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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逢女神

法赫米把车子开得飞快,晃过了克尔曼王宫,经过了首相官邸。汽车七拐八弯,驶进了狭窄嘈杂的汉·吉费尔小巷。他好容易找到一块停车之地,把车倒进去,回头笑道:“皇甫,你不是说想要尝尝这里的小吃吗?这里就相当于北京或天津的小吃一条街。来试试吧!”

他们兴高采烈地朝小巷里挤过去,街道上人声鼎沸,两旁的房屋低矮古旧,墙外种着古莱因橡胶树和常春藤,空气中弥漫着古莱因香料和印度香料的清香。各种饮食摊点在灯光中一直延伸,摊上的铜食盆里摆着酸渍柠檬、蜜饯、坚果、一种叫巴斯卡斯的糕点、酥糕、加白糖的麦片粥,也有花椒盐、胡椒面、辣椒等各种调料,还有种种不知名字的小吃。小贩把爱发誓的习惯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个都声称自己卖的是全世界最美味、最便宜的食物。顾客大多是穿着长袍的男人,也有一些戴着搭帕、只露出两眼的当地女子,还有包着缠头的印度人,以及面色黝黑的巴基斯坦人。

法赫米说:“来这儿吃饭的大多是国外侨民,科里白人倒是很少来。不过,15岁前我常常和妹妹来这儿——当然是瞒着父母。你说吧,愿意吃什么?”

皇甫林已经目醉神迷了,他与其说是喜欢这些饮食,倒不如说是喜欢这种情调。他笑道:“咱们从这头开始,一路吃过去,直到塞不进肚子为止,行不行?”

“好,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在每个摊位上扔出一个第纳尔,依次吃过去。皇甫林一边吃一边评价:“这个好吃,像中国的核桃酥。这个也不错,像中国的怪味豆。呀,呸呸,这是什么玩意儿?太难吃了!”

他忽然呆住了,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巷口立着一位古莱因少女,大概也是刚到。她穿着米拉叶丝裙,质地上等,做工十分精致,恰到好处地展示出她高耸的胸部、浑圆的臀部及臀部上方凹陷处的优美曲线。透过丝裙,可以看到金银线绣的内衣,装饰着金银箔片,她耳朵上、脖颈上戴着红宝石首饰。更要命的是,她还戴着细细的铜丝面纱,面纱后的美貌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灯光昏暗,月光清泠,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立在嘈杂纷乱的背景上,恍然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女神伊齐丝回到了人间。皇甫林被完完全全征服了。他曾见过太多漂亮女人——在长岛或夏威夷的裸泳海滩、在悉尼和斯德哥尔摩富人区的裸体社交聚会上……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彻悟到女人的美应掩在羞涩和朦胧之后。

法赫米发现了朋友的失态:“皇甫,你发什么呆?”

顺着他的目光,法赫米也看见了那个少女。这时一个头顶红色大肚罐的男人打着响钹走过来,喊着:“阿尔格苏斯,谁喝阿尔格苏斯?”少女立即唤住他,要了一杯这种传统饮料,然后微微掀开面纱,把饮料送到口中。在面纱的半遮半掩中可以看到她秀挺的鼻梁、湿润的嘴唇,还有一双像羚羊一样明亮的眼睛。皇甫林如遭雷击,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爆裂声,他近乎痛苦地呻吟道:“我的天,千寻百觅,原来我的女神在这儿啊。”

法赫米漾出谐谑的笑容,他揶揄道:“原来我的朋友被爱神之箭射中了啊。”

皇甫林仍直直地盯着那儿,坚决地宣布:“对,我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你知道吗?她一定是科里白本地人,豪富家族出身,她天性保守的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请原谅我的直率——信仰他教的人。”

皇甫林目光狂热地说:“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我从明天就皈依苏忽教,我会笃信教义、严守戒律,变成一个最彻底的苏忽教徒!”

