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为!
我写上了:“太初有言!”
笔已停住!没法继续向前。
对“言”字不可估计过高,
我得将别的翻译方式寻找,
如果我真得到神灵的启示。
我又写上:“太初有意!”
仔细考虑好这第一行,
下笔绝不能过分匆忙!
难道万物能创化于“意”?
看来该译作:“太初有力!”
然而正当我写下“力”字,
已有什么提醒我欠合适。
神助我也!心中豁然开朗,
“太初有为!”我欣然写上。
——《浮士德》第一部
解说
这是诗剧《浮士德》最脍炙人口的一段,描写浮士德翻译《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一句时细加斟酌的情景。句中的难点和核心词“Logos”原出希腊文,含有词、言语、上帝之言、理念、理性、宇宙法则等多重意义。浮士德的思考和选择,反映出歌德对宇宙中何为本源问题的哲学观点:“太初有为”是他对宇宙成因给出的辩证唯物主义回答。
老想作恶却总是把善促成
糜非斯托:
老想作恶却总是把善促成,
我便是这种力量的一部分。
浮士德:
你这哑谜有什么含义?
糜非斯托:
我就是那个精灵,它惯于否定!
但也有理;因为万物既然生成,
理所当然也有毁灭;
所以最好全然无所生成。
你们所谓罪过啊、破坏啊,
简言之,被称为恶的一切,
正是我的本质特性。
浮士德:
你自称一部分,站在我面前不是挺完整?
糜非斯托:
告诉你一些实际情形:
人类是一群井底之蛙,
爱把自己的世界无限夸大——
我乃构成太初万有的那部分的一部分,
也即黑暗的一部分,是我生育了光明;
光明忘恩负义,背叛黑夜母亲,
竟想夺取她的特权,把空间全占领,
然而费尽心机仍旧徒劳,
因为光永远不能和物体离分。
它源于物体,因物体而显得美丽,
却也被物体阻挡不能前进,
因此我希望过不了多久,
光将随着物体走向沉沦。
——《浮士德》第一部
解说
这里糜非斯托夫子自道,揭开了他“否定的精灵”的本质。同时作者也借魔鬼之口,道出了一种宇宙形成的观点,而特别有意思的是这种观点与我国老子《道德经》里的“玄母”之说颇为吻合。
天堂里的序幕[34]
上帝和众天使。
糜非斯托斐勒斯尾随其后。
三位大天使走到台前。
拉斐尔:
太阳和着古老的曲调,
与同宗兄弟竞相歌唱,
为完成它既定的行程,
步伐雷霆般威武雄壮。
阳光照耀令天使振奋,
尽管不明白何以这样;
玄妙崇高的造化之工啊,
不减创世当日的辉煌。[35]
加百列:
用不可想像的飞快速度,
壮丽的地球在自行旋转;
让光明如同天国的白昼
把可怖的沉沉暗夜替换;
大海掀起一阵阵的狂潮,
高峻的山岩下浪花激溅;
日月星辰永远飞速行进,
牵动着大海牵动着高山。[36]则充满了歌德自己对宇宙、自然、世界、人类乃至魔鬼的独特看法,充满了辨证的哲学思维。一些假“天主”之口说出的至理名言,如“要奋斗难免迷误差池”;“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人在努力时太容易松懈,很快会贪恋绝对的安闲;为此我乐意造一个魔鬼,让他刺激人,与人作伴”等,都是开启《浮士德》这部以难解著称的思想宝库的钥匙。
米迦勒:
一阵阵风暴争先恐后,
在海陆之间刮来刮去,
围绕自身形成为圆圈,
摧毁一切的狂野暴力。
闪电燃起了破坏之火,
滚滚巨雷在路上驰驱。[37]
主啊,你的日子多么从容,
我们对此深怀敬意。
三位大天使:
阳光照耀令天使振奋,
尽管不明白何以这样;
玄妙崇高的造化之工啊,
不减创世当日的辉煌。
糜非斯托斐勒斯[38]:
主啊,多承你又许我靠近,
并且垂询鄙处的种种下情,
再说你平素就乐意看见我,
所以也见我和天使们同行。
请原谅,咱不会夸夸其谈,
即使列位把咱讥笑、看轻;
只要你还没革除笑的习惯,
我一激动准叫你忍俊不禁。
太阳啊宇宙啊我没啥可讲,
我只看见人类实在是可怜。
这尘世的小神老一个样子,[39]
仍没改创世之日的怪德性。
他也许还活得好一点点儿,
要是你没给他天光的虚影;
他称它理性并且独自享用,
结果只变成畜生中的畜生。
我看他啊,请你千万原谅,
简直就像那长腿儿的蛐蛐,
不住地飞过来啊、蹦过去,
一钻进草里便又哼哼唧唧;
他要总呆在草中倒也罢啦!
