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父亲的安排,小学毕业后朱德萃考进徐州中学读书,由于路途遥远而长年寄宿于学校,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住上一段时间。脱离了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接受着新环境的同化,随着兴趣的转移他逐渐冷淡了画笔。
十几岁正是身体发育的旺盛期,进中学没多久,朱德萃的个头就见风长一般飞快地蹄到了一米八三。与同龄的同学们站在一起,他竟高出一大截,看上去就像是羊群中的一只骆驼。
与许多身体强壮的男孩子一样,他喜欢体育运动,擅长赛跑、跳高,更醉心于打篮球,不论冬夏晨昏,打起球来总是那么劲头十足,不知疲倦。得天独厚的理想身高,娴熟过人的高超球技,使得他不仅成为校队众望所归的一名中锋,更是比赛场上叱吨风云的一员骁将。
最令人称奇叫绝的是朱德萃在球场上左右开弓的精彩表现。他的左手似乎特别发达,运着球前奔后退左避右闪,始终控制自如,很少有人能够抢到手。而他右手的单手投篮更是一绝,甭管离篮板有多远总是一投即中,仿佛神助一般准确无误,几乎达到百投百中的程度。篮球不仅给了朱德萃大显身手的机会,为他赢得了同学们由衷的赞誉和友谊,也为他带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大麻烦。
别看在比赛场上是令人瞩目的核心人物,在球队中他却是年龄小、资格浅的低班小学弟。队友大都是高年级的学兄,许多方面他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受到他们的影响。后来,不知为了什么事,学兄们对校方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为了宣泄这种不满的情绪,他们起草了一份措辞激烈、矛头直指校长的声明,串联球队全体成员签名后张贴了出去。
如若姑息学生们这种公然目无尊长的行径,校规校纪还如何贯彻落实?师道尊严岂容如此蔑视!于是,恼羞成怒的校长断然做出了不容分说的决定:凡在声明上签了名的学生一律开除学籍!
那份声明并不真正代表朱德萃的态度,甚至他连事情的起因都没有真正搞清楚,原本不过是跟着学兄们起起哄罢了,却不想竟导致了被学校开除的严重后果,真的是后悔莫及呀!
顶着无妄之灾垂头丧气地卷起铺盖离开了学校,一向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尝到了懊恼的滋味,心头涌起了几许酸楚,眼前呈现出一片迷茫。无意间闯下了这样的大祸,他不知道回家后如何向父亲交代,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已该干些什么。
怕见到父亲,也不敢想象面对他一脸怒气时的情形,可朱德萃一到家还是马上就来到了父亲的面前,忐忑不安地拿出学校的开除通知。他知道父亲一向个性极强,又非常看重名声,暗自思忖:“一顿皮肉之苦是肯定躲不过去的,自己做出如此让他颜面无光的事情,也确实是该打……”
不知为什么,平素脾气并不好的朱禹成看过通知后,既没有暴跳如雷地对这“不争气”的儿子抱以老拳,也没有声色俱厉地大加斥责,甚至连一句怪罪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犀利的目光在朱德萃神情沮丧又略显紧张的脸上巡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未发表任何议论就摆摆手放过了一脸愧色的儿子。
本己做好了挨打受罚的准备,却不想竟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地被赦免了,朱德萃并未因此而觉得轻松。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父亲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却起到了比千言万语更强烈的震撼作用。聪慧敏感的儿子从中看到了充满慈爱的怜惜与宽宥,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并将它们牢牢地铭刻在自己的心头。
朱子《家训》曰:“父所贵者慈也,子所贵者孝也。”父亲的宽宥自是出于慈爱之心,儿子的孝心更因此而得到感召。惑者知返,迷途不远,朱德萃就此痛下决心,今后断不能再跟着别人瞎起哄了,也绝不能再做任何会给父亲脸上抹黑,让他感到伤心失望的事情。
“这个反省对我未来的生活很重要,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从来没有卷入到政治璇涡中去,消除了高频率的灭顶之灾。”几十年后,回忆起这件陈年旧事时,已是法兰西学院院士的古稀老人如是说。
朱禹成并没有因为小儿子被学校除了名,就放弃将他送出去谋求更大发展的初衷,而是不遗余力地为他寻求新的机会。
没有在家里逗留多长时间,朱德萃就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海州中学继续初中的学业。由此使得这所中学日后出了两位名声显赫的大画家,一位是油画家朱德群,另一位是版画家彦涵。有趣的是这显赫的名声,却与二位此时的学名无关——在海州中学读书时,朱德群还名叫朱德萃,彦涵则叫刘宝森。两位同级的学友后来又成了杭州艺专的同窗。
挺拔灵活的身影仍然频频出现在篮球场上,人却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为人处世都显得比过去沉稳和成熟了许多。中学毕业时,体育老师十分欣赏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针对他良好的身体素质、上乘的体育天赋和超群的篮球技巧,竭力动员他报考上海的体育专科学校。
朱德萃喜欢打球,也很向往运动场上那种紧张激烈的较量,觉得能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是件挺不错的事。对此,朱禹成却不以为然,认为报考体育专科学校不是明智的选择:“体育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可以强身健体,却不适合当作一种专业去追求。从事体育运动是吃‘青春饭’,年轻时固然有可能取得突出的成绩,但年纪稍大就不可能再继续发展下去。”
