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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丑时帖

丑初一刻:土正

摘要:赵福娃蚍蝣一生,如未开窍之顽石。

今兹亡魂赵福娃生前行述事状奏报如下:

赵福娃,男,土镇人。癸亥年辛酉月甲寅日未时正一刻生于土镇。卒于土镇。寿三十。父赵舵,母廖萍。

福娃坐胎萍腹,孕珠三月,屡致其死。先食泻药,又捶腹以行伤墯。临盆之际,萍趁稳婆不备,猛击腹部,母子重创。

福娃出生三日,遭萍扼杀,幸遇安白氏抢救。四十天,萍灌服其成人药物,昏厥三日方醒。百日,萍掷其于楼下,昏厥三日方醒。舵恐其遭难,送至安白氏处寄养。两岁腊月,萍以毒汤饲之,呕吐一月,气息奄奄。

三岁夏初,睹蛇猫相争,救蛇于猫口。

四岁冬,萍以毒果相送,果为康小二夺食,康小二食而亡。萍以此入狱。

七岁秋末,见鸡啄蜈蚣,驱鸡救之……

八岁初秋,福娃被掳入实验室,为人研究。十年后,突现土镇。时其父舵亦获释。

归回土镇,福娃行为怪异,因惧日光,昼伏夜出,幽行土镇如鼠,得饮便饮,得食便食,癖嗜泥土,常储衣袋,饥则食之,如食炒豆,嘎嘣有声。

丑初一刻,福娃饿馁难耐,入派出所,得猪蹄汤一罐,暴食之。致胃痉挛,肠套叠,仆地而亡。

上,赵福娃蚍蝣一生,如未开窍之顽石,虽蒙昧无知,却抱素天然,娇憨可怜……

丑初二刻:王书

摘要:就在你喃喃自语的时候,你突然感到胸口如同被铁锤猛击了一下。

在爱城,你的家庭拥有无尚的荣耀。你的父亲王章和你的祖父王文的名字被写进了《爱城志》和《爱城英模志》。他们的骨灰埋葬在爱城烈士陵园,墓碑上镌刻着他们金色的名字。在爱城广场,高耸着你的祖父王文的巨大雕像,他骑着高头大马,高举战刀,所向披靡。他们的事迹还被拍成了电影和电视剧,人们赞扬他们,敬仰他们,也消费他们。

在疼痛还没袭击你之前,你一直生活在荣耀当中。你没怎么学习就进入了最好的学校。你没怎么努力就被安排了好工作。你不缺女人,她们像会飞的花团,你走到哪里,她们就把你簇拥到哪里。你是英雄的后裔,是爱城最光辉灿烂的骄傲,你出席各种庆典和剪彩仪式。你参与最多的活动还是到学校和工厂去讲你的祖父王文他们的故事,总是有人会被感动得哭泣,你也时常泪流满面,你思念他们,你也以他们为楷模,你严格要求自己,你令很多人感动……

疼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地震。

五年前,爱河流域发生了一起八级大地震。这场地震不仅是地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你受到了强烈震撼,你开始惶恐难安,你觉得自己必须要改变以前那种生活状态,你不能躺在父辈们的功劳簿上,你必须像他们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得受苦受难,你得用自己的血汗为众生谋福利——

当时究竟是种什么情况呢?

三月初,气温陡然升高,天天都是明媚阳光,所有的花儿竞相妖艳。和往常一样,你盛装出席于各种会议和剪彩仪式。瞧瞧地震之前那几日你的行程吧:三月七日,爱城中学举行革命先烈王文同志铜像落成仪式,你当然必须参加。仪式上,你做了声情并茂的讲话,回忆了你和祖父的难忘岁月。三月八日,你参加了爱城巾帼建功表彰大会,你当然必须讲话,这次讲话你没有发挥好,你忘词了,结巴了,因为你想到了你的母亲。三月九日,你应邀到爱城电视台录制一档所谓的解密节目,主要谈爱城流域地下革命的事。你的祖父王文并没参加爱城的地下革命,但电视台还是硬把他扯了进去,并且给你提供了详细的资料,你记忆一向不错,只看了一遍,你就进入对答入流的境界了。三月十日,你参加了雎水镇酒厂的新品发布会。你去了才知道,他们搞了个名叫“王氏家酒”的品牌,请了一帮文人,编了些故事,生拉硬扯把你的祖父乃至你的曾祖父、高曾祖父和这个品牌搞上了关系。你尤其觉得可笑的是,说你的祖父王文之所以在战场上无所畏惧,是因为逢战必喝“家酒”三碗,趁醉杀敌,所向披靡。三月十一日,因为宿醉,你头疼难忍,但还是参加了爱城老干局老干部活动中心举办的老军人联谊会,你是嘉宾,你做了讲话,还为活动中心题写了牌匾。

三月十二日,上午你接受了两位编剧的采访。看样子雎水酒厂想动真家伙,他们说准备拿出一个亿,拍摄一部长达六十集的电视连续剧。这部连续剧和以往反映你父辈的故事不一样,主要讲你的先祖怎么来到爱城,又怎么开始艰难创业,凭借一张祖传的酿酒秘方,凭借诚信和善良,开办的酒厂一度非常兴盛。然后地方权势觊觎那张酿酒秘方,巧取豪夺,威逼利诱……而你的先祖非但不为所动,而且无所畏惧。由于受不了压榨和欺凌,你的先祖终于奋起斗争,结果是酒厂被毁,家破人亡。这时候你的先祖意识到,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必须革命……

根据酒厂的授意,两个编剧决定将你也作为这部电视剧的主角。当然,你是在最后几集出现的。说你在整理先辈遗物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酿酒秘方。这是一张浸满你家先祖血泪的秘方,它的价值当然不可估量。得知你发现酿酒秘方后,一位神秘人物来到爱城,开出天价收购。这位神秘人物就是当年你先祖的死对头的后代,他来自台湾。你谢绝了对方开出的天价,你说:“这秘方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即便你把秘方拿去,没有这片土地的水和粮食,也不可能酿出那传说中的美酒。”

你毫不犹豫地将秘方无偿地捐献给了雎水酒厂,因为雎水酒厂里有几千工人等米下锅。毫无疑问,秘方改变了酒厂的命运,也改变了那几千面临下岗的工人的命运。当美酒飘香,那位来自台湾的昔日对头的后代,在啜饮一口之后,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哭着告慰先祖的亡灵:“这就是家酒啊,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家酒啊。”你上前搀扶起他,说:“归来吧,回家!”

