,他看见全村的小伙伴都从家里走了出来,都在和他一起喊着奶奶。一群孩子,在村子里的菜园里、村路上、麦场上、土坝子上、楼房的房顶上,对着风的方向,对着蓝色的天空,对着村口的大榆树,对着奶奶经常去的地方。

炒菜时,锅铲和铁锅发出的“咣咣”的声响,将强子从幻觉中拉了出来。

灶膛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强子望着奶奶,她佝偻着腰,认真地炒着菜。强子问奶奶,奶奶,你不要离开我好么?

奶奶笑,傻孩子,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强子说,你要是离开我的时候,就亲一下我的额头,好么?

奶奶笑,你这孩子,又在说疯话。

奶奶吓了一跳,这孩子该不是发烧了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奶奶亲吻了一下强子的额头,这孩子,也不烧啊。

强子的脸,被灶膛里的火,烘烤的,红扑扑的。

腊月的日子,就像燃起的蜡烛。一天比一天过得快,一天比一天短。奶奶也在计算着爸爸妈妈回来的日子。昨天,王奶奶的三儿子回来了,给王奶奶买了一件崭新的棉袄。王奶奶把棉袄穿在身上,奶奶看见了,直夸王奶奶的儿子孝顺。可是回到家,奶奶就嘟囔开了,我家的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就不能早些回来,这两个一天到晚想着挣钱的孩子,一忙起来,就把我这个老太婆给忘记了。可是埋怨归埋怨,晚上,爸爸打来电话,奶奶和爸爸在电话里依旧母子情深地聊了好几个小时。

爸爸总是问强子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了。

爸爸总是叮嘱奶奶,不要舍不得花钱买吃的。没钱了,他会从浙江那边寄过来。

爸爸说着说着,就语带哭腔了。

爸爸说,还是老家好啊,老家的房子啊,树啊,河啊,田地啊,看起来就是亲切……

爸爸还说,他也等着腊月二十四,祭灶呢!

一提起祭灶,爸爸就来了精神。仿佛祭灶的仪式赋予了他特殊的权利。强子想起去年爸爸祭灶时的情景,他把奶奶炸好的糖糕、炸果还有糕点摆放在神龛两边。嘴里念念有词,大概的意思是让灶公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保佑家庭幸福。那些朴素的愿望,强子想,灶公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了。他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一定会把好运气降临人间的。

这两年,村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外面挣了钱的叔叔伯伯,有的就直接去县城里买房子了。他们告别了村庄,也告别了土地。但是即便搬到城里去的他们,也没有忘记祭灶的习俗。在新家的厨房里,他们也会祭拜灶公的恩德。

村子空了。平日里,整个村子安静地出奇。只有老人和孩子还猫在家里。不止下河村是这个样子,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是如此。强子很不习惯这种安静,还是过年的时候热闹啊!打工的叔叔伯伯们都回来了,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晚上的时候还要放烟花。过年的时候,办喜事的也特别多。大家在一起端着酒杯,喝酒吃菜。热闹,就像一种能量,让生活变得欣喜。

强子放暑假的时候,曾坐着汽车去浙江玉环和父母团聚。他们被称为“小候鸟”。在玉环的两个月,他住在爸爸妈妈在工地上搭建的工棚里。爸爸是工地上的建筑工,妈妈在服装厂里做计件工。那是一个可以看到大海的城市。强子第一次看见大海,就是在浙江玉环市的楚门镇。大海一望无际,那是一片浅海,浅海的海水并不是湛蓝色的,而是和江水、河水一样的浑浊。强子开心地和小伙伴们说,我终于见到大海了啊,只是大海也是浑浊的黄色呢。

腊月的天,越来越冷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果然带来了彻骨的寒意,整个村子被浓浓的乌云笼罩着。西北风像发怒的豹子,怒吼着。强子和奶奶待在三间大瓦房里。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了。

奶奶说,要下大雪了。

爸爸打来电话,奶奶叮嘱说,家里要下大雪了,你们回来的时候,多穿一些衣服。爸爸在电话里说,哎。爸爸还说,给奶奶买了一件花棉袄,给强子买了一件羽绒服。

奶奶和强子,心里都流着蜜。

奶奶对着灶公许愿,我的两个孩子,一路平安,一路平安啊!

