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遥远的王国,某个寒冷冬日,国王和王后的女儿出生了。她亮晶晶的双眼漆黑如墨,助产妇将她放到王后怀里,自己溜掉了。王后看着女儿的眼睛,像甲虫的外壳一样黑亮,立即就讨厌上了她。
女婴很小,不发一点声音,出生时也没有哭喊。她肯定活不下来,王后拒绝给她取名。
一开始王后的预测似乎是对的:几个月过去了,婴儿丝毫没有长大。但她也没有死。两年花开花落,她依然跟出生那天一样大小,一样沉默,她靠羊奶过活,因为王后不愿意用母乳喂养她。
然而一个早上,奶妈去房间喂她时,发现这个婴儿一夜间长大了——她现在有七岁小孩那么大。她的四肢像青蛙腿一样脆弱,但眼睛一如既往地漆黑。于是大家认定:她会活下来。国王强迫王后给她取名,王后于是给了她一个对于一位公主来说,过于微小、无力,甚至是倒霉的名字——艾丽丝。
终于,艾丽丝说话了,出口就是完整的句子。她只对其他小孩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把他们弄哭。然后,她又停止长大了。几年过去,王室开始相信她将永远是个孩子,捉弄兄弟姐妹,用她漆黑漆黑的眼睛惊吓女佣。
直到另一个早上,天气寒冷无比,如果谁敢踏出门外,呼吸一定会在嘴唇上冻住。这天早上,一个保姆去唤艾丽丝起床,却发现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躺在床上。她就像是由各个关节连接起来的,像一匹小马驹还没法用新腿走路。佣人们窃窃私语,说她一定是被调包了,但她的眼睛漆黑如昔,脾气也是老样子。她话不多,总是跑去她不该去的地方。城堡越来越留不住佣人们,王后的仆人悄悄说都怪这个女孩。
负责照顾艾丽丝的保姆自此一直害怕,怕某天她又会在公主的床上看到一夜长大的陌生人。后来一个早上,她发现一个十七岁的黑眼女孩在艾丽丝的房间等着她,她低声诅咒了一句,永远逃离了城堡。
公主年纪尚轻,却出落得极美,看上去也成年了。几乎从不跟她说话的国王,现在总是用贪婪的眼光打量她,送她不适宜的礼物——用红铜制成的披风夹、蛇蝎般的吹制玻璃花。女王暗下决心:是该把艾丽丝嫁出去了。
作为公主,按照当地风俗,她给求婚者布置了一个任务。谁能将遥远山洞里的寒冰装在丝绸钱袋里带回给她,她就嫁给谁。没能完成任务的求婚者,就得死。当然,大多数求婚者都蠢得够呛:有人一天一夜带着丝袋骑马狂奔,不及半路冰块就融化了个精光;有人从一里以外冰封的溪流里取来冰块,企图蒙混过关,冰块里的浮渣连同他们的骗局一起被她识破;还有人带来了钻石,指望她在任务中要求的寒冰只是一个隐喻……这些人统统丢了性命。
北方来的两兄弟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们的皮肤几乎像他们带来的寒冰一样苍白。他们将大块冰砖装进锯末运回,然后在进入王宫之前凿成小块。
当哥哥向公主展示他们的成果时,她无言以对,脸上顿时失去了颜色,哥哥笑了。
国王问道:“但她要嫁给你们中的哪一个呢?”
哥哥又笑了。在场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当哥哥露出笑容时,就没有好事。他回答:“我们不需要妻子。我们需要一个女仆,她得烤面包、打扫屋子、养儿育女,她死后,儿女才能继续侍奉我们。”
公主没有说话。她拿过装着冰块的小钱袋,取出寒冰吞了下去。一瞬间,她的手臂上结了冰霜,她的皮肤变成了蓝色,她的双眼覆上了一层冰,她整个人冻结了。父亲咆哮,母亲尖叫,两兄弟争执,并且最终打算就这样带她离开,路上再决定拿她怎么办。
他们当晚就出发了,两兄弟和公主,共骑一匹国王给她作为嫁妆的马。母亲看着她离开,好像自女儿出生那天就噎在她喉咙的冰块终于融化了。
两兄弟一直骑到星星都快消失了,才停下扎营。他们把铺盖卷铺在地上,将冻僵的新娘放在树下,然后睡了。
弟弟做了很多噩梦,梦里有眼睛空洞洞的狐狸和大笑着溺进冰冷池塘的孩子。第二天清早,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弟弟醒过来,却发现哥哥已经死了。他的皮肤上结满冰霜,嘴巴和眼睛都无限恐惧地僵硬地大张着。公主还和之前一样没有动静,弟弟用靴子狠狠踢她,她冰冷的身体依然毫无反应。
他飞快地转动脑子。将哥哥留在原地,收拾好露营的物事,以防万一,还用结实的绳子将公主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双手双脚绑了起来。他将她和自己冻僵的哥哥一起抛在身后,像有魔鬼追赶一样,骑马绝尘而去。
一路上,他不断听到一种声音,像是风声呼啸过结冰的枝头,湿雪在夜里滑落地面。他挥鞭加速。直到马匹累得口吐白沫,他也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才停下扎营。他将一把刀紧握在胸前,生着一堆小火彻夜坐着。然而一夜无事,他觉得自己有点傻。
直到太阳升起,他转身看见自己的马。马已经死了,马眼上覆着冰霜,马鬃上结着冰碴。弟弟徒步继续往前走。他经过的路上,树木遮天蔽日,一个人影也没有。尽管已是春暖雪融,但吸入的空气还是冷冷地穿过喉头,他的双眼也被冻得发痛。天快黑了,他才停下休息,此时他已经累得连害怕的力气也没有了。当他合上眼睛,公主从一棵爬满藤蔓的大树背后走了出来。她用手盖上他的眼睛,将嘴唇贴上他的嘴唇。他死后,她直起身子。寒冰依然在她身体里,她的眼中似有风起云涌。
她转过身。空气中有凛冽的紫丁香的芬芳,晚霜摧残着早开的花儿。那是她母亲的香粉味。黑瞳的公主觉得远方父母的城堡像是动物跳动的脉搏,吸引着她去杀戮。她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