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来横祸
这的的确确是个坏消息,坏得一塌糊涂。
1915年1月,刚刚述职归任的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请求觐见袁大总统。这本来是一次例行召见,袁世凯爽快地答应了,可召见的整个过程却令袁总统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召见地点在居仁堂,时间是1月18日上午10点,日方的参加人员除了日置益外,还有参赞小幡酉吉、书记官高尾亨。中方有外交次长曹汝霖等人陪同。
宾主双方寒暄一阵后,日置益起身向袁世凯深深鞠躬,双手呈上一份文件,一字一句地说:“日本政府对大总统表示诚意,愿将多年悬案和衷解决,以进达亲善目的。兹奉政府训令,面递条款,愿大总统赐以接受,迅速商议解决,并守秘密。”
袁世凯莫名其妙,不知日本人葫芦里卖的啥药,就没吱声。
见袁世凯不说话,日置益接着说:“日本人民皆反对袁总统,彼等相信总统为有力的排日者,其政府亦采远交近攻之政策。总统如接受此种要求,日本人民将感觉友好,日本政府从此对袁总统亦能遇事相助。”
按照国际通例,一国向另一国提出照会或声明,应该事先通过外交渠道进行沟通,基本不会出现外国使节直接向国家元首提出要求的情况。
因此,袁世凯听后十分不悦,接过文件随手放到桌上,敷衍说:“中日两国亲善,为我之夙愿,但关于交涉事宜,应由外交部主管办理,当交曹次长带回外部,由外交总长与贵公使交涉。”
日置益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结束了这次难堪的会见。
日置益等人走后,老袁静下心来,拿起文件仔细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顿时脑子一片空白,真是当头一棒,晴天霹雳。
文件白纸黑字写了不少,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号,关于山东者,中国允许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利,山东省内及其沿海土地岛屿不让与或租与他国;由日本修建由龙口至胶州铁路;开山东省内主要城市为商埠。
第二号,关于南满、东蒙者,中国承认日本在该地的优越地位,旅大租借期及南满、安奉两铁路管理期展至九十九年;日本在南满、东蒙享有土地租借权、所有权,自由居住往来,经营工商矿业;中国如允他国在南满、东蒙建造铁路或向他国借款修造铁路,或将税课作为抵押向他国贷款,或聘用政治、军事、财政顾问、教习,均须得到日本同意;吉长铁路归日本管理。
第三号,汉冶萍公司由中日合办,属于该公司各矿的附近矿山,不准他人开采。
第四号,中国沿海港湾、岛屿,概不得让与租与他国。
第五号,关于全部中国者,中国政府须聘用日人充政治、军事、财政顾问;中国警察作为中日合办,或聘用多数日本人,中国所需军械的半数以上向日本采购,或中日合办军械厂;中国允给内地日本所设医院、寺院、学校以土地所有权,中国允许由日本修造武昌至九江,南昌至杭州,南昌至潮州铁路;日本对于福建筹办铁路、矿山、整顿海口有优先投资权。
文件共分五号,每号含若干条,合计21条。其内容与日本强迫朝鲜接受的各项保护条约基本相似,这就是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
袁总统看后大发雷霆,大叫:“真是岂有此理,我就是当皇帝,也不当日本的皇帝!”随手在文件上批道:“荒唐荒唐、实堪痛恨!”
