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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极乐鸟

一个智慧的女人对她的丈夫子女和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卢梭的这句话在梁光明的心里太有共鸣。他依稀看到自己可怕的未来——如果这个未来是与三毛一起搭建的话。

那天,他骑着自行车走了很久,漫无目的地骑,即没有去找三毛,也没有回家。骑到上坡时,他越蹬越费力,最后不得不停下来站在路边休息。

他知道恋爱的方向标总是指着婚姻,但是,他不认为他现在就具备力气能向前走,走进婚姻。

周围没有认识他的人。一阵风猛烈地吹过来,将他的衬衣吹得膨胀,也将他的头脑吹得冷静。

他叹口气,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这是下班的时间了,很多的自行车在路上穿梭,车上的人们都有着相同的表情——目标明确,略显疲态。上坡时,很多人都没有下车,他们用力地踩着踏板,身体左右倾斜着用力,那样的身影在他看来,有些悲哀的滑稽。

他不要马上成为这样的人。经过漫长的兵役与大学,他认为他有资格去要求更丰富更高质量的生活。他没有意识到,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将三毛划到束缚他的自由的另一个阵营里去。

他试着去想三毛的样子,但是只有些支零破碎的表情。仿佛她是美的,但仿佛她又不是。

他试着去想他们的感情,但是他只能肯定三毛对他有着炽热得烫手的爱情,而他自己——也许是爱的吧,否则,他不会和她这样公开地恋爱一年多。

风吹得有些凉了,他重新骑上车,向来时的方向骑去。

重新走这来时路,感觉很不相同。

他忽然想:“也许,我并不爱她。只是她的爱太过强烈,感染了我而已。”

第二天在去图书室的路上遇上三毛时,他差点想调转身跑掉。

但是三毛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叫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又亲热,像他们不争吵的任何时候。

他站在原地,不敢进也不能退。三毛稳妥地向他走来,像一年前,她忽然跑到他的面前,在他手心里写下她的电话号码的样子。

她和他站得很近。他低下头,看见她拿在手里的书,全是一些关于西班牙的书籍。

他指着那些书,说:“你……”

“我要去西班牙。”她不发火的时候声音又低又细,但是这句话依然将他的神经挠了一下。

他说:“你……”

“如果我留在台湾,一定会天天逼着你结婚。你一定会被我逼得离开掉。”她笑笑地说着:“既然是这样,还不如我自己走掉得好。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存都是问题,那就顾不得去想恋爱,去想结婚了。”

梁光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问了一句很傻的话:“为什么是西班牙?”

三毛倒笑了:“因为我从小就想嫁给毕加索。所以要去西班牙向他求婚去。”

“毕加索都八十多岁了。”梁光明也笑了一下,他们之间的紧张仿佛淡化许多:“而且,据我所知,他已经结婚了,妻子比他要小四十岁。”

“反正他已经结过两次婚,再多结一次怕什么。”

三毛边说边走,梁光明不由自主地随她一起慢慢地走着。两人边走边聊天,仿佛初相恋时。

“为什么是毕加索?”

“喜欢画画啊。但是自己又画不好,所以,就发誓去做画家的太太。”

梁光明笑了起来:“那怎么不找一个画家做男朋友?”

三毛倒退着走路,边走边扭头看,不要踩到那些在草地上开放着的小小紫色的花朵。她脸上挂着孩童般的天真,说:“因为,我爱上了你。”

听到爱字,梁光明又沉重起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紧张。他担心地看着三毛,他害怕自己再说错一句,她脸上的天真就会掉下来,又一次地歇斯底里。

“听清楚啊,梁光明,是我爱上了你。”她笑眯眯地倒退着,被小石块拌得差点摔倒也不换表情。

梁光明将踉跄的她扶住,听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爱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三毛如果和他闹,他就可以甩手一走了之,但是她这样的乖巧,却让他的心又痛又痒,不知道如何对待她才好。

他只能拉住她的手:“不说这些,我们吃饭去。”

他们去常去的那家面馆里吃饭。夏天正午时行走,不是件令人欢悦的事情。太阳被云层遮住但是依然刺眼,没有人愿意抬头去看。路边静静的停放着几辆车,他们从林荫路走上柏油路时,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柏油路不算很烫,踩在上面,有些微热的粘脚。三毛夸张地将脚提起来看鞋底有没有柏油,她说:“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空乏的虚弱?”