“那您觉得学什么能够持续发展呢?”朱德萃一向尊重父亲,关乎自己前途的大事更不能轻举妄动。
“我看你还是读艺术专科学校比较好,学绘画你有一定的基础,也有相当的潜质。这一行不仅可以干一辈子,而且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还能够越画越好,直至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正是父亲的这番话,帮助朱德萃明确了此生的奋斗方向。
当时在南方,上海、苏州、徐州和杭州均有美术专科学校。前三所系私立学校,学费很高,而杭州艺专为国立艺术学校,不仅学费较低,且以师资力量强、教学质量高、艺术思想活跃和最现代化的教学方式而闻名全国。
朱禹成担心儿子直接报考杭州艺专没有把握,便建议他:“我看你不妨先就近到徐州美专学一年,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再去投考杭州艺专,这样比较稳妥些。”或许朱德萃运气不错,关键时刻总能得到贵人相助。这次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同乡刘梦笔。
刘梦笔正在杭州艺专读四年级,放暑假回来一听说朱德萃要去报考徐州美专,就热情地建议道:“来考我们学校吧,我们学校的校长和许多教授都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师资力量强,学制也长……”
“我怕考不上,想先在徐州打下点基础后再去考你们学校。”
“何必绕那么大个弯儿呢?我有个叫林琼的同班同学,就是杭州本地人,假期也在学校里。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辅导一段时间,经他指点之后再参加考试估计应该问题不大。”
这个主意确实不错,朱德萃回家与父亲一商量,朱禹成也很赞成。于是,拿着父亲给的十几块大洋,带上刘梦笔写的便笺,他高高兴兴地前往杭州,投奔艺专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学兄去了。
杭州艺专就建在西湖的中心风景区内,主址是犹太富商哈同的花园别墅一罗苑。这座斥巨资修建的典雅建筑,因侵占了湖面而被政府依法充公收归国有,遂成了艺专的校舍。其地理位置极佳,背倚草木葱笼的孤山,面对碧波荡涤的湖水,三潭印月、湖心亭、阮公墩,水中三岛遥遥相望;净慈寺、先照坛、六和塔,南山名胜隐约可见。
来到衔苏白二堤的艺专校园中,放眼望去西湖美景尽收眼底,迷人的景致令朱德萃陶醉。他觉得:“西湖不仅美而且妙,有湖不广,平静如山;山多不高,绵亘婉蜓;湖山依傍,自然尺度非常协调,显得特别抚媚多姿。”
楼棚错落,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群芳斗艳,若能够在这样一所风景如画的学校中学习绘画,简直太棒了!朱德群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具诱惑力的选择,下决心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考进来。
林琼也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相貌英俊,性格活跃,说起话来风趣幽默,极具亲和力。两个高矮相错不多、年龄相差无几的学子一见如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林琼尽心尽责地辅导朱德萃,每天利用学校里现成的石膏像,又是指点又是示范,教他如何尽快掌握画素描和水彩的要领。
朱德萃从小喜欢涂鸦,又有一定的笔墨基础,很快就掌握了绘画的基本技巧。一个悉心指教,一个勤奋练习,不知不觉间紧张充实的两个星期就过去了。一天,“临时先生”将他近来的习作一张张对比着查看了一遍,高兴地说:“你在绘画方面有基础,也有灵气,没问题,绝对可以考得上!”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十分轻松,林琼不再成天教朱德萃画画,而是带着他到杭州的各处景点去游玩,而且还让他玩得心安理得:“画画的人要大饱眼福,美的事物看得多了才有可能画得好!”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是一座名不虚传的美妙城市,风光景色之秀、湖山亭桐之美、名胜古迹之多,令朱德萃真有置身天堂之感。难怪当年马可·波罗会赞美这里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华贵的天城”。
两个年轻人一起兴致勃勃地观双峰插云,赏曲院风荷,迎葛岭朝嗽,聆南屏晚钟,几乎踏遍了西湖周边的所有景区。探幽寻趣,饱览湖光山色,林琼还时不时地即兴为朱德萃诠释“梅妻鹤子”等相关的典故和传说。
大饱眼福、耳福之外,当然也不能落下口腹之福。走累了,逛饿了,他们就去饮绍兴老酒,品龙井香茗,还经常光顾湖北畔一位老婆婆开的面馆。一大碗鲜香美味的面条,佐以一大杯醇厚适口的老酒,既填饱了肚子又解了搀。
终于迎来了入学考试的日子。考试内容并不复杂,一张素描石膏像、一张水彩静物,经过林琼半月左右有的放矢的悉心辅导,朱德萃画得很顺手,简单的美术史知识也轻松过关。正如热心的“小先生”所料,艺专果然向这位有灵气的学子敞开了大门。
金榜题名自是人生一大快事,只不过发榜时上面的名字不是朱德萃,而是朱德群。原来,动身来杭州时,朱德萃的初中毕业证书还未发到手。为了既能早日来接受辅导,又不致因没有毕业证而耽误了报考杭州艺专,他只好先借用堂兄朱德群的毕业证书来报名。
开学后,朱德萃找到老师说明了原委,希望注册时能改回自己原来的名字。老师并没有因借用别人毕业证报考的事而责怪他,只是不无遗憾地告知:“你怎么不早点说,学生们的学籍已经都报上去了,再改名字是不可能了。”
朱德萃只好将错就错,从此便与自己的堂兄共用着一个名字。一时的慷慨之举竟至一生一世与人分享自己的名字,这样的结果是堂兄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好在几十年来,这位堂弟不仅没有站污“朱德群”三个字,还通过一幅幅出色的画作将其传播到世界各地,并留驻在中法绘画史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