袁世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看到如此苛刻的条款,其震惊程度可想而知。
那么,日本人究竟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些要求呢?这还要从国际大气候说起。
1914年6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奥结成同盟国,英、法、俄为协约国,双方大打出手,整个欧洲战火连绵,乱成了一锅粥。
看着洋人们自己掐了起来,北洋政府哪敢吱声,急忙宣布严守中立,两边谁也不敢惹。
8月5日,袁世凯发布命令:“奥塞等国失和,中国因皆系友邦,已布令恪守局外中立,凡通商口岸等处各国人民财产、教堂及各国使馆一体慎加保护。”
11日,北京政府中立办事处成立,梁士怡、孙宝琦负责办理中立事务。
北洋政府不仅自己“中立”,还希望日本劝告交战诸国限制战区,勿及远东,以缩小战祸。
然而,与中国人不同,欺软怕硬是日本民族的一个显著特色。大隈首相明确表态:“如东方有战,日本不能中立。”
原来,一战烽火燃起,日本人可乐坏了,认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竟公然欢呼此为“天佑神助”。
日本元老井上馨公爵在写给大隈重信首相的信中说:“此次欧洲的大祸乱,是对大正时代发展日本国运的天佑……大正新政的发展,将为日本与欧美列强并行提携……日本应该立刻举国一致,停止政争……和英、法、俄联合起来,确立日本在东洋的权利。”
也难怪,作为列强“小弟”的日本,平时要看着“大哥”的眼色行事,现在“大哥们”打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顾及亚洲事务,如果乘机独占中国,就算将来西方列强缓过劲来,生米做成熟饭,也无可奈何。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弟弟”开始行动了。日本人这次的目标是山东。
1897年,两名德国传教士在山东曹州被人打死,德国借机强迫清政府签订了《胶澳租借条约》,德国获得了租借胶州湾99年、胶济铁路的铺设权及其铁路沿线30里内的矿产开发权,山东由此成为德国的势力范围。
而作为德国在远东的最大军事要塞和海军基地,到1914年,青岛已成为一个相当大的港口城市,有4万人口,其中2000左右是欧洲人,主要是德国人,日本人不到1000,中国人在3.4万以上。
8月23日,日本政府宣布加入协约国一方,并对德国宣战,进攻驻扎在青岛的德军。此前,德国驻华代办马尔岑曾照会中国政府外交部,请求禁止交战国军队通过中国领土,表示德国可以将胶州湾和青岛归还中国。
无独有偶。英国公使朱尔典也向梁士怡透露说:“英日联盟,日必助英,德国所属之青岛,中国不自取,必有人起而代取之者。”
在中国国内也有一些人向袁世凯建议,希望对德宣战,既可借机收回山东权益,又不给日本出兵提供借口,一举两得,一箭双雕。这个主意不错,但袁世凯没有答应。
在日本驻华代办小幡的“如果中国收回青岛,日本将认为中国自行破坏中立”警告声中,袁世凯的理由是:“先行下手夺回青岛,于情于势,未尝不是。但我国既经宣布中立,忽翻前议,以助联盟,恐外交上益增纠纷,且更恐动日本之疑忌,此着似可行而不可行也。”
实际上,袁世凯是不敢答应。
这样,中国在继日俄战争整整10年后,又一次在自己的领土上“坐山观虎斗”,十分尴尬地“保持中立”。
8月15日,日本要求德国在中国水域里的军舰和一切武装船只完全解除武装,并将胶州租借地交给日本,限23日中午前答复,并集结重兵准备在龙口等地登陆。
袁世凯获悉日本的行动后,急忙主持内阁会议研究对策。会上,外交部参事顾维钧发言说:“日军在龙口登陆是公然违犯国际法的行动,因为中国已宣布对欧战保持中立。中国确在尽其中立国的责任,有义务保卫国土以维护其中立立场。因此,抵御日本侵略,理由至为明显。”
袁世凯不置可否,转头又问段祺瑞的意见。老段想都没想,直接说:“如总统下令,部队可以抵抗,设法阻止日军深入山东内地。不过由于武器、弹药不足,作战将十分困难。”
袁说:“可以抵抗多久?”
段答:“四十八小时。”
袁世凯问:“四十八小时以后怎么办?”
