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与之对话的中年人,远看是个白衣胜雪的风流人物。
他叫冬季,一个很寒冷的名字。他是浮香集居民口中的老妖怪,是余悦所说的老蔫……虽然他其实根本不老,可是真的很闷。
他不愿意与余悦之外的人交谈,大多数时间昼伏夜出。他总习惯在夕阳下望着东面某处天空,哪怕从他身边走过浮香集最漂亮的女子也视而不见。
他不合群,还很闲……市井中老少爷们光着膀子聊天时,从不会去凑热闹。
他也应该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虽然习惯穿着白色的衣服,那是因为衣服都是余悦洗的。鬓白如霜雪于风中如细柳飘飘,是他自己渐爱上鬓霜随风的骚包颓废大叔范。
而且冬季的右臂只有一半,自肘弯处而断。这也意味着他干不了什么重活,更重要的是哪怕他曾经真是世外高人……可手臂已断,便是过往难续。
然而即便如此,冬季却依然是浮香集中手艺最好的木匠。哪怕他只有一只左手,却能在家具上镂花,石碑上刻字……每逢居民婚嫁丧娶,竟是缺不得他。
所以即便浮香集里的人们再如何厌恶他,冬季开在街上的治木工坊还算生意不错……只是近年来冬季越来越懒,大多数的订单或是必须走街串巷的活,都是余悦做的。
奉国是个阶级森严的国度,学徒从师必先有文书合同。其中便有天灾病业、投河觅井,两家各自由命;不遵师训,打死勿论之约。然而即便如此,居民们依然十分不齿冬季如此压榨他的学徒,甚至有盘口赌余悦会在那天呕血劳累而死……只是毕竟他们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而这对古怪的,肯定不是父子关系的两个人对整个浮香集的居民来说,也是外人。
大人们背地里叫冬季老妖怪。因为那怕这里的人们与妖族曾经通商多年,还是坚信妖怪无视劳作,只会饿的时候才从青山绿林中摸出,披上貌美佳人的皮,啃碎过路英俊才子的骨。而这与榨取学徒劳力供自己享乐的冬季,何其相似哉!
所以每到夜晚时候,为了哄孩子们不要占着大人们时间早些睡觉,故事中的妖怪就变成了与他们少言寡语的冬季。
故事里,独臂独行恶毒的冬季每到夜晚的时候,都会漫步在街头巷尾抓走不睡的孩童,让可怜的小孩子们在工坊中劳作致死…不得不说,这对无论长大变成什么模样,幼年却天真可爱的孩子是很奏效的。
所以近年来的居民家中,多有新生儿诞生。而长大的孩子们总会离那栋木屋远远的,生怕会从那间屋中,蹦出个手拿锁链的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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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兔肉散着诱人的香气,余悦用小刀将兔头割下,先是扔给等了许久,那只叫做小二的乌鸦。
小二呱呱一阵叫,叼起兔头飞进夜空。这时余悦才把烤兔从中破开,将一半递给了冬季。
冬季也不嫌烫,咬了口柴肉,含含糊糊的说道“其实兔头才好吃”。
“得够辣才好吃……快吃吧”!余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用手撕下条兔肉,塞进了口中。
“你先等会吃”。余悦忽然吞下那口兔肉,很严肃的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大剑师?我想你的右臂是和人争斗断的。但是即便手断了,你的知识还在!你就不能指点下我”?
“耍剑这种事,我是真不会。千里之外夺人性命,这法子太贱”!冬季似乎很是陶醉于自己说出这话的霸气,悠然说道“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用?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王道”!
余悦听他自吹自擂的多了。虽然总是期盼这其中能有一份真实,但还是忍不住的打击道“快得了,当年初次看见小二,是谁扔下我一头扎进草垛里的”?
冬季脸色一红,先是把卡在喉间的兔肉吞下,这才怒道“他妈的大半夜飞出个黑咕隆咚的玩意,谁不害怕?我当然要谋定而后动!”
“唉,你说自己是当年得罪了某位权贵,被废了吃饭的手艺。只是都这么多年了,我这以后终归是要到帝都看看的,难道在京城也去当个木匠……走一次你的老路?”
冬季放下啃噬干净的兔骨,训斥说道“靠手艺吃饭怎么就委屈你了?只是帝都在你眼里就那么好?你是能在那里考个什么功名出来,还是憋着那天公主出门,想要捞个驸马当当?最后一个你可以试试,值当娶一个老娘供着!”
冬季上下打量着面露错愕的余悦,恶毒补充道“只要你管好鸟,还不管窝里曾经现在趴不趴鸟,皇亲国戚这种称谓还是很值钱的”!
