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街
夏日的早晨,我在街上走着,茂密的绿树装扮了市街。
夏日的早晨,像春天一样清凉。我在街上走着,树顶有阳光。我看见很多早起的人,他们都有一张微笑的脸。他们是去上班吗?他们是去上学吗?他们从哪道温暖的门里走出来?他们从什么美梦里走出来?我想猜一猜。
夏日的早晨,我想向每个过路的行人问好,我想告诉他们一点儿什么快乐的消息。
夏日的早晨,我在街上走着,绿树装扮了街,我想问问树下的行人,他们昨晚梦见什么?他们现在微笑什么?
夏日的早晨,我走着,我很快乐。
1956年5月27日黄昏
望着故乡的山冈
起伏的起伏的山冈,你滚向暗蓝色的远方。
大地是海,你是海的波浪。
起伏的山冈,你是大地的波浪。你山上山下的村庄,好像是你乘载的船帆。
你是村庄的摇篮,你是我和我的祖先的摇篮,我们都在你的怀里出生,成长。
起伏的山冈,你滚向暗蓝色的远方。哪里是你的尽头?哪里是森林?是草原?是水的海洋?
起伏的山冈,你像母亲的心一样仁慈和宽广。
风是你的歌声,云是你的衣裳。
你教会了我知道爱和美,你教会了我憎恨和像你一样的宽宏的对朋友和亲人的容让。
起伏的山冈,你是博大的摇篮,为了你的哺育和教养,请允许我向你诉说,为你歌唱。
1956年7月2日 山冈上
给卖箫人
从前,你从这个城走向那个镇,穿过长街深巷,吹着你的孤独和忧伤。只有细雨,只有清风,只有瑟缩在檐头的麻雀的啁啾和你的箫声应和……
“谁买箫?谁买湘竹的箫?”
谁会买你的箫呢?在那些年代,谁的头上会有一片快乐的天!谁还会有心肠用一管箫去诉说不幸的命运。命运就是命运。命运就是无休止的劳动和甚至没有买一管竹箫的贫困。
“谁买箫?谁买湘竹的箫?”
你叫卖,你走着,穿过长街,走过深巷。
你终于看见了那面快乐的旗,你终于看见了阳光……
现在,看见你又回到了这座古城,少男少女们把你围着,和你一起吹奏着《解放区的天》,和你一起吹奏一曲曲新的时代颂歌。
“谁买箫?谁买湘竹的箫?”
在这个笙歌满城的地方,你还有必要再这样叫卖吗?
1956年7月7日
风筝
你是飞鸟,你乘春风来;
你是蝴蝶,你与春光同在;
你是游鱼,蓝天是海;
你是美人飞天,云里翩跹舞绣带;
你浑身五彩,凌空展翅,扶摇万里云天外。
你牵着地上的缕缕情丝,载着对自由的向往,载着对春天的深爱,轻轻地,轻轻地飞入我梦一般的未来。
1957年4月10日
桃花
绿水流入峡谷,晨雾漫出山涧。十里河岸,千树万树桃花。叶子尚未吐芽,蓓蕾已经满枝。不惧早春的寒冷,最早的花绽开了冻得通红的笑脸。花蕊里噙着晶莹的雨滴,枝条轻微的颤抖,或许,你记起了昨夜的风吹雨打。
早春常如残冬般冷峭,晨晖里仍会飘荡着黑夜朦胧的暗影。冬春交替的当口,昼夜转换的刹那,绿叶还来不及吐芽,你急忙绽开这艳丽的红花。
绿水两岸,薄雾飘舞轻纱。十里桃花千树万树,红艳艳映着朝霞,朝霞映红了桃花。有如焦灼的希望,有如燃烧的爱情,有如突然倾吐出整个冬天盘旋在我们心底的知心话。
等不及枝头吐叶,急煎煎满树开花。待到满园新绿,花谢了,果实藏在浓荫里悄悄长大。
1957年4月29日
春雨
春雨漫天飘洒,似有若无,如烟似雾。
鸟儿已经飞翔,花儿正在开放,小草正在发芽……
呵,我知道你会来。你来了,我感到惊喜。
我走在雨雾里,无声的细雨飘湿了我的脸,飘湿了我的记忆,飘湿了我的心田。
走在雨雾里,看这湿红的花,看这濡绿的叶,看荡漾的碧波折射出幽奇的闪光,看急飞的紫燕射进迷蒙的雨帘——我感到,春雨是这么轻,而春的步伐却这么快……
我想起一个老人的忠告:只有耕耘者,金色的收获才会属于他。
1957年3月20日
给老师
如老牛舐犊,埋着头,喘着气,两眼里充满爱怜的泪水,反反复复舔吮我满身的污秽和蒙昧。
然而我渴望嬉戏,焦躁地摇着小秃尾巴,无可奈何地等待您结束那有声无声的教诲。
如老牛舐犊,您每夜小心地迈着笨拙的四蹄,在我身边徘徊,守护着我吃完最后一片青草,守护我安然入梦。
您整日耕耘,而我从未在意您的劳累。您刚卸下笨重的木枷,我赶忙扑上来贪婪吸吮您的奶汁……