段祺瑞略一沉思说:“听候总统指示。”
老袁环顾会场,见其他人都不吭声,只好长叹一声,对顾维钧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们毫无准备,拿什么维护中立国的权利呢。”
最后,袁世凯做了总结性发言:“十年前在东北,中国遇到过类似事件,那时无法阻止日军的行动,只好划出交战区。那么,现在也可以划出走廊,日本可通过走廊进攻青岛,中国不干涉日本在此区内通过,在此地区以外中国仍保持中立。”
随即,北洋政府宣布潍县车站以东为日德“交战区”,以西为“中立地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多少也能给中国政府挽回点脸面。可日本人一点都不“开面”。
9月初,在数十艘军舰的掩护和英军的配合下,日军主力3万多人分别在龙口及崂山湾大举登陆,向青岛进军。真是“地为山东齐国之故址,兵乃日东帝国之精锐,勇气勃勃,其气概已足以吞青岛矣”。
但日军并不急于占领青岛,而是借口“胶济铁路所到之地,即胶州湾租借地延长之处,日本为破坏德国之根据地,占领胶济铁路及济南,殊属正常,同中国毫无关系”,越出“交战区”向山东腹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向拒不投降的德国人发起攻击,并相继占领胶济线上的潍县、济南和胶州湾等地,同时将铁路沿线的矿山企业及胶州的中国海关全部占领。
袁世凯毫无办法,为避免“擦枪走火”,除了口头抗议外,只得令中国驻军撤出铁路沿线地区。
9月28日,日军从陆上包围了青岛要塞,海上还有日舰两艘、英舰一艘合力轰击青岛。
飞弹满空,炮声震耳。
德国人在青岛经营多年,构筑了由壕沟和铁丝网组成的多道防线,守备部队大约四五千人,配备了近100多门火炮和机枪,各方面高地都设有光力最强的探海电灯,终夜照射,除沿壕沟密布电网外,其壁垒全用西门土涂抹,可谓固若金汤。
10月31日,是日本天皇诞辰纪念日,日本人选择这天开始了总攻,以向天皇致敬。这天一大早,日军水陆并攻,所有枪炮一起猛射,炮烟冲天,“青岛俨如地狱之火炉”。
11月6日夜,日军攻占德军防御线中央的鸡貂山炮台,并突进德军腹地,德军见大势已去,于7日早宣布投降。
日军以伤亡千余人的代价占领青岛,接收了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利,成功地将黄海变成了“日本湖”。
在为期几个月的战事中,日军所到之处,把“中立区”变成了“占领区”,在各县设置军政和民政署,架设军用电缆,驱逐中国官吏。“上等之家,均为兵士占据,而主人翁反驱户外矣。所有食物,苟其所好,攫取无忌”。
莱州府城及附近一带,一片恐慌,商店闭户,米价日增。平度县衙被日军所占,县知事被囚禁,十室九空,村里为墟。
日军占领平度后,张贴布告宣称:妨碍日军行动者处斩;切断电线或倾损者处斩;拘送逃犯或者指明告密者重赏;知罪不举,窝藏匪徒,邻居乡保从重治罪;一人犯之,该村人民尽处斩刑。在一个主权国家的领土上如此嚣张,古今中外实属罕见。
日军在“中立区”的所作所为,使山东百姓惨遭蹂躏,苦不堪言,激起了全国人民极大愤慨。
北洋政府也表示坚决反对和强烈抗议,要求日军从胶济线撤退到胶州湾租借地内。
可是,反对归反对,抗议归抗议,日本政府却置若罔闻,野心膨胀,把胶州湾事件当做从根本上解决中国问题的可乘之机,变本加厉,酝酿更大的阴谋。
黑龙会是日本一个有官方背景的民间组织,主张对外扩张,实行亚洲的“门罗主义”。该组织成立于1900年,发起人叫内田良平。
一战爆发后,内田认为机会来了,急忙亲自起草了一份《对华问题解决意见书》,交给日本内阁。
《意见书》提出要抓住西方列强无力干涉中国问题的契机,强迫软弱的中国政府签订秘密条约,把中国变成日本的“保护国”,进而成为第二个朝鲜。主要内容是:确定和巩固在南满和东蒙的既得利益,实行大量移民,使之成为日本扩张的基地;控制中国铁路,取得铁路沿线矿产资源;取得中国军、警、财、文的监护权,掌握中国内政;支持反对北洋政府的政治势力,促使中国发生内乱;变中国国体为君主立宪,为中日合并打下基础。