你当然被这部电视剧感动了,尽管你从来也没听说过你的先祖是酿酒的。但是你却觉得这部电视剧讲的就是你的家族故事,而在你的父亲王章留下的几本发黄的书籍里头,就隐藏着那么一张血迹斑斑的酿酒秘方。

中午你自然要受邀和那两位有名的编剧小酌几杯。陪同的除了酒厂厂长,还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几位品酒小姐。那几位品酒小姐长得可真是美艳动人,一看她们,你就想到了酒,丰满者如德国啤酒般醇厚,骨感者如老白干般甘洌,妖娆者如红酒般馥郁……她们围绕着你,拿厚重的胸脯有意无意地磕你碰你,央求你为她们说好话,希望到时候在剧中担纲个角色。

你醉了。

下午两点,你醒了。你点燃一根烟,你看着身边的三位品酒小姐。你很疲惫,你也很懊悔。你去了卫生间,你打开水龙头,你在莲蓬头下想象着暴风骤雨……你使劲摆着脑袋,你竭力否认已经发生的一切。你归罪于酒。你无比厌恶地将那个陌生的自己丢弃在宾馆,你干干净净、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大街上。你接受着大家对你的敬仰的微笑,你报以微笑。你的头颅随着脚步的轻快昂扬起来,你很快就找回了自己。

明天是个什么活动呢?好像是去参加一个什么中学生作文比赛颁奖仪式。你打电话回家,叫你的妻子许辞找出请柬。你确认了内容,不是中学,是爱城小学作文大赛,和电视台联合举办的,主题是《记我最可爱的人》,整个颁奖过程要实况录像,你还有五分钟的即兴演讲。你开始为明天的演讲打腹稿——

“我最可爱的人是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太长,但是他们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就在你喃喃自语的时候,你突然感到胸口如同被铁锤猛击了一下。你打了个踉跄。你捂着胸口,心脏扑通乱跳,似乎要蹦出喉咙一般。接着,你听见四周的人们惊惶地尖叫,看见大地摇晃,所有的一切——树木、电线杆、路灯柱子、房屋、垃圾桶、坏在路边的车子……突然获得生命一般,要飞起来,要跑起来,要躲起来。

你瘫软在地上,胸口的剧痛令你几欲窒息。疼痛令你无法出声,你双脚软得像烂熟的面条,根本无法支撑起你的身体。好心的路人以为你受伤了,将你送进医院。因为你是英雄之后,是爱城的骄傲,医生们被勒令暂停对一位重伤者的抢救,转而照顾你。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伤者嘴唇翕动,如烈日下的鱼……你泪流满面,你到现在都有种负罪感,你觉得是你害死了他。

他们没有查找出你的病因。不过这无关紧要,你已然恢复如初。但你还是吓住了你的妻子许辞,她惊魂未定地叫来你的大姑王句。你的大姑王句曾经是爱城军区的首长,因为刚刚卸任,一切言行还像当初那样刀口锋利,微微闪烁的寒光叫所有人都敬畏。

丑初三刻:陶一民

摘要:该怎么说呢?一具尸体不见了,另一具尸体冒了出来。

停电曾经是一门武器,专门用来对付土镇居民。那是土镇第一次搬迁。曾经彼此厌恶、相互讨厌的居民们,在那一刻空前团结。为了逼迫他们搬迁,爱城方面下达了“五断”命令:断水、断电,断通信、断水陆交通、断广播电视信号。然后是“九撤”:撤离银行、医院、学校……独独只留下派出所,因为这里到底还不能成为权力真空,不能成为违法犯罪者的乐土。

那次停电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只有三年。不过很有用,土镇居民开始陆续搬迁,到恢复供电,差不多有一半的人离开了土镇。

恢复供电是因为停止了大坝建设。留守在土镇的居民欢呼雀跃,以为是他们的抗争起了作用。其实哪里跟他们有关呢,是官场斗争导致的大坝停建,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主政爱城的范耏市长被他的助手暗算了,调离了爱城。继任者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查土镇大坝建设的始末,要从里头找出范耏的罪证来,以图将其弄成咸鸭蛋,一辈子没有翻身的可能。继任者还企图将在范耏手里好不容易才迁出去的土镇居民再移回来。移入和迁出同样困难,不过继任者开出了优厚条件,还把陆续还家的移民们当成英雄来宣传。那段时间的电视和广播,不断地响起激动难抑的声音,“又一个回来了,回到了我们土镇的怀抱”。

这样的声音在某一刻突然停止,世界陷入了沉默。是所有的移民都还家了吗?当然不是,是范耏回来了。

“五断”和“九撤”的命令再次实施。刚刚还家的移民们,再次开始告别故土,和上一回相比,这一回的辞家者们没有一点忧伤,还都嘻嘻哈哈的。如此一折腾,谁还会把移民搬迁、大坝建设当回事呢?

“整啥呢?没事哇?扯毬日屁眼!”那些不愿意离开土镇的,和范耏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土镇居民们深信“一朝天子一朝臣,铁打的衙门,麦茬子的官”。只要能够耐住性子往下耗,那些离开的学校和医院总有一天会回来,安详静谧的生活也一定会回来,一切总归会回到以前!

当然不可能。

大坝修修停停,起起落落,尽管最长的停工期达到了一年半,但是一年半之后,几辆车子又磨磨蹭蹭动了起来。从此,学校和医院就一去不返了,破损的道路更加破损。土镇就像它之前的那些患病的居民,因为无钱医治,被遗弃在那里听着死神敲钟,等待最后一声。

期间,土镇人民也进行了无数次的斗争。唯一的胜利是在两年以后,土镇恢复了邮电。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范耏的策略。因为中央即将召开一个盛大的会议,根据线报,有人正在组织力量,要扳倒范耏。为了缓和矛盾,范耏稍微做了点妥协,却在妥协之下,埋下了巨大的伏笔。

那时候土镇人们欢呼雀跃,为了庆祝胜利,他们专门请了猴戏团,在土镇的十字口唱了三天大戏。趁着看戏的空隙,土镇人们拥挤在邮电所前面,用打电话、发电报和信件的方式,向远方的朋友报告他们抗争胜利的消息。他们倒是激动了,却给派出所的人带去了大麻烦。

他还记得那些日子,李阳指挥他们没日没夜地拆阅那些往来土镇的信件,窃听那些电话。这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破译电报。往来的电报出奇的多,最近的是安州,最远的当然是美国了。有的电报内容一看就很明白,比如:“有了,你的。”再一看发报人,是张家那个没事就对着镜子挤青春痘的大丫头,而收报人是某水电部队的宋姓技术员。看电报的人忍不住笑,说看不出来啊,宋技术员长得那么标致,风纪扣都恨不得扣鼻头上去了,裤带咋这么松啊。

但是有的电报内容就叫人相当费解了。比如杨东妹发给她在美国的行为艺术家哥哥杨南山的电报:“灯亮了火灭了。”而杨南山给妹妹的回电是:“火里才有光明。”

为了破译这些电报,土镇成立了专家小组。他居然被李阳推荐为专家组成员,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在土镇派出所工作的时间最长,对杨崇泰一家比较清楚,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死在杨崇泰之子杨北山罪行之下。然而对于那些电报,他也一筹莫展。

他们说,“你跟杨南山不是朋友么?你怎么会一点都不了解呢?你不是土镇的土地爷么?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通过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他发现自己尽管被归入了专家组,但谁也不拿他当一伙的。

杨北山炸毁化工厂第三年,杨南山回土镇干了件事,这事引起的轰动远远超过化工厂爆炸——

杨南山在土地祠对面搭建了个土地祠,只是材料不是用石头,而是用木头。搭建好后,杨南山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学着土地老爷的样子,端坐在祠堂里。起初,人们只是以为他闹着玩玩,接着发现一天十二个时辰,他竟然时刻都待在土地祠。蚊子叮他,他不动,虫子咬他,他也不动。他就像真的成了泥塑一般。当时土镇派出所有人主张把这事情报告给爱城公安局,被他拦住了。他说,杨南山是个行为艺术家,搞这些就是搞艺术。大家以平常心对待吧,就当是出戏,看他怎么收尾吧。