法赫米摇摇头笑道:“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中国式的一见钟情。碰巧我和这位小姐很熟,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她的面纱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至上主义者,反对任何形式的桎梏。你知道吗,她曾穿着这身服装化名参加悉尼的世界小姐竞选,当她把面纱揭开时,评委们在震惊中一致投了她的票,甚至通融她不必再进行泳装展示。不过她随后就失踪了,令评委懊丧不已。她今年19岁,父母很早就想把她许给一位王族子弟,但由于她本人坚决反对,婚事迟迟未定。所以,很可能她与你心目中的女神并不吻合。”

皇甫林固执地说:“绝不会,她就是我的女神!”接着又敏感地问,“你同她很熟?是不是你和她……”

法赫米大笑道:“不不,很高兴我与你不会成为情敌。这位少女——”他有意停顿一下,“就是肖卡德首相的小女儿,我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艾米娜。”

皇甫林惊讶地瞪着朋友。法赫米庄重地说:“朋友,如果你真的爱上她,我可以为你尽力,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妹夫,你的才华和医术完全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嫁妆。用不用我把她喊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不不,千万不要!”皇甫林急急地摆手。他从最初的亢奋中慢慢沉静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平静地说:“约会佳人不可唐突。我会在一个更庄重更神圣的场合去见她。现在把咱们的活动进行完吧。”

他仍往前走去,一个摊位前一个第纳尔,专心地品尝着。他偶然回头,看见白衣少女已经走了,很可能是由于她看见了哥哥和哥哥的医生。

第二天皇甫林没有让法赫米陪伴,他向法赫米要了5000第纳尔现金,一个人上街去了。晚上,法赫米来到医生下榻的房间,惊讶地发现皇甫林已变了模样,他穿戴着崭新的古莱因长袍和缠头,正捧着经文在孜孜攻读,俨然是一位古莱因学者。法赫米在惊讶好笑之余也很感动,看来这个狂放的中国医生真的中了爱神之箭,而且一箭穿透心脏,无药可医了。

皇甫林放下书,郑重地说:“法赫米,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按古莱因风俗该怎样向你妹妹求婚。我听说求婚应由男方父母来做,但我的父母不在这儿。”

法赫米认真地考虑了很久,才郑重地说:“我的朋友,我想先不告诉我父母,尽管他们很器重你,但是要他们把爱女嫁给一个没有财产的男人,恐怕不容易。我先向妹妹转达你的求婚,如果你能打动她的心,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我父母对她是百依百顺的。但艾米娜的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上,你能否让射中你的那支利箭再把她的心脏穿透,只有靠天父保佑了。”

皇甫林低眉道:“大哉天父。我既然皈依了天父,天父一定会慈悲并赐我幸福。”

法赫米说:“好,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找艾米娜,那个骄纵任性的公主。”

法赫米走后,皇甫林依旧低声吟诵着经文,尽力平静自己的思绪。

他生在一个具有叛逆基因的家庭,所以一向是以讥笑来对待所有信仰的。现在,他努力收束自己的狂放,把它纳入对天父的虔诚中。大约半小时后,法赫米匆匆赶回来,面上稍有喜色。

“好,艾米娜愿意见见你,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慷慨。”他笑道,旋即郑重叮咛道,“她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姑娘,但愿你的爱情能攻破这座要塞,天父保佑你。”

皇甫林义无反顾地去了,就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

按法赫米的指引,他穿过棕榈树掩映的曲径,来到艾米娜的闺房前。他肃容停立了片刻,才去按响门铃,听见门后暗藏的通话器中用汉语问:“是皇甫林先生吗?”

她的汉语说得很不流利,但声音甜美,像是深山白云中飘出的银铃声。在那一瞬间,皇甫林几乎热泪盈眶,他强抑激动地回答:“小姐,是我,您的忠实仆人。”

门内温婉地说道:“很抱歉,古莱因未婚女子的闺房是不让男人进的,只能让你站在门口说话了。”

“这样就很好了。如果让我乍一下面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女神,我怕自己会说不出话的。”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窃笑声。他不知道这会儿法赫米正在自己屋里用双向可视电话观察着这一切。就在他按响门铃前,艾米娜接通了哥哥屋内的电话。她努力忍住讥讽的笑容,对哥哥说:“哥哥,那位求婚者已经到门前了,你不要挂电话,我想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求婚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法赫米看着她嘴角的浅笑,心里暗暗担心。他看见艾米娜斜靠在沙发上,不时往口里丢一枚酸渍柠檬,她面前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外的情景,那个爱情俘虏低眉顺眼肃立在门口,表情十分虔诚。当然,皇甫林看不到室内的情景。

