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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人们

木板与木板之间难免有缝隙

就这样不是挺好吗?真留了电话,以后呢,你想想以后。

男:

问她想吃什么,从来不说,最后还是订了这家日料,小隔间,安静,适合说话。

坐下以后也没怎么说话。

在一起四年了,没结婚,父母也不催了,都觉得是早晚的事。

我也觉得。

我没法想还能跟谁在一块儿坐在这么个隔间里,保持沉默。

我:“鹅肝吃不?”

她:“不了,胖。”

我:“那我点一个。”

她:“帮我要个抹茶冰淇淋。”

我知道,她不说我也会点,可又不想那么体贴,我不知道我什么毛病。

她自己说了,我又不是很高兴。

四年了。

她从来不依赖我,不会拿什么事儿求我。

我喜欢她这股劲儿。

有时候也不喜欢。

现在她没看我,也没玩手机,在盯着两块木板墙之间的缝隙看。

她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这样抽离出去。

我喜欢她这股劲儿。

女:

我知道我不说他也会点抹茶冰淇淋,我就是得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毛病。

第一次见面,我们隔过人群对视。

等人群散了,他跟我说:“我觉得你浮在上面。”

就让这么句话,拴了四年。

这家日料我们来过,都是隔间,用木板墙隔开。木板与木板之间难免有缝隙,现在我就盯着一个缝隙看,能看到隔壁的人,离得非常近,一份三个海胆寿司吃了俩,刺身拼盘也吃差不多了。我斜对面只能看见手,是个女的,与我抵墙挨着的是个男的,偶尔能看到侧脸,染了发,鬓角是红色的。

可能也是男女朋友,坐得跟我俩相反。

我把头扭回来。

我:“我的抹茶冰淇淋……”

他:“饭前上,我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男:

她特别爱吃日料,我也是。我们都爱吃海胆,刚认识那会儿怎么吃都嫌不够,听说有家自助,海胆任吃,刚坐下还收敛呢,点了二十份,上来八份,又点二十份,上来十份。最后就一百份一百份地点,老板看出了我们的决心就没再耍无用的花招。那次吃完我们一个月没吃海胆。

从那之后也再没吃过自助。从食欲开始,一切欲望都在下降。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总笑她活得讲究,没赚多少钱就喜欢吃贵的。现在我们赚得多了一点,觉得她是对的,真等到赚得足够多,估计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有一个转变就是我开始爱喝清酒,醉得慢。

我:“你要酒吗?”

她有时喝酒,有时不喝,没什么规律。

她:“嗯。”

她又去看墙上的缝。

比玩手机强一点吧,至少我们还在研究同一个空间里的东西。

女:

他爱喝酒,刚认识的时候,我跟他喝醉过几次,他以为我也爱喝,其实只是为了陪他。现在喝得少了。

或许我以前真的爱喝酒?

一切欲望都在下降。

我看见了隔壁男人的喉结,咽酒的时候一动一动。

他:“你要酒吗?”

我:“嗯。”

喉结挺好看的,喉结动让喝酒更有仪式感。女人咽酒的仪式感是咽下去之后保持安静。

我拿起来喝了一口,冰淇淋上来了,我又不太想吃了。

很多东西都是习惯,冰淇淋饭前先上,来这家日料,吃海胆,和他在一起。

人生快乐小指南:不要去推敲习惯。

我吃了一口冰淇淋再看过去,木板隔音不错,听不清隔壁人说什么,只看到他一点一点前倾,从鼻尖开始侧脸次第展开,眼睛往我这边扫了一下,带着笑意。

男:

我们以前在这家店玩儿过一个没话找话的游戏。

她帮我倒酒的时候我学台湾人说话问了一句:“小姐做这行多久啦?”

她很自然地接过去,就玩儿了起来。

我是李先生,她是包小姐,我来自台南,到大陆做生意。她来自四川某个乡下,到这里陪酒。

在这个无聊的故事中,我们的角色渐渐丰满起来。我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像我的初恋,她出来陪酒是因为弟弟要上大学。我的初恋溺水而死,包小姐从不出台,今天行不行,要看你我的缘分……

那天晚上我们各回各家,包小姐真的没有出台。

那天挺开心的。

女:

隔壁人手放在桌子上敲,跟着店里的音乐。就是四个指头轮流抬起又放下的敲法,他的手很好看,也可能是观察角度的问题。

这个缝不足以看清他的全脸,每个部位分开看还不错。

偶尔听到一两句,隔壁人似乎在逗对面的女孩笑。

以前他也挺爱逗我的,我们玩过一个李先生和包小姐的游戏。现在想想真是无聊。

男的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挺有意思的。

隔壁人的表也不错,品位好,可能是对面那个女孩帮忙打理的。

他的眼睛又朝我这边扫了一下,我觉得他可能是发现我了。

一个人,发现墙上一只眼睛盯着他,应该挺害怕的吧,他会不会偷偷问服务员隔壁是什么人。

真想串通服务员告诉他隔壁没人。

想到这里,我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呢。”

我:“没什么,隔壁几个男的喝多了,摸女孩大腿呢,你要不要看。”

他:“哦,不看,我又摸不着,你好好吃饭。”

我:“嗯。”

他这个人就这样,对正常人会好奇的东西从来不好奇,我挺喜欢他这样。

所以编了这样的画面。

按说他是个好色的人,我从来不看他手机也知道里面肯定不干不净,懒得看。

我知道他常常会把坐在身边的女孩带到酒店去,但从来不会在饭桌上摸人家的腿。

我挺喜欢他这样。

男:

不分手,可能也是不知道分开了又能怎么样。过不回以前那样了,出去吃饭,带身边的女孩回家?一切欲望都在下降。

我:“好吃吗。”

她:“好吃。”

问的就是废话。

我:“你那个睡别人女朋友被抓的同事后来怎么样了。”

她:“没事人一样,人家闹到公司来打他,同事们帮着拦,又叫警察又调解的,反正现在正常上班,看见谁还是一样点头致意。”

我:“哦,啥人啥命。”

又没话说了。

基于足够了解,话题越来越少。

女:

聊了两句没话了,我又回去看。吓了一跳,我看见一只眼睛在缝隙那边。

赶紧退开,心里又觉得好笑,刚还想吓人家。我看到缝隙里在发光,凑近一点,我看见隔壁人把手机屏幕贴在那面,一点一点挪动以便我看到上面那行字:

“你在看什么?”

我也说不清我在看什么。

我只是处于一段四年的关系里,担忧是否真的会就这样下去,就永远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直到天长地久。

我只是没话聊,又习惯了不聊。

我们能说就像还不熟的人会说的话,好吃吗,饿吗,喝酒吗,你被捉奸的同事还好吗。

我们那么熟悉,语言的主要功能已经不是表达,是发出声响,频率,以证明一段关系依然存在。证明我们还能共振。

他:“我上个厕所去。”

我:“嗯。”

我拿起手机,打了一行字,按照对面刚刚的速度贴着木板墙一点一点挪动:“看你的喉结。”

男:

不都这样吗?

我们的父母、朋友,幸福的婚姻谁都可以举出一两例——在某个时刻内。

在某个时刻我们就是想结婚,想生个孩子,想买房,想怎么在公司里上去一点,多赚一点,未来好过一点。

在某个时刻,我在海边跪下来,对她说:“你知道吗,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片大海。世界并不能让大海分开,也不能让我们分开。”

在某个时刻,在很多时刻,我们也会说永远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直到天长地久。

是真的这么想——在某个时刻。

在某个时刻,我可以为她去死,我相信她也一样。

生活中并没有需要谁为了谁死的时刻。

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不是时刻,生活是永恒。

女:

“见笑了,今天忘了护理。”

隔壁人打回一行字,果然喜欢逗女孩开心。

我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开心。

我也不确定这样对话的结局是什么。

我正在想怎么回,那面轻轻叩了叩墙,我看过去。

“想看看你,厕所见。”

男:

店不大,厕所也小,我看见一个男的喝醉了,头顶在墙上,裤链没拉,他的朋友在后面拍他的背,喝得并不比他少。

我听见抵在墙上发出的声音,“你说我对她,是不是一往情深。”

我尿完尿出门,撞到一个红色头发的人进来,看着也喝了不少,冲我点头。

我也冲他点头。

我想,厕所里这些人,显然都正是处在某个时刻。

女:

他回来了,看起来挺高兴。他就这样,喝了酒,出去走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子里冒出很多想法,说不出来,就自己笑。

笑得得意又无奈,好像把什么东西看穿了的样子。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我不喜欢看他这副样子,我情绪起伏。

我:“我去个厕所。”

男:

抹茶冰淇淋已经化了,她又没吃,老是不吃。我端起来喝了两口,很解酒。

很想找到刚才那个吐的大哥告诉他,喝一杯化了的抹茶冰淇淋吧,不要再一往情深。

女:

店小,厕所也小,男女卫生间出来是一个共用的洗手池,隔壁人在那里站着,我认出他的红色鬓角,他还在判断我是不是木板墙那边的人。

我没说话,走过去,亲了他的嘴,酒气很大,估计我也一样。

他应该不需要再判断了,一晚上不会有那么多意外之喜,他抱住我,力道和姿势都像是要演给谁看。

嘴和嘴分开,我慢慢滑下来亲了他的喉结。我抬头看向他的脸,没来得及评价美丑先看见了他的表情,得意又听从安排的样子,心里显然有把握,今晚命运的安排会不错。

我:“我去上厕所。”

他:“留个电话呀。”

我确实有点喝多了,走路不是很稳。

我:“别拽我,我要去上厕所。”

他又拽了一把,动态代表他心里的话:“装什么呀,刚还不是你先亲的我。”

我回头看他:“别拽了,我喝醉了,你也是。就这样不是挺好吗?真留了电话,以后呢,你想想以后。”

我看见他的表情慢慢退潮,意识到了命运果然就像他想的一样复杂。

男:

她回来没坐下,看我。

我:“走吧,结好账了。”

这是我们的默契,临走前我先上厕所,她再上,回来的时候账已经结好,发票也开了。

好像是从最开始约会就这样了。

她穿好了衣服,我们在门口穿鞋。

我看见隔壁的人也出来穿鞋,就是刚才那个红头发的男的,又冲我点头笑了一下。

我凑到她耳边:“就是他呀?摸女孩儿大腿?”

她系鞋带,没抬头:“没有,我刚瞎说呢。”

我:“嗯,现在回去路上应该还有卖花的。”

她:“嗯。”

女:

买把芍药好了。

没有就算了。

我拎的到底是什么

再错的事情人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我们靠此苟活。

1

今天不是被狗舔醒的。丁戈醒来想了很多事,才想起这个。想起这个,丁戈就不想多想了。自从这狗长到能蹦上床那天开始,丁戈不是被狗舔醒,就是被先起的严相榨果汁、扫地的声音吵醒。严相已经搬出去半个月了,狗也没来舔自己,加上宿醉,今天醒来已经十一点了。

丁戈不喜欢被舔醒,也不喜欢养狗,是严相非要养,人搬走又不带狗,丁戈又叹了一口气。

出了卧室,丁戈就看到了狗的尸体。

旁边有呕吐物,有撞翻的垃圾桶,茶几上是空酒瓶,地上是一个狗咬过的袋子,里面本来还有不少黑巧克力,现在没了。

因为养狗,在严相的监督下,家里从来不买巧克力,好在丁戈也没那么爱吃,这事不是他们复杂矛盾的一部分。巧克力是昨晚公司聚会,一个新来的女孩送的。女孩刚刚大学毕业,礼物充满学生气又意义不明,送我巧克力是要干什么?丁戈收的时候想。

又想,收个礼物,就开始想人家是要干什么,真是老了,朽了。

现在狗死了,昨天喝酒到后半程,那女孩坐在丁戈旁边还一直打听:“丁总,看你朋友圈你好像养狗呀,叫什么呀?”