然而杨南山似乎嫌这样不过瘾,三天过后,杨南山在土地祠门口挂了个条幅,上面写着:“你有权力采取任何形式,如火烧,如刀劈,如扔狗屎,如辱骂,等等,把我撵出去或者处死。你也有权力供奉我,如敬酒,如敬烟,如奉上水果,等等。你唯独不可以对我许愿,我不会给你丝毫满足。”在土地祠的木板上,挂着打火机、汽油和砍刀,上面贴着字条:“你不用负责,没有法律追究。”

当时他很担心会有人放火烧死杨南山。当然,还真有人当那是场恶作剧,逮了剧毒的鸡龟儿蛇丢进土地祠。那条毒蛇因为受够了逮蛇人的戏弄,憋屈了一肚子的火气,亮出毒牙,发出可怕的咝咝声,时刻准备着给杨南山来上致命的一下。他闻讯赶到,一把拽住蛇尾巴,抡死在地上,从毒蛇口中救了杨南山一命。

爱城方面来了人,打趣他成了英雄,说杨南山既然想死,就该成全他嘛。他说杨南山根本就不是怕死的人,毒蛇在身边咝咝叫,这家伙的脸色都没变一下,好像死亡是他那个艺术的主要部分。他的话语里难免不流露出赞叹,这叫爱城来人很不高兴。爱城来人姓张,人人都叫他张国师。作为一位社会闲散人员,因与范耏曾有一段不寻常的交情,从而成为专门为范耏出谋划策的师爷,他喜欢用一句叫“同志哥”的口头禅——

“同志哥呢,这样的人应该早死,早死早清静,还不定以后闹出多大的麻烦呢。”

见他不以为然。张国师摔给他一摞报纸复印件,都是外文,怕有好几十种文字。他当然不认得那些文字,但是上面的图片却看得真真切切,是杨南山,杨南山坐在土地祠里。

“谁拍的?谁写的?”

“同志哥呢,看清楚,记者!根据我们调查,现在你这个土镇起码有三十个记者,同志哥!”

“我们怎么不知道?”

“同志哥,你以为这些记者都是黄毛绿眼?他们跟我们一样藏在人民中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同志哥!”张国师敲着桌子,告诫他:“这是个阴谋!同志哥,你不要幼稚了!杨南山和那些记者有约定,让他们藏起来,然后他来表演……”

“其实也没什么。”

“没什么?”这句话激怒了张国师,他捶着桌子,向他挥舞那些报纸,指着上头的文字要他认:“同志哥请看,请看,这些,还有这些,不要说你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同志哥,看清楚了,这是影射,讥讽,嘲笑,鼓动……全是反叛的话!你还说没什么,你还当那是艺术,全是炸药,是火焰!我亲爱的同志哥,他都要把我们轰上天了,你还说没什么!”

“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同志哥问得好,问到点子上了!现在他已经属于世界人民了,不能随便动他了,只有给他自由了!”张国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同志哥,下一步你就要教育好你的土镇人民了,别叫他们去朝拜他!去敬仰他!真的去把他当成神!”

“朝拜?敬仰?神?”他觉得可笑,“怎么可能?那不就是个把戏!”

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果真有人去朝拜,跪在杨南山跟前,磕头,烧香,许愿,奉上瓜果,敬上酒肉。杨南山居然一反常态,睁开眼睛,大吃大喝起来。对于朝拜的人许的那些愿,杨南山叫他们用红布条写下来,高悬在土地祠门口。很快,红布条上的字被拍了下来,到处传播。那都是些什么内容呢?没有求乞高福高寿的,也没有求子求财的,都是伸冤,乞求严惩某某官员,某某老板,并历数了罪状。一时间远近有冤有屈的人都跑这个土地祠来,磕头告状,焚香许愿,好似杨南山真是天上派到人间为民做主的。更有那么些喜欢热闹的人,不远百里千里,从外地赶到土镇,然后把这里的消息往外传播……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削掉这个大恶疮!”张国师是新成立的专案组组长,李阳只是他的副手而已。张国师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指挥李阳将专案组划分几个组:劝离组、隔离组……目的是要将土地祠拆毁掉。

他说哪里有这么复杂,不需要这么多人,我来吧。

他独自来到土地祠,告诉杨南山,他要放火烧掉土地祠。杨南山说正好呢,等着呢。他说,你出来吧。杨南山说他就待在里头,他要与土地祠一起化为灰烬。他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是个怕死的人,死亡从来都是你作品的一部分对不对?如果你死了,你就真的成了神,对不对?但是——”

他指指对面的土地祠:“如果你成了神,那么它算什么呢?它有几千年的寿命,你胜得过它?最后,人们还是只会记得它!”

杨南山想了想,跳下神龛,站到一边。他敲碎汽油瓶,拿起打火机,啪一下,大火腾空而起。

杨南山离开土镇那天早晨,他被邀约去见了个面。在土地祠那堆灰烬旁,杨南山向他鞠了一躬。

就因为这一躬,爱城方面认为他和杨南山的交情非同一般。他试图说明,结果越抹越黑。爱城方面要把他调离土镇。幸好李阳看在旧交情,说了句公道话,说这个土地祠的危机,如果不是陶一民,只怕还不知道要闹腾得多厉害呢。陶一民给大家挣回了面子,使得杨南山的那个作品并没有真正完成,他是有功的。张国师也表示赞同,说还是留他在土镇吧,土镇那个邪恶地儿,只有他勉强可以镇住!

此后,杨南山和杨东妹又往返了几通电报,还都是那些话,什么“光明”,什么“火”,“没有芭蕉扇,过不了火焰山”,“纵火的手是扑不灭火焰的”,“没有什么景象比火焰更加壮观……”

经过反复思考,他给出了破解:“杨南山和杨东妹酝酿着准备在土镇放一把大火!”

“怎么放?”李阳问。

他说不知道。

但是杨东妹和杨南山突然不再联系,开始了静默。

随着邮电所撤离,土镇的夜晚又恢复了黑暗。

为了表示出建设大坝的决心,他们毁掉了土镇所有的电线杆子,炸毁了桥梁。留守在土镇的居民又开始了抗争,以为可以要回光明。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范耏的蟹壳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硬度,要求对带头闹事的人实施拘捕。

本是李阳负责抓捕工作,却把他任命为抓捕大队长。

他警告李阳,这样蛮干是不行的,是会出大事的。李阳哪里肯听呢。以为把那些带头闹事的抓到爱城,教育一阵,再给点好处,一手糖果,一手棍棒,软硬兼施,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事情平息下来,顺利完成搬迁移民。

结果出了大事。

杨东妹被定性为闹事的骨干。在抓捕她的时候,她和她的丈夫爬上了红船,左右拥抱着两个孩子。他们哪里知道,杨东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身上,早就浇透了汽油。为了防止杨东妹他们逃脱,抓捕的人先铐上自己的手,再铐上他们的手。

——杨东妹突然打燃了火机。

这起惨案引起的轰动,超过了当时世间发生的任何事件。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那是一场有预谋的惨案。因为整个惨案的发生过程全被录制了下来,而且是多个角度。这些录像和图片被媒体翻来覆去地播放、转载,无数的媒体拥入土镇,土镇成了世界的焦点。

土镇大坝建设中止。被毁掉的电线杆子重新树立,炸毁的桥梁开始修复……土镇的夜晚又有了电灯。

随着时间推移,土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下面仍然暗流涌动。范耏对土镇的意见从来都没有变过:“土镇大坝必须修建,截断爱河,高峡出平湖。居民必须移居别处,土镇,将被淹没在百米水底!”