不幸的是,他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艾米娜快到经期了,每逢这时候她就痛得辗转难宁。这种久治不愈的顽症在她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也使她对异性之爱抱着惧意甚至是厌恶。这位不自量力的求婚者——看看他的尊容——正好在她病中送来消遣。她恶意地微笑着,仔细打量着门外那个男人,然后吐出柠檬,娓娓说道:“我在北京只生活到两岁,所以中国对我而言仍是一个遥远的国家,是书中描绘的神秘国度。那儿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盼望着一位来自中国的英俊的白马王子叩响我的闺门。”

法赫米不由得一愣。他知道无论依中国还是依古莱因的标准,皇甫林绝对算不上英俊,给人的第一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一对小眼睛嵌在黄瘦的脸庞上,衣着随意,毫无医生的风度。只是接触久了,当皇甫林的才华灵光逐渐泛出时,他的尊容才显得比较顺眼。他想,心窍玲珑的妹妹说这番话恐怕不会是失言。

皇甫林不知道是如何咀嚼这句话的,他一直低垂眉眼,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抬头回答:“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子,也绝对称不上英俊。除了能以才华自负外,我只有炽烈的爱情了。不过,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一句中国俗语,所谓‘郎才女貌’,女人看重男人的是才华,男人看重女人的是美貌,虽然这种婚姻观过于陈旧。”

法赫米又是一愣,很明显,皇甫林这几句话中也暗藏着骨头,心窍玲珑的艾米娜当然不至于听不出来。她在摄像镜头中朝哥哥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仍然笑嘻嘻地说:“古莱因风俗恐怕要更守旧一些,对女人的唯一要求是顺从。当然,这些对丈夫百依百从、没有才华、没有思想的女人,要靠丈夫的财产养活。”

法赫米简直啼笑皆非,他想不到这一对痴男怨女的求婚对答竟成了唇枪舌剑的交锋。门外的皇甫林昂起头傲然说道:“钱财于我如粪土。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容易跻身世界大富豪之列,至少不比古莱因的富豪差。他们已经把天父的恩赐——黑色金子——挥霍殆尽了。世界首富们会头顶美元到我这儿购买健康,包括那些养尊处优、功能退化的石油富豪。”

法赫米皱了皱眉头,他第二次领略了皇甫林的狂傲。艾米娜微笑着说:“对,我还没向你致谢呢,你医好我哥哥的病,我的父母都十分感谢你。”

门外的皇甫林一挥手,不耐烦地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我已治好几万人,我不会要求他们的妹妹或女儿因为感谢都嫁给我。”

艾米娜不说话了,法赫米能猜到妹妹内心的恼怒。这次硝烟味儿十足的求婚肯定不会成功了,既然如此,他倒乐意让骄纵的妹妹听听刺耳的话。他抱着谐谑的心情等着妹妹的回答。很久之后,妹妹才笑道:“其实,我既不看重相貌,也不看重财产,只要求向我求婚的男人真正有炽热的爱情。”

皇甫林随声应道:“我对这一点颇有自信。如果我心目中的女神需要进行考验的话,我乐意从命。”

法赫米不由得摇头,这两位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妹妹嘴角挂着浅笑,傲慢地说道:“你看见花墙外那棵番石榴了吗?对,向你的左后方。那株石榴已经有200岁了,每年4月仍然开满火红的爱情花朵。据说在100年前,一位男人为了向心目中的女神求婚,在树下站了10个昼夜。”

法赫米立即在电话中低声喊:“艾米娜,不要胡闹!”他知道妹妹是在恶作剧,那个故事完全是她杜撰的。艾米娜在摄像镜头中嘘了一声,摇摇手指。门外的皇甫林迟疑了一下,说:“不吃不喝?”

艾米娜笑得更甜蜜了:“当然,爱情就是沙漠中的面饼和甘泉。”

皇甫林似乎冷冷一笑:“艾米娜小姐,你知道吗?按医学的统计来看,女人绝食一般可支持13天,男人绝食一般可支持7天,10天后很可能我已是一具枯骨了。不过,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下面我要问一些技术细节,请问大小便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吗?”

这个粗俗的问题使艾米娜脸庞发红,她咬着嘴唇说道:“可以!”

“10天之内万一我倒下——但不离开原地,请问是否算数?”