丁戈已经喝了不少酒,脑子里一直在想跟严相这样下去有什么结局,听到她问,只回了一句:“别丁总,叫丁戈就行。”

女孩猛地一笑,就是饭局上,听到了别人精心抖出的笑话,一定要笑一下的那种猛地一笑。旁边人和丁戈费解地看向她,女孩继续笑以示自己听懂了丁戈的双关:“是丁哥啊,还是丁总本名啊,要不叫戈哥吧,哈哈哈。”

丁戈和旁边人很不猛地笑了笑。看来她送巧克力真的没要干什么,只是不懂社交。不懂的东西,又何必要去努力。

2

丁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严相这个消息。

半个月没说过话了,除去吵架,这个时间还要更久。住一起时,有好几天都是醒来各自出门,回家各自睡觉。吵架能解决什么问题,吵架不解决什么问题,吵架的结局就是严相说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没说分手,也没说去哪儿,丁戈也没问。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了,谁都不太接受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就这样分手。在一起太久,也已经发生不了什么大事。

这么长的沉默后,第一条消息就是狗死了,结局会是什么样。

严相应该会立刻回来,大哭,先骂丁戈不爱这狗,从一开始就不爱,然后问黑巧克力是哪儿来的,家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最后再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跟那个女孩是什么关系,怀疑可以走得多远。

结局就是这件事足够成为大事,成为结局。

这样分手,丁戈又觉得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要不是丁戈总觉得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估计两人早就分了。

抱怨总被榨汁机吵醒就会挨说一句,还不是为了给你喝?你早点起不好吗?养狗也说是为了让丁戈活得像人一样,早晚各遛一次,健康生活,接触空气。丁戈出去喝酒回来,狗一定在卫生间等他:“狗我遛了,脚还没洗。”丁戈就去卫生间,洗那条不知道等了多久的狗。严相遛了狗,丁戈就必须给狗洗脚,严相榨了果汁,丁戈就得洗果汁机,严相把衣服放进了洗衣机,丁戈就得去晾衣服。

没有一件要求是不应该的,就是因为挑不出错来,又总是不愿承担,丁戈就只能心里委屈,委屈着委屈着,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份了,做这么点事都要委屈。

除了可计算的事,不可计算的语言、眼神、拥抱、性,丁戈也觉得严相算得一清二楚,丁戈要时刻给出反馈,回报。严相算得越清楚,丁戈越觉得不明不白,越不明不白,越觉得是不是其实是自己在计算。

这狗怎么办?丁戈知道宠物医院有火葬业务,但丁戈不想被医生问狗是怎么死的,周围再有几个养狗的,那些眼神丁戈受不了,也不想为此撒谎。

就出去丢掉吧,等过段时间严相回来,或者决定不再回来,丁戈就告诉她狗跑丢了。

无论如何要过段时间,丁戈不想她此刻回来,站在狗的尸体前面哭。这件事情蕴含的所有戏剧性,不能让严相在一个时间全部发掘出来。

丁戈找到了狗粮袋子,很大,是哪个网站打折严相买的,两个人都觉得这能吃一年,结果没几个月就快吃完了。里面还有一点点狗粮,丁戈把狗抱起来,放到袋子里,用透明胶封了袋口。狗十分僵硬,放进去的时候丁戈尽量轻柔,不看狗的眼睛。

再错的事情人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我们靠此苟活。丁戈能想到无数借口:“我不是故意的。”“昨晚喝醉了,本来回家就已经醉了,进门喊了两声严相,却只有狗来迎接,就又开了瓶酒,喝到人事不省。”“实在是心情太差,忘了口袋里还有黑巧克力。”“好好的毕业生,不想着怎么好好工作,送什么巧克力。”“说到底还是怪严相,如果她不是这样离开,我怎么会喝这么多酒,如果她不是这样离开,我怎么会带巧克力回来。”

想再多借口,也没敢看狗的眼睛。

丁戈拎起狗粮袋,出了门。宿醉还是没醒,头疼。

3

下了电梯,出了小区,丁戈感到头更疼了。

春天了,阳光不错,有风,丁戈想不起小区附近哪里有大的垃圾桶。丁戈也不敢扔在小区附近,这附近常常遛狗的,街边开店的,应该都认识丁戈和这条狗,早晚各遛一次,健康生活,接触空气,以及他们。

丁戈在路边打不到车,打到车也不知道该去哪丢掉一具尸体。丁戈有点后悔选了狗粮袋,封口和袋子都不是很结实,丁戈害怕走着走着狗掉出来,越这么想,感觉手里的袋子越沉。狗在垃圾桶里被人看到,肯定会被拍下来发到网上吧,好事的明星再转转,奉上同情,激起愤怒,身边的同事难免要开始讨论:“谁这么缺德,多可爱的柴犬,就扔垃圾桶了?哎?丁戈你家养的也是柴犬吧?”

丁戈体会到了一些罪犯的艰难。互相监视之下,人人都有机会成为罪犯。

得去远点的地方,人少的地方,丁戈这么想着,上了地铁,打算坐到足够远。

丁戈有时想,严相也许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喜欢这条狗。搬出去都没带走。关在卫生间,等我回去洗,不管叫得多响。

丁戈小时候奶奶家里养过狗,丁戈跟它关系很好,是那种看家护院的狗,一学期不见,丁戈一下车狗也是一头扑上来,蹭来蹭去。

奶奶家在牧区,门前不远有条小路,只要小路上有生人或者过车,这狗都会叫。有回过车,狗冲车喊,车里人掏出枪,把狗打死了。

家人分析那车是刚打猎回来,正意气风发,狼都杀了,还在乎条狗吗?车没有牌照,丁戈他爸和叔叔们骑着摩托拎着枪沿路打听,到底还是没报了仇。

晚上大人们回来,把狗拉去山里埋了,丁戈哭了很久。

丁戈不是不喜欢狗,实在是狗总会比人先死,丁戈受不了。

地铁里已经开放了冷气,不是高峰,没多少人,丁戈坐下,把袋子塞到座位下面,抬头看站点,打算挑一个听起来最冷僻的下车。

丁戈在这个城市生活很多年了,估计有七成的地方从来没去过。丁戈记得自己跟严相讨论过这个问题,丁戈说:“所以,人类物质生活本质上还是十分渺小。”严相说:“渺小吗,城市这么大,还不是人类建设起来的。”

刚在一起的时候严相总喜欢带丁戈出去,“别总在家待着,多没意思。”

过了段时间,外面也就没意思了,值得玩的地方永远不多。这其实也是丁戈的一个论据,丁戈没说。

然后严相就带丁戈去旅游,认识严相之前丁戈不喜欢旅游。认识严相之前,丁戈也不吃早餐,不看演唱会,不逛街,不去游乐场,不请朋友来家里,不会给任何人发生日祝福,不在洗澡的时候听音乐,不在家里挂画,不在还没醉的时候停止饮酒,不养狗。

严相重建了一切,重建方式如此正确,丁戈没有立场反驳。

丁戈为了这些谢过严相多次,丁戈说:“我真的不想活成以前那样,现在真挺好的,我愿意热爱生活。”

严相拉拉丁戈的手,用看狗的眼神看着丁戈:“生活就是值得热爱的。”

4

人上车下车,丁戈很久没坐过地铁了。离市中心越远人越少,在丁戈之前上车的人,应该都下去了。

不然就把袋子留在座位下面好了,很不起眼,一个狗粮袋,看着就像垃圾。可能会吓到打扫车厢的人,但不会有更多麻烦,他只会骂骂晦气,就丢到垃圾桶里。

丁戈相信,清扫的工人只会这样完成他的工作,没人听他抱怨,他也不会有闲心拍下来发到网上,比这更过分的垃圾,恐怕他也见过。

前面一站是动物园,去动物园走走好了。

跟严相在一起之前,丁戈也不喜欢逛动物园。不是讨厌动物,是讨厌人。人最讨人厌的地方,首先是多,其次是吵,最后是傻,动物园里的人占全了。动物园这个东西本身也很傻,比屠宰场更残忍,残忍来自其中的伪善。

这是以前的想法了,跟严相去过几次动物园,丁戈觉得挺好玩的,想,在这里被人看,还是比出去被人杀掉好。从动物的角度说,也可以理解成,动物园是在每天换不同的人给它们看,人道得很。

严相每次去动物园都要跟动物合影,同样的长颈鹿,同样的严相,丁戈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再照的必要。严相追求的从来也不是不一样和必要。丁戈爱着严相身上这股生命力,每次快要被这股生命力感染时,又退缩。

丁戈记得有一回音乐节,在海边,音乐响到天上去,天上一个大月亮,丁戈和严相跳累了,背对人群坐下。

海浪声压过一切音乐,最抢眼的灯光还是天上的月亮。

严相说了一句:“原来人类生活真的是十分渺小啊。”

那次丁戈在这句话和严相的眼神中切实感受到了爱,并且没要求任何回报。

动物园到了,丁戈起身下车,动作很快,没有回头看座位下的袋子。

5

丁戈上电梯,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喂,喂,你东西掉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拎着袋子追上电梯,她穿了吊带裙,尽管天气开始热了,还是为时尚早。狗对她来说有点重,拎着袋子的右侧身体往下坠,这边的吊带滑了下来,赶忙用左手抹上去。这就是丁戈在电梯上回头看到的画面。

女孩:“你也去动物园啊?”

丁戈已经接过了袋子,道了谢。

丁戈:“嗯。”

女孩笑起来:“去动物园带狗粮喂谁啊?”

丁戈:“这里面不是狗粮。”

丁戈语气平缓严肃,没看女孩,女孩没有问下去。

丁戈想,这姑娘比昨晚上那个要懂社交。

丁戈说:“谢谢你帮我捡回来,我帮你买票吧。”

女孩:“我早在网上买好了。”

丁戈:“那我请你吃东西,非常非常感谢你,这东西对我很重要。”

两人进了动物园,这个女孩年纪也不大,说是本来约了两个朋友,结果都有事耽搁,要晚点才能到。

女孩:“爱来不来,我才不等他们。”

丁戈也觉得,她对动物的兴趣比对人要大,一路上没怎么搭理丁戈,只在需要拍照时把手机递过来。

两人走过了爬行馆,看了狮虎山,大熊猫,丁戈帮她拍了不少照片,心里觉得还上了人情,最后在鸟类区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丁戈又去买了甜筒。

女孩:“谢谢啊,你叫什么啊。”

丁戈:“我叫丁戈,枕戈待旦那个戈。”

女孩:“你怎么自己逛动物园。”

丁戈:“也是约了朋友,没来。”

女孩:“你拎的到底是什么啊?”

女孩觉得自己吃了丁戈的甜筒,又有同样被朋友抛弃的命运,社交关系进了一步,可以聊这样的话题了。

我拎的到底是什么?

女孩:“不想说可以不说啊。”

想说又该怎么说呢?

丁戈:“是死狗,误食了黑巧克力,死了,我女朋友养的,现在她可能也不是我女朋友了。我很爱她,可我们估计还是得分手。我也爱这条狗,可我不想送去火化,不想被人问它是怎么死的,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不爱这条狗。我不知道该把它扔在哪里,我怕人拍到发在网上被我身边的人知道。我刚刚想把它丢在地铁里,被你捡到送回来了。”

丁戈不知道这么说,有没有说清楚自己到底拎的是什么。

女孩看看丁戈,看看放在地上的袋子,后面该做什么反应,显然她也不知道了。

丁戈:“对不起,吓到你了。”

女孩:“没事,我觉得,你,哎呀,好麻烦啊,这事。”

丁戈:“嗯。”

女孩:“我不会说出去的。”

丁戈:“谢谢你。”

女孩和丁戈开始沉默,女孩掏出手机按了两下,说:“我朋友进来了,我去找他们。”

丁戈:“好。”

女孩:“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拿起自己的包,又补了一句:“你别太难过。”

丁戈看着她走出鸟类区,想到她见到朋友,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说自己刚刚遇到了这样的怪事。

丁戈把袋子提到椅子上,手放上去,感觉狗的尸体软了一些,应该是幻觉。

这条狗叫派对,那次从海边回来,严相就说要养条狗,想好了,就起这个名字。

丁戈摸着袋子,觉得理应为它哭一会儿。流不出眼泪。

丁戈看到眼前笼子里有红色和蓝色的鸟,飞来飞去,在笼子里。

丁戈拿出手机,决定打给严相,约她在家里见面。

丁戈决定把派对拎回去。

你拎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是结了婚悲观,是都有了悲观的认识才敢结婚。

1

严相接到丁戈的电话,说派对死了。

丁戈是严相的男朋友,派对是他俩养的狗。

严相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她离开两人合住的房子已经半个月了,两个人也有半个月没打过电话。

她住在朋友王一新家里。

今天下午三点她和王一新才出门,昨晚她跟王一新有过一次长谈,内容涉及未来、人生、爱情。

现在是下午四点,严相正站在一家婚纱店里,王一新当初婚纱就是在这里买的。

昨晚两人争论过这个问题,王一新坚持认为租虽然也可以,但结婚这种事就不能“也可以”。

王一新:“我跟你讲,凑合一次,就得凑合一辈子。”

严相决定跟丁戈结婚,不是离开家那天想好的。她跟丁戈好了六年了,一直没告诉丁戈,大概在第一年的时候她就想好了。

离开家那天只是决定把想法执行出来。

跟丁戈吵完架,严相搬出来,就开始准备婚礼。

这半个月她一直忙着订结婚场地,找策划公司。婚礼定在一个月以后,她打算再等两天,丁戈不联系她,她也要联系丁戈了。

六年了,吵了不知道多少架,比这次严重的有的是,也是这个给了严相决心。

都这样了,不结婚还能怎么办。

严相今天心情很好。她哪天心情都不错,哪怕是吵架的时候,哭就哇哇哭,哭完了,吃点好吃的,看个猫猫狗狗的视频,谁朋友圈里犯傻,又笑出来。

加上昨天跟王一新聊,都聊透了。

王一新正问老板哪个哪个款式的婚纱还有没有。婚纱店里音乐柔和,看着王一新的背影,严相感到幸福,感到自己偷偷筹备,给丁戈一个惊喜的做法是对的。严相了解丁戈,丁戈对人生没有规划,他很乐意接受严相的安排,并理解成那就是命运的安排。丁戈电话打来,严相没跟王一新商量就接了,她觉得气氛正好,也该通知他参加他自己的婚礼了。

丁戈:“喂。”

严相:“喂。”

丁戈:“干吗呢。”

严相:“没干吗,你呢。”

丁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你得回家来一趟。”

严相:“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你先说。”

丁戈:“派对死了,吃了巧克力。”

王一新听到哭声转过身,看见严相坐在地上。

2

婚庆公司已经联系好了。

也是王一新介绍的,开婚庆公司的人本来是广告公司的策划,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并且总是试图说服别人他的想法是多么了不起。大家都叫他小白。

小白:“严小姐,我们收费可能贵一点,但一新肯定也跟你说了,对不对,她婚礼你应该也参加了,是不是,你想想,值不值,那花海漂不漂亮,钱不花在婚礼上还能花在什么上?”