他有些好笑:“什么叫空乏的虚弱?”

她却不解释,只是笑了笑,又皱着眉头,躲着阳光慢吞吞地走。

面馆很小,但是面很好吃。来得多了,熟成了自己家里的饭厅。最初是梁光明一人在那儿吃面,某天,他忽然意识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女孩总是和他几乎同时来吃面。不仅是面馆里,还有公车上,校园的小路上,他与她总能不期而遇。

他不认识她,但是知道。

他们都说她是新生里最与众不同的一个,没有念过高中,初中都没有念完,但是能讲日文英文,画了一手好画,写了一手好文章。

她长得不算漂亮,反正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漂亮。而且,她的打扮也是寻常的精心——卷曲的短发,熨得平整的碎花连衣裙,高跟鞋,长丝袜,有时候会戴着墨镜或者贝雷帽。除了神情比其它女生显得沉着之外,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她的眼睛却像火烧一样追着他。即使不去对视,也能感觉到那热热的不自在。

他有几次可以和三毛搭话的机会,但是,他放弃掉了。比如,三毛收到一张稿费单,请班里同学喝米酒时,他也被认识的人叫进了班里。他拿着她买的米酒与别的同学碰杯、说笑,却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有人想帮他们介绍,说:“今天是才女陈平请客。”但是他却只是对着那个同学笑一笑。

他知道三毛一直在看着他,但是,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得死死的,他哪儿有空隙转身呢。

这种尴尬。

他只能假托有事,快步离开了热闹的教室。

……

他躲来躲去,像终于躲不掉西湖那场猝雨的许仙,当白蛇不羞也不恼地主动向他走来时,被动地接受了这场爱情。

三毛在他手心里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没说“请你一定打给我”,只是红着脸,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将钢笔再插回他胸前的口袋里,急促地走掉。

她走来,她走掉,时间并不长。但是,他却僵直在那里,以为时间也被冻僵。她低头写数字时,他感觉到她手的微凉和她呼吸的微热。他甚至闻到来自她头发的香味,但是他们后来相恋了两年也没能记下这种香。她抬眼看他时,想给出一个微笑。笑苍促得很,几粒不整齐的牙齿在唇间一闪,就并拢成了饱蘸心事的镇重。

他想了很久,要不要去打这通电话。她那双黑得发狠的眼睛仿佛一直盯着他。他试着抵制,但是没用,捱到五点钟时,终于还是拿起了电话——他约她见面时并不是想开始这场恋爱,但是,当他们在台北铁路车站见面时,他发现自己没有别的想法,除了接受她。

她那天穿着一条腰间系着宽宽的缎子腰带的裙子,裙摆很大。她在裙子里显得更瘦削了。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发现她笑的时候,脸上会有一粒酒窝飞快地闪过。

他们在车站聊天,两人都很默契地不提他们之间的事情,只是像那时咖啡馆里常见到的文艺青年那样,交换着彼此看待事物的思想。

他认为她的文章里动不动出现“死”是不对的,他说:“你看上去是个很开朗,很有活力的女孩,但是写作的时候,却带了太多的忧伤。”

他甚至质问她:“你内心有苦,但是,这苦能有多苦?你既不缺衣少食,也不乏精神食粮。你的忧伤都是小儿女的忧伤,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他的话没有让她不快,虽然这些如果是从父亲或者同学那儿听到必定会让她光火。她只是安静地听他讲。梁光明比三毛,当然是对社会有着更深的了解。在他念大学以前,他做过小学老师,已经有过自食其力的经验。

说到小学老师,三毛忽然笑了起来,她说:“你打不打学生呢?”

梁光明涨红了脸,急迫地说:“当然不打!我对这种体罚深恶痛绝。”

三毛伸出手在他手心握了一下,她说:“真可惜我小时候没遇上你这种老师,我都被打怕了。”

手握住了就没再放开,他们相握着手,买了去淡水旅行的票。上车前,三毛给家里打电话,喜悦地说:“你们要放心,我明天就回来,他是一个好青年,你们一定会喜欢他。”

……

三毛见他这样长久地发呆,伸手去推他:“嗳!”