天阴了下来后,空中先是落下来一些如同冰雹切碎了的雪粒子。它们落得急,落在地上,发出“沙沙”地声响。整个村庄,被寒流笼罩着。整个村庄上空,被乌云笼罩着。天气越来越冷,雪也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雪粒子落完,天空中就开始飘下片片的雪花。真美啊!

大狼狗黑子在屋檐下蜷缩在一角。村庄静穆。

奶奶对强子说,你爸和你妈现在应该坐上长途汽车了。经过一夜的颠簸,明天上午九十点钟应该就可以在路口下车了。到时,我们奶孙俩一起去路口接他们去。

强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从有了上次那个幻觉以后,强子总会多留心一下奶奶的身体。奶奶一到冬天就会不住地咳嗽,今年奶奶的身体似乎很好,她没有咳嗽,最多只是天冷的时候,会觉得关节有点疼痛。奶奶说,年纪大了,不是腰酸就是腿疼,上了年纪的人,就是麻烦!

进入腊月以后,村子里有好几个老人都去世了。这就包括刚穿上新棉袄的三奶奶,一提起三奶奶,奶奶就一脸茫然,这人的命运啊,真是没法说,昨天还好好的呢,一觉醒来,就没了,脑溢血,真是无常啊!

村子里就响起了唢呐声。村人都称唢呐为喇叭。喇叭滴滴答答地吹着。奶奶说,这喇叭吹得人心烦心乱哟。强子感到很惊讶,奶奶以前是最喜欢听吹喇叭的了。村子里只要谁家结婚请唢呐班来吹喇叭,奶奶总是第一时间拉着强子的手,去看热闹。吹喇叭的人,吹起喇叭来,鼓足了腮帮子,喇叭调,可高,可低,可哀伤,可欢快。奶奶还会带着强子去捡炮仗。

奶奶不喜欢听喇叭,但是喇叭声还是会在风中回荡。奶奶就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她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站着,拄着拐杖,听喇叭声在风中呜咽。奶奶就说,这喇叭真是一个奇怪的乐器,喜事的时候可以吹,丧事的时候也可以吹。吹得人想落泪,也吹得人想微笑。

小喇叭,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雪下到后半夜的时候,停了下来。早晨的时候,天空又不紧不慢地飘起了雪花。村庄、田野、公路上到处被白雪覆盖着,白皑皑的一片,如着了纯色的国画。奶奶搀着强子,向路口走去。路口是省道和乡道交叉的地方,从村子到路口,有三里地的路程。紧邻村子的乡道,被乡亲们踩出了一条路。奶奶颤巍巍地走着,强子这时才发现,奶奶的背更驮了。小的时候,奶奶最喜欢背着强子了,但是强子总喜欢自己在路上跑,不喜欢奶奶背着或者抱着。他像一只兔子,喜欢在雪地里撒野。又像一只雏鹰,总喜欢让翅膀在蓝天上空飞翔。奶奶就在后面追,小祖宗,你慢些跑,强子跑的快,奶奶追的急。

奶奶和强子就这样站在路口等待着爸爸妈妈的到来。奶奶撑着油纸伞,他站在伞下,就像一只站在大蘑菇下的小蘑菇。年味越来越浓,回家的人也越来越多。道路上落满了积雪,但路再泥泞,也阻挡不了游子回家的脚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嘴里哈着热气,说着家乡话。

一个说,明天就该祭灶了啊,今年要好好给灶公捎写好话,让他保佑全家人平安,发大财!

另一个说,灶公只负责传话,可不负责发财,发财得拜财神爷!