为了专属定制,小白花了两个小时了解严相与丁戈的恋爱经历。两人如何在朋友的饭局上认识,如何在一起,如何去海边,如何养了一条狗。

小白:“你们的狗必须得出席,跟你们一起走红毯,它很有象征意义啊,你们爱情的结晶啊!”

严相当时听完,很为这个想法激动。

丁戈对人生从不反抗,不情不愿,该他做的会做好。从开始丁戈就说不想养狗,真养了,他也一直照顾得很好。

怎么会吃了巧克力?严相想可能就是自己离开家,丁戈又开始喝酒,才出的事。严相为派对的死感到自责,如果她没有离开,如果她早点告诉丁戈自己在筹备婚礼……严相想着想着又哭起来。

王一新的丈夫陈健开车送严相回去,路上严相一直翻手机里派对的照片和视频,看到特别好笑的会笑,笑一会儿,又哭。

王一新一直在旁边安慰:“这么个场合,我不陪你上去了吧。”

严相:“嗯。”

陈健:“我们就不凑热闹了,也别太生气,跟丁戈好好说说。”

王一新:“好好解决,婚纱我让老板留着呢。”

陈健:“就是就是,小白那边今天还打电话了,说沙滩都订好了。”

小白当时承诺了:“沙滩,音乐,全给你整来,你俩不就是那次在海边才决定要养狗的吗?原景重现,有没有。”

严相进了家门,丁戈站起来。

丁戈:“回来了。”

严相:“回来了。”

严相看到茶几上放的大狗粮袋,鼓鼓囊囊。严相又哭起来。

丁戈没话可说。

严相每次哭的时候丁戈都没话说。两人的关系里,总是严相在向前推动,严相崩溃的时候关系就停下来。

严相:“你怎么会把巧克力带回家啊。”

丁戈:“我错了。”

严相:“你怎么不看好啊。”

丁戈:“我喝多了。”

果然就是这样。

严相:“是是,你喝多了。”

严相想再说两句,没力气说了。

家里还没有收拾,今天早上丁戈起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桌上有酒瓶,地上有被派对撞翻的垃圾桶。今天丁戈拎着派对出去转了一大圈,想把尸体丢掉,终究没有成功,还是拎了回来,打电话给了严相。他们已经半个月没通话了,丁戈已经做好了分手的准备。

严相坐下,喝了一口桌上剩下的酒。

严相:“你知道我这半个月干吗去了吗?”

丁戈:“我不知道。”

严相:“我去筹备婚礼了。”

丁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按他的本能是要说一句“跟谁的啊”,再笑两声来缓解尴尬,他控制住了本能。

丁戈:“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了。”

严相:“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跟你分手。”

丁戈:“我没有。”

严相:“那我走这么多天你连个电话都没有?”

丁戈:“我不知道该说啥。”

严相知道丁戈说的是实话,丁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要么讲无聊的笑话,要么就一言不发,等候处置。又因为丁戈讲笑话和一言不发几乎就是他交替的常态,严相常常觉得丁戈对自己、对世界从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戈:“你真的筹备婚礼了?”

严相没说话,狠狠看了丁戈一眼。

丁戈:“什么时候办啊?咱们是不是该通知家里一声啥的。”

严相:“现在这样,还结吗?”

严相看着派对的尸体。

丁戈:“结啊,冲冲喜。”

到底还是没控制住。

3

是王一新和陈健让她觉得婚不得不结。

那个话也是王一新说的:“又不分手,在一起干吗?只能结婚了。哪怕结了再离呢,也比分手感觉像回事对吧。”

严相觉得很有道理,又觉得结了婚的人对爱情真是很悲观。

王一新解释:“我们不是结了婚悲观,是都有了悲观的认识才敢结婚。”

昨晚两人的谈话陈健没加入,他在自己房间打游戏。

王一新:“你看,你来了,陈健不知道多高兴。像平时不加班早回家的时候,真没那么多话可说,他想玩儿游戏吧又怕我不高兴,我其实真不在乎,他玩儿游戏我还能自己看会儿剧。可是也不能老这么说,于是就沙发上硬耗,说找个电影一起看,看着看着就各自玩儿手机了,你说悲观不悲观。”

严相:“可是我看你俩挺好的啊。”

“这样也不是不好呀,”王一新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陈健肯定有外遇。”

严相首先惊讶这一事实,其次惊讶王一新的态度,最后惊讶她的用词——外遇,过于中年。

严相:“真的假的?”

王一新:“我就是感觉,也不知道他们到哪一步了,也不知道有几个,其实无所谓。”

严相:“无所谓?”

王一新:“你呀,你不是也怀疑过丁戈有外遇吗?你其实能理解这是咋回事吧?”

严相:“我觉得你是冤枉陈健了,人家就是爱玩儿个游戏,冷落你了呗。”

王一新:“不知道,随便吧,打游戏,看剧,找外遇,有什么区别?没什么区别,都是找个办法浪费时间,我也不觉得哪个比哪个更不好,只要他还爱我就行。”

严相:“我觉得他很爱你啊。”

王一新:“是啊,我也爱他。”

4

严相不是怀疑丁戈有外遇,是真的抓到了。也不算抓到,她感觉丁戈也没瞒她。

两年前丁戈在微博上认识一个女孩儿,两个人谁也没关注谁,也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但严相能看出来两个人很多微博就是发给彼此看的。她还看出两人一起吃过一次饭,但那天晚上丁戈回家了,问他去干吗了,也说了是去跟朋友吃饭。

严相想,自己这样都能看出来,也没什么切实证据,那王一新说陈健有外遇,应该也是真的。

真悲观。

她现在面临的问题还不是要不要怀着悲观结婚,而是这婚还结不结,怎么结。

严相:“婚礼定在一个月以后,策划里设计了派对从小到大的照片,请柬上也印了它。”

严相忍住难过,告诉丁戈目前他们面对的问题。

当时小白的策划是:“这请柬就得与众不同,不是谁和谁夫妇,是派对严相丁戈,一家三口儿请您参加婚礼,好不好?大家看请柬都烦,一年收多少请柬?可是就你们这个他们能记住,对不对,这叫与众不同,这也是我们公司的特色,让人难忘的婚礼,不光是你俩难忘,亲友来宾也得难忘。”

严相一直都吃这一套,总想让生活变得值得记忆。

丁戈则觉得生活没什么值得记的,真有的话,不用记也忘不了。

丁戈没怎么想,就说:“借一条吧,柴犬,都长得一样。”

严相:“跟谁借啊,让人知道了怎么办。”

丁戈:“我来想办法。”

严相:“那我们真的要结婚了吗?”

丁戈:“你不是都筹办好了吗?”

又是这样,从来不给直接的答复,一个问句还回来,又是一副听安排的样子。

严相有时也怀疑自己其实就是喜欢丁戈这样,不负责任,听天由命。丁戈会说:“喜欢就对了,我这叫潇洒,放弃人生者自有其魅力。”

丁戈这样说的时候,严相又一定会骂他恶心、不要脸。

说到底,他俩在一起就是这么回事。

5

婚礼那天,丁戈带来了从宠物店借的柴犬,确实一模一样。严相再怎么强调她能看出不同,也一阵阵恍惚。

来参加婚礼的朋友见了,都上来摸:“哎呀,派对胖了呀,肥狗。”

丁戈的同事们也来了,有个小姑娘看到狗就冲上来:“这就是丁总的狗呀?真可爱呀!”

就是她在那天公司聚会上送了黑巧克力,丁戈喝多了忘了丢,带回了家,没有放在高处,害死了派对。

丁戈想了想,没把这事告诉严相。

王一新跟陈健做了伴娘伴郎,婚礼细节处处都与两人经历有关,可能除了严相和丁戈,也就只有小白能知道全部出处。

想到丁戈可能也并不是全都知道,严相又差点哭,不是为了丁戈的不在意,而是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丁戈。

严相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王一新说的那种必要的悲观。

婚礼上丁戈一口酒都没喝,大家都说能理解,为了要孩子嘛。丁戈没争执。丁戈是那天去火化派对时答应了严相,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婚礼结束,晚上还订了个酒店,几个朋友闹洞房。丁戈让大家先去,他开车把狗送回家,酒店不让带狗。

丁戈牵着狗一个人往停车场走去,开了后排车门,下意识喊:“派对,上车。”

那条狗没理丁戈,低着头嗅轮胎。丁戈坐进后排,车门还是开着,两只脚踩在外面,看着狗,这回流下了眼泪。

严相走了过来,她跟朋友们说眼睛不舒服,到车里拿一下眼药水。朋友们也知道她是跟丁戈有话说,就没人陪她过来。

地下停车场里能听到丁戈擤鼻涕。

丁戈:“严相,你说咱们这样,对么?”

严相忽然有种感觉,就是他们的婚姻一定会维持很久,只要她愿意。

严相说:“对。”

故事主角总是一男一女

语言是这么不可靠,我们却由着语言决定一切。

女主角:

陌生号码我一般不接,熟人来电话我都不怎么接。

我不喜欢接电话。

小事就发微信嘛,真有大事,你打第三遍我自然就接了。

那个电话就打了三遍,还是在夜里十二点。

我:“喂?”

陌生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瑞贝卡吗?”

我懵了:“啥?”

男人:“瑞贝卡,五百一夜,外企白领,是你吗?”

我大概明白了,人脑转速很快,他说完我就已经想了三种可能的情况,1.打错了;2.有哪个傻逼恶作剧把我的电话发到了色情论坛上,常上色情论坛的男人又都很蠢,就打来了电话。这不是我的偏见,是我发现色情论坛上常有很多低智的广告,广告主又不蠢,他们一直发这么烂的广告,肯定是因为有人会信;3.这是我的某个朋友玩儿了什么破游戏输了,在找人整我。

我:“我不是,这号码你哪来的?”

男人:“是你男朋友塞到锦江宾馆的门缝里,男主角看到后打给你,没有打通,我就再想打一下试试。”

我:“啥?你打错了。”

男人:“我也没想到能打通,瑞贝卡,电影结束的时候,你并非因为自己的错,只是因为语言不受自己控制,就死了,我不想让你死。”

我:“不是,你到底在哪看见这个号码的?”

男人:“电影里,《成都神仙树》。我以前常去的那个录像厅今天倒闭,我去把他们的碟都买了,有这个电影,网上查不到,没有演职人员信息,我就看见你这号码了,我就想试试能不能打通。可能你不是瑞贝卡,可能号码是导演瞎填的,反正我就是不想让你死。”

我猜的三种情况都错了。

以后陌生电话不打到第四遍,我不会再接了。

男主角:

我就是因为无聊。

心情倒没有多不好。

我家在内蒙古,上班在北京,太累了,我跟老板说,我爸病重,请一周假回家一趟。

到家头天晚上跟我爸还有我三伯、老舅一起喝了顿酒,我爸说:“不行就别干了,别一天天方(诅咒)我,万一哪天我真病了,死球了,你还在这个破单位,又想请假,你咋编?”

老舅说:“二哥说啥呢。没事儿,涛儿,你爸死了,还有你三伯呢,你就说他病重。”

三伯,我爸,老舅,各自说着“操”,笑着端起酒杯,我也笑,一起喝了。三伯嘟囔一句:“我这个肝子是得管一管。”

那天晚上到真喝多的时候,我爸说:“不行真别干了,没啥,你看爸,你看我们哥儿仨,不也都在这地方待一辈子了。”

三伯老舅不说话,喝酒,眼睛早喝木了,看不出他们对于在这地方待了一辈子这件事,是什么心情。

可能就是喝醉的心情。

第二天下午起来,想起上学时常去的录像厅,就去了,正好在搬家。老板还认得出我,说,我这碟也没用了,喜欢哪个拿哪个吧,你咋这么大了还来录像厅。

我随便划拉了一堆,其中就有《成都神仙树》。看了,很难看。地下电影,不知所谓,非常假,现实都讲不好就开始脱离现实。男女主角是两条平行线,各讲各的,事儿有交集但心永远想不到一处,是那种身不由己的故事。有一幕还挺难忘,女主角男朋友逼她卖淫,印了写有她手机号的卡片,塞到了男主角所住酒店房间的门缝里,然后就去杀人了。有种赴死前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把女人托付出去的感觉。

女主角叫瑞贝卡,电话号码写得清楚明白,给了两次特写,我怀疑导演就是诱导人打过去。

我关了DVD,拿起酒,回到我的卧室,拨了那个电话,归属地真是成都。

打了三次,一个女孩儿接了。

我不知道该说啥。

我说:“瑞贝卡,五百一夜,外企白领,是你吗?”