偏偏爱用鼻子去翻拱垃圾。
天主:
难道你没别的可以告诉我?
你来就为没完没了地抱怨?
未必人世你一点看不顺眼?
糜非斯托:
是的,主!我看仍旧糟得要命。
世人凄惨度日,实在叫咱怜悯,
再折磨这些可怜虫,我于心不忍。
天主:
你可认识浮士德?
糜非斯托:
那个博士?
天主:
我的仆人!
糜非斯托:
可不!他为您提供特别服务。
这傻瓜啊好像不进人间烟火。
永远心神不宁,老向往远处,
对自己的傻毛病却多少有数;
从天上,他想摘最美的星星,
在人间,他想登享乐的极顶,
不管远方近处,近处远方,
他都心潮激动,难以平伏。
天主:
如果眼下他侍奉我还浑浑噩噩,
那我很快会领他进入清明之境。
小树发出青芽,园丁就已知道,
往后有花果装点一个个好年景。
糜非斯托:
赌什么?我要您将这奴仆失掉,
倘若您允许我试一试身手,
我会慢慢儿引他入我魔道!
天主:
只要他还生活在人世,
我对你不加任何限制。
要奋斗难免迷误差池。
糜非斯托:
那我就多谢了;须知我从来
不喜欢去对付那些个死人。
丰满鲜艳的脸蛋最令我高兴。
侍弄尸体的活儿我不在行,
我有的是猫抓老鼠的本领。
天主:
好吧,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要是你能将他的灵魂逮住,
不妨引诱他背离他的本源,
领着他同走你的堕落之路,
但是你得认输,如果发现:
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
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
糜非斯托:
行啊!不久自有分晓。
我不担心我会输掉。
请允许我欢呼雀跃,
当我终于达到目标。
我要他津津有味吃泥土,
像那著名的蛇——我的婶母。[40]
天主:
到那时候你尽可以随便;
对你的同类我从不讨厌。
在所有否定的精灵当中,
这家伙最少给我惹麻烦。
人在努力时太容易松懈,
很快会爱上绝对的清闲;
因此我乐意造一个魔鬼,
让他刺激人,与人作伴。——
而你们真正的神的孩子啊,
享受这生动而丰富的美吧!
永恒的造化生生不息,但愿它
呵护你们,用温柔的爱之藩篱。
世间万象飘飘渺渺,动荡游移,
坚持思考,把它们凝定在心里。
(天界关闭,众天使散去)
糜非斯托(独白):
我乐意时不时来看看这老头,
并且挺小心,生怕和他闹翻。
身为伟大的主,他对魔鬼也
和和气气,这老头硬不简单。
——《浮士德》《天上的序幕》
解说
诗剧《浮士德》的《天上的序幕》作于1798年,为全剧丰富深刻内涵的总纲,也可谓歌德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表面上袭用了《圣经》中包含的基督教的教义例如创世之说等等,以利于读者和观众的接受,实则表达了歌德自己对宇宙、自然、世界、人类乃至魔鬼的独特看法,充满了辨证的哲学思维。一些假“天主”之口说出的至理名言,如“要奋斗难免迷误差池”;“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人在努力时太容易松懈,很快会贪恋绝对的安闲;为此我乐意造一个魔鬼,让他刺激人,与人作伴”等,都是开启《浮士德》这部以难解著称的思想宝库的钥匙。
上帝创造生气勃勃的自然,
原本为让人类生存其间;
可你却将它远离,来亲近
烟雾、腐臭和死尸骨架。
走!快!快逃向广阔天地!
这部神秘的著作,它出自
诺斯特拉达姆斯的手笔,
难道它还不足以引导你?
一当你得到自然的指点,
就会看清星辰的轨迹,
顿时获得心灵的力量,
把神灵间的对话洞悉。
……
宇宙万物交织成一个整体,
相互依存,才富有活力!
