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菜市口的深夜静悄悄,没有一点月色,没有一个人影,只听得蟋蟀的鸣叫声,深夜里格外清亮。三个蒙面黑衣人,挨着街边一家家店面木板门,轻轻移向街口。白天这里热闹非凡,崇祯皇帝下圣旨:袁崇焕私通清兵,图谋北京城,即日凌迟处死。刽子手在袁崇焕身上割了几千刀,他仍然未断气。围观的百姓群情激奋,爱国热情高涨,纷纷抢食袁崇焕身上割下来的肉。袁崇焕至死未曾叫一声疼,倒是条汉子。现在他的残骸还留在街面石板上。
三人收住步,观察了四周一圈,发现没有动静。一个黑衣人低声说道:“那是袁将军尸骨,我们赶紧收了撤走。”另一个人从黑裤袋里拉出一个包袱,三人几步上前,只见石板上黑糊糊一个人头。他们把人头用包袱包了,包袱里面滴下血来,他们不管不顾急忙跑走。
不远处的街面屋檐下,一双犀利的眼睛正盯着他们三人。眼看他们要跑了,那个穿黑披风眼神犀利的人轻声说:“要活口。”几十个黑披风一下子出现在菜市口路面上。
三个黑衣人没跑出几步,发现不对劲,前面路口突然出现十几个穿黑披风的人,挡住去路。回头一看,后面黑压压几十个人赶上来了。
“余大哥,是锦衣卫。”一个黑衣人紧张的说。
“左边屋顶,翻进胡同。”那个他们叫余大哥的人说,说着三人一起运轻功,沿墙壁跑上屋顶,前面十几个人也纷纷跑上屋顶,踩着瓦片从屋顶向他们冲来,却听不到一点瓦片破碎的声音,一听便知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三个黑衣人赶紧又跳下屋顶,翻进一条小胡同,迅速沿着胡同拐来拐去的跑。胡同里更暗了,三人的身影确实不好发现。三人跑了一会,找了棵胡同口的大槐树,爬了上去。一则看看下面的动静,二则正好隐蔽休息。
一队黑披风的人马从下面轻声跑了过去,转进小胡同去了,没人留意这棵树。又过了一会,三人正想下来,忽然见两人一前一后向树下走来。两人在树下站定,后面那人朝树上望了望。三人心下一紧,莫非被发现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示意大家先别动。
只听树下前面那人说:“韩役长,你说袁崇焕的侄子还在北京城吗?”被称为韩役长的那人没有说话。他忽然感到头上滴到一点湿的,用手一摸黏糊。原来包袱里的一滴血正掉到他头上,树上三人犹然未知,那个叫韩役长的已经悄然出手。只听“嗖”一声,一支飞镖从树枝间窜上来。“啊!”一声,一人从树上跌落,嘭一声摔到地上。这镖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小五!”树上人喊着,又跳下两人。那个“余大哥”,赶紧上去弯腰扶摔下来叫“小五”的人。但他哼哼了几声没气了。
“堂堂锦衣卫,竟然用毒镖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余大哥愤怒的站起来。韩役长仍然站着不动也不响。
“放肆!锦衣卫轮得着你说三道四?还不快束手就擒。”另一个锦衣卫喊道。
“鼠辈何须毒镖,”韩役长平静的说道,“正中死穴而已。”
现在是两个对两个,余大哥感觉有把握。但是再迟延下去,怕是更多的锦衣卫赶来,不好对付了。他刚才弯腰扶小五的时候已经把他插入小腹的镖轻轻拔了,藏在左手手心。他一运气挥出左手,“纳命来!”飞镖应声而去,真奔那个韩役长的面门。混江湖的都知道利用别人的不防先发制人,能够意外制敌于死地,飞镖这样的武器尤其适合突施冷箭。熟料韩役长也不躲闪,直接抬拳头挡住面门,只听“铛”一声,飞镖打中金属声,弹到地上。原来被他手背的护手金甲挡住了。等韩役长抬下拳头,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他们趁他防守赶紧跑了。
“为什么不追?”韩役长眼神严峻的盯着他身边的锦衣卫。“属下怕你被镖伤着了,只顾着看你。”那锦衣卫说。说着两人急忙向胡同深处追去。
两个黑衣人在胡同急速跑着,后面两个锦衣卫已经追赶上来,可以听到衣服扯动的窸窣声。后面的黑衣人余大哥,边跑边把腰下的人头解下给另一个人,轻声说道:“老三,明天午时西直门外五里,苞谷地,见不到我你们就回吧。”说着停下来,转身面向后面追来的锦衣卫。
“二哥——”,前面那个黑衣人也停下。
“快滚!”那个叫余大哥的喊道。前面那人不舍的转身跑了。
余大哥从后背拔出一把大刀,向着领头跑的韩役长直劈下来。韩役长感到一阵刀风劈面,赶紧收住身子,侧身一闪,避开刀锋,同时从背上抽出精钢宝刀。这时,他身后那个锦衣卫已然拔刀冲向黑衣人。两把钢刀在黑夜里你砍我挡,发出星星火光,铛铛的作响。四五个回合下来,锦衣卫的刀法已经显得迟滞,落了下风。韩役长的看准一个空隙,加入刀阵,挥刀向黑衣人直劈下来。余大哥,急忙横刀一挡,只听一声脆响,他的刀被韩役长正中砍断,刀锋所向,整条胳膊被卸落地面。黑衣人单手举着半截断刀,血水从他左肩膀喷射而出,他强忍着剧痛,握刀站立。