也就是电影里的了,现实中捡到这种卡片我从没打过。她显然懵住了,可能在想是不是她的哪个朋友在恶作剧,是不是自己的电话被发到了色情论坛上。

我玩儿心起来,喝了口酒,嗓音低下去,有点疯疯癫癫,演了起来。

我:“是你男朋友塞到锦江宾馆的门缝里,男主角看到后打给你,没有打通,我就想打一下试试。”

我假装自己是陷入一部烂电影的傻逼男青年,在一个平常的晚上决定对生活做点改变,打了这个电话,这电话对男青年来说代表一种结局,对她来说可能代表了一切的开始。她还是一头雾水。我接着说下去,说我不希望瑞贝卡死,说到这里,我估计她就要挂电话了,我也可以接着喝酒。

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说那句话。

她说:“朋友啊,我也不希望瑞贝卡死,但你真打错了,我建议你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她的声音挺不耐烦,又有点温柔。

一个人,在夜里十二点很不耐烦地接一个电话,还愿意说下去,就是这件事让她显得有点温柔。

我不好意思了,不想再演了,觉得愧对温柔。

我:“抱歉啊……”

她:“没事没事。”

我:“不好意思半夜打搅你,我有点喝醉了,我平时不这样,这电影……”

我本来想说,这电影其实挺烂的,其实我只是无聊,其实你可以挂电话了,其实我没有心理疾病或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其实我明天也不知道该干吗,其实我的假期还剩五天可我都不知道该干吗,其实五天以后我也不知道该干吗,其实我应该劝劝我爸他们都别再喝酒了。

她打断了我。

她:“这电影听着挺有意思的,碟啊?能发给我看看吗?我叫严莎。”

我:“我叫陈涛。”

我心情有些激动。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切的开始。

女主角:

我弟也这样。

没出息,神经病,跟个女网友网恋,跑到西安去找人家,那姑娘倒也不是骗子,就是图好玩,没想到他还真能来,弄得很尴尬。好歹见了一面,吃饭女孩还坚持结账,这深深伤害了我弟。

我弟本来跟人交流就不顺利,现在话说重一点他就难受,就退缩,就给人道歉。

这男的,陈涛,果然也是。我说完让他看心理医生就有点后悔,话太重了。这人也没恶意,以我弟来看,这样的男的,比绝大多数男的,都更没恶意。

最后让他发我看看,说完,我更后悔了,他是心理有障碍,我也不该心软啊,给自己找麻烦。

好歹是只发了邮箱地址过去。

然后又加了微信。

还看到他在我好久前一张自拍下面点赞。

我彻底后悔了。

不过我不关心我男朋友怎么想,反正他也是个傻逼。现在已经几点了?还没回家。

我感觉我们迟早要分手。

是不是严格来说,谁和谁都迟早要分手。

男主角:

加了微信,聊了几天。

我知道她有男朋友,在她的语气中能听出她是个心软的人,还能听出她不太喜欢自己的男朋友。

原因可能是她男朋友不太喜欢她。

她说她是学舞蹈的,现在跟人合伙开个公司,弄些晚会、演出。最近刚帮农业银行弄完年会,说:“我们以前还冒充他们员工替他们参加全国比赛拿过奖呢。”

头一天还挺谨慎、客气,到第二天她说:“你知道吗,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变态呢!”

“我是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跟她聊天发现了一件我已经发现很久的事,就是我不会跟陌生女孩儿好好聊天,从小培养的习惯就是开玩笑,现在长大了,走入社会了,总这么说话肯定会带来麻烦。

但感觉跟她不会,感觉她跟她男朋友迟早要分手。

我有时候想,不是因为酒精,也不是说性欲真那么旺盛,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

还总是想跟陌生人发生关系的原因可能就是想闯入一段别人的生活。

可能是眼前自己的生活太无聊了。

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别人都在练瑜伽,学剑道,夜跑,生酮饮食,利用下班时间开专车,我请了七天假跑回家里。

不创造价值,不吸收养分,不经营人脉,违背所有朋友圈人生指南的教诲。就这么在床上躺着,漫无目的。

我告诉她那个电影我传不过去。

其实我根本没查该怎么传,我还有两天假期,我说:“我去成都找你吧,一起看看《成都神仙树》。”

女主角:

我去机场接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接他,甚至该不该同意他来。再没挑明意思也很明显了,陌生男女,因为一个奇怪电影里的奇怪电话认识,然后真的见面,走向显然不是朝着一份纯洁的友谊。

我还开了我男朋友的车。

他出去喝酒、赌博,谁知道他干吗去了。在一起一年了,说是自己开了个卖车载音响的店,我也从来没见过他的店,就见他到处跑给别人装音响。

他一般出去都得隔天回来,都说是住朋友家,玩儿得太晚了,谁又出事了,进医院了。谁知道呢。

我上次来机场的时候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大哭,登机牌就放在腿边,我现在还在好奇她最后有没有登上飞机,是为了离开哭,还是为了离不开哭。

我看到他出来,背了个包,挺萧条的样子。

他上车时我们都有点尴尬,打了个招呼,开了两个玩笑,气氛始终没有好转。

我放了音乐,他说:“效果很好啊。哦对,你男朋友就是做这个的。”

他又去摸储物箱,没打开。

我:“我男朋友车里都上锁,后备厢也打不开,音响线路改来改去,线都在外面露着,怕人碰坏,好在你没箱子。”

他:“真想看看啥样,要是你男朋友在就好了。”

我们笑起来,气氛终于好转了。

男主角:

我订了锦江宾馆,但是就一个背包,扔车里也行,不着急入住。

“先去吃东西呗,你们成都不是牛逼吗,这也好吃那也好吃的。”我说。

她:“行啊,吃火锅?”

我:“我看除了火锅也没别的。”

她就拉着我到了成都南门,经过一家店,她就要说:“这个是二孃鸡爪,很好吃。”然后车就开过去。

“这个叫三哥田螺,这家店很屌的,每年过年能休息一个月。”

“这个,康二姐串串,每年带员工去马尔代夫旅游。这个串串我吃吐过,因为太好吃了,吃了太多。”

每次她介绍完一家店,我说那就吃这家啊,她都不理我继续开。最后还是去吃了火锅。

我:“你们成都人这是什么礼节,介绍完了不让人吃。”

她:“你不是明天还能待一天吗。”

我:“那肯定吃不完啊。”

她:“对啊,谁让你只待一天。”

我也有点后悔了,为什么只待一天。

不是因为那些吃的,是因为她这句话。

女主角:

那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

吃火锅的时候他很惊讶黄瓜可以切成长条形的薄片,跟我说这样涮果然很好吃。

我:“成都好吃的多啦。”

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看着我笑,我继续后悔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我也没多喜欢他啊,更没有一点想他留下来。这个见面都不应该发生,那电话就不应该接。

其实我是在气我男朋友吧,虽然我不可能告诉他。

还是我真的有点喜欢他?真的挺像我弟弟的。这个我从来没告诉他。

没想到这个忍住了,偏偏没忍住说那种撒娇的话,什么“谁让你只待一天”,太恶心了。

结果说了一句,就进入了那一句的气氛,再说什么都不对劲了。

语言是这么不可靠,我们却由着语言决定一切。

火锅吃到一半,进来两个卖烟的女孩。成都这样的女孩很多,看我们不买,就上楼了,然后就坐在楼上跟一群人划起拳来,烟也不卖了。

他:“还可以这样啊?”

我:“嗯,本来成都人心态就好,地震完就更好了。”

我们笑了一通。

他:“不知道《成都神仙树》是地震前还是地震后拍的。”

我:“我们什么时候看这个电影。”

他:“今天就可以看啊。”

我:“去哪看。”

他:“你们成都有类似录像厅的地方吗?”

我:“有是有,但懒得找。”

他:“那去哪儿,锦江宾馆又没有DVD。”

我:“装什么啊,快吃,吃完去我家。”

我觉得我的嘴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

我一直在后悔。

男主角:

我已经在考虑怎么想办法多续两天假了,既然她话都说成了这样。

我挺喜欢她的,是有准备,可没想到她也能喜欢我,不知道她跟她男朋友分手到哪一步了。

现在问不太合适,再说真分了我在北京她在成都,也不像是一段稳定的关系。

其实不分也可以。我想要的就是一个短暂的假期,她可能也是。

碟放进去了。

她家挺漂亮的,问了问每平方米多少钱。问这个干什么,没话找话。

我们坐在地毯上,电影开始播放。

男主角从机场出来,经过一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女人,登机牌放在腿边。

女主角开着男朋友的车上街闲逛,经过很多饭店,都不进去吃。

男主角一脸痛苦却又为此自视甚高,总觉得谁都应该体谅自己。

女主角总是平静却身不由己,每件事处理得别人看着都得体,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出于本意。

为了表现男主角的深刻,拍了五分钟他在街上无所事事,茫茫黑夜漫游。

为了表现女主角身处危险边缘,拍了她男朋友跟人打架,刀扎进大腿里,半夜赶去医院不能回家,还要骗女主角是朋友出了事……

说过了,是一部很假的电影。

我们挨着坐,因为紧张,我开始出汗,担心她察觉到我出汗,就出了更多汗。

我:“空调开一下?”

她按了暂停,起身去找遥控器,回来的路上说:“你听说过吗?成都有个老太太,为了破吉尼斯纪录,用舌头停风扇。”

我:“哈哈哈哈哈哈,没听过啊,这也太傻逼了。”

她:“那是我奶奶。”

我们停了一下,狂笑起来,笑到瘫在地上,我穿过地毯的毛看到她的眼睛,我爬过去亲她。

感觉自己终于不出汗了。

女主角:

这个地毯是我男朋友买的,花色我一直不喜欢。

我没说出话来,他就过来了。隔着地毯的毛看到他时就预感到了,眼神在灰色的毛里钻,我也没说出拒绝。

我还在“谁让你只待一天”的气氛中,相信他也是。

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气氛中。

我们滚到沙发上,他开始解我的衣服。

沙发我也不喜欢,也是我男朋友买的。

我看了眼手机离我不远,手机正好亮了起来,是我男朋友的微信。

我:“等一等。”

必须等一等了。

我终于说了一句自己想说的,早就该说的话。这句话的意思,在他听来是让他等一等,其实我是想让上一句,那句“谁让你只待一天”等一等,让它的逻辑和余震等一等,不要再这么发展。

他:“嗯?”

我过去拿起手机,是我男朋友问我在干啥。

男主角:

我看到她拿起手机,猜是她男朋友,我把衬衣的扣子系好,等待进一步发落。

女主角:

迟早要分手,现在还没分。

这也不是拒绝他的主要理由,分不分手对我们上不上床影响不大。

主要是拒绝自己,太多年了,不能再这样了。

确实我要负很大责任,是我让他以为一切可以顺理成章。

可我一直都说了不算,不是出于我的本心,不光是这次,不光是和他,也不光是这种事。沙发,地毯,男朋友,一切事我都知道得体的处理是什么样,什么样所有人都会满意,除了我。

就让他当第一个不满意的吧,从我的角度看,他对我来说,反而是最特殊的一个人,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从他的角度看,叫他来,又不给睡,可能会觉得我有病。

我:“要不我们还是把电影看完吧。”

他:“嗯,看吧,你的手机号要出现了。”

他扣好了扣子,没再跟我一起坐到地毯上,什么都没说,没进一步努力。真的太像我弟了,没冲突时温柔,有了冲突怯懦。

我弟也太像我了。

我们把电影看完了,女主角的男朋友杀掉了女主角以后,去找男主角,镜头跟着这配角走向远方,电影到此结束。

他:“我改个签,等下直接去机场啦。”

好吃的不吃啦?不后悔吗?下次你还请得到这么多天假吗?