车辆陆陆续续从奶奶和强子面前开过。因为是雨雪天,路上泥泞,车子开得很慢。有的车子,车轮上还裹着防滑链。开动起来,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

奶奶说,要不是下大雪,你爸和你妈这会应该早到了。

一辆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另一辆车又从眼前飞驰而过。终于停下来一辆客车,奶奶和强子欣喜地迎上去,却发现爸爸和妈妈并不是坐的这辆车。强子很失望。奶奶则祈祷着他们一路平安,平安就好。

日头已过正午,雪也停了。太阳开始露出笑脸,但冬日的太阳却并不凌厉。它很温顺的像猫一样,露出恬静的脸,似乎还打着哈欠。

又停下一辆长途车。爸爸和妈妈终于在奶奶和强子的焦急等待中下了车。爸爸左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蛇皮口袋,口袋里装着棉被。右手提着给奶奶买的棉袄,给强子买的羽绒服。妈妈的手里则提着购买的年货,以及祭灶时要用到的甜品和糕点。

爸爸和妈妈笑着,喊着,妈!然后一家四口人温馨的相互搀扶着,向村子的方向走去。

明天就是祭灶日了,奶奶已经将神龛擦洗的干干净净。她还把剪好的剪纸贴在神龛上。爸爸一回到家里,就在灶房里忙活开了。只要爸爸在家,就不会再让奶奶下灶房了。爸爸似乎继承了奶奶的手艺,烧的一手好菜。尤其是爸爸炸的糖糕,外焦里嫩,金黄酥软,非常可口。一般是,妈妈来和炸糖糕所用的油面,爸爸负责揣面团,制面饼,炸糖糕。炸好的糖糕和甜点、炸果一起,摆放在神龛两侧,祭灶所需的物品就算准备齐了。

腊月二十四,祭灶日。强子早早起来,他以为他起的是最早的,谁知,爸爸已经在院子里,提着扫帚扫雪了。妈妈在白雪覆盖的菜园里,从雪地里掏出一棵棵大白菜。奶奶则坐在灶膛下烧起了火。祭灶都是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爸爸面对着神龛的方向说一些祝福的话。

这时,强子看到了一个很奇怪地画面。他发现奶奶不见了,变成了一缕青烟钻进了烟囱里。他呼喊着爸爸和妈妈,让他们来寻奶奶,他们好像都没有听见强子的呼喊。爸爸在神龛面前祭拜着,继续说着祈福的话。妈妈则继续在菜地里忙活,一棵棵大白菜被堆在院子里。

奶奶终于又出现了,她从烟囱里爬出来,像圣诞老人一样,肩膀上背着一个袋子。但是,一会儿,又不见了。她又变成了一缕炊烟,向远方飘去。强子哭了起来,大喊着,奶奶,奶奶。他似乎听到了爷爷呼喊奶奶的声音。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哭声,爸爸没有听见,妈妈也没有听见。

强子就这样哭着,哭声越来越小,哭得也越来越没有力气了,他就躺在了雪地里。

等强子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大床上。爸爸和妈妈坐在床前,强子看见爸爸后,一把搂住了爸爸,号啕大哭起来,爸爸,爸爸,我看见奶奶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了,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回来啊!

爸爸一把搂住了强子,泪水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妈妈则在一旁自顾自地抹泪。

哀伤的喇叭声响了起来。

腊月二十八,奶奶的遗像摆在了强子家的堂屋里,和爷爷的遗像摆在了一起。奶奶走得时候很安详,她是一个和灶公一样慈祥的老人。

匹克先生

匹克是一头猪。它刚来我们家时,立春刚过三天。母亲牵着它,尖尖的嘴,浑圆的屁股,尾巴一甩一甩,模样极丑。它是一头公猪,准确地说,是一头被阉割了的公猪。尽管它受了宫刑,但从它趾高气扬的步伐上丝毫看不出痛苦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母亲对我和弟弟说:“这头猪可就交给你们俩了,给我喂好喽,下半年的学费、过年买新衣服的钱还有买文具的钱,可都得问它要,听清楚没?”我和弟弟狠命地点点头。