宇宙之力在不断消涨,
把黄金的吊桶相互传递![41]
鼓动着散发福馨的灵翅,
从空而降,渗透大地,
有和谐的天籁响彻环宇。
何等壮观哦!唉,也只壮观而已!
无尽的自然啊,我在何处把握你?
丰乳——众生之源,天地之根,
我枯萎的心胸对你们无限渴慕,
可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涌溢、滋养,却把焦渴的我抛弃?
地灵:
生命的狂潮,行为的激浪,
我上下沉浮,
我来而复往!
生生又死死,
永恒的海洋,
往返地交织,
火热地生长,
傍着时光飞转的纺车,
我织造神性生命之裳。[42]
——《浮士德》第一部
重逢
竟然可能!明星中的明星啊,
我又将你紧抱在胸前!
那远离你的长夜啊,真是
无底的深渊,无尽的苦难!
是的,你甜蜜而又可爱,
是我分享欢乐的伙伴;
想起昔日分离的痛苦,
现实也令我心惊胆战。
当世界还处于最深的深渊,
还偎在上帝的永恒的怀抱,
他便带着崇高的创造之乐,
安排混沌初开的第一个钟点。
他说出了那个字:变——!
于是响起了痛苦的呻吟,
随后便气势磅礴,雷霆万钧,
宇宙闯进了现实的中间。
光明慢慢地扩展开来,
黑暗畏葸地离开它身边,
元素也立刻开始分解,
向着四面八方逃散。
迅速地,在野蛮荒凉的
梦中,各自向广远伸展,
在无垠的空间凝固僵化,
没有渴慕,喑然哑然!
一片荒凉,一派死寂,
上帝第一次感到孤单!
于是他创造了朝霞,
让朝霞怜悯他的寂寞;
它撕开那无边的混浊,
天空呈现出五色斑斓,
那一开始各奔东西的
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
于是,那相依相属的
便急不可待地相互找寻;
感情和目光一齐转向
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攫取也罢,掠夺也罢,
只要能够把握和保持!
阿拉勿需再创造世界,
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
就这样,驾着朝霞的羽翼,
我飞到了你的唇边,
繁星之夜用千重封印
巩固我们的美满良缘。
我俩在世上将成为
同甘苦共患难的典范,
我们不会又一次分离,
纵令上帝第二次说:变——!
解说
这首诗把男女之间的爱情,把爱人之间的离合悲欢,放在世界形成和万物产生的大背景和大框架中,从宇宙观的原则高度,来加以考察和阐释。诗中表现了一种近似新柏拉图主义的宇宙形成的观点,即认为光明与黑暗的一分一合两次行动,是世界和万物产生的原因。诗里所谓元素在西方的传统观念中指土、水、气、火。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起我国古代用来解释宇宙人生的阴阳五行之说。正像我们用阴代表女性,用阳代表男性,相信阴阳的和谐结合便形成太极,达到幸福圆满一样,歌德的诗中也以光明与黑暗来代表男和女,认为他们本来就是“相依相属的”一体,一当他们“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就创造了美好的宇宙和世界。因此,诗中说“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是热烈而真诚的相爱的人,而不是上帝或者阿拉伯人的上帝阿拉!
真不知道中外古今,还有没有哪一首诗能以如此崇高的思想,如此恢宏的气势,来赞颂男女之间的爱情,来抒写恋人之间的离合悲欢!