这些话,这些又要把事情引回去的话,我都忍住了没说。

我:“嗯。”

配角:

储物箱后备厢都上锁是因为我的工作不太合法。

收钱办事。

我知道我女朋友认识了一个什么人,要来成都看她。

能理解,平时跟她交流太少了。

我现在就在家门口,钥匙已经插进去了,可一方面是爱她,一方面是真杀了人,我在成都也待不下去了。

我发了微信问她在干啥,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她能诚实。

她说跟一个朋友在家看电影,马上要出门,送他去机场。

很好,她发过来的微信没有避讳,用了“他”。

我把钥匙拔出来,从门边离开,松了一口气。

男主角:

她送我到了机场。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抱歉,说实话,无所谓。

我已经闯入了一段陌生人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如果联系再紧密一些,如果她为了我分手,眼里抱歉的就会是我了。

我对人和人的关系不敢要那么多,我对一切关系的需求都很低,我可以一直茫茫黑夜漫游。

北京在下雨,晚点五个小时,还是飞回去了,雨没停,飞机开始下降时看不见城市,颠簸很厉害。

我合上书,看着外面,感觉平静。每次这种时候都这样,我也希望我能有些别的情绪,可是只有平静。

身边的大哥抻着脖子往外探,我往后靠一靠,为正常人恐慌的目光让了一让。

如果他认为这是最后一眼,并且坚持要看的话。

女主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气了我男朋友一下,我说跟一个朋友在家看电影,马上要出门,送他去机场。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我从好多以前自己说过的话中慢慢摆脱,我要看看事情会怎么样。

结果我男朋友什么都没回。我很失望,这算什么。

他把那张碟落在我家了,我得出去扔一趟。

就算将来再见面,也没有必要还给他了。

确实是部很烂的电影。

在白光后

今时今日,敢结婚已经强过了大部分人。

1

白天上课碰到的麻烦,武文学没打算跟张燕讲。

张燕做了笋尖炒肉,卤了点鸡爪,炒了个苋菜。

武文学:“今天布置寒假作业,又要熬完了。”

张燕:“我们也结算呢,累死,我们那个分行长问了又,孩子假期想找你补补英语,明年也高考了。”

武文学今天就是随口提了句莎士比亚,才引出的麻烦。补习倒是肯定不会提莎士比亚。

武文学:“我都多长时间不教高中了。”

张燕:“三年。”

武文学:“对啊,都三年了。”

张燕:“那年也是冬笋下市的时候。”

“累呀,教不了,can't do it anymore呀。”武文学截住张燕话头,白天就够累了,三年前的事,学生们爱提,他不爱提,张燕其实也不爱提,要不是为了每小时五百块补习费,她连分行长都不愿意提。

张燕:“知道你累,就是小蕾也要用钱了呀。”

武文学低头吃冬笋,好吃,冬笋英文是winter bamboo shoots,高中也没啥教不了的,就是三年前那个事儿,要说没影响,肯定还是有点儿影响。他一直带高三,名校二流老师,也教出过英文满分的,累呀,出了那个事,他觉得更累,就不想再那么累了,现在是二流学校一流老师,凤尾到鸡头,舒服多了。

武文学:“咱钱不够花吗?”

张燕:“够是够,就是万一哪天咱俩走了,想给小蕾留个房子,再买份白光险。”

武文学:“那种保险靠谱吗?”

张燕:“老武,死马当活马医,咱们全是死马,小蕾和你妈是活马,你说医不医。”

武文学:“不至于,我看那个自动离婚机铺得挺广,咱不一定走。”

张燕:“是不一定走,还是没把握走,还是不想走?”

冬笋吃完了,苋菜还剩了点儿,张燕收拾桌子。

张燕:“保险不靠谱,机器就靠谱了?还是免费的?你不说免费的东西肯定不行吗。”

武文学:“那都多少年前说的了。”

武文学啃起鸡爪,岔开话题。

武文学:“明天去看你爸你妈带小蕾吗?”

张燕:“小蕾现在啥都能听懂,她姥姥姥爷那一套,活马也得医成死马。”

武文学:“那保险我再了解了解,房子太麻烦了。”

张燕:“房子能不买就不买,我倒不是为了咱俩,我就是不想让我爸妈得逞,烦死人。”

2

张燕爸:“小武,燕燕,爸不是啰唆,形势比人强,你俩可别这么过日子了,能离最好离,不能离,也至少先分居。”

张燕听着不答话,武文学躲在一边玩儿手机,看一篇比较几种闪电离婚App优劣的文章。张燕爸前段时间中风了,坐在轮椅上,精神很饱满,张燕妈还没回家。

张燕爸:“你们也老大不小了,爱啥呀爱,三年前没把你们照走,一方面是命硬,一方面是天意,天意就想让你们分开,你再看看你们,还人定胜天了,越来越恩爱,这不行呀。小武?”

武文学突然被叫,放下手机听讲,敷衍应声。

武文学:“哎,爸你说。”

张燕看他一眼,嫌他敷衍得太明显。

张燕爸:“想想你妈,想想小蕾,你俩相亲相爱,真照走了,他们咋办,我和张燕她妈咋办。我俩虽然是没感情了,也不用你们照顾,可是我们对张燕、对小蕾有感情。当然了,对你也有一点感情。”

武文学:“谢谢爸。”

张燕:“爸,好好养身体,别想这些了。”

张燕妈推门回来。

张燕妈:“来来来,接一把,鱼。”

武文学接鱼去厨房。

张燕妈坐下:“你爸跟你俩说没有,这日子可不能这么过了,太危险了,那个光又照了。”

张燕爸:“你一回来就打乱我节奏,我还没讲到那儿呢。”

张燕:“我们也看新闻了,也没照走人。”

张燕爸:“那是因为非洲没人,刚出文章了,照走了一对儿斑马,一对儿长颈鹿,你说这你服不服。”

张燕:“爸你快少看那些文章吧,那照之前都没人的地方,他咋能知道照走啥了?”

张燕妈:“燕燕,我跟你爸是没感情了,可这我支持他,国家都推广街边快速离婚机了,说明啥?处境一天比一天危险。三年前你俩没走,多好,想想都后怕,你说你俩那会儿要是没在车上,也进来了,留下小蕾怎么办。”

武文学:“妈,鱼还是做清蒸?”

张燕妈:“你收拾好了放那儿我弄,你过来。”

武文学过来,满桌找纸想擦手,张燕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递给他。

张燕妈:“你们看那谁家那两口子,多恩爱,今年也不坚持了,离了。人家也相处挺好,永远不见面,不给培养感情的机会,孩子跟妈两天跟爸两天,茁壮成长,值得学习。”

张燕:“他俩恩爱三年前咋没照走。”

张燕妈:“说的就是,你俩不也没照走?你们不也觉得恩爱?感情这东西,不是像我和你爸这种,已经保证没有了的,可不能在一起住。”

张燕:“我俩又没让照着。”

张燕爸:“我跟你妈让照着了呀,正摘樱桃,眼睁睁,老李老两口就没了,樱桃撒一地!那照走是好事儿吗?他们家儿子前两天还来看我,还掉眼泪呢,说想爹妈,多可怜。”

张燕:“李峰那人就是爱装,他多不孝顺你们不知道吗?那年摘樱桃咋不说陪着去,现在来劲了。”

张燕爸:“爸还看了个文章,说有人让白光照去,一下发现他跟他对象没感情,俩人又回来,说了,那边可恐怖了,就是地狱,爱情地狱,阎王爷胸口画个爱心。”

张燕:“爸,你真的少看那种东西,有时间出去透透风。”

张燕爸:“我还透风,你就是没文化,武老师,我跟你说。”

武文学:“爸,我也正好刚看了篇文章,讲说多吃黑豆、木耳、黑芝麻,这种黑色食品,按配方组合好了,两口子一起吃,就能不被白光照走,我转给你看看,我做鱼去了。”

吃鱼时,张燕爸跟武文学交流了一会儿文章,又把话头引回去。

张燕爸:“李峰那孩子孝顺不孝顺爸不评价,以前可能是真不孝顺,现在也可能是真孝顺,社科院都早说了,白光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社会,那它肯定也能深刻地改变人,你俩变没变爸也不评价,就是劝你们多想一步,以后别那么说李峰了。”

张燕低头吃鱼,有点羞。

张燕:“嗯,我那么说不好。”

武文学:“爸,也别老操心我们,中风现在好治,我们给你找找朋友,就一个手术的事。”

张燕爸:“不治,坐轮椅多好,有人伺候还不好,治好了还得动。”

张燕妈:“你们说说,我能跟他有感情?”

张燕爸:“咱俩有没有感情,那是验过了,不用交流,还是多操心孩子。”

张燕赶紧给他夹鱼。

张燕:“爸,你现在的牙口,还能吃鱼不吐刺吗?”

张燕爸:“当然能!”

张燕爸把一块带脊骨的肉颤颤送到嘴里,猛嚼起来,嚼了有快一分钟,家人们就这么看着他,等结局。

3

武文学和张燕从父母家出来,走在马路上。天已经黑了,街上亮起各种灯,唯独没有白光——白光违法,制造公众恐慌。只有家里和追求刺激的私营场所内,才能点白光,夜店里的气氛高潮,总是白灯大开,一对对明晃晃接吻,要让全世界都看见自己的爱与勇敢。怀里搂的是谁,不太重要。

武文学:“那个李峰,还能来看你爸,可能是真后悔了。”

张燕:“可能就我爸还愿意理他。”

街上不少人,有跑步的,有蒙眼跳舞的,像武文学和张燕这种一男一女的组合不多,隔几米就能看到刚投放的自助离婚机。

武文学停下研究,“这跟手机上的差不多,人脸一识别,两秒钟就离了。”

张燕:“快走吧,地铁要停了。”

武文学看到一个男人遛着一只大狗从他们身边跑过,心想,至今还没有听说人和狗被照走的案例,但这也说不准,也许真有,家人压了消息。

武文学:“下次别把车停我妈那儿了,走哪儿还是开着。”

张燕:“你妈那儿停车不是便宜吗。”

武文学:“你又不怕在地铁里白光来了不知道了?”

张燕:“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武文学:“地铁也有提醒装置。”

张燕:“没有我也不怕。”

武文学:“那咱还买白光险。”

张燕:“买它是因为怕吗?”

“叔叔叔叔,给阿姨买束花吧。”街上不常见卖花的小孩儿了,这孩子说完观察着武文学和张燕的表情,可能背后老板教过,说完情侣没反应,就得赶紧接下面一句:“买了也可以不代表你们永远相爱,爱到白光来就行!”

武文学拿出手机扫码,“都给我吧。”

张燕:“你又有钱了,买它干吗。”

武文学:“我妈喜欢花。”

4

武文学爸爸死那年五十多,不记得妈妈哭没哭,那是平静的丧事,除了张燕妈跟张燕爸因为某些丧葬细节,扯到了他们分别死后对方会怎么样私下生了气之外,没有一点波折。

那年的张燕,武文学是爱的。

武文学妈沉默稳重,小蕾跟奶奶好,也像奶奶一样不爱说话。

武文学:“妈,我们接小蕾回去了。”

奶奶:“嗯,忙再送来。”

张燕:“妈,要不你也一块儿,来我们家住呗。”

奶奶:“不去,我一个人挺好,不操两个人的心。”

小蕾:“奶奶我走啦。”

奶奶:“想奶奶就给奶奶发心,咱们还做菜玩儿。”

小蕾:“嗯!”

武文学想,就算三年前他跟张燕被白光带走,似乎也不会影响这对祖孙的关系。

可惜没照走。

车上张燕摆弄手机导航。

张燕:“这个距离功能又更新了,非洲那次白光直径不小,现在数据算出来,两个相爱的人,得至少距离五百公里,才不会被白光照走。”

武文学:“五百公里,不是西藏,就是湖南了,你想让我去哪儿教英语。”

张燕:“你真有心教,注册个账号在家就能教,人家李楠都线上教多少年了,都教海外华人学数学了。”

小蕾坐在后座玩儿游戏,《爱心厨房》,不时发出煎炒烹炸的声音,不知道奶奶又送了她什么新道具。

武文学:“李楠说周末两家吃顿饭,带上小蕾。”

张燕:“李楠又想拿小蕾刺激老墙。”

武文学:“有啥用。”

张燕:“你挺了解老墙呗。”

武文学:“你不了解?”

张燕:“我就不了解,我看不出来他到底爱不爱李楠。”

武文学从后视镜看向张燕,张燕看向武文学,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不说话,街灯昏黄,一盏盏过去。

武文学:“对李楠真挺好,比秦山强。”

张燕:“秦山在的时候,咱们不也说秦山好。”

武文学:“你爸怎么说的来着。”

张燕:“哪段?”

武文学:“深刻改变,改变你我,秦山是白光前的人,老墙是白光后的人,老墙至少勇敢。”

张燕:“就是不生孩子。”

武文学:“你觉得李楠要是有了孩子,会不会反而离开老墙。”

张燕:“老墙是担心这个?”

武文学:“我也没那么了解他,我就说李楠。李楠是伤心了。”

张燕:“你还跟秦山好朋友呢。”

武文学:“我有时候还挺想他。”

张燕:“可别跟李楠说。”

武文学:“你别跟李楠说就行。”

张燕:“说了估计她也能理解,我们李老师,我看她就快连秦山都能理解了。”

武文学:“伤心了,伤透了,不能理解更难受。”

今天是满月,亮白的大脸正要从云后探头,市政的干扰雾喷过去,月色血红。

小蕾床头,武文学从睡着的女儿手里拿过手机,给小蕾的好友“厨神女老饕”发去消息:“妈,小蕾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武文学走回卧室,张燕已经躺下,关了灯,武文学从后面抱住张燕,张燕睁着眼,他也睁着眼。这回两人看去的方向没有后视镜,自然就看不到对方的眼神,自然就更不必有话要说。

张燕:“也不是非得理解对不对。”

武文学:“嗯。”

操控着干扰雾追着月亮的工人同样瞪着眼睛,困得想死,期待月圆之夜快点过去。

也期待白光早点照照这城市。

5

李楠是武文学前同事,还当着名校名师,还有联系是因为张燕跟李楠关系好,武文学以前是跟李楠前夫秦山关系近,现在是跟李楠如今的男朋友老墙关系近。武文学也不是想跟他近,挡不住老墙跟谁都近。

老墙开车来接武文学,说:“让她们女人开你的车。”

老墙跟武文学显摆车上装备:“你瞧这个副驾驶这个头儿了没,这个可高级了,就你坐这个地方,同样一个女的,坐过三次,就要提醒了,警告我,是不是爱上这女的了,不能再让上来了。”

武文学看那个摄像头,黑黑的,直勾勾盯着他。

老墙:“我跟李楠也男女朋友两年了,你说说,多危险,我不时拉点别的女人,真跟李楠爱得深沉了,咋办,都得死。”

武文学:“那要是跟别人深沉了呢?”