弟弟抚摸着它,白色的毛硬的像刷子:“哥,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一头猪,还给它取什么名字,就叫它猪八戒得了。”我看着它就心生厌恶,要不是为了我那三十块钱学费,我才懒得搭理它。

“你还是帮它取个名字吧。咱家的猫儿狗儿还有牛棚里的老黄牛都有名字,你也赐它一个名字。”弟弟抚摸着它的腹部,揉捏着它的小腿,它竟乖顺地躺在了地上,享受着弟弟的按摩。

“那就叫它PIG吧。”我想起刚学的英文单词,“猪”的英文单词就是“PIG”。

“匹克?这个名字好,寓意:更高、更快、更强。”弟弟接着话茬往下溜。

“额,对,就叫它匹克,匹克先生。”

父亲为匹克先生盖了一座猪圈。村子里口碑极好的五星级瓦匠,亲自为匹克先生盖猪圈,它可真够有面子的。父亲盖的猪圈,精致而美观。母亲埋怨,不就是一座猪圈么,差不多就行了,盖那么漂亮干什么,你还准备给猪娶媳妇啊?父亲说,好歹它也是咱们家的私有财产,你买了金项链都知道给项链准备一个珠宝盒,何况它是一头猪呢,这猪圈盖的漂亮点,它住的舒心,膘就长得厚实,就能多卖钱。

不过,匹克先生的家可的确是够漂亮的。二十五个平方,有门有窗,还有厕所,它拉得大小便直接被自来水冲向不远处的粪堆,夏天的时候肯定不会招苍蝇蚊子,睡觉的地方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稻草,要知道,老子睡的凉床底下铺的也是稻草。能享受和我一样的主人翁待遇,也不知道它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积来的德。

母亲对我说,你和二强,天好的时候就去麦地里或者田埂上,薅一些富木秧、马郎菜还有野辣菜回来喂猪。吃青草的猪,长得快,胃口好,增膘。

那我们干脆把它牵到湖里算了,让它爱吃什么自己去拱呗。我说。

那不把别人家的麦子拱坏了么,你们就知道懒!母亲微怒。

匹克先生住进了猪圈,和老黄牛飞鸿做了邻居。还有花猫大皮、狼狗黑子为它站岗。安保等级上升到了二级。母亲还是不放心,现在村子里经常有贼光顾,我家的十几只鸡上个月刚被偷,让母亲心有余悸。于是,他把我的凉床从里屋搬到了靠近牛棚的地方,你和二强轮流守夜,既看护了牛又看护了猪,一举两得。这学费可都指着这一头猪和一头牛呢,可不能有任何地闪失啊。

得,安保等级立马上升到了一级。

我让黑子睡在我的床下,随时探听半夜贼的踪迹。匹克先生安然地躺在猪圈里,吃着母亲为它熬煮的猪食,那可是五谷杂粮营养餐啊。红薯、南瓜、稀饭、麸皮还要加一些米糠。这家伙对米糠甚是挑剔,米糠必须控制在半葫芦瓢,加多了,它就使性子,把猪食拱到一边。真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儿。

母亲说,养猪,就是零钱聚整钱。别看平时喂它点好的,花了点钱,只要它一出栏,卖上个好价钱,那百元钞票立马就有好几张。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卖猪的场景就在眼前,她数着票子,心里美滋滋的。

淮北平原,四季分明。立春后,太阳愈发赏脸,天一天比一天晴。猪的胃口也越来越好,从半盆猪食飙到一整盆,有时还要加餐。母亲说,你和二强周六周日可以去湖里薅猪草了。这么好的天,再不出去,难道要雨天去烂泥地里找啊!