只是这个过程不再像之前那么急促。他们不再逼迫,也不再利诱,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些建筑被时间摧毁成废墟,等待土镇这些留守者丧失信心……他们显示出了足够的耐心和宽容。

他的对讲机因为电池用光,已经无法收发信号了。情况很紧急,涉及命案啊!新的命案!

当他追赶完盗尸者,一无所获地回到派出所,发现安白氏不见了。

“人呢?”

赵舵晃晃酒瓶,将最后一滴酒沥进口中,两眼迷离看着他,“谁?”

他指着隔壁,“安白氏呢?”

“被边菊那个臭婆娘带走了嘛。”赵舵瞅着他,嗤一声笑,“你气咻咻的干啥?不是你同意的么?”赵舵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说:“你回来得正好,我回去了。”然后哼着小曲儿,摇摇摆摆出了门——

众明公请听言,一年三百六十天。

风花雪月分四季,寒暑温凉在其间。

冬长严霜夏天热,漏雨天长解闷烦。

觅出一本风情案,解闷混困作笑谈……

他追出门去。听见脚步声,赵舵回头看着他,“不消送呀,莫这么仁义呀!”

说的是姑嫂二人进桑园,进了桑园把话谈。

小姑便把嫂子问,尊声嫂子你听言——

自从俺哥娶了你,终朝睡到日三竿,

不知你夜间干何事,对我从头说一番……

安白氏安然地睡在她的床上。对于他的突然来到,边菊并不惊讶,只是问他都这么晚了,为啥还不休息。

“都是你安排好的?稳住我,好让他们偷走尸体?”

边菊不吱声。

“你以为死无对证,他们就拿她没办法了?”

“你如果真要送她去爱城领赏,明天过来带呗。”边菊冷笑着,看着他,“只是你好好想想,你们真能从她这儿得到想要的东西么?”

除了回派出所,他还能怎么呢?确如边菊所言,自己也是应该想想,该怎么审问她呢?又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呢?有关安白氏的传说自己还听少了吗?她会流淌粉红色的眼泪,她会驱魔捉妖,她会用毒菌和根瘤配置各种神奇的药剂……她像黑暗里的影子,像太阳下的火焰,她从来不发出声音,仿佛她和大家所在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再次回到派出所,他又累又饿,想起了那罐子猪蹄汤。他举着蜡烛,刚进门槛,就踩着个软乎乎的东西。矮下灯火一看,自己踩着的是只手,顺手看去,地上躺着个人——

赵福娃趴在伙房里,一只手伸得老长,想要抓住什么,而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想要探起身来。

这么多年,什么没经历呢?什么没承受呢?片刻慌张之后,他镇静了下来。他把手伸到赵福娃鼻子跟前,再次确认:人死了。

他小心地从赵福娃的尸体边迈过,进入到伙房里。他看见锅盖被掀翻在一边,瓦罐子、汤罐子、菜盘子,全都干干净净。只是地上多了几堆难闻的呕吐物。现场告诉了他怎么回事:赵福娃深夜闯入派出所伙房,偷吃食物,被毒死了!

他赶紧去翻出对讲机,要向李阳报告。该怎么说呢?一具尸体不见了,另一具尸体冒了出来。

对讲机没电。他急得满屋兜圈子,拿着对讲机又拍又敲——

赵福娃死在伙房里,致死原因是吃了那些食物,谁的食物?他陶一民的!但是食物分别来自曾晓燕、边菊、豆荄爷……

谁下的毒?

他端了把椅子,坐在伙房门口,等待黎明的到来。他得在黎明到来之前,理出个头绪来。

丑初四刻:边菊

摘要:你不信他,你说:“你要真疼我,你就别搞我啊。”

肉联厂王叔五十多岁,长得跟黑塔一样,又高又大却有个垂头弓背的习惯。不爱说话,一说话就闷声闷气,像蹴在瓦缸里。你最喜欢看他杀猪,所有的猪都不甘心领死,嗷嗷的叫声可以把房顶掀翻,屁股抵在墙角,露出弯刀子一样的獠牙,嘴巴拌得啪啪响。王叔不怕,嘴里叼着刀子,往猪跟前一站,一巴掌拍在猪脑壳上,就把那些嚎叫拍回喉咙了;然后揪住尾巴,像甩一只装满空气的口袋一样,把猪甩在地上,甩得屎尿横流。他不紧不慢走过去,嘴巴一松,刀子正好落在手上,手一顺,刀子就入了猪喉咙。每当看到这里,你都会有很过分的激动表现,伴随着尖叫声,你的屁眼会抽搐,脚底板会阵阵酥麻,浑身会哆嗦,如果不赶紧控制住,就要尿裤子……

总是气喘吁吁的结巴叔很干瘦,像支皱巴巴的香烟。他原来在烟厂工作,从事的是一个很可笑的职业:品吸员。品吸员的主要工作就是吸烟,看哪种烟的味道好,不好之处又在哪里。他说有回为了给一个将军研究一种蜜桃香味的烟草,他整整吸了三个月的烟,每天吸烟在半斤以上。他终于研究出了那种蜜桃味的烟草,是他命的名,“红桃牌”,但是他的肺坏掉了。他退了休,开了家副食店,娶了个女人。

结巴叔的女人又壮又肥,黑乎乎的像头母猪。她的声音很大,吼叫起来震得房顶的灰尘扑簌簌直落。其实副食店一天卖不了多少东西,结巴叔的主要收入还是他的手工烟卷。

那个黑猪一样的女人起初非常讨厌你,不准你靠近结巴叔,还辱骂你。结巴叔有的是办法收拾她,他把那些半成品的烟卷丢在地上,慢吞吞地用脚碾碎,一边碾,一边拿眼愤恨地看着她。黑猪女人受不了了,上前抱着结巴叔的双腿,骂自己,“都怪我臭嘴,我以后再不管你和那个小婊子的事了……”

榨油社谭伯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唯一通过你的眼神就能明白你心思的人。第一次见他的情形成了你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那是个冬天,你走在寒冷的街头,不想去公园,不想去看杀猪,也不想去药店,更不想回到结巴叔身边。你被一股子好闻的香气吸引住了。香气是温热的,金光闪闪的。香气就像缰绳,一下子就套住了你的鼻子,你被牵住了,跟着香气走。你走进了一个巷子,听见了机器的嗡嗡声。香气越来越浓厚,黏稠,就像蜘蛛网一样把你黏在上头不得动弹。

谭伯走出来向你招招手。你跟了进去。宽大的屋子里格外亮堂,屋子中间有几口大缸子,里头盛满了黑色的液体,泛着金属的光泽。

那不是铁,是油,菜油。谭伯说,你跟前那口是黑菜子油,这边这口是黄菜子油,那边的花菜子油,嗯,这一口,是芝麻油,这一口是花生油……

谭伯一边介绍,一边拿小勺舀那些菜油,滤成一条金黄色的线……

你突然想,要是在油里洗个澡会有多美妙呢?