与此同时,日本陆军部和参谋本部分别制订了《中日交涉事项觉书》和《中国问题处理大纲》,作为侵华的指导性文件,呈送内阁。
对德战事结束后,日本朝野上下欣喜若狂,信心大增,内阁根据上述三个文件,秘密拟出21个条款,准备寻找机会向中国正式提出。
12月3日,日本首相大畏重信把“二十一条”交给奉召回国的日置益,并说:“帝国政府以为于此机会,确保帝国在东亚之地位,以保全大局,实行以上各项,实为绝对必要。帝国政府实具有极巩固之决心,必图各项之贯彻,贵使其善体政府之意,为国尽瘁。”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日置益心领神会,到任后即对袁世凯发动了“突然袭击”,才另老袁目瞪口呆,措手不及。
二、马拉松谈判
小日本这招又阴又毒又狠,确实让人防不胜防。
当晚,袁世凯召集徐世昌、段祺瑞、梁士怡、孙宝琦、曹汝霖等要员开会,研究应对措施。
袁世凯说:“日本这次提出的条款,意义很深,他们趁欧战方酣,各国无暇东顾,见我国是已定,隐怀疑忌,故提此条款,意在控制我国,不可轻视。其中第五项,竟以朝鲜视我国,万万不可商议!”
大家七嘴八舌商量了一天一宿,认为全盘接受是不可能的(无异于亡国),硬顶也不是办法(打不过人家),为今之计一是谈,二是拖,摸清情况,再作打算。
正式谈判之前,外交总长孙宝琦“因病请辞”,袁总统让陆征祥重新出山。这样,以新任外交总长需要熟悉情况为由,顺理成章地争取了一点时间。
1915年1月20日,外交次长曹汝霖与日置益进行了先期会晤。曹哭丧着脸表示:“二十一条”真令人感到难以承受。随后,袁总统接见日本军事顾问坂西利八郎,又严肃地说:“日本竟以亡国奴视中国,中国绝不做朝鲜第二。”
为了继续给日方施加压力,老袁又故伎重演,密告冯国璋等将领,让他们发出通电宣称:不惜一战,鱼死网破,绝不接受。
面对中国政府的这种态度,日方并不在意。外相加藤高明电告日置益说:“各省将军通电一事,此为袁氏权诈老套,对我进行谈判毫无影响。”
看来,日本人已经琢磨透了袁世凯。可袁世凯对日本人的真实意图尚不知晓,特别是“二十一条”中,哪些可以谈,哪些不能谈,心里没底啊。
为了摸清对方底牌,袁总统第一时间就派人联系他的法律顾问有贺长雄,并请有贺回国了解相关情况。
有贺毫不知情,据他称:日本完全由几位元老当家,大隈伯爵虽任内阁总理,但外交、军事最后决定,即外交应否决裂,决裂后如何遣兵调将,大权尚在天皇,而其实权仍操之于元老。日本现在元老,以松方侯爵及山县公爵为最有权,若此二人不允许外交决裂,不允许用兵,大隈内阁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贺长雄也挺够意思,不辞辛苦,连夜动身回到日本,并拜会了元老院元老松方侯爵。
松方也是莫名其妙,连说:我没听说这事啊,天皇御前会议没通过什么“二十一条”。满洲系我帝国臣民以血肉性命向俄国人手里夺过来的,应当予帝国以发展的机会。满洲以外中国领土上的主权及一切,日本毫无侵犯的意思。大隈的要求,是他大隈重信的要求,帝国臣民不见得都支持他的要求。
有贺又拜访了其他元老,得到的结论是:“二十一条”要求条件拙劣,提出方式又不合乎礼貌,必失败无疑。
有贺长雄马不停蹄地回到中国,一五一十地向袁总统报告了此行的详细经过。
袁世凯一听就来了精神,有主心骨了,兴高采烈地说:“得要领矣,得要领矣。满洲以外的要求,当然半个字也不能答应他。就是满洲,俄国所抢去的,他日本都拿去了,他还要想发展,你发展了,我却瘪了。满洲内的要求,多少答应几点,而这几点纵答应了,我有办法要他等于不答应。不但如此,我还回打他一棍。”
袁世凯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不料,有贺长雄不久又传来消息:大隈已奏请开御前会议。果系经过御前会议的要求,则他背后有相当力量,非大隈一人私见可比,非虚声恫吓可比,或允或驳,那就请大总统决断罢。