我和弟弟领了圣旨。约上村子里的小伙伴,结伴去田野里打猪草。我们村是一个只有七十余户的自然村,在淮北平原上,小如一粒沙。但我们村的这些伯伯大娘叔叔婶婶的生育能力却是非常了得。在八十年代,他们在春天的夜里让自己旺盛的荷尔蒙恣意分泌着,生了两个儿子的还要生一个女儿。生了女儿的更不必说,不生个儿子出来绝对不罢休。计划生育政策在我们村执行起来,简直就是拆迁队遇到了钉子户。长辈们也不躲,你要是罚钱,没有,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能拿的你就拿走。再说,一家家穷得叮当响,整个就是抱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像我爸和我妈这样生了两个儿子立马刹紧生育车闸的,简直是异类。所以,我们村,我的同龄人和我弟弟的同龄人,只要一招手,立马会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冒出一大堆。我们这些淘气鬼,平时就像一堆干柴,散落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如果哪天要是聚在一起,只要一粒火星,就能燃遍全村。上树捉鸟,下河洗澡,偷摘桃子、李子、杏子,那都是小菜一碟,就差上房揭瓦捉麻雀,挖地三尺找泥鳅了。

我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田野里奔去。

虽说村子里有七十几户,但养猪的真没有几家。一来,养猪是个辛苦活,也是个技术活,养不好,搞不好就得赔。二来,都嫌弃猪脏,没有养牛划算。所以,村子里养猪的也就那么几家。大多数家庭都养起了牛。母亲养猪是基于父亲曾是养猪的好手。父亲退伍前在部队里就养猪,部队里那几头猪,听说被父亲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一个个膘肥体壮,为此,团里还授予了父亲全团“养猪标兵”的称号。但父亲回乡后,却不愿意养猪,他知道个中的酸甜苦辣,所以对养猪一直持否定意见。但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养就养呗,他就负责出个嘴,做个养猪顾问,苦活累活让我和弟弟去干。

我们一群乡村的野孩子、泥孩子只要一来到田野里,就像马儿来到了草原,只管自顾自地撒开蹄子在田野里狂奔,哪有闲心去打猪草。麦子摇曳着青葱的绿意,天蓝如镜,照着我们青春的身影。几朵流云从村子里飘向麦田,几个小伙伴早就躺在了麦地的一头,抬头望天,哼起了儿歌。弟弟则提着竹篮,沿着田埂,寻找他的野味去了,无非就是巴根草、茅衣之类的。他还有个爱好,喜欢吹苇笛。看他那左顾右盼的样,估计又去寻找芦苇了。我则在麦田里寻找拉拉婷,开花的拉拉婷最好,一根一根从麦田里抽出来,和杨树枝混合着,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就像当年抗战时期的小八路,漂亮极了。有的女孩子,赤着脚,光着脚丫子在河沟里摸螺蛳。还有的就让脚丫子踩在田埂的青草上,春天的凉意,让心儿痒痒的。几只青蛙从麦田里蹦向河沟,也有蟾蜍,蟾蜍被我们称作“赖赖猴”,这家伙不咬人,但恶心人。“有水蛇!”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伙立马变了脸色,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喊话的雷子一声大笑,几个女孩子追着他就打,雷子一边躲,一边在青草地上打滚。

不知谁喊了一声:“强子,那是不是你家的匹克先生?”

在村子通向田野的乡路上,匹克先生优哉游哉地漫步在河边。时而啃食着青草,时而四处张望。我和弟弟赶紧冲向匹克。那家伙居然也不跑,我和弟弟就拦住他的前路,把它往家里赶。它似乎在自由的世界里觅到了幸福,就是不愿意回家。我和弟弟把它往回赶,它就躲着,东突西窜,非要往前走。

弟弟说:“哥,得找个链子把它拴起来。”

我埋怨道:“妈也是,把它牵回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给它拴根链子什么的,哪怕是一根绳子也行啊!”

弟弟说:“那会,它不是小嘛!”

弟弟接着说:“哥,你回家去找根绳子。我用青草引着它,把它往家里赶。怎么说,我对它还有按摩之恩呢!”