“放下刀。”那个韩役长举刀冷冷的说。余大哥仍然坚挺的举刀。
“放下刀投降,韩役长还能饶你不死。”另一个锦衣卫说道。
“啊!”余大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单手挥刀砍下那个叫韩役长的锦衣卫。韩役长反转刀背又是一刀,把黑衣人的刀打落。边上那个锦衣卫跟进一刀,正中黑衣人的胸口,余大哥立即仆地。
“要活口,没听见?”那个叫韩役长的大声责骂道。
“属下错了,属下愿受处罚。”那个锦衣卫赶紧下跪抱拳认错。
再看另一个黑衣人,早不见踪影。
第二天傍晚,西直门外五里远,一大片黄绿色的苞谷地,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少年在泥路边张望着。少年的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显得少年老成。而脸上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他昨天晚上在这片苞谷地里待了一晚,不敢睡着,吃了一晚的苞谷,现在又等了一个白天,不见熟识的人来接,焦急不安的等着。此时只见一个腰间挂着木盒子的中年人,健步走来,这少年远远的望见,便喊道:“余三叔!我在这!”来的那人赶紧快跑几步,拉少年进了苞谷地。
来人姓余,名敬忠,兄弟三人,本在袁崇焕手下为将,老大余敬德在与清军作战时殉国。因袁崇焕被崇祯皇帝无端诛杀,老二余敬贤和老三余敬忠心下不平,带着些人离开明军。袁家老小已经全部进了昭狱,俩兄弟本想偷偷进北京城劫狱,无奈守卫森严,无处下手。只留下袁崇焕亡兄之子袁承杰,自幼由袁崇焕带着随军教养,视同己出,被余氏兄弟保护下来。这苞谷地里的少年便是袁承杰。昨天余敬贤把他藏匿在苞谷地,走前余敬贤让少年袁承杰等在这里。他们去收袁将军的遗骸,回来带着袁承杰远走他乡,躲避朝廷的追捕。
“余三叔,余二叔他们去了哪里?我叔他怎么样?”少年袁承杰问道。
余敬忠热泪滚滚,手摩挲着腰间的木盒子不说话。少年问道:
“我叔,他被杀了?”说着他哭出声来。余老三赶紧捂住少年的嘴巴。
“别哭孩子,会把锦衣卫招来的。”余老三止住了眼泪说道,“袁将军是冤枉的!他挨了几千刀,至死不喊一声疼,死的惨啊!”
少年张着嘴巴,无声的哭着,他的叔叔袁崇焕,他至亲的人,被杀了。他现在成了一个孤儿,一个没有亲人,没有家,随时会被朝廷追杀的孤儿。
“苍天无眼啊!袁将军一心为国守边,忠心耿耿,屡灭清军,反被朝廷奸人所害!临了连个葬身之所都没有,只留一个头颅在这里。”余敬忠带着悲戚的表情说道,“你余二叔他们昨晚遭锦衣卫毒手。承杰,现在袁将军一家唯剩你一人了。”
袁承杰对着这个木盒子,跪倒在地,匍匐着不起,无声的抽泣着。
等袁承杰哭了一会,余敬忠说道:“起来!你身体里流着袁将军一族的血。今天开始,要像条汉子!不管什么苦难,你都要承受。记住,你是堂堂正正的袁将军后人,要对得起袁将军的心血,为袁将军平反昭雪。”
少年袁承杰站起来,搽干净泪水,点点头。“当务之急是赶路,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的活下去。”他余三叔说道。俩人说着走出苞谷地。
“以后你叫我三叔。”余老三说道,“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朝廷的鹰犬,我们俩都要把姓去掉。”
“好的,三叔。”袁承杰说道,“我们要去哪里?”
余老三仰天长叹,说道:“天下之大,已没有你我容身之处。老家是不能去了,我们一路往西,去山西五台山,找我师父去。”
夕阳慢慢转成血色,一抹残红落在苍黄的苞谷地上,落在灰白的泥路上,也落在俩人的背上,照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身影。
眼前离京城太近,俩人晚上不敢住店,趁着月色继续赶路。余敬忠看看前面是莽莽燕山山脉,在夜色下安然耸立着。已经脱离了北京城的平原地带,他稍稍心安了些,他拉着袁承杰继续往山里走去。
山间的小路崎岖不平,不时踩着石块,立足不稳,袁承杰几次快要摔倒,被余敬忠拉住了。俩人走了一个多时辰,袁承杰眼尖,影影倬倬的看到前面山头有几幢高檐大房,便问道:
“三叔你看,前面山头有房子。”
余敬忠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有房子我们也不能去过夜。”
“嗯,三叔我不累,不需要休息。”袁承杰说道。过一会他又问道:“三叔你口渴吗?”
