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祖父母都会来接我和妹妹去他们附近城镇的房子里小住。我的祖母是世上最可爱和最有耐心的老人。我想大多数人都对自己的祖母有这样的感觉,但也是这个女人,将希特勒描述为“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小时候可能缺失关爱”。提到撒旦时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喜欢。”
我的祖父似乎把妻子的无尽欢乐视为一种挑衅,从而平衡她的影响,抹杀掉一切事。他的粗暴举止并无恶意,但我们总会在他踱步室内、愤怒地抱怨自己在捷克时(或许他多么希望他恨不得手里有甘蔗可以砸人),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祖母总是温柔地、微笑地看着他,不管他当时是否奓毛,都耐心地迎合迁就。她悄悄地把我们所有人赶出房间,让他有时间看《大淘金》,冷静下来。我不确定,她这种超常的耐心有多少是因为爱,又有多少是出于自我保护。
根据家族传说,我的曾姑奶奶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坐在桌边吃早餐,她丈夫将一颗钉子钉入她的头骨,然后把她埋在后院。我听说这是完全符合犹太教规的,我说的是后院埋葬,不是用钉子钉人脑袋这件事。这种事情一直是不容于世的,即使是在得克萨斯州。但这件事没有真正的证据,不过据说曾姑爷爷临终前忏悔,承认杀害了他的妻子(同时也承认在这件事的前几年烧死了自己的父亲),所以家里认定确有其事。我祖父说,曾姑爷爷忏悔后,家里几个人挖了曾姑奶奶的坟,发现钉子仍然嵌在她的头骨。然后他们再次埋葬她,没有通知警察。我提出,为了检查头骨而挖掘家庭成员的尸体几乎和用钉子钉人脑袋谋杀一样古怪,但祖父不以为然,没好气地咕哝道:“现在的孩子们不理解家庭责任。”我有时候怀疑我祖母超常的好脾气只是为了避免被钉头。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祖父可不是很擅长用这个东西。
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好男人。你可以看出有孩子在身边时他会感到不自在,但我们并没有责怪他,因为感觉是相互的。他六十多岁时中风多次,导致他一只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眨巴,他觉得教堂的女人会认为他在冲她们眨眼,就开始戴上深色的罗伊·奥比森眼镜,加上他的斯多葛派做派、浓重的老式捷克口音,以及偏好穿汗衫和深色西装,让他有一种黑手党首领的即视感。邻居待他恭恭敬敬,也许是担心他会打他们,我不止一次听到他被称为“终结者”。
祖母每次都按照他的步调行事,我和妹妹戏称为“钉子敲打”式,在他开车的时候最为明显。
他几乎是盲的,墨镜没有任何作用,肯定不会使同行人感到便利。他总是低于限速,以三十英里的速度行驶。他家离我家大约十英里远,但坐他的车得备着几个三明治,并装几本书打发时间。一次,在慢慢挪动的车里,我妹妹要去洗手间,我劝她坚持一会儿,但她忍不了了,于是爷爷转向一个加油站。他突然转向,说看到一头美洲狮刚从前面的车里冲出来。我们都看到他说的美洲狮。这是一个加宽的可移动房屋,在路边停放了至少二十年。莉萨和我平静下来,意识到即使爷爷撞到一些东西,以这个速度我们顶多只是轻微地回弹一下。我们常常想干脆跳下车,跑过那剩下的几个街区,我们也确信车开进车道前能有时间来试戴一会儿爷爷的备用助听器,然后在他察觉前从后座溜走。
我们祖父母的房子就像卡利古拉的宫殿,我祖父看到猫就心烦意乱(他在后院逮住,和我们一起送回家),我的祖母人太好,基本上不会拒绝任何东西。锋利的刀片、巧克力、小火、深夜有线电视……都不越界。午餐有浮在糖浆上的煎蛋、生奶油调土豆泥、滴着猪油的自制炸薯条。而晚餐,祖母会做几锅半熟的布朗尼,成品是糊状的布朗尼—沙门氏菌—布丁混合物,要用手抓着吃才妙……滚动面团揉成巧克力球。
每次吃完后,祖母都会重复她的口头禅:“不要告诉你们的父母。”我含含糊糊地很快答应,只顾着塞甜食。我妹妹则一边舔瓶子上的番茄酱,一边点了点头。祖父会踱步进来,念叨着我太挑食,祖母则会吃惊地看着他,然后表示赞同,就好像她之前从未觉得早餐只吃太妃糖不健康。接着,她会诚心地感谢祖父提出的好建议,帮他把安乐椅弄得舒服一点儿,之后回到厨房柔声劝我们喝点花生、黄油、方糖调制的奶昔。不可避免的是,我的祖父半小时后会回来问问进展如何,祖母会表现出一副毫无头绪和崇拜的样子,假装第一次知道糖块不是调味品。她一脸无辜,祖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深深叹了口气,一走了之,还喃喃说祖母老了。她才不是咧。她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深谙行为艺术,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使生活快乐,避免引发打架的各种争执。
夜渐渐深了,祖父要去睡觉,而我们会越发孩子气地捣蛋胡闹。我的表妹米歇尔会过来,她比我小一岁,我们越发不可收拾,只有想象力强又缺乏管束的孩子才能疯玩至此。