“这缸芝麻油是才榨出来的,热着呢。”谭伯对你眨眨眼。

你脱了衣裳,光溜溜钻进油缸里。谭伯说得一点没错,的确是太美妙了。芝麻油温润光滑,香气浓郁,你几乎醉过去了。

你吸口气,慢慢沉到油缸底下,再慢慢浮上来,站在油缸里。一缕阳光从屋顶的瓦隙里透进来,照射在你身上。你一下子变得金光灿烂起来。

“哦……”谭伯被谁踹了小肚子似的呻唤一声,抱住你舔食起来,一边舔,一边吧嗒嘴巴……

你觉得不舒服,你跟玻璃花子说。玻璃花子很紧张,他想带你去医院,又不敢,怕被盘问,就带你去了杜火罐的国药店。杜火罐在你们安州是很有名气的,不管什么病,几个火罐就拔好了。国药店的墙壁上挂满了锦旗,有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黑,有的是刚刚挂上去的,红猩猩的特别招眼。

杜火罐问你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说了。杜火罐听得很认真,还追问细节。你不敢隐瞒。杜火罐把你带到后面一间屋里,有一张床,床上的被褥很凌乱。他让你脱了裤子睡上去,说要给你做个详细检查。你很听话,脱了裤子,按照他的要求,把自己分得开开的。

杜火罐拿着听诊器,在你的身上这里听听,那里听听。他眉头紧锁,一脸的愁苦和担忧,好像他的听诊器一离开你的身体,你就会马上死去。

“呃,我需要进去详细了解一下!”杜火罐解着纽扣。

玻璃花子是公园的花工,每当节日来临,他就会把种在花圃里的花儿全部装进盆里,用拖车拉出来布置在公园里。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花儿,最疼的就是你。你不信他,你说:“你要真疼我,你就别搞我啊。”

这几个人因为你不断地结仇,又不断地在你的开导下和解。有时候你觉得你是他们的母亲。

安葬你的父亲边红旗的事情是他们帮忙操办的,他们有经验,也很团结,齐心协力把他送入了土。

给你的父亲边红旗做头七的那天晚上,他们几个再次聚在你家,买了两副扑克,打斗地主,要你也参与,但是总得有人端茶递水啊。他们说你不参加也好,因为你出牌总是很慢,而且神色总是很容易就漏了牌底。他们打得很热闹,“地主”顽强,“长工”们团结,不时传出阵阵笑骂。你缩在墙角里,看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突然想起了你的母亲边栆,你的父亲边红旗……你啜泣起来。

他们停住打牌,都看着你。

“我们商量一下她以后咋办吧。”玻璃花子甩了扑克,看着其余四个人,“她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没前途的……”

“呃,她可以,呃,开个店子。呃,我可以,呃,教她手艺。”结巴叔从包里摸出一把手工烟,挨个发给他们。他的声音又空又虚,像是吹出来的,“呃,用醪糟……醪糟泡泡烟叶,烟叶的味道会,呃,会又甘又醇……”

“我要出去看看。”你说。

走的时候,他们都来车站送你。在等车的时候,他们谈起才结束的“斗地主”,说谁的牌出错了,谁跟谁配合得最好……车来了,你上了车。他们突然开始了伤感,要你好好混,混不下去了就回来。

你时常想起他们,想起你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你曾经让他们很快活,但是他们从来没让你舒服过,他们不懂你,他们总是叫你感到疼痛,你对那样的事情一直很畏惧。直到后来,小满的出现,你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有一处快乐的源泉。

丑正一刻:土正

摘要:有钱可行一切事,亦可变醨养瘠,伐毛换髓。

今兹亡魂石中华生前行述事状奏报如下:

石中华,男,土镇人。己丑年壬申月壬辰日丑时初二刻生于北县麻柳湾。卒于土镇。寿六十四。父石徳斋,子石小华。

德斋八岁丧母,十岁丧父,以一亩三分薄田起家,不遑暇食,承星履草,寸积铢累。至三十八岁,终成麻柳湾首富。虽有良田千亩,殷殷屯屯,不改攻苦茹酸之真质,胼手胝足,孳孳矻矻,至死方休。

时年战祸频仍,兵匪横行。遇匪,德斋以钱粮馈之,冀求不伤邻里。遇兵,宰牛屠猪,收治伤患,恳愿不扰乡亲。

是年政权更替,改姓易代,天下大变。德斋知机识变,顺天应命,身家尽数捐献,遂削迹捐势,独具一隅,守半亩薄田,朝耕暮耘,遗形忘性,以为顺应于天道,必然得其天年。

然有痞子流氓窃踞革命位,以革命之名构陷德斋十大罪名:“勾结土匪残害百姓、夺人妻女荼毒乡亲、私藏枪支意图逆反……”四乡八邻联名申述,指责罪名不实。伪革命者以“革命非请客吃饭,乃革命也”对之,曰:“谓德斋善者,一物不予;暴言德斋恶者,牛一头,粮三石,良田五亩,先说先得。”

方半日,竟竞相捏脓诈语,扳害丑诬,德斋竟成罪大恶极之人,昔乡邻乡亲,血泪控诉,恨不食其肉,寝其皮。

德斋仰天长叹,无泪哀嗟。临刑时,德斋向天地三叩首,拜谢罢,言死亦无悔,只求速决。

伪革命者竟使钝刀割耳鼻,又使大锯断肢,再以沸油浇泼,名曰“淋狗头”……德斋惨叫连天,三日方死。死时眕盱向人,谓中华曰:“远离此极恶地,他乡是故乡。遇权低头,遇强示弱。不蓄金银,不积粮草。路遇不平,闭目回身。莫问羞耻,莫问贵贱,留得子孙待天明!”

后,中华移居土镇。谋职学堂,因好读书,与杨东河交好。东河举报赵舵廖伯康等,欲拉中华入伙。中华拒之,曰:

“君有改变世界之雄心,杀身成仁之决心,实在令小弟敬佩!本应聚兄麾下,唯马首是瞻,赴汤蹈火,肃清贪官污吏,还土镇以清净地。奈何目睹家父惨死如狗,备受惊吓,心小如豆,莫说杀狼屠虎,一点风吹草动,也是股战胁息……”

遂与东河割席分坐,息交绝游,只求自保。

遇土镇移民,中华以此地为是非地,怱遽迁移。爱城以为移民典型,举位觉悟先进之列,赏之奖之。中华毛发悚然,拒不领受。先移民川北广元,以为距土镇太近,又移民楚地恩施。

中华有一子,名小华。自入楚地,哼哼唧唧,以为有疾,查验无果。以为佯病,甚怒。忽一日,小华头大如戴冠,急求药石,遂安。又一日,通体漆黑,如浴墨出……数次苛疾,数次垂危。后竟重病缠身,沉疴难起。专家检验,权威论证,得出结果:“此病出自父体,属遗传耳。”再检验,再论证,得出结果:“小华血液有病毒,此病毒因化学品污染所致。”

溯其源:昔,化工厂爆炸,中华见义敢为,奋身救急,失足跌入储料罐。孰料此次经历,埋下病灶祸端。医生言:“精由气血生,中华血液受污,致精虫病变,精卵合胎,毒入胎腹,有如寄生。”

“可有治?”

“可有钱?有钱可行一切事,亦可变醨养瘠,伐毛换髓。”

小华心疼老父,欲弃医不治,“称薪而爨,数粒乃炊,命且不保,如何顾其他?”

中华怒叱:

“别无长物,只尔一子,若弃之,存我何用?”

“将如何?”

中华狂悻:“冤有头债有主?你病既是土镇得来,且向土镇问说法!”