他回过神。桌上的面都凉了。

他说:“给我讲讲西班牙吧。”

关于西班牙,三毛那时的了解并不比梁光明多多少。

她讲了前一阵儿听过的西班牙音乐的唱片,讲了西班牙风光上常见到的小毛驴、白房子、田园,讲得最多的还是毕加索,还是画。

十三岁时,她疯狂地爱着毕加索。不只爱他的画,更爱他的人——她多希望有人能像他这样自信满满地走到她面前,说:“跟我走吧,我们一起投身一顶伟大的事业。”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如果有这样的人出现,她愿意做他的模特替他操持家务爱抚他忍耐他多变的情绪招待他的朋友……

“为什么是毕加索?”梁光明还是不明白。

“他画得又好人又英俊啊!”三毛笑,不怎么认真地说,因为说这句话时浮现的另一个人的影子,而微微心痛。

“S与他像吗?”梁光明是知道三毛的这段往事的,他看着有些窘迫的三毛,心中有些难以言表的酸。

他们恋爱的这段时间里,三毛写了许多文章,但是,最好的一篇,他认为却是那篇在他们恋爱之前,她为S而写的《极乐鸟》。虽然《极乐鸟》里也是将“死亡”从头提到尾,但是,整个书写的情绪激动却流畅,阅读的时候,几乎能看到字背后的那些呼吸那些泪光——

我羡慕你说你已生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是永远不会有根的。以前总以为你是个同类,现在看看好像又不是了。你说我“好不好”。我对“好”字向来不会下定义,所以就算了;谅你也只是问问罢了。刚才我到院里去站了一会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我站了一下,觉得怪无聊的,就进来写信了。S(请念做Sim),何必写那些盼望我如何如何的话。我讨厌你老写那些鼓励人的话。这些年来你何曾看见过我有什么成就,一切事情对我都不起作用,我也懒得骗自己。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你又要怎么样呢?

这次期中考,我国文不及格;考糟了。原因是我把该念书的时间花在闲散中。原因是那几个晚上我老在弹吉他;原因是我不在乎学校。我更是个死到临头也不抱佛脚的家伙。不要说什么,像我这样的女孩子除了叫“家伙”之外还能叫什么呢。由于我写不出古文尚书有几篇,我的确想不出我懂不懂那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教授说,“怎么搞的?”我说,“没怎么搞,我没念嘛,天天晒太阳。”他脸上露出要研究我的倾向。我不喜欢有人乱七八糟的分析我,我一气便跑开了。你说告诉你些近况我就告诉你这些鬼事。我就是这么不成器,到那儿都是一样。活着已花力气,再要付上努力的代价去赢得成功的滋味我是不会的。我不要当那个连苦味都没有的空杯。你根本就不要盼望我如何如何。你岂会不明白我么,你岂会连这都不记得了么,谅你也只是写写的,我也不恼你了。昨夜的信还没写完。下午睡觉起来接安来信。S,看到你自杀的消息。算算日期都快十天了。S,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几秒钟;只那么几秒钟。然后我把那没写完的信慢慢慢慢的揉掉了,然后我跑出去。心里空空荡荡的。我穿错了鞋子。自己不知道。街上好多人,我也夹在里面乱乱的走着,我走到中正路,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下来了。空气冷得要凝固。我荡了好久,脑子里间或有你的事跳出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我走到二女中那儿,碰到熟人。我不知她是谁。她说天怪冷的,你一人在街上干什么。我说,我接到一封信,一封朋友来的信,所以我出来走走。她不懂,口里却哦哦的答应着。后来我就走开了。我讲完那几句话,眼泪就不听话的淌下来了。我胸口被塞住,我胃痛,我仰着头,竟似哭似笑的沿着那一大排日光灯慢慢的小跑起来了——。