“如果这是你的追求,我只能说太过肤浅”。余悦有些无奈,正色说道“那我以后还是进兵胄坊”。
冬季愕然,有些惊讶的说道“当年你说的,我一直认为是玩笑话”。
“怎么可能是玩笑话”?余悦挠挠头,道“我又不喜欢读书,可以后总得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吧?而且要是在兵胄坊作义肢,材料也能全些。”
“你要指着进兵胄坊养活自己,还不如投军。北凉那边一直再和僵鬼打仗,你这样的起码冲前面能多挡几刀”。冬季用脚推着泥土,将火堆掩盖。平静说道“不过只是进兵胄坊,并不难”。
“进那里又不要什么功名,当然不会太难”。
余悦笑了笑,继续说道“北凉在那片地千万年,也没见过谁逮个活的僵鬼。前一阵我还听说镇口四十里来了队北凉军!兵士这般闲暇,他那边能有仗打?我看没准是北凉王这土皇帝当惯了,生怕被老皇帝惦记现在帽子太大了”。
北凉军世代所守,是其封地对面那片远比中原还要广袤的深壑。那里有畏惧阳光而建在地下的冰冷建筑,据说有人居住。
那片当然没有中原繁华,只是肯定非我族类的地下居民,被北凉军称为僵鬼。
冬季嘿嘿两声,摇头叹道“万一真有呢”?
余悦检查着地面有无残留的星火,答道“那一个北凉肯定不够填的。既然彼此间肯定憋着将来要打上一场的心思,世上又不是谁都能纵剑千里,还不是靠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即便不是为你做义肢,可进兵胄坊,还是大有可为啊!”
说到这里,余悦有些无奈,很是可怜的问道“就凭本天才能影响战局的手艺,肯定会被敌方惦记。要是来个什么玩意暗杀我,就我这不会修行的普通人可怎么保命”?
评断两国之战淡漠的如同讲述两窝蚂蚁打架……冬季有些神情复杂的望着余悦忙碌的背影,心想你是个狗屁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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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三里处有一条浊河,绵延无际不知通向何方。由于水流湍急,河水涩苦,人们取水并不在此处。
所以他们不知道在浊河上游某处高地,有一间建在地下深处的屋。
屋子是冬季建的。自从建好之后,他大多数时间便呆在此处,似乎是用来躲避某些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这是余悦初次见到此屋的判断。毕竟如果用地下的屋子来反省过往,惩罚现在…那这个屋子就该阴暗潮湿才能贴景,何必内里修的这般光明舒适?
将屋内的几道通风口打开,有清风徐徐吹了进来。同一时刻,屋中先是出现微弱的火光,而后折射在一面面摆放特定位置的镜上,照的内里一片光明。
余悦走进一处满是各种工具的屋中,在工作台上开始了很难有人看懂的操作。
桌面上是无数大大小小的齿轮,还有打磨的极薄,可以卷成一团的铜条。余悦做的是将这些东西拼接一起,然后按照他设计的草图得以运转。
草图上,画的是一条充满金属质感的手臂。剖面图示中,无数齿轮与铜条密密麻麻的镶嵌其间,而关节各处标注的小字,又详细的记录着它们如果运行,应该呈现的样子。
这并不是令人欣喜的工作,所以余悦时而皱眉苦恼着,只好偏执的用锉刀修正着不合适的齿轮,试图让它们达到自己的要求。
“所以说要去兵胄坊!你找的这些材料就是太软,这样用不久的”!似乎为了加强说服力,余悦这一锉下去极为用力,发出阵令人后脊发凉的声响。
白衣如雪的冬季喝着酒,隔着几条布幔缝隙望余悦的脸颊,摇了摇头。
摇头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不懂。所以有时很看不懂余悦的中年人陷入了沉思。
你并不知这挫刀便是普通的工具,然而这些被你做成齿轮的材料却来自妖族,极为坚硬珍贵…并不是靠器利才能削割的东西。
这么多年,你将本《黄庭集》翻烂,偏对摆在眼前的成果视而不见…真是蠢的可以。
中原之地也有巧匠。常有刻表,音乐盒纳献皇室。虽说内里结构与你所做大致无二…可你何时得见?又如此执着并坚信能够凭此做出义肢呢?
冬季放下酒壶,唇角微翘。心想当年山巅之上初逢,你哭喊着杨过的名,问我找没找到小龙女……。
其实我虽然仍不知杨过是谁,不过倒真知道小龙女。
只是那丫头,谁特么愿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