袁世凯也从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一消息,紧张的空气开始蔓延,艰难的谈判开始了。据时任外交部次长的曹汝霖回忆,在袁世凯批阅的文件上有这样的文字:
针对合办矿业,可答应一二处,须照矿业条例办理,愈少愈好,可留予国人自办。
针对建造铁路,须与他国借款造路相同,铁路行政权须由中国人自行管理,日本只可允以管理借款之会计审核权,惟须斟酌慎重。
针对开商埠,须用自开办法,并应限制,免日本人充斥而来,反客为主。
针对汉冶萍矿厂,这是商办公司,政府不能代谋。
针对福建让与,荒唐、荒唐,领土怎能让与第三国。
针对内地杂居,治外法权没有收回之前,不能允许杂居。
针对限制中国主权的第五号条款,简直似以朝鲜视我,这种条件岂平等国所应提出,实堪痛恨,万万不可开议,切记切记。
对照天津市历史档案馆现存的袁世凯对“二十一条”说帖的朱批原件,可以发现更多的“字斟句酌”和“讨价还价”字样,如日本政府提出的有关东部内蒙古借款、课税、开埠、合办农工业等方面的要求,袁世凯批:“办不到”;有关日本臣民在满洲可租赁或购买土地,袁圏出“或购买”三字,批“购买有碍完全领土”。最后,他写道:“各条内多有干涉内政侵犯主权之处,实难同意。”
当然,这只是袁世凯的一厢情愿,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
2月2日,中日双方开始了第一次秘密谈判。中方参加的人员有陆征祥、曹汝霖、施履本(外交部秘书),日方参加的人员有日置益、小幡酉吉、高尾亨。
按照袁大总统“我同日本人办交涉数十年,他们的性情,我知之熟矣,他们性急,喜欢痛快,我们偏要拖他一拖”的指示精神,谈判开始后,作为东道主的陆征祥想出很多“花招”,千方百计延缓谈判进程,以图转机。
比如,减少会谈次数,日本人要求每周谈五次,陆说只能谈一次,因为他的事务繁忙,还要处理跟其他国家的外交事务,还要参加内阁会议,等等。最后实在抗不住日本方面的压力,每周谈三次。但每次会谈,陆征祥都会想方设法缩短实际的会谈时间,两个小时的会谈,照例由东道主先说话,每次开场白之后,陆征祥都让仆人献茶,于是进入茶歇阶段,上茶,上点心,尽量占用两小时的谈判时间。
面对日方的非议,陆总长表示,中国是礼仪之邦,以茶待客更是中国传统文化之一,弄得日本人干着急没办法,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午休后,好容易进入正题,中方要日方让步,日方不答应。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无果而终。
就这样,一直谈到4月末,在近30多次谈判中,不是“彼此辩论很久,直至散会,没有解决”、“会议多次,各执一词,终未获解决”,就是“争到舌敝唇焦”、“遂于不欢中散会”,交涉毫无进展。
谈判期间,日本人一再强调要保守秘密,但在袁世凯的授意下,有关“二十一条”内容仍通过各种渠道不断向外泄露,在中国国内乃至世界华人中引起轩然大波,也引起了西方列强的强烈关注和反对。
“二十一条”成为纽约及伦敦媒体的头条新闻。美国国务卿照会中日两国,声明美国对于违背门户开放政策的条约,将一概不予承认。
中国国内民众更是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政府顶住压力,将5月9日作为“国耻纪念日”,反对与日媾和,准备对日开战。人们纷纷上街游行,散布传单,开会演说,抵制日货,捐献救国储金,甚至有人断指血书,自杀殉国,“其热血之膨胀,已达极点”。
更难能可贵的是,被袁世凯通缉的国民党人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人在此国家危亡之时,不但不乘袁之危,利用国难,共同倒袁,反而呼吁“暂停革命,一致对日”,主张“应即放弃讨袁工作,免为日本所逞”。