我回家。我把安的信捡起来铺平了,慢慢的,清楚的看了一遍。S,安说不要难过,安说你还有救,安说不要激动,不要哭,Echo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不知道,我回家后便不哭了。我摊开Logic的书好好预备起考试来。思绪从来没有那么清楚过。第二天早晨我照样去考试。我中午回家,开冰箱,拿了一个苹果啃起来。我一面看报一面吃东西,妈妈在厨房里,我差不多叫着告诉她——S自杀了。我说S上星期自杀了——妈妈听不清楚,跑上来紧张的问,谁自杀了?我看着妈妈的脸,苹果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来。我推开她,一下子冲到自己房里,伏在门背上歇斯底里的哭起来,我滑坐在地板上,胸口好闷,胃抽痛得要打滚。我哭着,我伏在地板上小声的哭着。我不愿意什么,我倒巴不得去放肆的哭,好冲动的哭它一场。S,你看你,你怎么样独自承担了那么多痛苦。而你什么都不说,一个字都不写。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懂,我不懂,我懂——。安说你还有救。她说的。我不要哭,不要不要不要……

S,你是我的泥淖,我早就陷进去了,无论我挣不挣扎我都得沉下去。S,你若救不了我就拉我一起下去吧。我知道你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的确是。你一点不要奇怪。好久好久以前,我刚开始画油画,我去你那儿,你在看书,我涩涩的把一张小画搁在墙角给你看。那日你很高兴,将书一丢,仔细看了那张裸体画,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你说——感受很好。小孩子,好好画下去——我知道你是真心在鼓励我。我画素描时你总是说我不行的。我站在那儿,心里充满快乐。后来你说,“来看,给你看样新东西。”我们跑到隔壁一间。你给我看那张大画,新画的,你铺在地板上给我看。我看了一会。你问我喜不喜欢,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我们对着那画站了好久。我再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去拿我的画箱,我说我要回去了。你送我到门口。天暗了,你穿着那件深红的毛衣,站在大大的阔叶树下。我走到巷口,回头望你,你仍站在那儿,红毛衣里渗进了黄昏的灰色。我走去搭车时,街上正飘着歌——Take my hand I am a stranger in paradise——我似乎走不动了。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呆呆的站了好久。心中茫然若失。我好累,我觉得从来没有那么疲倦过。手中的画箱重得提不动,路边的霓红灯一盏盏亮起来——多奇怪,你走了有万万年了,而我会突然想起这件小事。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以前我跟你讲到乡愁的感觉,那时我也许还小,我只常常感觉到那种冥冥中无所依归的心情,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似乎比较明白我的渴望了,我们不耐的期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其实我们不明白,我们渴求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着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其实我坐在这儿写这些东西都是很无聊的。我再从一年级去念哲学更是好愚昧的事。我本该接受T公司的高薪去做东京的时装模特儿。也许那样过日子我反倒活得快乐些。而S,你会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就是时光倒流,生命再一次重演,我选择的仍是这条同样的道路。我今日担着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这是矛盾的矛盾,宇宙平衡的真理。

下午D来,他说要订婚。说话时低着头。精神很黯然。不像个有把握的恋人。我看他那样,心中抽搐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冰水。我说也好。但给我时间,只要短短一点时间,我要把一件事情在心里对付清楚——我要绞死自己,绞死爱情——你记不记得四年前讲过的话。我说有一天我会参加自己的葬礼。你大笑,你说小家伙又乱七八糟讲迷糊话了。那时我也笑了,我甚至笑得咳嗽起来。我把那本速写簿一下子掷到墙角去。我说我没讲错。我跟D结婚不就是埋了死了。我要立个滑滑的墓石。你说留点什么做个墓志铭吧。我不再笑了。那次学画回来时那种疲倦的感觉又一下子淹没我了。我慢慢的念出——魂兮归来——后来我不知怎么的就跑掉了。S,你看我,事隔多年,我一样洒脱不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总想你拉我回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我不会归回到自己了。你总叫我小家伙。我就是小家伙。我忍了。我还要跟你说什么呢。S,我真的答应D了。我欠他太多,这是债,是债就还吧。了不起咬一咬牙也就捱过了。S,我知道。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再见到你,那怕我们只是在匆忙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那怕你已不再认识我,我又会把自己投进那永远脱不出来的地方去了。S,求你扶持我。我害怕这样求你。你若亲口唾弃我,我便要受炼狱的硫火了。