赞颂大自然和神
1
倾倒在地的华屋广厦,
穹顶犹在,墙壁已经垮塌;
千年的世事变迁之后,
高门巨柱全不再显得高大。
以后却又有生命萌动,
地上处处见新的种子抽芽;
大自然再次获得成功,
但见废墟藤蔓丛生、垂挂。
2
指引我们来到野外的精灵,
它心地美好而富于人性。
在这树林中,在这田野上,
还有那陡峭的悬崖绝顶,
日出复日落,日落复日出,
都是在赞颂大自然和神。
3
森林里树木挨着树木生长,
就像亲密无间的兄弟,
让我们在林中漫游、畅想,
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是啊,当朋友们手拉着手,
不再是分散的一个个,
而是努力结成美好的整体,
就有欢乐,就有生趣。
4
平明如镜的湖水中间,
橡树的倒影直插蓝天,
给这林中的绿色王国,
钤上威严的皇家印鉴;
它俯视着自己的脚下,
它把水中的天空仰望:
只要能这么享受生命,
孤独无异于最高奖赏。
5
高贵而严肃,半兽半人,[43]
伏在地上静观、沉思,
精神的钟摆无片刻停顿,
总想着建立伟大功勋。
唉,他真希望能逃避
这种荣耀,这种使命;
要想调教出一位英雄,
对喀戎也是很难的事情。[44]
解说
歌德一生热爱自然,早年便深受认为神性无所不在的自然神论影响。这首作于晚年的诗也明显地反映出诗人的自然观。
自然自有其路线
“自然自有其路线,我们看来是例外的现象,其实符合规律。”
——艾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
认识自然应排除目的论
“人自然会把自己看作造物的目的,把其他所有事物都仅仅看作与自己有关,也即以为它们都是为他服务,为他所用的。人征服了植物界和动物界;由于他把其他造物都当作了食品,便承认造物主为自己的上帝,并赞颂上帝像父亲一般关怀他的仁慈。他从母牛获取牛奶,从蜜蜂获取蜂蜜,从绵羊获取羊毛;由于人给这些东西都附加了一个对他有用的目的,也就相信它们是为此而创造的。是的,他不能想象,哪怕就是最小的小草会不是为他而存在;他即使眼下还未发现它的功用,他仍旧相信将来一定会发现。
“人对整个的大千世界一般这么想,在特定的问题上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就免不了把他习惯的观点从生活中移用到科学里,在研究有机体一个个器官的时候,也要问它们的目的和用途。
“这也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就算在科学里,他持这种观点也可以有一段时间畅通无阻。但是过不多久他就会碰见一些现象,让他发现用这样狭隘的观点行不通了,他要是没有更高的立足点,就一直会陷入矛盾。
“那些个目的论鼓吹者会说:公牛长角为的是自卫。那我就要问:绵羊为什么没有角呢?就算也有吧,那这角怎么会卷在耳朵旁边,对羊一点用没有呢?
“要我说啊,事情是另一个样子:公牛用角自卫,就因为它有角。
“提出目的这个问题,提出为何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科学。相比之下,倒不如问如何来得更有意义。例如我要是问:公牛是如何长出角的?我于是就会去观察它的生理结构,同时也弄明白,狮子为什么没有角,也不可能有角。
“再如,人的头盖骨有两个未填满的空洞。你问为何不会有多少结果,相反问如何则可能认识到,这两个空洞实乃动物头盖骨的遗存;在那些低等动物身上,这两个空洞还要大一些,即使到了高级的人的身上,它们也仍未完全消失。
“功用论鼓吹者相信,要是不信奉给了牛用于自卫的角的上帝,他们就失去了上帝。可是请相信我,我信奉的上帝如此伟大,他创造的大千世界真叫丰富多彩,竟在创造了千万种植物和千万种动物之后,再创造出包容一切的一种:人类。
“让人们将来信奉这个上帝吧,他给了牲畜饲料,给了人饮食,让他尽情享用;我呢,却信奉这样一位上帝,他赋予了世界如此强的生殖力,即使只有百万分之一衍化成了生命吧,世界也会挤满芸芸众生,战争也罢,瘟疫也罢,水灾火灾也罢,全都伤不了世界一根毫毛。这,就是我的上帝!”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
解说
朱光潜先生说:这是理解歌德的世界观和思想方法的一篇极重要的谈话。原始宗教一般都认定世界是由一神或多神创造的,神对所造物各定有一种目的或功用。目的可以是为物自身的,也可以是为人的。这就叫目的论。
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很多哲学家都相信这种目的论。目的论的基础是有神论。歌德是泛神论者,泛神论认为自然本身就是神,神不是世界之外遥控世界的。所以他是一个不彻底的无神论者。