在群情激愤、人人喊打的气氛下,在华的日本人成了“过街的老鼠”,躲在屋里不敢出来。鉴于国内外巨大的压力,北洋政府步步为营,始终不敢轻易做出妥协。
5月初,中日两国分别提出最后修正案,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日本人不耐烦了,不断在奉天、山东增兵,日舰在渤海一带游弋,撤退在中国的侨民,准备大打出手,兵戎相见。
一看日本人要动真格的了,袁世凯有些顶不住了,指示曹汝霖“略示让步之意”。
老袁装模作样地对部下说:“购地、租地,我叫他一寸地都买不到手。杂居,我叫他一走出附属地,即遇危险。至于警察顾问用日本人,用虽用他,月间给他几个钱便了,顾不顾,问不问,权却在我。其他各条,我都有破坏之法。”曹次长遵命而行,到日使馆准备进行妥协。
就在这关键时刻,曹汝霖突然接到外交部的一个电话,说驻日公使陆宗舆刚刚发来急电,称日本元老院已请政府撤回“二十一条”中第5号所有条款,让曹汝霖相机行事。
好悬啊,曹汝霖擦擦头上的冷汗,回去和日置益说,刚才我们谈的都不算数啊,那只是我的个人意见而已。
眼看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日本人白高兴了一场,恼羞成怒,气势汹汹,于5月7日发出最后通牒:
帝国政府因鉴于中国政府如此之态度,虽深惜几再无继续协商之余地,然终眷眷于维持东亚和平,务冀圆满了结此交涉,以避时局之纠纷,于无可忍之中,更酌量邻邦政府之情意,将帝国政府前次提出之修正案中之第五号各项,除关于福建省互换公文一事,业经两国政府代表协定外,其他五项,可承认与此次交涉脱离,日后另行协商。
因此,中国政府亦应谅帝国政府之宜,将其他各项即第一号、第二号、第三号、第四号之各项及第五号中国关于福建省公文互换之文件,照4月26日提出修正案所记载者,不加以何等之更改,速行应诺。帝国政府兹再重行劝告,对于此劝告,期望中国政府至5月9日午后6时为止,为满足之答复。如到期收不到满足之答复,帝国政府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
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谈判,摊牌的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
5月8日上午,袁世凯在中南海春藕斋召开特别会议商讨对策。
中午,朱尔典来到外交部找到陆征祥说:“中国已经面临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我到中国40年,和大总统有30年交情,今天不能不赶过来说几句真挚的话。最后通牒只能回答是还是否,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此时欧洲各国无暇东顾,中国政府除接受日本条件外,别无自全之道。”
下午2时30分,袁世凯主持会议决定接受最后通牒。黎元洪、徐世昌及中央各部门主要负责人参加了会议。外交总长陆征祥却姗姗来迟。
会场气氛异常凝重,大家默默无语。袁世凯环顾四周,声泪俱下地说道:“此次日人乘欧战方殷,欺我国积弱之时,提出苛酷条款……强词夺理,终以最后通牒迫我承认。我国虽弱,苟侵及我主权,束缚我内政,如第五号所列者,我必誓死力拒。……我之主权内政及列国成约,虽尚能保全,然旅大、南满、安奉方面之利权损失已巨。我国国力未充,目前尚难以兵戎相见。为权衡利害,而至不得已接受日本通牒之要求,是何等痛心!何等耻辱……”说到这,老袁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陆征祥赶到会场,袁总统示意陆发言。陆总长说:“我刚刚会见了朱尔典,美、英、俄、法等国公使的意见是,就目前中国情形,至为危险,各国不暇东顾,若与日本开畔,即将自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位。各国即同情,亦无能为力。为目前计,只有忍辱负重一法,接受日本要求,以避危机。若从此整军修政,切实预备,埋头十年,或可抬头与日本相见。我想大总统明白大势,知彼知己,决不致轻自启畔。今日会议,决定关系中国存亡,我恐不明大势者,徒逞虚骄之气,不知利害,为不利于国家之空论……”