跋山涉水,距土镇百里地界,小华忽亡。中华负子前行,葬子于土镇,结庐墓旁,整日一手抚墓,一手扪心:

“路遇不平,何不闭目回身?”

丑正二刻:王书

摘要:你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很满意,觉得如果多年以后人们说起,你也能算是一段传奇。

你的安静让你的妻子许辞不知所措,她已经习惯了你的呻吟和叫骂。她在屋子里小心而不安地移动步子,不知道是该靠近你,还是该与你保持距离。当她下定决心,准备要将自己的身子依偎过来,给你一个妻子的温存时,你轻轻摆摆头。她识趣地后退了,把小小的身子挤进墙角。

她的样子叫你想起她生育儿子时的情形,现在看来那真是诡异的表现。其实你早该警觉,从她怀孕的不安中你就该产生警觉,但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属于正常,你不停地为她擦拭眼泪,强拥她在怀,不住地安慰,调用你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理解和温情,你说:“他不是在占据你的身体,而是你在孕育生命,你将成为伟大的母亲。”你说:“他的确会给你带来很多不适,会让你感到不安,感到责任重大,感到陌生,感到沮丧或者多疑……请让我和你一起来面对这一切吧!”你说:“大自然制定的法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瓜熟蒂落。他的出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创伤,反而会使得你的生命更加完美。让我们迎接他的到来吧!作为父亲,我一定会在以后告诉他,母亲孕育他是多么辛苦,是多么勇敢。”

你一直设想着那个场景。你早就预备好了,是要准备很多鲜花的,娇艳夺目异彩纷呈,你得让她在花丛中生产,你得让你的儿子出生就看见这个世界是多么绚烂多彩。一想到新生命的娩出,你的内心就震颤,你不止一次湿了眼眶。那是你生命的继续,是你们共同创造的奇迹。必须给他一个深沉炙热的吻,感谢她的奉献,感谢他的到来。

可是,她却抛下了你。你回到家中,空无一人。你吓坏了,你不得不往最坏的结果考虑。你去找你的大姑王句。不见。你跑遍了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包括白水湖度假村,都不见你的妻子许辞和你的大姑王句的影子。你像被遗弃在荒原上一样,空空两手,两腿战战,欲哭无泪。

突然,你接到你的大姑王句的电话,恭喜你当爸爸了,母子康健,“就因为你是个急猴儿,所以我才要把她藏起来。”你赶到医院,你看见她就像现在这样,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里,当护士抱过来你的儿子,她吓得直往墙角挤,面露惊恐。你笑起来,你想起了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熊猫妈妈刚生下小熊猫,小熊猫一叫,一动,熊猫妈妈竟然吓得毛发耸立,一蹦老高。

从你的神态,你的妻子许辞已经知道你在干什么了。你在回忆,这很难得。这对你,对她,都有好处。她多么希望你不要再像虫子那样往黑暗的脊髓里钻,你应该从陷落中挣扎出来,回过头去,看看你们曾经经历的那些美好,咂摸一下她曾经给你的那些甜蜜。

她坐在墙角里,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托着腮,两眼明亮地看着你,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对你的爱曾经深入骨髓,她可以从你表情的微妙变化,看出你的回忆之路走到了哪里——

你胸口的巨疼在地震后第三日彻底消散了。你轻抚胸口,看着惨白的皮肤,感受着底下心脏强有力的蹦跳,你有种重获新生的欣喜和悲壮。你得做点什么。当你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有关方面找到了你,请你去参加他们组织的慰问队,给受灾严重的地区送些慰问品,还说根据安排,你需要做一个四十分钟的演讲,主题是《继承先烈意志,发扬无畏精神》。你拒绝了。他们悻悻离开后不久,一帮媒体记者找到你,希望你可以做一些号召和动员。你说你没什么可讲的。你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位烈日下的鱼一样的伤者,他翕动的焦黑的嘴唇……

你觉得你该干点什么了,为你是英雄王文和王章的后裔,为你是王字的父亲,当然也是为了你。你要回答你的儿子王字曾经的质问——“你的故事在哪里?属于你的鲜花又在哪里?”

“是啊,是该干点什么了,再不干就来不及了。”

你还没来得及从这句话中体味出什么异样,你的大姑王句接着又说,“可是,干什么呢?”

你想到了你的父亲王章。你决定也学他当年一样深入灾区。你问你的大姑王句,爱河流域什么地方受灾最为严重。你的大姑王句说当然是北县,不过北县已为世人瞩目,救援者多如牛毛。如果你实在要去灾区,可以考虑前往茶川。

你说好吧,就去茶川吧。

你的妻子许辞很不安。她看着你的大姑王句,眼神充满哀怨,说茶川太危险,现在都还是孤岛,消息断绝,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怎么能够去茶川呢?你的大姑王句握着你的妻子许辞的手,对你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理解,说,“让他去吧!”

出行的一幕被电视台播放了出来。电视台说,你的父亲王章参加一九七六年松平大地震抗震救灾,英勇献身,被追认为烈士。如今你踏着你父亲的足迹,再次奔赴抗震救灾一线,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值得整个社会颂扬和学习……当你微笑着挥手告别时,电视机前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哽噎,他们泪流满面,悲伤的人收起了悲伤,抱怨的人收起了抱怨,胆怯的人收起了胆怯,勇敢的人更加勇敢,善良的人更加善良……所有的人,都在你的感召之下投入了抗震救灾,他们相信,只要向你学习,什么困难都是可以战胜的!

你们历经艰险,终于在两天之后抵达了茶川。茶川的百姓一看见你们,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了爹娘,扑向你们,在你们怀里尽情号啕,倾吐他们的苦难和折磨。

你带队突围。在你身后,是几百茶川精壮男儿组织的伤患运送队。一路上你身先士卒,等到探清楚了道路,确认了没有危险再叫大家前行。当大家和前来迎接的队伍会合时,所有人都哭起来。你也不例外。那些伤患在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要求再见你一面,说如果不是你的英勇无畏,不是你的舍生忘死,他们恐怕只有在里头等死。

你被大家团团包围。人们给你献花,赞美你,闪光灯让你双目刺疼。你逃似的离开他们,你折身返回了茶川。

半路上,你的胸口再次疼起来。这次的疼痛轻微得多,只是隐隐的,仔细感受,顶多算不舒服。你坐在那里,粗重地喘息。你仔细回忆这几天的经历,生活是多么真实,而之前呢?简直就是演戏,背诵人家预先给你写好的台词。

你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很满意,觉得如果多年以后人们说起,你也能算是一段传奇。你想起了你的儿子王字。当下你就打定主意,王字的人生不由人来安排,你不行,他的大姑奶奶不行,他的母亲也不行,他的路他自己走——

“我们可以给他骄傲的历史,但是他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传说那些陈旧的台词!”你在心里给自己这么说。

你胸口突然刺痛了一下,很轻微,如被蚂蚁叮咬一般。你扯开衣裳,你看见胸口的那团皮肉在轻轻抽动,一下,又一下,很有规律。和别的地方相比,那团皮肤的颜色似乎要白一点。

丑正三刻:陶一民

摘要:哪里也没有土镇好,古老,安静,熟悉,仿佛遍布上辈子的足迹。

有一阵子他出现了幻觉,觉得赵福娃的身子动了动,在向前爬行。他定定神,知道自己花眼了,走神了。他突然感到烦躁,想抽烟。他吸烟,还是小露教会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小露抽烟时的情形。