歌德在科学方法上主张排除目的论,不追究事物为什么目的发生,侧重事物的内外因和内在规律。这自然就否定了创世说或“天意安排”说,对辩证思想的发展是很重要的。他所说的综合法也就指此。
动植物生长有同样的规律
“写完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我准备再回过头来弄植物学,和索勒一起继续做翻译。[45]我只是担心又会漫无边际,最后再次变成不堪忍受的重负。还有许多重大奥秘未曾揭开;有一些我知道了,更多的只有预感。我想对你透露一个秘密,一个令我自己也感到惊异的秘密:
“植物是一节一节地往上长,最后以花和种子为结束。动物界也没有两样。毛虫和线虫同样一节一节地长大,最后才形成一个脑袋。这在高等动物和人类就是脊椎;脊椎同样是一节联着一节,最后以集中所有力量的脑袋结束。
“个体的情况如此,整个种群的成长亦然。例如蜂群,也是一个一个的个体联结起来变成为整体,最后也有一个可视为头的结束,这就是蜂王。真是神秘极了,很难解释怎么会这样;只不过我可以讲,对这些现象我是有自己想法的。
“同样,一个民族也造就出自己的英雄,这些人就像半神似的站在云端,保护并造福自己的人民。例如伏尔泰,法国人的文学创造力就凝聚在了他的身上。这样的民族领袖在其活动的那个时代是伟大的;有一些还能超越时代,大多数却被他人取代从而让后世给遗忘。”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
矿物界和有机界之间没有阶梯式的演进
“这太荒谬啦。在矿物界最简单的东西最美丽,在有机界最美丽的却最复杂。显而易见嘛,两个领域的倾向完全不同,从一个到另一个根本不存在阶梯式的演进。”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
研究自然的方法
“法国科学院公开吵起来了,在顾维叶和乔弗列之间,爆发了一场对于科学事业再重要不过的争论![46]
“这件事重要得无以复加,你想象不出,我在得到七月十九会议的消息时有怎样的感受。现在咱们有了乔弗列这位强有力的、长期的同盟军。同时我还看出,法国科学界对这件事多么关心,因为尽管发生了可怕的政治动乱,七月十九日仍照常开会,而且还座无虚席。然而最精彩的是,由乔弗列引入法国的自然科学研究的综合法,而今已不可逆转。经过在科学院自由讨论,而且是当着广大听众讨论,事情便已经公开,不可能再提交给一些秘密委员会,被关起门来否决掉和压制下去。从今以后,法国的自然科学研究也将是精神统驭物质。人们将能够窥探伟大的造化法则,窥探造物主无比神秘的工场!——如果我们沿袭分析的方法仅仅跟物质的个别部分打交道,对规定各部分物质运动方向、以内在法则约束或钳制任何偏离的精神的嘘息无所感触,那所有与自然打交道的努力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
自然现象不一定总与人的感受吻合
“研究自然难就难在你得在规律藏而不露的地方发现规律,不能让不合乎我们感受的矛盾现象所迷惑。要知道自然界有些现象不符合我们的感受知觉,但却是真实的。例如太阳静止不动,不升也不降,而是地球每天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度在围着它运转,这跟我们的感受可谓南辕北辙,但却没有一个有知识的人怀疑它是真的。同样,植物界也有一些矛盾现象,因此得格外小心,不然便会误入歧途。”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
自然与艺术
自然与艺术像在相互逃避,
可是想不到却经常地碰面;
我心中对它们也不再反感,
它俩已对我有同样的魅力。
要紧的是付出真诚的努力!
只有我们抓紧有限的光阴,
投身艺术创造,以整个身心,
自然便又炽烧,在我们心里。
我看一切的创造莫不如此:
放荡不羁的精神妄图实现
纯粹的崇高,只能白费气力。
兢兢业业,方能够成就大事;
限制乃大师展身手的条件,
能给我们自由的唯有规律。
解说
眼前这首十四行诗约作于1800年。艺术与自然,自由与法则,这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实际上可以也应该和谐统一,协调一致。歌德的思想从来如此,在诗中他把这一思想作了辩证而又精辟的阐述。
只有自然,才是无穷丰富
“只有自然,才是无穷丰富;只有自然,才能造就大艺术家。对于成法定则,人们尽可以讲许多好话,正如对于市民社会,也可以致这样那样的颂词一般。诚然,一个按法成定则培养的画家,决不至于绘出拙劣乏味的作品,就像一个奉法唯谨的小康市民,决不至于成为一个讨厌的邻居或者大恶棍;但是,另一方面,所有的清规戒律,不管你怎么讲,统统都会破坏我们对自然的真实感受,真实表现!”