于是,我直奔家的方向而去。弟弟则手拿着一把把青草、富木秧,放在匹克先生的鼻子前,一把把青草带路,把它往猪圈的方向引去。

我把父亲在部队里穿坏的皮带做成项圈,然后再牵上一根布条搓成的绳子,就做好了拴住匹克先生的绳索。套在匹克先生的脖子里,它极力的抗拒,奈何我下手时快且准。让它丝毫逃脱不得。就像观世音菩萨手中的如意紧箍咒。这回,我也给匹克先生戴上紧箍咒,看你还敢不敢私自逃出猪圈。

作为“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策略的一部分,为了让失去自由的匹克先生能得到些许安慰。我和弟弟用平时积攒的玻璃球,从小伙伴那里换回来两竹篮的青草,以此来犒劳匹克先生那和人同样形状的胃。

匹克先生很快就忘记了失去自由的不悦。它贪婪地把鼻子在青草里拱着,先捡那些脆嫩的富木秧和马郎菜吃着、嚼着,最后才把那些难咽的一点点咀嚼,然后吞进肚子里。到底是猪,吃完了心仪的青草,就悠然地躺在稻草上睡了起来。眼睛微闭,四只蹄子斜躺着,嘴巴还不时地回味着青草的甘甜。

有一段时间,淮北平原的天好的出奇。几乎每天都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我和弟弟只要一得空,放学的路上、周六周日的午后,就会直奔田野里,薅马郎菜、打猪草,匹克先生青草吃上了瘾,连猪食都吃得少了。为了让它不掉膘,青草只得作为它吃完猪食后的零食。匹克先生先是抗议,绝食。也只是绝食了一会儿,耐不住腹中饥饿,于是大口大口吃起了猪食。我和弟弟适时的把青草供上,它像是一个吃完了饭得到了赏赐糖果的小男孩,竟顽皮地把青草拱到了鼻子上,然后一点点地吃起来。

鉴于弟弟对匹克先生有“按摩之恩”,所以,端猪食的活就由弟弟来干。而我则接过了母亲熬煮猪食的活计。从芋头窖子里提出来储存了一冬的红山芋和白山芋,切成片,然后掺上麸皮、米糠,加上一些剩饭。木柴火架上,猪食就在铁锅里翻滚着,咕嘟咕嘟。猪食熬煮的恰到好处,就连灶台旁的黑子闻到香味都忍不住地摇起了尾巴,哈喇子直流。

四月的一天,有人在村子里推销起了猪饲料。母亲关心的是价格。推销饲料的是个精瘦的四川汉子,他显然了解这些农村妇女心中藏着的那点小九九,就说,一袋猪饲料的钱可以换二十斤红山芋,而且,每次喂猪的时候,饲料只要抓上一小把,放在猪食里,那猪就会放开了吃,吃的多,而且长得快。“我们这叫四月肥,四月肥,四月肥,四月猪不肥,厂家包索赔。”精瘦汉子的话显然说到了母亲心里,她掰着手指头盘算着,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如果四个月真能养出来一头大肥猪,那到年底过年,可真是一个“肥年”了。

母亲买了一袋猪饲料:“如果这饲料让猪增不了肥,我可找你算账!”

“行嘞!”精瘦汉子一边数着钱,一边眼皮也不抬的就满嘴答应着。

猪饲料的确让匹克先生胃口大增起来。一盆的猪食显然已经满足不了它的胃口,一盆半还吃得连盆底子都添的干干净净。

“这饲料里到底加了什么东西,让匹克吃起来像饿了许久的流浪汉吃馒头一样狼吞虎咽。”弟弟问。

看看饲料上的配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无非就是玉米、大豆、南瓜等杂粮。匹克先生吃了一段时间的猪饲料,体型确实一路飙升。而且,这家伙的荷尔蒙似乎有重新分泌的迹象。虽然被净了身,但看见母猪从路上走过,两眼还依旧放着光,淫心不死。

弟弟有一天对我说:“哥,你难道没有发现,咱们家的黑子最近也胖了?”黑子摇着尾巴从我的身旁走过,以前它的体型矫健、黑色的毛光滑顺溜。现在看上去,体型的确有些臃肿,毛色也有点黯淡。

