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敬远回到宿舍已经九点五十分了。他想到那个活泼健谈的女孩,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同以往。
一连串的疑问接踵而至。
“她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
“她为什么对那张照片感兴趣?”
“她为什么要问我喜欢的女孩?”
敬远总会莫名其妙地提出疑问,然后毫无保留地将它们遗忘在脑后。因为相比油画和小说而言,它们实在无足轻重。只是这次情况有些特殊——他心爱的女孩和喜欢的小说同时被她夺走了。
床头柜上还有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也不至于丢失睡前看书的习惯。
敬远不是托马斯,他不会寻花问柳,更没有那么多的女朋友。他唯一的情人是阿苒,那些日子如此清晰。他闭上双眼,默念着阿苒的名字,仿佛回到了那条长长的槐花街道,回到了他与她牵手放学的日子。
次日清晨,红日悄悄从东面杨树林升起,第一缕晨光洒在操场上,路边的野草湿漉漉的。敬远一番洗漱,早早离开了宿舍。
任何一个人的中学时代都是那么相似。三点一线的生活模式亘古不变,无非是每日在教室、食堂和宿舍来回走动,偶尔解锁出操场和公厕两个不定时区域。
教学楼异常寂静,清晨的阳光还未能完全透过,一半在沉睡,一半在苏醒。哒哒……哒哒……走廊回响着沉稳节律的步伐声,几分钟后便停止了。
敬远摸出口袋中的钥匙,平静地打开那扇漆绿色的门,教室里混杂浓厚木质气味的空气顿时一涌而出。
教室的桌椅依然沉睡着,王义宝亲切地称呼它们“山路十八弯”。他呼出沉重的一口气,决定把窗户全部打开。
她静悄悄地趴在桌上,没有丝毫声响。他好奇地凝视着她,“我记得她应该没有钥匙。”
“她是怎么进来的?”
“还是她昨晚根本没有回去?”
余光瞥到南面半开的窗子,清凉的风缓缓地吹在他的脸上,他明白了。他再次转过身望着她,这次他迟疑了,还要不要打开所有窗子呢?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生怕发出任何声响。她的世界沉睡了,可是色彩却不忍心睡去。短发在曙光下闪烁,脸庞半掩,小麦色肌肤显得光滑紧致。上身是白色拉链外套,背后印着一个“whatever”的英文标志,下身是牛仔短裤,裸足配白色运动鞋。一个穿着简单利落的女孩印入他的眼帘。此时他想到了《雪国》中岛村对驹子的评价——连趾弯都是洁净的。
《挪威的森林》安静地摆在她的桌前。没有它的日子,他的内心产生某种焦虑。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她,准备探出手去问候这位老朋友,睡梦中的她突然抓住他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真正接触。她的手心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背上,竟有那么一丝灼热。阿苒的手要比她的手温润清凉许多,如果阿苒是一杯水,那么紫藤便是一团火。
“不要!”她轻声轻语道。
他轻轻抽出手背,她仍在沉睡。
紫藤做了一个悠远的梦。
她回到了幼时待过的庭院,那里是外婆生活的地方。庭院中央有一棵樱桃树,每逢春天就会开满白色的花朵。她看到外婆在一旁给月季浇水,外婆将她与乔橙一手带大,如今早已去世多年,只有通过梦境这种形式,她们才得以相聚。
外婆年轻时是镇上的民办小学老师,退休后便回家务农。她告诉自己的孩子:做人一定要向前看,努力走得更高更远。就因为这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后来紫藤的大姨和妈妈相继考上师范学校,成为镇上公立高中的老师。
于是外婆经常拿两个女儿作为例子,担任教导幼小的两姐妹的重任。
她回到了那个庭院,回到了那破旧的狭窄的东屋,她看到了正在桌前背书的两姐妹。外婆只教她们语文和数学,英语是不教的。
外婆年轻时唯一学到的外语是俄语,等到六十年代,中学里的俄语老师也不再上课,校长也默认此举,并告诫学生们应该把更多时间放在语文数学上,俄语没什么用处了。仅仅过了二十年时间,全国学校就响应号召普及英语了。
天赋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如此奇妙的存在。紫藤很擅长记忆背诵,而乔橙却显得吃力,紫藤总是比表姐识字更多,背诵更快。而乔橙却擅长计算,不像紫藤那样搬着手指才能继续下去。
外婆总是采取奖励机制的教育方式,二人谁先完成作业,谁就能获得奖励,也许是一颗糖果,也许是一块蛋糕。
很久以后当她回忆起这段往事,她会淡然一笑,其实她对糖果或者蛋糕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只是她从小要强,事事争先,她渴望得到认可,于是她奋力证明自己,她要竞争。
如果外婆布置的是语文作业,她便会洋洋得意,因为她知道表姐乔橙是不可能追赶上她的,永远不可能,即便她笨鸟先飞。
相反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是紫藤每日祈祷也不想发生的——外婆的数学作业,但它只可能迟到,不可能永远不来。
于是你会看到一个神情紧张的小女孩,焦虑地掰着自己手指算术,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身旁的表姐。很显然,她落后许多,她会小声嘀咕:“表姐,等会儿我嘛。”
不管是哪种情况,小小的乔橙总会不以为意,作为表姐,她总是处处谦让自己的表妹——这是她的妈妈,紫藤的大姨告诉自己的。即便她赢得了外婆的奖励,她依旧会把它拱手让给表妹,而紫藤却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当着外婆和乔橙的面,狼吞虎咽地将它们塞进肚子。
是的,她太想证明自己了。她是外婆眼中最听话的孩子,她要奋力前行,她不甘心失败,她永远不能被打倒。
樱桃树上结满了饱满的果实,紫藤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高高的枝杈顶端,俯视着树下慌张柔弱的乔橙。
“你快下来啊!”
“表姐,你也爬上来吧!很容易的!”
“不……我害怕……”
“真是个胆小鬼!那你在下面等着,我给你摘樱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