——《少年维特的烦恼》
论美与自然以及艺术家与自然的双重关系
“我忍不住要笑那些美学家,他们自讨苦吃,硬想用几个抽象的词儿来定义我们所谓的‘美’,定义这个无以言表的概念。美是一种本原现象,尽管本身从不现形,却可见地反映在创造精神的千万种表现中,那么形形色色,那么千姿百态,就像自然本身一样。”
“我很清楚,自然常常展现出一种非人所能及的魅力;不过我根本不以为,自然的所有表现形态都是美的。自然的本性固然总是好的,但能让其得到充分显现的相关条件却不尽然。
“例如橡树是可以长得很美的。可是须要多少有利的情况遇合在一起,自然才可能让一株橡树茁壮成长啊。一株橡树要是长在密林中间,四周让一些高大的树包围着,那它势必将一个劲向上生长,去自由地吸取空气和阳光。向周围只会长出少许细弱的枝桠,年深月久,连这些旁枝也会枯萎和断掉。可是当橡树终于长到树梢在上边感到自由的高度,它便会静静地开始向四周伸展,形成一个树冠。然而到这个阶段树龄的中年已过,多年的往上生长已耗去它最旺盛的精力,眼下拼命想往横里长将不会再取得成功。长到最后,立在那里的只是一株主干细瘦的树,高大固然高大,树干和树冠之间却不成比例,这株橡树事实上也就不美啦。
“反之,橡树要是长在潮湿的沼泽地里,土壤极其肥沃,那它只要有适当的空间,又会早早地向周围长出繁密的枝枝桠桠;可是由于缺少抗衡和限制其生长的力量,就长不出疖疤嶙峋、执傲挺拔的树形来,远看像一棵柔弱的菩提树,还是不美,至少没有橡树的美。
“最后,如果橡树长在山坡上,含石质的土壤十分贫瘠,那它会长出太多的疖疤和枝杈,却缺少充分发育生长的能力,会早早地枯萎、凋零,也就永远不能让人面对它发出感慨:这橡树体内蕴藏着一股令人惊讶的力量。”
……
“沙质的或者含沙的土壤,可以让它往四面八方伸展粗壮的根须,看来最宜于橡树生长。然后还要一个有足够空间的生长点,让它能从四面八方受到光线、日照以及雨和风的影响。舒舒服服地避开了风和雨,对它的生长一点没好处;要与风霜雨雪作百年抗争,才能长得挺拔、健壮,我们面对着一棵发育成熟的橡树,不由得会发出惊叹和赞美。”
“从您以上的描述,”我接过话头,“可不可以得出结论,说:一个造物只有达到其自然发育的顶峰,它才是美的?”
“没错儿,只不过先必须说清楚,你怎么理解这自然发育的顶峰。”
“我想说的是生长发育得这样一个阶段,”我回答,“在这个阶段,这种或那种造物所特有的品质已得到了充分完满的展现。”
“你这么讲我毫无异议,特别是如果再补充一下:所谓特性的充分完满展现同时包含这么一层意思,即它不同肢体的构造都符合它们的自然定性,也就是说切实有用。
“例如一个已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其自然定性就是生养孩子和哺乳婴儿,骨盆不够宽大、乳房不够丰满就不美。然而过分宽大、丰满也不美,因为超出了有用的范围。
“刚才遇见的有几匹马,我们之所以称它们美,难道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的体型符合赛马的要求么?不只是它们步态的轻快、灵活、优雅,必定还有某些一位优秀的骑师或相马者才能说清楚的其他品质;对此我们旁人只会感到个一般的印象罢了。”
“刚才我们还遇见几匹替布拉邦特的车夫拉货车的马,体格十分健壮,”我问,“这样的一匹辕马我们可不可以也称它美呢?”
“当然,”歌德回答,“为什么不可以?从这样一头牲畜鲜明的个性,暴突的骨骼、筋腱和肌肉,一位画家很可能会比在一匹个性平和、体态优雅的赛马身上,发现更加多姿多彩的美的表现哩。
“问题的关键总在于种要纯,不能遭受人为的戕害。一匹剪短了尾巴和鬃毛的马,一只削平了耳朵的狗,一棵锯掉最强壮的枝干后修剪成了球形的树,尤其是一个从小就受束胸带摧残以致身体变了形的少女,所有这些都为有品位的人士所不屑,仅在俗人的美学教程里能占据一席之地。”
……
“你基本上是对的,这篇作品是挺特别,尽管不能讲,合理的都是美的;但美的总是合理的,或者至少应该是合理的……”
——艾克曼《歌德谈话录》