老墙:“你说跟那些女的啊,不可能,根本也不喜欢,再说这不有设备防着呢。”

武文学:“李楠还催你要孩子么。”

老墙:“头痛头痛,这女的不怕死了,还说白光来了一起走,冲动冲动,你帮我想想办法。”

武文学:“咱都是死马。”

老墙:“我听李楠说,白光照咱们这儿那次,你们两口子就在车里,眼睁睁看着白光在旁边照过去,一点儿没让扫着?”

武文学不答老墙,拿出手机看视频:

去年白光就连照过秘鲁那个村子两次,我跟我爱人,还有我们全世界这些相信真爱,想去白光圣地的人就是期待奇迹再次出现,我们追光人都来了!

武文学看出他们在非洲刚刚被照的那个地方,这些人自称追光人,别人管他们叫白痴,总是成双成对,追着白光,希望能被照走。白光出现是如此随机,谁也说不清这些人是真的渴望证明真爱,还是想通过这种渴望向他们的伴侣证明真爱,会不会有两个人都不爱对方,只是爱这种不怕死的劲头。

特别是还有那些唱情歌的,总是一男一女声称真爱的偶像组合,也必会出现在这些地方,不是追光者的人们,很热衷嘲笑他们,等着看他们被照后没走的尴尬。

老墙:“白光险你们看得怎么样了。”

武文学:“没细看呢,张燕好像想买。”

老墙:“发明这玩意儿的人真是坏透了,比我还坏。不买,好像你们就不相爱,买了,到时候照了没走,保费不赔,缺德缺德,真要买我给你们打折。”

武文学从后视镜看过去。

武文学:“老墙,你觉得李楠爱你么?”

老墙:“爱啊,不爱老逼我生孩子。”

武文学看着他,不说话。

另一辆车里,李楠通过后视镜看着张燕。

李楠:“成年人和成年人,说不清楚了,不想了。我就知道我每次看见小蕾都爱得不行,多好啊,爱得不行的感觉,我得有个孩子,小蕾,给你生个妹妹陪你打游戏,怎么样?”

小蕾不抬头,“奶奶同意就行。”

五个人到了餐厅,刚坐下,远处又过来一对人,老墙招呼着。

老墙:“忘跟你们两口子说了,这对儿可来劲,你们一定认识认识,笑死我。”

两人并排走来,拉着手,走近,武文学发现他们身体通过手肘处一根细细的管子连在一起。

老墙:“小本,媳妇儿叫派派,这是武文学张燕,跟你们说过,白光擦着边儿没照走那俩。”

小本抬起右手握手时,所有人都看着他手肘上那根连着派派的管子颤颤巍巍。

握完别人的手,小本自然又握住派派的手。

小本:“最新技术,连接爱人,管子取自我俩的细胞生成,不光语言交流,细胞每秒都在交流,不分开,白光来了一起走。”

老墙:“高级高级,人家这生意做的,服了服了,这能摘吗?”

派派:“能摘的话,连接的意义在哪儿?一辈子不摘,直到白光带我们走,武老师,你们被白光擦过边,那是种什么感觉?”

武文学盯着管子,发现也不太难看。

武文学:“没照着我们。”

小蕾放下了手机,用手去摸那根管子。

张燕:“小蕾!”

小本:“要摸的,孩子要摸的,感受爱的力量。”

他这么一说,小蕾又不摸了。

小本:“你们要摸摸吗?”

大家一时尴尬,还是老墙有探索精神。

老墙:“真是真皮的啊,好好,手感好,这啥都不影响?”

小本:“啥都不影响,而且因为能通过它感知彼此心跳,和节奏,在做一些需要节奏的事时,格外有帮助。”

老墙脸一红缩了手,武文学也有点脸红,抬头看,女性们倒没一个害羞的,反倒有了兴趣。

李楠:“可惜就是不能摘,不然咱俩也连接一下。”

老墙:“咱俩连接得不挺好么。”

小本:“靠着感情的连接,和真正的连接,还是不一样。感情已经连在一起了,肉体就更要连在一起。”

李楠:“对嘛,连在一起的方式也很多啊,我看武老师和张燕没有管子,但有小蕾连接也很好呀。”

老墙不说话。

派派:“不一样的,孩子是种负担,白光来了不能一起走,真正的感情,也不是靠孩子来维系的,孩子承担不了这个压力,对不对武老师。”

武文学:“是啊是啊,children不行。”

点了一桌子湘菜,小本给派派夹菜,大家都看见了。

老墙:“哎哎,这不还是影响生活么。”

小本:“哦,没有连接的时候,也是我给她夹菜。”

老墙:“你俩这上洗手间怎么办。”

小本:“我们在车里装了简易厕所,也正在呼吁公共设施部门,尽快推出夫妻共用卫生间,就算不像我们一样连接,你们难道就不想一起上厕所吗?”

大家不说话,低头吃饭。

老墙:“我也给你夹个菜。”

夹了块豆干给李楠。

武文学赶巧也夹起一块,运回碗的途中,中途改道,放进了小蕾的碗里。

李楠:“你看看,有个孩子多好,不用像你这么肉麻。”

小本:“李老师,我不觉得老墙是肉麻,你可能跟他还是缺少连接。”

李楠:“是啊,我也发现了。”

老墙:“你还想吃什么你说。”

张燕:“我去上个厕所。”

老墙:“武老师,你不陪着去啊?”

老墙说完自己笑,别人都不笑,老墙也不笑了,给自己夹了豆干,堵上自己的嘴。

6

小陈:“我们这个保险,特别适合二位这种情况,白光照走,按投保金额,百倍返利给留下的亲人,当然这个亲人由你们划定范畴。”

武文学:“我听说是有不赔偿的情况。”

小陈:“不赔偿情况无非几种。两位选择了离婚,这个是退还本金,不过是需要一定年限。还有就是白光照了两位没走,那就是不赔偿,直到下一次照走。最特殊的情况就是白光来了,两位中有一位走了,另一个没走,那么我们肯定是不赔偿的。”

武文学不说话,想起了李楠和秦山。

按照老墙建议,咨询保险最好一个人去:“那条款说得都太伤人,俩人一起去就没有能买成的。”

李楠约了张燕去逛街,男女出双入对的少了,商场按性别分,有的里面连男厕都没有,女性服装和化妆品的广告越来越倾向于强调产品是纯为了女性自己开心设计,拿到手里会发现,跟以前也没什么大的不同。

李楠和张燕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装潢卡通,饮品也卡通,结婚不再是个压力,长大就也不再是个压力了。白光出现三年来,女孩子轻松了许多,街上多了很多曾被评为幼稚、公主病的去处。男的变化不算大,男的本来也没有承担过长大的压力。

李楠:“秦山走了以后,我也是想了又想,才把这个想明白,要是有个孩子,我现在是不是能快乐很多?”

张燕:“别想他了,老墙不是挺好。”

李楠:“秦山走了这事我就想明白了,可不可靠,好不好,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白光能看出来。”

张燕:“走了也好,你看我爸我妈倒是都没走,现在那日子过的,我觉得他们精神都出问题了。”

李楠:“你和武老师怎么样?”

张燕没答,服务员走来。

服务员:“女孩们,送你们一对挚爱公仔,爱情虽好,也要注意安全哦!”

张燕接过来,这是跟闪电离婚App、自动离婚机有一样目的的设备,外形可爱,用法是,白光来时,按一个键立马由熊嘴向对方脸上喷射恶臭但无害的液体,希望可以让两人在那一瞬间失去爱意。

这种产品还有很多,厂家们都宣称自己的产品能经受住白光考验,广告里也有用户出来作证,但也传出过不和谐的麻烦——咱俩没走,是因为这个产品好呢,还是就因为你不爱我了?

李楠:“这些玩意儿只会让人更烦,远不如生个孩子,跟孩子过。”

因为同性恋人没法使用自动离婚机这种设备,挚爱公仔这样的产品,主要市场就是同志群体,张燕和李楠懒得跟服务员解释她们的关系,接了过来,道了谢。

李楠:“有时我也想,秦山跟别人配对被照走了,我也不能说完全无辜。相爱的人会被照走,我相信秦山还是有一点爱我的,不然早离婚了对吧?可他肯定更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比我更爱秦山,两个人的爱加起来,才够了白光需要的值。要是我特别特别爱秦山,那么我和秦山相爱的值,也有机会超过他俩加起来的。归根结底,还是我也不够爱秦山,白光才把我留下了。”

张燕:“听不懂数学老师说话,不爱挺好,好好跟老墙处呗,我看他办法多,心眼多,你俩被照了能有办法都不走。”

“啥办法?我看也都是这种烂办法,”李楠挥挥挚爱公仔,“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我就想要个孩子。”

小蕾无视店里准备的各种娃娃玩具,专心打着游戏。

张燕:“你看看,这好吗?”

小蕾:“我怎么不好了?”

两个大人笑起来,一同连连说好。

张燕:“这孩子越来越像她爸,关键时候就来上这么一句有用的,但其实啥都没说。”

李楠:“我们武老师那是人精,也就是不努力,谁教学能力有他好?也就秦山跟他差不多。学生都要爱死他了,我看武老师是真不爱钱。”

张燕:“我都不知道他爱啥。得让他多跟老墙相处。”

李楠:“老墙这样的男人世界上已经够多啦。”

武文学看来看去,把一大堆材料合上,推回给了小陈。

小陈:“武老师,您是墙哥的朋友,我就直说了,确实,这个保险,一般来说,来买的客户主要是年轻人,像您家这种情况,我个人是推荐你们还买房产,是更安全的。”

白光后,由于人口减少,按说房子是便宜好买的,但是白光也造成了大量夫妻离婚,结婚率大幅下降,两人合伙儿买房的少了,房子反而更加紧俏,每人限购一套,结了婚变成两人一套。

小陈:“我知道政策的问题,墙哥有关系。没白光的时候,大家互相算计,有了白光,咱就都是一伙儿的了,得算计白光。你们做个离婚,这一套程序我都跑熟了,没人真查。”

武文学:“离了还能复婚吗?”

小陈:“离了不复婚,我们也有合法的遗产继承途径,反正都走了,就是留给孩子父母,对不对?”

武文学:“小陈,保险、房子你办了这么些,你说咱们这儿白光照一次,你们公司得赔多少?”

小陈:“武哥,关起门来说,我们是全国连锁,大企业,全国都卖保险,全国能有几个地方被照?这三年,也确实有被照的,实不相瞒,还是没照走的多,你想啊,有真爱的三年前都带走了,剩下的就算还有点儿爱,这么互相怀疑三年,也都没了。”

武文学:“我想也是。”

小陈:“不想就没事儿了,有孩子就把遗产安排好,没孩子连这都不用操心,你看我们墙哥多快乐?”

敢于相爱的人变少了,那些原本也不太明白爱是什么的,终于也不用逼着自己爱谁了,性服务就变着法冒起头来。张燕和李楠经过一家饭店,全部健美帅哥服务,不穿上衣。

张燕:“老墙又出差了?”

李楠:“谁知道,他就这一点好,我不用担心他跟秦山一样一去不回,心本来也没在我这儿。”

张燕:“他心在钱上,钱又给你花,等量代换,还是在你这儿。”

李楠:“等量代换不是这么用的,我也不想让他代换,你上次说你们行长孩子找我补习?”

张燕:“也找我们武老师了,不去。”

李楠:“今天从小陈那儿回来就不一定了,那是老墙的好朋友,更不是个好东西。”

张燕:“你这么用,算不算等量代换?”

李楠:“不要把我们数学庸俗化。行长孩子多大了?”

张燕:“高二。”

李楠:“那你们行长当年照到了没?”

张燕:“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孩子三岁那年就离婚了。”

李楠:“离婚了还操心孩子学习,也算是好男人。”

张燕:“在你这儿,有孩子的都是好人。”

李楠:“你也不要把我想生孩子这事庸俗化,我是严格用逻辑推理过的,必须要生。”

张燕:“你这就不叫把数学庸俗化了?”

李楠:“生孩子不庸俗,用逻辑推理出必须生孩子也不庸俗,生出孩子以后教孩子背圆周率那些人才庸俗。”

张燕:“我看给孩子补习也是,能有什么用。”

李楠:“确实没用,不过你们行长有钱。”

张燕:“我就知道你打算接。”

李楠:“不能让老墙觉得花他钱是没钱花,得让他理解,花他钱只是为了跟他建立感情。”

张燕:“他理解了吗?”