如今,只有我自己也套上了沉重的犁铧,望着这耕耘不完的土地,才为犊子时对您的轻慢深深地、深深地愧悔……
1958年10月8日
给同窗
同窗共桌时,我曾向你诉说未来绚丽的幻想。假如聚首,我现在对你能说什么?也许只有家事的烦扰,抚儿育女的艰难。
同窗共桌时,我曾向你畅谈自己的抱负。假如聚首,我对你能再说什么?无数次失败和无数次挣扎,以及一个不甘心落伍者难以掩饰的羞惭。
同窗共桌时,我曾向你夸耀自己的幸运,好像微笑的未来梦里醒里都在向我呼唤。假如聚首,我能对你再说什么?人生旅途那关键的几个站,我都阴差阳错地误点。每每幸运之车起程了,我却被尴尬地撇在路旁。
同窗共桌时,我常鄙薄违心的屈从,憎恨世俗逢迎,我多次向你标榜过做人的高尚。假如聚首,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其实我也有过不光彩的妥协,有过对不义可耻的屈服。也学过乖巧,学过玩世不恭地对付世态炎凉。
假如聚首,你本应割席而对的旧日同窗,我究竟还有什么可说?扪心自问,同窗时你我曾以“三更灯火五更鸡”共勉,至今,我仍黎明前即起,守着一灯如豆,书写这对新的一天既企盼又惧怯的永难说清的迷惘。
1958年10月13日
给母校的石级
我记得,要迈过十九梯石级,才能跨进深邃的校门。那时年少气盛,到门前总爱跳跃奔跑,飞也似的从那些石级上跃过。
我记得,在您层层分割的校园里也有很多石级,每一级我都无数次地跨越过,对每一级都像对课桌上的墨迹一样熟悉。
然而,当我走出校门,跋涉了坎坷的人生路,当我尝尽了攀登的挫折,当我每每在命运的路障前踟蹰……我往往猛然想起母校的石级,那么神圣,那么神秘。我虽然曾多少次跨越,而我却未曾真正领悟跨越的启迪。
因为少年愚鲁,轻忽了校园里日常的人生训练,如今,我必须攀缘更多的崎岖,穿绕更多的弯路……
1958年10月24日
小站情思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站,这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衔接漫长的铁路,穿过万里关山……
车来时热闹喧嚷,车去后又是静悄悄的小站;每一次车来车往,牵动着无数人的离合悲欢:
重逢时的惊呼,
诀别时的叹息;
怕人偷听的低诉,
无所顾忌的抽泣;
也有站台上的邂逅,
无约有缘成旅伴;
也有车门前的巧遇,
相逢就是别离;
赶路人匆匆的脚步,
流连者眼眸里难以捉摸的笑意;
攀着栏杆,翘首等待决定命运的亲人,
追着车行,反复叮咛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
离愁别绪,比路长,
聚首欢情,浓似蜜。
小站太小,难以盛下这无数过往旅人的千悲万喜,
汽笛声远了,咀嚼着这人世纷纭繁复的情感,寂静的小站难以排解这悲喜交加的思绪……
1958年3月20日
旅伴
搭远行的车,乘远航的船,陌生的同行者迅速成了亲密的伙伴。含笑让座,靠肩攀谈,海阔天空的话题,天南海北的方言……
这个说的是长江的流量,
那个谈的是昆仑的矿产,
有的夸秦川粮棉丰收,
有的赞东海波涛拍岸,
讲述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吟唱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江南,
西双版纳密林深处的珍禽异兽,
青海湖畔帐篷内外的风情习惯,
新颖的时装,
别致的打扮,
天外来的消息,
对于原子内部的窥探和计算,
一个孩子临窗凝望苍穹,
忽然回头,慎重地宣布他的理想是驾驶飞船……
车有共同的终点,
船有一样的航线,
相逢何必曾相识,
五湖四海起程,天涯邂逅转瞬成为亲密的旅伴。
1958年3月30日
莫道君行早
每到码头,每到车站,我急忙走近旅客留言牌仔细寻找。无数条留言、无数人的嘱咐、无数前行者对后来人絮絮的关照……
我寻找,寻找属于我的那张淡蓝色的纸条,每次上面都写着五个字:
莫道君行早!