那会儿他们一起在警校进修。他刚考入警察队伍,而小露已经是个老警察了。他们分在一个班,又是邻座。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学校放假,都回去了,就剩下他俩。小露问他:“你咋不回家去看看呢?”“我家远,跑回去待不了三个小时,又得往回赶。你呢?”小露淡淡一笑,“为了陪你呗。”

那天晚上小露买了些吃的,请他到寝室里闲聊。他喊她小露。小露看着他,“你别这样喊,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他涎脸,“小露小露小露……”小露盯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他承认了。小露说,“你不能喜欢,我有人了,我成家了。”他说,“既然家里有人,为什么不回去?”小露沉默了。他大着胆子上前抱住她。小露让他抱了一会儿,脱身出去,从包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呼吸,像刚刚获救的溺水者。他愣怔怔地看着她。她递给他一支。他抽烟的动作很笨拙。小露教他怎么拿烟,怎么打火,怎么吸烟,怎么吐烟,怎么叼烟。小露夸奖他,说他叼着烟的样子极像某部电影里的神探。

毕业的时候,大家都互留地址和联系电话,热烈地拥抱,敬酒,约定再会的时间。他和小露表现得像一对陌生人,不敢瞧对方,生怕一对眼就溅出泪水来。

分别后,他没有回家。他悄悄来到小露家住的那个小城,在她家对面的一个小茶馆里待着,整整三天。这三天时间里,他见小露从那个小巷口进进出出,他跟随在她身后,去了菜市场,去了小河边,去了她的单位。三天后的那个早晨,他准备吸掉最后一支烟就搭车回去,上班,娶妻,生子,从此忘记她,忘记这段经历。

就在他丢掉烟蒂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见她和她丈夫从巷子里出来了。她丈夫冲她叫嚷着什么,还往她脸上唾了一口。她揩掉脸上的唾沫,摸出一支烟,点燃,叼上,轻轻喷了一口青烟,若无其事地走了。

她的丈夫是个作家,叫安歌。几乎每个礼拜的报纸,都可以读到这个作家的文章。文章以游记居多,大都是通过一首古诗开头,对某个地方的变化进行夸张地赞叹。他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但还是买齐了那个作家的所有作品。其中有本叫《夫妻树》,还有那么点儿意思。说的是一个男孩子怎么爱上一个女孩子,为了得到她,怎么想方设法,但是当幸福终于降临的时候,不幸也尾随而至——那个女孩子得了白血病。在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之后,女孩子悄悄离开了男孩子。男孩子疯了似的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男孩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其实女孩子与他就近在咫尺。

数年之后,他听说她调离了她所在的那个城市,去了一个叫土镇的地方,他决定也去土镇。手续办起来很麻烦。终于,他踏上了土镇的土地,没有兴奋,也没有激动,一反常态的平静。小露倒是被吓了一跳。他大大方方地迎上去,喊了声“小露”,敬上一支烟。小露一张脸涨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摆摆手,不接那支烟。“戒啦?”小露笑着摇摇头。“想抽就抽吧。”“我得注意自己的形象呀!”他要收回那支烟,小露伸手夺了去,背手而去。他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指头,正向他不停地勾动呢。

他们来到派出所后面的围墙下,站在树荫里,小露叼上烟,他赶紧递上火。见他吸烟的样子,小露赞叹,“老手啦?真有范儿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名师出高徒呢。”“少抽点,提提神可以,别上瘾。”他说好。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不紧不慢地吸着烟。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此后的岁月里,只要没事,他总会买上一盒好烟,跟小露待在一起,慢条斯理地吸上一支烟,随性随意地谈谈,说说。他觉得很幸福,很满足。他跟小露说,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的真谛。小露虽然取笑他,但是,她何尝不是这样的感觉呢?

大爆炸那天,他也受了伤,一块铁片击碎了他的下颌骨,使得他难以言语。一截钢丝穿透了小腿肚子,让他举步维艰。但是,他还是将小露抱离了现场。现场太乱了,到处是血肉,刺鼻的恶心的味道使人昏厥。他抱着小露来到卫生院,卫生院里的人已经撤离到大炮台去了,说山脊上风大,毒气弥漫不过来。整个土镇,到处都是逃跑的人。

该往哪里去呢?他哭起来,因为颌骨疼痛,他自己都听出了哭声是多么古怪。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老人向自己招手。是安白氏。他抱起小露,跟在安白氏身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大街,穿过深深的小巷,进入到她的小院里。高高的墙头遮挡了部分毒气,安白氏又打开一道小门,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房间很幽静,那些毒气没有渗透进来。安白氏端了个大碗噗噗地往屋子里喷了一阵水,屋子顿时变得湿润而馨香,仿佛置身溪谷。

小露发出几声梦呓似的呻唤。

他曾经听说过安白氏的来头,说她懂得巫医。他向她比画,请她救救小露。安白氏明白他的意思,为难地摇摇头,摆摆手。他不死心,继续比画,求她。安白氏从里屋倒了碗水出来,颜色混浊,散发着一股子酸腐的气味,要喂给小露。小露没法子吞咽,倒进嘴里,又从嘴角流了出来。

到了第二天,救援的人才陆续登岸。他找了两个医生,带进安白氏的小院里,指着躺在那里的小露,要他们救她。他们检查了一下小露的伤情,摇头,凑在他耳朵边说心肝伤透了,不可能救得活。然后就匆忙离开了。

小露很痛苦。她不再看他,而是盯着安白氏。她的眼中尽是哀求。他知道她想跟安白氏要什么,他曾经听她讲过安白氏的传闻。安白氏却不看她,而是看着他。他知道安白氏什么意思。

他终于答应了。他点点头,捶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淹没了整个世界。

小露终于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了欣慰。她看看他,眨巴眼睛嚅动嘴唇。他揩掉眼泪,盯着她。她又眨巴眼睛,嚅动嘴唇。他以为她是要自己去亲吻她。他亲吻了,泪水再次汹涌,冲毁了一切。小露很满意他这么做,但是,她还在眨眼,动嘴。安白氏看懂了,伸手在嘴边做了个吸烟的动作。他赶忙摸口袋,掏出一支被血浸了一半的烟,点燃,吸了一口,递到小露的嘴边。

烟头淡淡地明了一下,袅绕起一丝青烟……

他进了小露的房间,点燃一支烟。

“小露啊。”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那名字如同一粒种子,长出了悲切的藤蔓,攀缘了他整个身体……

他到土镇不久,李阳就看出了他和小露的关系,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先是跟他谈话,然后决定将他调离土镇。他问小露,“如果我走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小露问他到哪里去,说哪里也没有土镇好,古老,安静,熟悉,仿佛遍布上辈子的足迹。

小露找到李阳,要李阳留下他,说他可以帮他破那个大案。李阳说如果他真破得了,他就是祖宗,别说留下,当个副所长也是必须的!

李阳虽然并非在土镇出生,但是根却在土镇。那阵李阳的祖坟被盗了,被搞得焦头烂额。这个祖坟里埋的据说是个翰林,因为押运典籍的时候雨湿了“黄箱”,被皇帝罢了官,还乡后就在土镇著书立说,繁衍生息。其实李阳当初并不当坟墓被盗是回事,不就盗墓嘛,算什么呢。突然来了一个车队,下来一群人将李阳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你这个派出所所长是怎么当的?怎么连个坟头都看不住?你还配姓李么?你还是某某的玄孙么?你怎么连自家的祖坟都保不住?破了风水我们都只有玩完!