李楠:“不知道,这人傻得要命。”

两个人说着话,经过那家半裸餐厅,都朝里看,谁也没提要进去。

7

晚上回了家,张燕没做饭,在外面跟李楠吃了,明天两人又要上班,小蕾送去了奶奶家。

张燕告诉了武文学,让他在外面自己吃一口。

张燕整理买的东西,拿起一张半裸餐厅门口发的宣传单,文案露骨:“欢迎对外表自信的女士前来就餐,经专家打分,九分以上免单!所有服务免单!”

张燕坐在沙发上,看向远处的穿衣镜,没有起身,就那么看了一会儿。

武文学找了家兰州拉面,在昏黄的灯下听新闻,电视色调也是暖黄。新闻说专家研究了非洲被照射的土壤,发现了一些新成分,正在研究,有望研发出对抗白光真正科学的武器。

因被白光连续照耀,秘鲁那个小村已经发展成了拉斯维加斯一样的地方,全世界相爱不相爱的,热爱探险的,都往那儿聚,犯罪频发。有专家在研究白光对社会结构的改变。

偶像团体“双手”夫妇,又在非洲演唱了他们的经典曲目,《白光来了一起走》。

白光来了一起走

握紧你的我的手

白光后面是什么

相爱的人不回头

白光来了一起走

干掉这杯那杯酒

单身朋友等什么

爱在等你去拥有

一起走一起走一起走

双手双手双手

……

曲调难听但上口,武文学看到旁边一个吃面的小伙子,跟着这个音乐晃头,看着外面。

武文学也看向外面,不自觉也晃起了头。

晚上躺在床上,武文学玩儿手机。

张燕:“那就是不买了?”

武文学:“还是推荐咱们买房子。”

张燕:“也好,我爸妈这回高兴了。”

武文学:“你们那个分行长还找人不。”

张燕:“想通啦?”

武文学:“房子又不是离了婚政府就奖励咱一套。”

张燕:“武老师,沧海桑田,你始终是好男人,好丈夫。”

张燕说完抱住了武文学,武文学也抱了抱张燕,两人沉默一阵,分开了。

张燕拿出那张宣传单给武文学看。

张燕:“你说我能打几分。”

武文学:“他们这么物化女性,网上怎么没人声讨。”

张燕:“我观察了,他们发这个卡也是受训了,不是见谁都发。”

武文学:“看脸能看出来谁比较尊重女性?”

张燕:“所以我觉得他们这个打分可能挺准的。”

武文学:“算了,咱们满分的不去占人家便宜。”

张燕放下卡,拿起那个挚爱公仔放在枕边,又把闪电离婚App打开放在手边,凑过来要亲武文学。

武文学无可无不可,也打开手机,放出了《白光来了一起走》。

张燕一边亲武文学,一边伸手去制止,武文学跟她躲着玩儿,两人不小心触发了公仔,臭水喷了武文学一脸。

张燕“啊”了一声,两人笑起来,武文学赶紧起身去了厕所。

张燕捂着鼻子去开窗通风,换枕套,慢慢不笑,拎着破损的公仔出屋去扔,路过洗手间,听见洗澡的武文学,还在哼着那首歌,张燕冲里喊了一句:

“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是故意的。”

歌声没停。

8

“Mr.Wu,上次那个问题我还是想问。”

课堂上,乔获又站起来了,同学们看起热闹。

武文学:“非英语问题,咱们课后讨论。”

乔获:“思考决定着语言,语言也决定着思考,这不是你说的吗?”

武文学:“莎士比亚的时代没有白光。”

乔获:“可是莎士比亚的时代有爱,我们也有爱,您觉得他们规定到了高中必须分男校女校,这样合理吗?而且这能挡住爱吗?”

同学们发出嗷嗷的起哄声。乔获清清秀秀,一看就是学习很好,又很有自己主意的那种男孩儿。这种男孩儿,一般不招同龄人喜欢。

武文学:“安全第一,学校要对大家的生命负责。”

乔获:“我听说下学期开始,我们初中也要实行分校了。”

武文学:“有城市发生了初中生被白光带走的情况。”

乔获:“可要是我们就是想被带走呢。”

同学们起哄声更大,除了看着乔获,眼神也往一个女生那儿去。那女生红了脸低着头,武文学看见了,赶紧把眼神收回来,装没看见。

武文学:“按照现在科学家对白光的理解,两人没有距离超过五百公里的话,还是会被带走。”

乔获:“可是我们走之前相处的时间就变少了呀!”

乔获说到这儿,急出了眼泪,同学们不嗷嗷了。

武文学:“早恋本身就不允许,从来就不允许,现在更不允许,这有生命危险。”

乔获:“老师,可是我没有办法,I have no choice。”

武文学:“乔获,希望你不要占用大家上课的时间,老师有老师的立场,同学们有同学们的立场,你们有你们的立场……”

“老师我跟他没立场!”

低头脸红的女孩儿喊了一句,同学们重新开始起哄,乔获更着急。

乔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下课铃响了,女孩儿跑出了教室,乔获原地坐下,起哄声鼎沸,武文学追出了教室,看到女孩儿身后跟了一些她要好的朋友才放心。

按照学校规定,发现早恋必须上报,由学校通知家长,由家长决定是否转学,是否搬去别的城市。

孩子们的爱,实在没法用成年人的办法解决。成年人的爱也一样。

武文学想单独再劝乔获两句,实在觉得自己也没有立场。

当年白光来的时候,自己班上就有两个同学被照走了。孩子走后,女生家长翻看日记,发现里面有这样的记载:“我们好幸运能遇到武老师,他理解年轻,理解爱。约好了毕业后要常常回来看武老师。”

家长因此记恨武文学,认为如果他上报了早恋,孩子就不会被带走。

武文学这回去上报了学校。

教务主任:“武老师呀,这事管不得,装不知道就好了嘛,下学期他们还能这样啊?一个假期,心就散啦,都是年轻人过来的你说是不是。”

武文学:“我就是按规定说一声。”

教务主任:“嗯嗯,下学期可别再讲莎士比亚了,都什么时候了。”

武文学想说什么,没说。

教务主任:“武老师,那就辛苦你通知一下乔获来找我,我先跟他谈谈。”

武文学不说话。

教务主任看武文学。

教务主任:“行行,我自己去叫,不叫你当恶人。”

9

老墙:“你看这怎么样,花了我不少钱。”

老墙家面积不小,有江景。听说李楠和武文学都接了给孩子补习的活儿,老墙就让他们来他家。那个分行长老墙也打过交道,“可别去他们家,看见什么不该看的麻烦。”

老墙给武文学炫耀的,是客厅墙上一幅巨大的照片。

老墙:“这是当年咱们这儿过白光,有人拍下来的。”

照片曝光过度,什么内容都没有,白亮亮一片。

老墙:“我知道,你肯定要问,我咋能确定这是真的不是被骗了?我也不能确定,咱就聊艺术价值,你盯着看,是不是挺有感觉。”

武文学:“最近不催你要孩子了?”

老墙看向那边关着的书房,李楠正在里面给孩子教数学。

老墙:“老叫你去夜总会你不跟我去,我跟你说,妈的,现在去玩不嗨了,老觉得对不住李楠,麻烦麻烦。”

武文学:“李楠好像也不需要你觉得对不住她。”

老墙:“烦就烦在这里了。”

老墙点根烟,注视着照片。

老墙:“你说他们被照走到底去了哪儿,那边有没有江景房,有没有夜总会?”

武文学也看着那张照片,想到,白光之前,两个成年男人坐在一起,谈爱的事情极少发生。

李楠下课了,武文学准备去教英语。他调整状态,希望自己讲得尽量无趣、无情,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年轻人的秘密。

李楠:“少抽点烟。”

李楠收拾包。

李楠:“我去跟张燕弄头发去了,武老师好好上课啊。张燕让我嘱咐你,别太用心,交差就行。”

老墙掐了烟,要站起来。

李楠:“不用你送,我自己开车,走了啊。”

老墙等李楠走了,又点起烟。

老墙:“你教英语我能听听不,不打岔。”

武文学:“你学它干吗。”

老墙:“李楠那个前夫不是教英语的么。”

武文学没再接话,点了点头。

李楠和张燕弄完头发,没怎么沟通,就又溜达到了那个饭店前。

门口服务员热情招呼:“美女好呀,我记得两位,请进请进。”

外面看挺神秘,进去了没什么,张燕想,白光也像这个饭店一样就好了。

可以选男服务员陪着喝酒,刺激一点的玩法,就是聊天的同时,时不时有白光突然照过来。

李楠:“我刚出门劝老墙少抽烟,他皱了皱眉。”

张燕:“你催得太紧了。”

李楠:“刚给我发消息,说要出趟差。”

张燕和李楠旁边坐了两个半裸的小伙子,她们还是挨着坐,没打听专家给打了几分。

李楠:“会不会跟秦山一样。”

张燕:“你不是挺想得开的吗?”

一阵白光照过来。

李楠:“你说秦山被这么照的时候,想过哪怕一秒钟我吗?肯定没有。可要是我们有个孩子,他肯定会想孩子,想到孩子难免就要想到我,那样一来,他可能就不会被照走了。”

张燕:“你下次带老墙来试试,看看他被晃了想谁。”

李楠:“我看他没事就盯着客厅那照片看,琢磨。”

张燕:“他可能就是在想自己上了当,买了那么幅骗傻子的照片,后悔呢。”

李楠:“真要这么简单就好啦。”

张燕:“老墙这人多简单啊。”

李楠:“他简单,你不是见过小陈吗,没听他天天都做些什么事。”

张燕:“复杂都在表面上了,心里简单,不像武老师。”

李楠:“武老师啊,我分析过,一个人掌握两套语言,就相当于有两种思考方式,两种价值观,没人烦他自己就够烦的。”

张燕:“他能同意给补习,我已经很感激了。”

李楠:“好好过,你们俩多好啊,赶紧把婚一离,房子买了,想潇洒潇洒,想过日子过日子,人生多了一种选择。”

张燕:“他那天回来跟我说,他们班上又有早恋的了。”

李楠:“谁班上没有,他就爱操这个心。”

张燕:“他是爱操这种心。”

两个男的坐在一边,主动端起酒杯,张燕和李楠都没端,他们只好自己喝了。

白光又照过来,晃得大家眨眼。

10

“好啊!太好了!我叫你爸回来给你们做鱼!”

仰赖医学昌明——张燕妈依然归功于某次她求得的偏方——张燕爸能下地走路了,能走路了就常出去了。

听完两人要离婚的喜讯,张燕妈高兴得很。

张燕妈:“房子看好了吗?”

张燕:“钱还没攒够呢。”

张燕说完,又补一句。

张燕:“武老师接了补习的工作,我们也有点存款,估计首付今年能攒出来。”

张燕妈:“攒什么钱,钱不够跟你爸说,他死了钱还不是留给你。”

张燕:“我爸干啥去了。”

张燕妈:“这不腿脚好了,以前还是在手机上聊,现在出去聊去了。”

张燕:“我爸哪有这本事,武老师,别等我爸了,你去做饭。”

张燕妈:“对,厨房有鱼……他天天抱着手机,净看那帮追光的又去哪儿了,听那些歌,我看他不光有这本事,找的还得是个年轻的。”

张燕:“就我爸那身体?”

张燕妈:“能有这身体还不是我找大师给他看好的。你赶紧把他钱要过来,买房,写上自己名字,你俩也赶紧分开过,大师说了,什么都不如活着。”

后半段张燕妈压低了声音说的。武文学从厨房出来。

武文学:“妈,厨房没鱼。”

张燕妈:“没有吗,我叫人送一条。”

武文学:“我叫吧。”

武文学用手机点了鱼,接着看文章——是一个App自己发的数据分析,统计使用了闪电离婚的人里有多少闪电复婚了。

到走也没等着张燕爸,只是用手机发来了祝贺,说了很长几段语音,没人听完。武文学和张燕吃完鱼就走了,和小陈约了下午看房,说学区房永远稀缺,早看早定。

武文学一眼看到江景。

小陈:“怎么样,学区,还有这风景。”

张燕在几个房间里出出进进。

张燕:“比咱们现在的房子好太多了。”

小陈:“付完首付,就能入住,二手房,能砍价。”

武文学:“我们一起住没人查吗?”

小陈:“谁还真管呀,再说了,离婚了就不能一起住吗?张燕姐父母不就离婚了一起住。”

张燕:“老墙哪儿都好,就是嘴碎。”

小陈:“是我嘴碎我嘴碎。”

张燕:“没事,以后我俩不也得这么过。”

武文学:“你妈不是说让咱们分开。”

张燕:“让你找鱼不好好找,找这种不痛快听。”

武文学:“也没太不痛快。”

张燕:“知道你没不痛快,我快不痛快了。”

张燕说着这样的话,也没有对峙的意思,脚下不停,继续挨个房间看。武文学停在江景前,江上船来船往,涂了各种颜色,还是压不住下午的日头,难得晴天,江上泛着白光,这时要是白光来,武文学也不知道会不会把两人就此带走。

“呀!”

张燕惊呼着走过来,给武文学看她手机。

张燕:“请柬哎,李楠和老墙的。”

武文学:“请咱俩还不直接打电话。”

张燕:“快行了,好像你是挑这种理的人似的,不请你你才高兴。”

武文学:“什么时候办?”