伙伴们又已前行,留下了早行人的骄傲。
车,乘风飞奔,船,划破波涛,千万人正在赶路,我急匆匆投入滚滚人潮。
有时,赶到渡口搭上最后一班船,我庆幸来得正巧,
有时,车抛锚中途夜宿,我等待山村金鸡报晓,
有时负重远行,九曲羊肠道,
有时攀缘峭壁,我羡慕头顶的飞鸟。
柳暗花明,眼前春正俏,
车水马龙,滚滚人流挤满阳光道……
每到车站,每到码头,我仍然急忙在留言牌上寻找,寻找伙伴们的踪迹——又是那张淡蓝色的纸条:莫道君行早!
船,远航;车,奔跑。我匆匆追赶,昼夜兼程不停步,一站一站;山长,水远,路遥。我希望,下一站的留言牌上,我也能贴一张淡蓝色的字条:
莫道君行早!
1958年3月2日
请告诉故乡那条小路
邂逅在人海中,送别于横江渡。你返乡情切,我赶路仓促,然而握别的手总不愿松开,你我都忘了今日的途程,手拉着手,在码头上徘徊,流不尽的滔滔江水,是乡情的倾诉……
说不完的往事,总说到故乡那条小路。那路旁的流水,那水边绿荫如盖的黄葛树……那小路的尽头,有属于我们这群孩子的一个山谷。
满地,香蕈,
满山,绿竹,
欢叫的是画眉,
奔逃的是野兔,
吃的是红桑葚,染紫了嘴唇,
裹的是芭蕉叶,浑身碧绿。
你曾经抢走我的小松鼠,
我跺着脚在山谷里哭泣。
我撕破过你的新衣裳,
至今,没有给你缝补……
呵,弯曲的小路,从那里,我们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昔日的淘气和懊恼,如今想起来也无比幸福。
从那条偏僻的小路,开始了命运的旅途。你说:踏遍千山万水,从未忘记过那条小路,哪怕是牛棚里的岁月,梦里也在那条小路上踟蹰。我说:流转于山乡小镇,边城,古都,从未忘记过那条小路,即便是身陷囹圄,桎梏下想的也是那条自由的小路。
呵,偏僻的小路,那是我们人生的起点。
你说:有起点就该不断往前迈步,征途上哪怕崎岖和泥污。
我说:返乡时请告诉那条小路,为了过去的失误,为了过去的荒疏,当年在它那儿学步的一个孩子,已经开始跑步。
1980年6月改成
我走了
天明时我就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你不必打听我的行踪。
我走了。仍是这条小路,仍是小路尽头隔路相望的两棵银杏树。你说过:你我也像这两棵树,靠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我走了。我说:分离时你很近,相聚时却反而远了。
我走了。我已经无法破译你眼波里的闪烁,你的呢喃你的叹息,你的颦笑喜怒之中都掩藏着另一套变换了的密码。仍是你美丽得叫人战栗的肢体,却飘浮着陌生的气息。不,绝不是你说的改用了另一种香型的浴皂。
我走了。也许只有分离,能使我重新熟悉你。也许会有思念,也许会在思念里重温残存的熟悉。
晨鸡最后一次啼鸣过后,我走了。头也不回……
1958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