这群人可都是有来头的,大都在省城做官。李阳一直觉得自己势单力薄,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庞大的后台。当下就表示,一定尽快破案,严惩盗贼,为祖宗报仇!

可是怎么破呢?

李阳动用了大半个爱城的警察,还请了痕迹专家,也没搞到半点线索。小露递给他一张破纸,不动声色地跟他说,“嗨,看看,这是我在易家灶膛前的柴火堆里看见的,易金的老婆用它当引火柴呢。”

丑正四刻:边菊

摘要:如果你真的是一朵罂粟花,那你就再开得艳丽一点吧!

“他怎么样?”

“从没这么好过。”待亡者王书的妻子感激地握着你的手,“他正在回忆过去……”

灯光下,待亡者王书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搁在膝上,双目微闭,脑袋不停地晃动,战栗。他已经被记忆中自己的那些故事深深打动,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你回到房中。你想睡一觉,但是睡意全无。你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你又变成了一尾鱼,在夜色中闪着荧光。这是不该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总叫你手足无措。

你把茶壶搁上炉子,你看着缭绕水汽,你听着水汽被火焰灼烤得嗤嗤声响。你有些晕眩,是那种久违了的法国红酒醉了的晕眩……一股浓郁得像雨雾般的栀子香味如丝滑的绸缎,把你紧紧缠裹,你被武力捆到了霓虹灯闪烁的街头——

小满在笑呢,一手夹在腋下,一手夹着细长的白玉烟杆,丹凤眼细细地瞄你,嘴角挂着莞尔的笑。来啦?她说。她叼着烟杆,伸出手来,一手挽着你,一手准确地摁在了你左乳上的那个桃花印记,你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是你命运的开关。”小满说。

在遇到小满之前,你在很多地方生活过,竹城、梓州、绵城……

竹城是你离开安州之后的第一站。你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灯火阑珊的街道,你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你不敢乱动,你紧张地站在那里,你察觉到身边快速流动的并不是人流车流,而是飞速转动的齿轮,如同谭伯那台榨油机,你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然后像废油渣一样被吐出来。你开始后悔了,你转身往车站走,你要回到载你来的那辆车上,让它把你再载回去。

但是晚了。

你被一个漂亮的少年迷住了。他问你从哪里来,姓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面对这样一个举止潇洒的少年,你没有丝毫隐瞒。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当他叫你跟他回家时,你毫不犹豫就跟在了他的屁股后面。

少年没有带你回家,因为他的家一定不是废弃的仓库。不过当你明白过来已经晚了,他把你扒了个精光。少年虽然莽撞胆大,却对那种事情一点都不精通。起初你很害怕,你以为他会杀掉你。当他爬上你的身子后你就不再害怕了,你教他该怎么来,你引导着他,这叫他既惊讶又恼怒。完事后,他恢复了少年的腼腆。他带你去吃了东西,他还让你喝酒。你遵从着他,你觉得他给了你此行的目标。

此后几天,你一直跟着他。他有很多朋友,他对朋友很慷慨。你叫他的那些朋友都很惊诧,他们在你面前简直就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莽撞、粗野、任性,而且无知。他们把你整得很痛。他们还拿你去跟一群醉鬼换钱换酒,你被那些醉鬼弄得一身瘀青。你居然都忍受下来了。直到有一天,他们彻底把你弄伤了,血流不止。你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他们都慌了手脚,你听见他们在商量该拿你怎么办。居然有人说要把你丢进废弃的枯井里。

你以为自己要死。当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冰凉的月光透过破烂的屋顶洒落在你身上,你感到身上的热气正在一点点消散。再过几个时辰,你将会成为一具僵硬的尸体。你叹口气,你突然不再惊恐,懒得再想什么,平静地等待着死亡。

你听到了脚步声。很慢,很轻,像是从狭窄的地缝里出来。你以为死神来了。你做好了被它带走的准备,你不知道此去的道路是不是很遥远,你很担心,因为你感到很累。

当然不是死神。是他,那个曾经说要带你回家的少年。他从废弃的杂物堆里找了辆小推车,他把你抱起来,丢进车斗里,推着你出了那个巨大得像座迷宫的仓库。他把你推到医院门口,把你倾倒在一位惊恐万状的护士脚下,耗子一样窜进黑暗里。你再没见过他。

他们伤你那么重,你却恢复这么快。为你治疗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他一遍一遍地检查你的身体,打开你的褶皱你的缝隙。他不住地感叹你身体散发出的活力,问你将来的打算,说如果你愿意,他可以收养你,让你成为他的干女儿,那么你在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是孤零零的。你以为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你的豪爽和慷慨吓着他了,他慌忙摆手,不,不。你安慰他,要他不要慌张,说你乐意如此。他接受了,只是抚摩了你几下。那轻柔的动作像玻璃花子对待他那些即将绽放的花苞,充满了爱惜和感激。你心生感动,你还是第一回遇到把你当成花苞来怜惜的人。他停了下来,两手垂在裤缝,像个打碎了杯子的用人,啜泣说:“我少年时都没犯的错,为什么老年了还要犯呢?”

怕你再受到类似的伤害,医生觉得他有必要教导些东西给你。教学的时间很短暂,只有几个小时。但是你有种开窍的感觉,只是你不太确定自己真的可以那样。医生把一把钱塞给你,要你按照他说的那样来办。他很激动,像将军激励战士那样,让你去勇往直前,攻城略地,大展鸿图。医生送你到车站。他斯斯文文地拥抱了你,轻吻了你的额头,“如果你真的是一朵罂粟花,那你就再开得艳丽一点吧!”

你一路向西,你来到了爱城。

你用医生给你的钱买了一套漂亮的衣裳,去了一趟发廊,把自己修整得光彩夺目。接着,你购买了时尚杂志和世情小说,还弄了一把琵琶,然后你住进了一家还不错的酒店。如医生所指导的那样,你没有贪恋酒店松软宽大的床,你一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坐在阳台上翻看书本,摆弄琵琶,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大堂的咖啡厅里优雅地翘着二郎腿,一边翻看书本一边学着享受苦涩的咖啡。你的目光像春风一样有意无意四下轻拂,使得每一个看见你的男人都惊喜地以为自己可能踏上一段美妙的艳遇之旅。

半年之后你就厌倦了。因为有一多半男人在温文尔雅的外表底下,都藏着一副鬣狗般贪婪的心肠。他们绕着弯子,想方设法不肯支付一个子儿不说,还从你那里拿走了少数几个慷慨男人留下的一点东西。你觉得你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你那么卖力,叫他们欲生欲死。可是你呢?除了喘息和疲惫,再有的就只是失望了。

一个练达老成的客人晓得你的处境之后,苦笑着摇头,“这怎么行呢?那个医生一定是搞错了时代,他是指望你成为交际花,成为董小婉、薛涛和小凤仙……怎么可能呢?”那个客人哧哧地笑,瘦骨嶙峋的身子不停耸动。他摸摸你的脸,“这个时代已经坏了,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挣很多钱,躲得远远的。”他托着你的乳房,像掂量一块金子,“你正值花期,值个好价钱,可得赶紧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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