张燕:“下周就办,这李楠,想错她了,真厉害,比我爸还有本事。”

武文学:“办婚礼,肯定耽误给那孩子补习。”

张燕:“跟老墙结了婚,估计学校的工作都得辞了。”

11

如张燕所料,看房第二天,武文学去老墙家补习时,李楠就没来。老墙也没在家,是小陈给武文学和那孩子开的门。

后来在老墙和李楠的婚礼上,分行行长领着孩子一起来了,显然没为了这事伤和气。

那天武文学给那孩子补课,例句里有marry,武文学顽疾难改,顺嘴造了个句子,说我们的城市,已经很久没有人结婚了,下周也许我们会参加一场婚礼。

行长孩子:“李老师终于要结婚啦?”

武文学估计这一假期,这孩子数学难有进步,李楠倒是什么都说痛快了。

武文学:“嗯,李老师应该不会再给你上课了。”

行长孩子:“武老师,我是看您严肃,不然早想劝你别这么累了,我爸也没指望我学习提高多少,他就是有钱没处花。”

武文学:“我还是要把工作做了。”

行长孩子:“嗯嗯,我爸说啦,你们要攒钱买房,给小蕾妹妹留着。”

武文学又看向江景,不知该说什么。

行长孩子:“你跟张燕阿姨的事我都知道,很敬佩,你们这样,比我爸和我妈那样好。”

武文学看着她从盘子里拿了个香蕉,不吃,放手里玩。

行长孩子:“被白光照过,没走,还没离婚,还能一起生活,一起攒钱买房,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们一样,不能跟那些人似的,那么幼稚。”

武文学:“什么样是幼稚呢?”

行长孩子:“就我同学那样呗,爱来爱去。武老师,我觉得你教会我的,比什么知识都重要,真心的,谢谢您,你是好老师。”

武文学没敢问,自己教会了她什么。在李楠婚礼上又看到她,远远点点头,武文学也怕她爸爸过来说些感谢辛苦之类的话,让他难受。

婚礼上还碰到了小本和派派,两人的连接不见了。

小本:“最新技术,可以去掉连接,你们看,一点儿疤都没有。”

小本和派派抬起手肘给两人展示,同时还牵着手,十分恩爱。

派派:“心与心连在一起,肉与肉也连在一起过了,下面我们的感情将进入全新阶段,恐怕是还没有人到过的阶段。”

小本:“通过毫无连接,连在一起。我们向二位学习,也离了婚,向白光证明,什么都不需要,我们还是会一起走。”

武文学:“我们还没离。”

派派:“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相爱的夫妻,希望墙哥跟李楠姐也能做到。”

老墙和李楠上了台,老墙事先苦苦恳求,李楠才同意不在婚礼上把他求婚的过程说出来。

李楠:“我要是不录下来,我自己都不信!”

几天前李楠给张燕和武文学讲了这段奇情,展示了视频。

李楠:“骗我说出差,专门飞到了国外,跟我视频,我刚做完瑜伽出来,头发粘一脸也赶紧接了,我那两天不是心虚嘛,以为人家跟我生气了走的。”

李楠说到这儿看张燕,张燕点点头。张燕和李楠带武文学去了那家半裸饭店,还叫了一个小伙子坐在武文学身边,说是为了让他明白这地方什么过分的都没有,武文学反对了半天也无效,李楠劝他:“就当是参加我单身派对。”

李楠:“西装革履的,大声喊,我爱你,我要娶你。吓我一跳,旁边人都看我,我假装是看视频,赶紧关了。”

李楠边说边翻手机,旁边三个小伙子也在听。

李楠:“就赶紧整了下头发,找了没人的地方,等他再打过来,我就录下来了。”

李楠举起手机,穿着西装的老墙捧着花。

老墙:“我想娶你,李楠,可是我还是怕死,你跟我算过,白光是要两个人的爱加起来,合值到了就会被带走,我求婚的时候,对你的爱肯定是最大值,我估计你的值,也会比只想生孩子不想要我的时候高很多。我亏心事做得多,老天爷要整我肯定是现在整,肯定一下把我照走啊,所以我只能飞到河内,这么跟你求婚。以后我们一起过,但是不要太恩爱,还像咱们以前那个度就行,估计出不了大事,想恩爱了,我还得这样飞出来。”

李楠看着笑,笑笑又哭了哭,张燕也哭了哭,挨着武文学的小伙子也哭了哭。

李楠:“那天也是这样,哭哭笑笑,我当然答应了,答应了之后特别尴尬,这通话不知道怎么结束,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老墙说,这么开心的事,怎么也得在激情中结束,非要教我用那种远程做爱的东西。”

说到这里,李楠又笑了。

李楠:“可方便了,半小时设备送上门,我都不知道怎么这么多人这么急。结果也没用成,送到了,他一个重要客户给他打电话,就断线了。”

李楠此刻和老墙站在台上,看表情,又要哭了,司仪念着祝福的话。

司仪:“白光在上,在白光的祝福和见证下,这对勇敢的新人不畏人言,不惧将来,不怕消逝,选择走入婚姻殿堂,让我们送上掌声。”

台下人各有各的情况,武文学和张燕鼓了掌,小本和派派使劲鼓了掌,行长的孩子没鼓掌。

台上老墙神色紧张,手里拿着挚爱公仔、分手伞等工具,还特意搬了台自动离婚机放在身边,一直警惕地看着外面。之前就跟李楠商量过:“真要是白光来,我为了让你不爱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也一定不要手下留情啊!”

倒是没人笑话老墙,今时今日,敢结婚已经强过了大部分人,司仪也是临时找的,办婚礼的少了,全职司仪都没了。

司仪:“我们看到,在重重安全保护下,新郎依然吓得发抖,说明了什么,说明他真诚,他勇敢,他的勇敢不单是敢于迎娶新娘,更勇敢在他不怕暴露自己的懦弱,白光三年,我们扪心自问,有几人有新郎的勇气!……”

武文学:“这人说话挺得罪人。”

张燕:“得罪也得听着呀。”

小本:“我倒觉得很直白,让我重新反思了和派派关系。”

“我反对!”

就是那样的场面,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冲进门来,要反对一门婚事。

武文学:“秦山?”

众人还没顾上调动反应,左右忽然就冲出几个人,把秦山一拖,大门又关上了。整个过程不到十秒,在喝酒的估计都没看到秦山进来。武文学想,老墙这人还是周全。

司仪:“好,既然没人反对,我正式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大家鼓掌,婚宴开始,武文学和张燕出门去找秦山,看到他坐在大门口,也没受什么伤,小陈带着两个人在旁边看着。

武文学示意要跟他说话,小陈让了让,两口子夹着秦山,也坐到地上。

武文学:“你是从那边回来的,还是就没走?”

秦山:“去了那边哪有能回来的。对不住,这几年都没跟你联系。”

武文学:“没事,没走的三年不联系的也一大把,哦,你就没走。”

秦山:“又让你笑话了。其实昨天都跟李楠说好了,不瞎闹了,接受现实,结果今天还是没忍住,这让白光照过一回,感觉对脑子是有损伤。”

张燕:“你确实让照到了,还是就是趁机消失?”

秦山:“照到了,就在郊区,我跟我那个,情人,去摘樱桃,白光一照,她没了,我还在。”

张燕和武文学不说话。

秦山:“我当时就找她啊,害怕,李楠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敢接,我跟她说的是我出差了,可当时全市拉警报,我就跑,堵车,脑子全乱了,回了和那个情人的家,她也没在。”

秦山的情人不知是跟谁配对被照走,秦山想查明白,查不出。自己又没走,就说明他既不爱情人,也不爱李楠,或者说,是不够爱,或者说,是两人都不爱他,再或者说……这就是三年来秦山想不通的问题。他一直住在那个家里,过了头几个月就想过回来找李楠了,不知道该怎么回来。

秦山:“不怕笑话,我还怀疑过李楠跟武老师有点什么,那几个月脑子坏了。”

武文学:“你这三年,把能想到的坏事,都想到了吧。”

秦山:“就是没想到老墙会跟她结婚,老墙哪是这种人啊。”

武文学:“你观察还挺细。”

秦山:“这就说明,人是看不透人的,只有白光能看透人,我就盼着白光再来一回……”

“你可盼点好的。”老墙拎着挚爱公仔和分手伞出现在三人身后,他的手下推着自助离婚机跟在后面。

老墙:“你昨天找李楠,李楠就跟我说了,我今天才紧张,秦老师,你说你来抢婚,你这爱值肯定特高,我一生气一嫉妒,也得高,这白光要一来,你说咱们仨咋走,走不了又该咋办,多尴尬,你都经历一回了,就别整我了呗。”

秦山开始看到老墙还有点害怕,往后缩,听他说完,害怕又变成了惭愧。

秦山:“对不住,打扰了你喜事。”

老墙:“这两天我安排你们把离婚手续办了,要不我这违法,多谢你赶过来,我们结完你再活过来我可麻烦。”

秦山:“别骂我了,对不住。武老师,以后我不可能见李楠了,还能见你不。”

老墙:“李楠也不可能见你了,我走了,你们兄弟叙旧。”

武文学看着这个三年都没联系过的,他的最好的朋友,不知道有什么旧可叙。

武文学:“能见,咱俩又照不走,怕啥。”

12

婚礼少,好不容易办一次,就特别热闹。

按交情,武文学和张燕肯定要一直闹完洞房再走,但送走秦山,武文学就拉着张燕出来了。

上了车,张燕问武文学去哪儿。

武文学:“咱俩要离婚的事还没跟我妈说,也没跟小蕾说。”

张燕:“这不着急,小蕾那么聪明,一说就能懂。”

武文学:“觉得秦山挺惨的。”

张燕:“李楠也惨啊。”

武文学:“没说李楠不惨。”

张燕:“我看你也挺惨的,这回秦山连你的心也伤了。”

张燕从后视镜看武文学。

张燕:“你说李楠爱秦山还是爱老墙。”

武文学没从后视镜看张燕。

武文学看着路。

武文学:“希望白光知道。”

到了奶奶家,一开门,小蕾先说话。

小蕾:“我也想跟姥姥姥爷出去玩!”

奶奶:“你爸妈还让我劝你俩,你俩要不先劝劝他俩。”

张燕:“去哪儿了啊?”

奶奶:“你们是不是又不看群消息。”

武文学拿起手机,打开家庭群,两百多条未读里,有一个挺长的,张燕爸和张燕妈录的视频,背景是沙漠。

张燕爸:“武老师,燕燕,亲家,小蕾,我俩已经到达了白光最后出现的地方,正式成为了追光者,谁劝都没用了。”

张燕妈:“燕燕,武老师,你们上次来说完离婚的事走后,你爸跟我说了很多,太肉麻的我就不说了……”

张燕爸:“说,追光者还怕这个,咱们不就是为了说心里话,才来这儿吹风。三年前,没一起照走,那是意外,这三年,我俩天天说我们没感情了,还劝你们离婚,爸爸心里都在流眼泪!我是怎么中的风,憋的啊。我爱你妈妈,你妈妈也爱我,从来都没改变,当年白光是看走眼了,我们要再给白光一次机会。”

张燕妈:“三年前没照走,也只能说明是那一阵感情不够好,也许你们就是在车里等我俩等烦了,吵了几句,让白光误会了呢?谁能知道,不想离可千万别离,我和你爸这几年不好受。”

张燕爸:“燕燕,爸爸爱你妈妈,爱你,爱小蕾。当然,对武老师也有爱。我的意思是,别害怕,白光来了一起走。”

沙漠风大,张燕爸和张燕妈又是一人一句抢着说,很多话听不清,视频后面,张燕爸又总结了自己的意思,发了文字,最后一句是:“爸爸妈妈祝福你们!”

张燕看完眼圈微微湿,发了条语音到群里。

张燕:“我们也祝福爸爸妈妈!”

回到车里,小蕾坐到了后排,跟着两人去闹洞房,李楠非要让孩子见识见识结婚是什么样。

张燕看着窗外,偶尔微笑。

武文学问了小蕾那个古老的问题。

武文学:“小蕾,我和你妈要是真离婚了,你跟谁。”

小蕾:“我肯定跟奶奶呀。”

小蕾还是不抬头,玩儿着游戏。

小蕾:“奶奶说了,让我别理你们,你俩离不了。”

车向着婚礼和某种未来开去,绿的,红的,紫的,黄的,各色灯光晃过武文学和张燕的脸。

前路上目前依然没有白光。

作者注:

有天我的朋友董润年找我,说想拍这么一部电影,开头是,“突然一阵白光,会把相爱的人都带走”……

我们聊得很兴奋,他希望我来做这个电影的编剧。他自己已经写了一个发生在白光刚刚照射后的故事,而我觉得如果从白光出现三年后开始写一个故事,会有另外一种意思。这里我把我心中的版本写了出来,他的版本也在推进,我依然尽力参与其中。书出版时,电影可能已经拍好了,对比着看应该也挺好玩儿。

再次感谢董润年允许我使用他的创意发展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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