艾米娜甜蜜地笑了:“哟,不必那么严格,你可以带一把舒适的靠椅。”

“好吧。再见,我将从明晨6点,太阳升起时开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赫米唯有苦笑,没料到求婚变成决斗,他真后悔自己撮合这件事,后悔在发现苗头不对时没有立即出来干涉。现在木已成舟,依自己对他的认识,皇甫林是决不会中途退却的。

他忧心忡忡地等着,看见皇甫林不慌不忙回来了。他神色很平静,对法赫米微微一笑,问道:“科里白有中国餐馆吗?”

“有,就在前天去的汉·吉费尔街附近。”

“今晚去那儿大吃一顿如何?当然还是你请客。”

法赫米迟疑地说:“我的朋友,你是否……”

皇甫林大笑着截断了他的话头:“还有你的医生穆赫,叫上他一块儿去吧。我要请他做一件事。”

既知劝阻无望,法赫米也爽朗地笑着答应:“好,我们这就去吃个痛快!”

那家饭店距离寺院不太远,灯光昏暗,门庭冷落,古莱因文字的招牌旁有一行中文——“明日饭店”,笔力相当遒劲老到。老板娘看到身着古莱因服装、气宇轩昂的三个客人,忙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皇甫林夸奖道:“字写得很不错!没想到在科里白还能看到这么好的汉字书法,是谁写的?”

老板娘是位四十多岁的华侨,高兴地回答:“是我丈夫写的,他在首都教中文。他常自嘲说一手好字没人识货呢,想不到今天碰上三位识宝人。请进,快快请进!”

饭店铺面不大,几乎没有客人。三人坐定后,老板娘送上中、英和古莱因文对照的菜谱。

皇甫林笑着说:“不必这样,你们有什么拿手的菜尽管送上来吧。”

“我的厨师是从家乡请的,最擅长的是鲁菜。不过,为了照顾各国客人的口味,平时做的饭菜都失去鲁菜的味道了,今天让厨师做几道原汁原味的鲁菜,怎么样?”

“好!告诉你,这位先生是个大阔佬,在科里白政界很有势力。只要让他吃得痛快,他一定会非常慷慨地往外掏第纳尔,还会向王公大臣们宣扬这里的。”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当然,食物必须是洁净的。”

老板娘生气地说:“那还用说吗?告诉你,我们夫妻和厨师都是苏忽教徒,向来按天父的规矩行事。可惜我们的生意却是冷冷清清,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说着,她眼圈发红,慌乱地扭过了身子。

法赫米安慰她:“不必难过,我会尽力替你宣扬的。”

老板娘吃惊地说:“你是科里白人吗?你的北京话比我还地道!”

法赫米微笑道:“我在北京住过7年。”

老板娘听了非常兴奋,喜滋滋地进了厨房——她琢磨,今天贵客临门,很可能饭店的生意将会有一个转折。

没有多久,一盘盘凉菜送上来,皇甫林一样样为大家介绍:“这是海米三样、三色银芽、炝三白、麻酱白切牛肉、四味鸡丝,大家请用吧。”

皇甫林似乎并未把明天要开始的生死关放在心上,他十分健谈,介绍鲁菜在中国八大菜系中名列第一,以口味鲜咸、葱香突出、善用面酱、清鲜脆嫩而闻名。它的爆、烧、炒、炸、扒、蒸成为其他菜系的基本功。不过由于山东籍华侨较少,以致鲁菜远没有川菜、粤菜闻名。

热菜也陆续上桌。皇甫林指点着:“这是糖醋鲤鱼、三美豆腐、油爆双脆、黄焖甲鱼、德州扒鸡、诗礼银杏。嘿,这一道是孔府一品锅,是孔府的名菜。知道孔府吗?儒家先圣孔子的祖宅。”他笑着摇头,“不行不行,中国菜让外国人吃,吃不出那种中国味儿,讲也讲不清。”

在他侃侃而谈时,穆赫一边笨拙地用着中国筷子,一边瞟皇甫林。他低声向法赫米说了一通,法赫米笑道:“穆赫医生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不肯教他。”

皇甫林痛快地说:“可以。只是我所用的药液和药膏配方都不能告诉他,因为我还没有申请药物专利。”

穆赫很高兴,急切地问道:“皇甫老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种淡黄色的药液是那样神奇?”

皇甫林大笑道:“说来话长。今天有兴致,我就多讲几句吧。法赫米,你尽量翻译,翻不了的医学名词,我用英语告诉穆赫。”

“好。”法赫米爽快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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