“的确是胖了。最近咱家也没吃什么好的啊,难道……”

晚上弟弟喂猪的时候,我和弟弟特意观察了一下匹克先生吃猪食时,黑子的行踪。只见匹克先生吃完猪食,就躺在稻草铺上睡去了。黑子优哉游哉地来到猪圈,用它那本该嚼骨头的的牙齿和舌头舔起了猪食,一边舔猪食还一边流哈喇子。

“莫不是,这饲料里放了大烟?”弟弟疑惑地问。

“那卖饲料的还不赔死!”

“那倒也是。”弟弟答。

“最多就是加了一些添加剂。”我说。

黑子变得越来越肥,警觉性也越来越差。我和弟弟担心匹克被偷的事,最终发生了。那天半夜,弟弟睡在牛棚里看护飞鸿和匹克。我半夜里起来撒尿,特意去猪圈里转了一圈,猛然发现,匹克不见了!我摇醒了弟弟,冲着父亲和母亲喊:“爸、妈,猪被偷了!”

一家人急急忙忙穿起衣服,四处寻找。村路向西,几个人仿佛抬着什么向前急走,我在村口敲起了盆:“抓贼啊!抓贼啊!”然后,不顾一切地向那几个人冲去。村子里的人听说有贼,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有的拿着镰刀,有的菜刀,还有的拿着叉鱼的叉子。

几个小毛贼丢下了匹克,就向西奔去。只见匹克四蹄朝天,猪绳被割断,嘴里含着一个馒头。满嘴的酒气。

“看来,猪是吃了含有酒精的馒头,麻醉了后,被这伙贼抬走的。”村里的王大伯说。

“幸亏强子发现及时,要不然,这头猪算是给贼喂得了。”父亲揩了揩额头的细汗。

“得给猪套上锁链,然后钉死在猪圈。要不然,这贼下次还来偷。”母亲说。

第二天,父亲就去镇上买了一个铁锁链,然后做了一个结实的项圈,给猪套上。为了安全起见,他选择了一个又粗又长的铁钉,把锁链死死地钉在猪圈的地上。匹克依旧没有完全从宿醉中清醒过来,它的眼神迷离。

我和弟弟看着黑子臃肿的摇着尾巴,决定要饿这个家伙一个星期,让它彻底减肥。

父亲的办法,很有效。自此,匹克先生的安全等级上升到了特级。

六月间,天热得似火。贴着地,都能看见暑气从乡村土路上隐隐约约浮上来。黄豆苗长出了尺八高,在烈日的炙烤下,耷拉着叶子。匹克先生热得在猪圈里直打转。母亲对我和弟弟说,在猪圈里泼上凉水,把出水口堵住,形成水洼,让你们的匹克先生洗个澡。

洗澡?

我和弟弟照做了,一桶接一桶的凉水泼在猪圈的低洼处。匹克先生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掉进了水塘,在低洼处,水和泥混合的地方,滚了起来。它卧在泥水里,像被泥染的毛猴。

暴雨是在一个傍晚来临的。先是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倩影,雷声在西边响起,继而,老天爷像憋了很久的委屈似的,雨点不顾一切地落了下来。村庄笼罩在一片浓云密布中,雨越下越大。我们家住在村庄的西南角,这里是全村地势最低洼的地方。很容易形成内涝。不一会,家门口的池塘就灌满了雨水。放眼望去,隔着一条乡村公路向南,是成片的黄豆地,连着一条干沟。平日里干旱的干沟,在暴雨面前,也饮满了雨水。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村子里的人都说,淮河今年要发大水了。咱们还是要早做打算,搬到村后的土坝子上。母亲也对父亲说:“要不,咱么也搬吧。看这暴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父亲说:“咱们这里,哪一年雨下的小了。最后,不都是只淹到门口,就又落下去了。没事的。”