“你是不是口渴了?”余敬忠问道。
袁承杰点点头。连续走了六七个小时,他们还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
“我们上去找口水井,解解渴。”余老三说道。
“会不会被人发现?”袁承杰有点担心的问道。
“放心,三叔我的本事你还信不过?我悄无声息的进去,不会有人知道。”
俩人悄悄的往山头大房子处走去。进的跟前,原来是座黄墙黑瓦的大庙,前后几进房子。不过现在是深夜,山门紧闭,里面灯火全无,整座寺庙都静谧的安睡着,只隐约可见牌匾上三个大字“潭柘寺”。
“原来到了潭柘寺,这可是千年古刹,我和袁将军来拜访过。”余敬忠轻轻的感慨到。五年前他陪着袁将军来过这里,袁将军跟这里的方丈谈佛论经,方丈敬袁将军能文能武,袁将军敬方丈佛法高深,相谈甚欢,互生敬意。而现在他已经是罪臣,再不能够与方丈彼此相认。
余老三深知这古庙历史悠久,有“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之说。他和袁承杰在山门前合十拜了几拜,心里默默祈求菩萨保佑他们顺利脱险。余敬忠把袁承杰安排到一棵大松树后面,让他藏好别出声。把袁崇焕的人头盒子交给袁承杰保管。他轻轻走到庙围墙根下,围墙一人来高,他纵身一跳到墙头,轻轻翻身下去。
大殿前的院子里静悄悄,空荡荡,没有人影,只看得几株古树参天,立在大殿前,大殿的门也紧闭着。余敬忠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在西边厢房前找到一口井,边上有一个小木桶。他轻轻把木桶绳吊放下去,慢慢再收回来,防止水桶碰到井壁,撞出水声来。余敬忠蹲下来,拧开随身带着的羊皮水袋子,小声的咕咕灌满了,再把水桶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又轻轻放下小木桶。这一切在寂静的夜里毫无声息,他像一个鬼魂一般的存在。
余敬忠站起来一转身,正要走,猛不防迎面一个黑影,两个人结结实实的胸对胸撞到一起。余敬忠急忙跳开一步。这是个高手,余老三想,他走近余敬忠身后的时候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哈哈,撞到一个鬼!”对面的胖乎乎黑影大声笑道。这夜里的笑声特别响亮,把厢房里的人吵醒了,几个房间亮起来了。余敬忠不想纠缠,急忙往最近的围墙跑去。
“什么人?”厢房里跑出几个和尚,拿着木棍握着蜡烛喊道。余敬忠正要踩着围墙壁跳出去,那个胖黑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住去路。太快了,余敬忠来不及反应,两人又撞了个满怀。这次对方用了点力,余老三只觉得一股猛力撞到他胸口,把他弹退了几步。后面几个拿长木棍的和尚已将他包围。
“哈哈,身手还不错,正好,陪我玩玩。”对面的胖黑影,现在被拿木棍和尚手里的蜡烛照亮了,原来是个胖大和尚,他一脸笑容的说着。余敬忠担心着外面袁承杰的安危,心下焦躁,想着如何脱身。
“大师傅,在下晚上路过,借口井水一喝,还请行个方便。”余敬忠说。
“好啊,我屋里有上好的白茶,请施主喝茶。庙里还有隔夜的斋饭,可供施主一饱。”大和尚乐呵呵说道。
“大师傅的好意心领了,不过在下急着赶路,不敢多有打扰。”
“唉——,施主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嘛。”大和尚笑着说。
“免了,我吃不惯素。”余敬忠想,这胖大和尚今天是非留自己不可了,莫非见自己佛缘深厚,强留自己当和尚不成?
“方丈来了。”有人喊道,这时一队和尚围着一个老方丈过来,边上的和尚纷纷合十致礼,院子里被照得更亮了。老方丈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一看便知是得道高僧。
“施主,敢问半夜来蔽寺何干啊?”老方丈施礼,和缓的说道。
余敬忠认得这方丈,便合十还礼道:
“方丈失礼了,在下是个过路的客人,因走了一路口中焦渴,故来井中打桶水喝。深夜打扰佛门清净,还请方丈原谅。”
“什么客人,分明是个山贼!”方丈边上一个青年和尚怒斥道。
方丈向旁边作手势,止住了青年和尚,说道: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谁没有困厄之时。贫僧不问善恶,寸心自有天知。施主喝了水就请回吧,恕贫僧不能远送。”老方丈说道。
余敬忠听了方丈的话,转身边往围墙走去。那个胖大和尚还拦着去路。只听老方丈在余敬忠背后说:
“阿弥陀佛,智融,让施主继续赶路吧。”
“是,师傅。”胖大和尚合十弯腰说道,说着让开了道,单掌竖立为礼,一手张开引向围墙。
余敬忠向胖大和尚抬掌作礼,道了声:“大师傅,失礼了!”两步跳上围墙,翻身到院外,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