袁世凯接着说:“无敌国外患国恒亡。经此大难以后,大家务必以此次接受日本要求为奇耻大辱,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举凡军事、政治、外交、财政,力求刷新,预定计划,定年限,下决心,群策群力,期达目的。则朱使所谓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或可尚有希望。若事过境迁,因循忘耻,则不特今日之屈服奇耻无报复之时,恐十年以后,中国之危险更甚于今日,亡国之痛,即在目前。我负国民付托之重,决不为亡国之民。但国之兴诸君与有责,国之亡诸君亦与有责也。”与会诸君也是无可奈何,唏嘘不已。
9日晚11时,最后答复书送达日本使馆,危机暂时化解。曹汝霖后来回忆说:“当时,我心感凄凉,有一种亲递降表的感觉。”
5月25日,北洋政府不顾全国人民反对,与日本正式签字交换丧权辱国的《中日新约》:日本取消第五号要求,另行协商;第四号由中国自行声明;第三号中的两条删除一条;第一、二号中的关于移民及课税的条款中国没有接受。其他条文中有的“留待日后磋商”,有的加了限制性条件,最后签订的有十几条。
日本人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
后来在东北的日本人曾这么说过:“我们日本人在东北,被囚禁于附属地界内,一步不敢出附属地”;至于日本人向中国人购地、租地问题,更是谈不上,据说是因为袁世凯暗中制定了惩治国贼条例交给东北地方官员,所以日本人根本就买不到也租不到地。至于那些受聘的日本人员,他们也表示:“我等名为顾问,其实绝无人顾,绝无人问。”
正如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所评价的:日本虽然费尽心机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要求,弄得臭名昭著,后来也只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收场,为天下笑。
据当事人曹汝霖日后回忆:“世人不察,混称廿一条辱国条件,一若会议时已全部承认者,不知廿一条之第五项各条,不但辱国,且有亡国可能,已坚拒撤回不议。而所议定者,不满十条。世人对此交涉不究内容,以讹传讹,尽失真相。”
曹次长难免有在自己脸上贴金之嫌。
即便如此,中国依然损失巨大,特别在是南满、东蒙等地区的主权受到严重侵害(如延长旅大租期至99年等)。
袁总统心里也不好受,向全国发出密令,要求各级文武官员千万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日以亡国灭种四字悬诸心目,激发天良,摒除私见,恪尽职守,协力建功……”
老袁还让人编写了《中日交涉失败史》,印了5万册,藏在山东的一所监狱里。他狠狠地说:“终有一天我们翻身,会将此书公开发行!”
中国有句成语叫“知耻而后勇”,可这句话万万不能用到老袁身上,经历如此奇耻大辱后,袁总统没有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反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帝制运动,准备要黄袍加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