S,出国前那一阵你一直忙得要命,又一直闹情绪。有一晚你来电话,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你哭了。你说,“小家伙,我想死。”当时我说,要死就去死吧。那么好的事情我替你鼓掌。说完我自己也哭起来来了。离情别绪再加上好多好多事情,我担得够累了。电话挂断,好多天不敢去问你消息。朋友们见面讲起你要走的事,问我知不知道,我点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那晚我在中山北路跟D散步,你迎面走过来。我们隔着一个小水塘静静的对立了好久。那水塘,那水塘就像海那么阔,我跨不过去。S,后来D拉着我走了。我梦游似的跟他走回家,再送他出门。我躺在床上呆望着黑黑的窗外直到天亮。第二天你离国,我南下旅行,直到在台南病得要死被D找到送回家。

S,我写到这儿,想到你自杀的事。我本该一点不吃惊才是,我却像个差劲的人一样为这件事痛苦感触得不能自已。S,我想到我们这批性急的家伙。我们早在透支生命,本不会活得太长,你又何苦跑得那么快呢。好多次我有那种意念,好多次我又放下了。这样一次次得来的生命总很疲惫。S,我说要你扶持我,我说求你拉着我,因为我是天堂的陌生人。S,我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你看我,有时我又否认一切,自己所有的感觉我全部否认。S,我上面写的全都不算。我好累好累,我觉得要生病了,我没气力再写什么。我本是个差劲的人——

我今晚有些特别。我不写上面那些废话就好似活不下去了一样。S,不要怪我,因我知道了你的事情。S,你好好的吧?你好好的吧?S,你还在么,我不能确定,S,我全身发抖。你还在么?还在么?我不知道下一次有这念头的会是你还是我。我不在乎你看这信有什么想法。人苦闷起来就是这样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当我发高烧说呓语好了。我是天生的病人。S,你会说你不爱看这信,我无所谓。你那儿的冬天一定很冷。总有个取暖的壁炉。我不管。把信烧掉好了。那年我在画上签名,我写了Echo这字。你说谁给的名字,那么好。我说自己给的。没想到希腊神话中的故事,经过数千年的流传,在冥冥中又应验到一个同名的女孩身上。不写了,明天我要寄掉这封信。我要去搭公路局车上学,挤在沙丁鱼似的车厢里颠上山。我要念书。我要做好我不喜欢的事,那么多刺人的感觉。厌倦的感觉日日折磨我。S,我很累很累,什么时候我可以安睡不再起来。

华冈的风一到冬天总化成一条呜咽的小河,在山谷里流来流去。而我一下车,那风便扑向我,绕着我,向我低低的诉说着——我们不是飞行荷兰人,为什么要这样永不止息的飘来飘去——我走在风里,总会觉得身子轻些了。我长了翅膀,化成羽毛。我慢慢的凌空而起。我低低的飞翔在群山之间。呼叫着Echo、Echo、Echo……众神默默。

在清晨的纽约。在摩天楼的大峡谷里。S,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曾否听到过一只极乐鸟在你窗外拍翼而飞过的声音。

三毛没有想到梁光明认真看了她这篇文章,她试图掩饰:“这是虚构的啊,哪里会有什么S?”

梁光明叹口气看着三毛,她忘记了在此之前,就写作方式上,他与她激烈的争辩。

他让她尝试放弃写“我”,多关注一些别人的生活。他拿了许多文学作品来和她分析,他认为最好的艺术是将自己藏匿到背后,一味地写自己,很容易陷入不真诚中——文字的粉饰性太强了,很容易让作者陷入自我沉醉的情绪之中,模糊了真实,看不到深远的地方。他的话说得太直接,三毛有些不开心。她将他手里握着的她的文章扯了回来,很认真地告诉过他:“我只能写这些让我有感受的生活。何必上升到艺术这样高?我又没准备成名或者成‘家’,写写自己的情绪,娱已娱人,就已经很好。”“但是,你有天份,为什么要将自己辜负掉?”三毛用亲吻结束了那次讨论,她不想和梁光明争论这件事情,她不想将写字变成一件太有压力的事情——当年画画时被压上父母的太多期望,所以画画成了负担。写字,是她目前找到的最自由轻松的释放途径,她不想被改道。

他吃了几口凉掉的面,漫不经心地问:“顾福生,他近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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