暴雨终究导致淮河发起了大水。淮河大堤处绝了口子,滚滚洪水淹没了农田和村庄。我们是在半夜,被村长通知着搬到村后的土坝子上的。父亲让我和弟弟牵着牛,他和母亲则慌乱地搬着家里可以紧急带走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向村后的土坝子上冲去。我们村最早的时候,村人都住在村后的土坝子上。后来,修了公路,村里人就开始在公路的北侧建房,图交通方便。如今,洪水淹了农田,淹了村庄。村后的土坝子成了洪灾来临时的栖息地。

暴雨是在黎明前停的。父亲和母亲一切没合眼。眼瞅着洪水一阵阵从南方席卷而来。房子低矮的,半截墙淹没在洪水中。我家的房子因为盖房子时,地基垫的高,所以淹的不是很多。整个村庄,一眼望过去,就是一片水乡泽国。洪水淹没了乡村公路,手扶拖拉机奔跑在乡村公路上,就像在水中开起了游艇。

黎明的时候,父亲望着眼前的洪水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猪也没牵。”

母亲也是一脸的茫然。

弟弟说:“匹克先生一定淹死了。”

我则凝望着猪圈的方向若有所思。心中对于文具盒新衣服的幻想,在匹克先生沉入洪水中的那一刹那,梦想化作泡影。

这时,邻居王二嫂说:“强子妈,有人看见你家的猪,被洪水冲到大新集去了。”

大新集离我们村十几里路,就算被冲到大新集,这一路向南,要么猪被淹死,不淹死最后也成了别人家猪了!

我沮丧地说:“学费,被洪水冲走了。”

村后的土坝子上,搭起了一座又一座简易的帐篷。雨后的洪水,平静而浑浊。村人们把洗澡盆放在水面上,把家里来不及托运的物品一点点放在盆里,往土坝子上运着。

母亲还是惦记着匹克先生,最主要的她是惦记着我们的学费和过年时买新衣服的钱。母亲有些不死心,就对父亲说:“要不,你带着强子、二强,去大新集找一找。”

父亲说:“那么肥的猪,在水上飘着,扎眼的很,就算淹死了,也会被人捞上来,宰了,腌起来。”

王二嫂说:“你家的猪饲料喂得太多了。看把猪喂得,肥的流油。”

正当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土坝子上,失落的品味着洪水带来的苦涩时。

村长站在他家的房顶上喊:“强子妈,快来看,那是不是你家的猪!”

只见,匹克先生正从村西的洪水里向土坝子方向游来。它浮在水面上,露出鼻子和尖尖的嘴巴。模样憨厚而可爱。它游泳的姿势矫健而敏捷。也许是脖子里还拴着铁链,它的头时不时地被水没过了鼻子。

远处,划着船儿在洪水里的村人们说:“嘿,真是奇了怪了啊,我老远就看见这头猪从大新集那个方向往村里游啊,这猪,还认家哩。”

匹克先生加快了速度,游上了岸,铁链子还坠在脖子上。父亲把它拴在土坝子上。

我们一家人围着这头猪,竟说不出话来。村人们也围上来,纷纷说着,真是遇到奇事了,被洪水冲走了十几里,还能游回家,真是难得。弟弟则揉捏着猪的小腿,按摩着它的腹部,匹克先生自在地躺在坝子上,微闭着双目,阳光照在它肥硕的身体上,折射晶亮的光。

秋天,匹克先生卖了750块钱。卖猪的时候,母亲没在场,是父亲让村里的胡屠夫称好了开车带到镇屠宰场去杀的。卖猪的时候,村里的好多人都围过来,送匹克先生最后一程。它不叫也不闹,四五个壮汉把它的蹄子捆好,抬上了农用三轮车。我和弟弟数的钱。其实,我和弟弟数钱的时候,心里都别扭的很。

那一年,我们家卖了一头猪,六十块钱给我和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也给我们一家人买了新衣服,年底过年更是过了一个“肥年”。那一年,是1991年,也就是从那年起,母亲好几年都不吃猪肉。我们家也再没养过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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