尽管家里以安全为重,我们仍然极尽玩乐。有些祖父母会在浴室里铺上塑料防滑垫,我的祖父母则更进一步,把所有的过道都铺上一层厚厚的黄色塑料地毯。我们发现,这层塑料地毯之所以这么稳固,是因为下面用大量一英寸长钉钉入了地板。一旦我们灵光乍现,只想着瑜伽和糖果,我们就会把毯子翻过来,练习怎么在自制的钉床上行走。米歇尔和莉萨太小了,需要背一些大的石膏盒或者重一点的家具来增加重量。鉴于几个小时前,我光着脚在积水沟蹚水时,两根大脚趾都被碎玻璃割伤了,所以我只能在不负重的情况下走动。“跟你爸妈说,你在我给你读《圣经》的时候摔倒了。”祖母建议说。
早上我们会去游泳。我的祖父母家境不差,但他们属于节省和再使用锡纸这类人,总觉得另一场大萧条就要爆发了。所以他们想办法用别人扔掉的玻璃丝浴缸壳给孙辈造了个水池。我们会堵塞下水道孔,用外面的花园软管填满浴缸。祖母会柔声让我们用太阳光暖一下浴缸里寒冷的水,但经过一个晚上的纵情玩乐,我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们进了浴缸,打破了水上正在结的一层薄薄的冰,我们的嘴唇和手指微微发蓝,相互安慰即使会导致肺炎,也不可能那么快,最有可能上学的时候发作。
不管活动多危险,祖母总是拿着樱桃色的“沙士达”站在附近,一个急救箱,一脸掺杂着担忧的慈爱。当我准备从他们的房顶跳到沙发的靠垫上,突然想到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可我知道如果我从生锈的烧烤烟囱爬下去,将更有可能伤到自己,这个管子是我用来做临时格子的。祖母用捷克语喃喃低语,疑似诅咒。莉萨的建议更有帮助,“蜷起身滚下去!”
我们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附近的小巷里闲逛,在垃圾桶和垃圾箱里寻宝。丢弃的圣诞树、泡水的书、三条腿的椅子、情人的情书以及污损的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的战利品。因为我是最高的、最近打过破伤风疫苗,我感觉我有责任去刨最深处的垃圾,认定如果我努力的话,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大叠钞票、一袋放错位置的海洛因,或可能一个人的手。
有一天,我翻出了一本污损的《花花公子》杂志,我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书页粘在一起(我现在希望上面是干橙汁)。那年我九岁,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不涉及国家地理的裸体。我和妹妹们把这本杂志带回祖父母的草坪,杵在院子里研究这些女人,我惊讶地发现没有一个乳房下垂到肚脐的,而且她们名字后面似乎都有两个e's。我们转向中间插页,那是一个天生丽质的金发美女,名叫“坎迪”。祖母试图用一架梯子和一把伞分散我们对杂志的注意力,但是我们陷得太深,根本不在意她说这本杂志是“垃圾”。祖父从门缝里盯着我们,大声嘟囔着现在的孩子一点也不爱惜草坪。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们正全神贯注地看一本骚情的杂志,但他一路抱怨着走进屋子,可能去找小钉子了。
“嘿,奶奶?”我问,“什么是‘刺激’?”
她的脸唰地白了,看上去有些虚。“呃,”她绞尽脑汁地找词,“这个……就是能使你开心的东西,应该是吧?”
我转向表妹,“我的刺激是彩虹仙子和独角兽。”
米歇尔笑了笑,她的两颗门牙掉了:“我的刺激是蒙奇奇,还有口香糖。”
祖母绷着笑,“呃,我可能搞错了。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英语,以后不要再说这个词了,好吗?”她找了个事由进了屋。我们能听到从屋里传来祈祷的声音,但我们对这些女人太着迷了,研究着她们薄透的(不太合身)衣服,所以没顾上进一步探究祖母说了什么。
突然,猛烈的暴风雨在这阳光明媚的一天中爆发了。我们跑向门口,拿杂志挡在头上。祖母威严地走出房间,一道眉毛竖起。“所以。你们知道当你们看肮脏的照片时,会发生什么吗?”她故意沉吟道。“下冰雹了。你知道冰雹是从哪里来吗?”她轻声细语地问。
“积云状的云吗?”我自告奋勇地回答。我最近在科学这门课上得了B+,我觉得这是正确的答案。
“不,”祖母说道,“冰雹来自地狱,是魔鬼派来的,因为他很高兴你们在看那邪恶的垃圾。”
米歇尔和我相互看着对方。在晴朗的日子下冰雹看起来确实可疑,但是我们觉得祖母的逻辑是有漏洞的。如果魔鬼是快乐的,那么他为什么下冰雹来分散我们对色情的注意力呢?“当然,”我们想,“她一定是糊涂了。”但我们担心的是,我们听到祖母在屋里祈祷后没几秒,冰雹就发生了。这就令人不安了。我祖母可以直接跟上帝联系吗?那些年给吉姆和塔米·法耶·贝克的钱终于有回报了吗?我们不确定,但感觉最好别去招惹。我把《花花公子》放回邻居家的垃圾桶上,觉得如果我们不再耽于其中,那么下一个垃圾扒手会感激我的慷慨和慈善,这两种品质我确信上帝会欣赏的。
几年后,我意识到,我的祖母说该杂志是垃圾是对的,我愉快地舍弃了光鲜但浅薄的《花花公子》,选择老旧的《家庭主妇的自白》和《真正的好莱坞丑闻》,这里面几乎没有裸体,却比《花花公子》的故事性更强。“别告诉你的父母。”祖母咧着嘴笑着说。
我笑了。这她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